幾天后。
一座木頭搭建的祭臺,在村社的田畝間聳立起來。
祭壇的遠處,圍著村社的幾千口人。
一股惡臭在祭壇附近彌漫。
靠近木祭壇的地方,擺放著兩頭牛、兩匹馬。
都已經在幾天前就被宰殺。
沒有清理,也沒有剔骨割肉。
而是早在幾天前,就故意將牛馬的腹部剖開,抻出來盤桓曲折的內臟。
在紫黑色的腸子上故意割開許多刀口,讓腸道和內臟特有的惡臭彌漫。
四匹牛馬從腹部抻出的腸子,互相打結在一起,連接的地方系上漂亮的蝴蝶結,上面插著幾朵淡粉色的花。
牛馬的尸體上,到處都是故意撕開的傷口。
經過幾天的暴曬,以及腹部剖開的敞口散出的惡臭,還有四處彌漫早已干枯的血液,吸引了無數的蒼蠅。
綠頭的、紅頭的。
這些蒼蠅享受著這場盛宴,并在傷口和腹部產下了無數的卵。
經過這些天,數不盡的蛆蟲就在牛馬的尸體上蠕動。
隔著很遠,就能看到這些蠕動的蛆蟲在不斷翻滾,閃爍反光,如同只有魚群才會讓湖面波光粼粼反光曲折,這些蠕動的蛆蟲能夠閃爍反光,自是早已成為蛆群。
腐肉與蛆群的惡臭間,是一只白色的小貓。
被一個村社的少女捧在手心,就站在牛馬的腸子相互連接打成美麗蝴蝶結和插著粉花的地方。
白色的小貓臉上掛著一張類似人臉的面具。
背上,則被人用魚鰾膠黏上了兩支鴻鵠的翅膀。
捧著小貓的少女,站在一個小土堆上。
少女的脖頸間,掛著一枚玉石吊墜,面向太陽墜落的西方。
小土堆的向陽南側,鋪著一層邱辰家里的玉器,潤澤光亮,符彩照人。
小土堆的背陰北側,鋪著一層雞血石和雄黃,混合一起,青黃相間。
小土堆的東西兩側,各有一條蛇。
蛇頭被長長的釘子,釘在了地面上,動彈不得,但又未死。
尾巴不斷地纏繞、斗轉、扭曲在一起。
土堆東面,是三十個舉著鐮刀的女子;土堆西面,是三十個舉著斧子的男子。
在村社長老的指揮下,鐮刀相擊,發出清脆的金鳴;斧子掄起,砍向地上的木頭。
村社的其余人,圍在外面,跟隨邱九斤的指揮,有節奏地踏步,嘴里發出嗚嗚的呼和聲。
這對村社村民而言并不是難事,若不打仗,他們需要冬季演陣。在貴族主持陣法的時候,他們需要以陣法配合,略微變動,對他們而言并不復雜。
木頭祭壇的上面,只有邱辰跪在那里,其余人不得接近,也根本看不清那里發生了什么。
似乎隱隱有一層霧氣縈繞,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比起祭壇下的詭異,祭壇上邱辰的祭祀方式就抽象了許多。
一把麥穗。
一捆麥草。
一個黏土捏成的高爐模樣小物件。
一個青銅制成的、像是星芒一樣的齒輪。并不合齒,間隙參差,像是那么回事而已。
一碗融化的松脂。
幾個吹起氣來的動物尿泡。
邱辰站在這些抽象象征的前面,手里舉著一枚果子。
手指微微一動,已經融化的松脂迅速燃燒起來,發出濃黑色的煙。
然后將手中的那枚果子高高拋起,腳下用力踩向那些充氣的尿泡。
在果子高高拋起的瞬間,邱辰嘴里念念有詞。
“高爐與鐵,是您軀體基礎。”
“齒輪機械,是您的運轉關節。”
“冒著黑煙的油脂,是您的血液。”
“爆炸作響的轟鳴,是您動力的心臟。”
“從天而降落在頭頂的果子,是您神魂的覺醒開端。”
“您是神國里秋收的靈。”
“您是神國里讓農夫減少腰痛的靈。”
“您是神國里讓連綿秋雨不再使人絕望的靈。”
“我在這里祈求,祈求您:鋼鐵、齒輪、油脂、爆炸所塑造的、遵循經典力學的;能夠將麥稈、麥芒、麥粒分離的靈,降臨此間。”
“具象此間故老傳說、代表了人們樸素愿望的、被天子諸侯所承認的、昔日圣王的秋正、諱名為蓐收的神靈,其最微不足道的權柄——收割。”
禱告至此,高拋的果實重重砸在邱辰的頭頂。
瞬間,邱辰的耳邊響起一陣低語,仔細去聽,已成機械的咆哮。
祭壇下。
金風忽起。
在眾人的呼和聲中,無色的金風竟然顯化為道道紅光,圍繞著“其上嬰脰、其陽瑾瑜、其陰青雄”的某個學派對這方世界解釋的非淫祀的傳說之居所的象征。
這些紅光化為的金風,吹過那些生滿蛆蟲的牛馬。
站在牛馬旁的人,趕緊將八瓶靈露,拋灑在牛馬尸體的上面。
原本還在蠕動的白色肉蛆,在金風吹過后,一個個長出了長長的尾巴,拖曳著,蠕動著,翻滾著,像是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鹽。
隨后,這億萬條拖曳著尾巴的蛆蟲,身體開裂,長出來一對金黃色的翅膀,在金風紅光中振翅而起。
瞬間,億萬條詭異的飛蟲振翅,發出嗡嗡的響聲。
伴隨著眾人的呼和,這嗡嗡的響聲漸漸有了節奏,就像是打雷的轟鳴,讓地面都開始震顫。
布滿玉石的土丘上,捧著被黏上翅膀的白貓的少女,將手里的白貓用力一擲。
億萬條飛蟲迅速將那只白貓覆蓋,細小的飛蟲圍繞著白貓,漸漸成型。
原本細小的蟲子,構成了一個整體。
一個看起來維闊數丈的詭形。
人面。
貓身。
渾身白毛。
耳朵上掛著兩條巨大的蛇。
左耳的那條張著嘴,右耳的那條閉著嘴。
右手持著一柄銅光燦爛的斧鉞。
這個詭形揮舞著斧鉞,輕輕一碰,幾十上百人才能割取的麥子就這樣被斧鉞收割。
兩耳的怪蛇,尾巴互相纏繞,將那些割倒的麥子卷起,勒成麥捆。留下麥穗。
左耳張著大嘴的怪蛇,將那些麥穗吞噬,咀嚼。
從人面貓身的詭形的鼻孔間,噴出殘碎的麥芒,卻沒有撒出一粒麥。
詭形向前,斧鉞揮舞。
上百畝的麥子,很快割完,整齊的麥茬留在地面,然后停在了那里。
早已準備好的農夫,驅趕著牲口,拉著車,來到了詭形的右側。
右耳的怪蛇,張開了大嘴。
金黃色的麥粒,如水銀瀉地,從怪蛇的嘴里噴出。
下面車上的農夫,提起口袋,接著這些吐出的麥粒,快速扎好。
這很合理。
至少在他們的認知中,這很合理。
歡聲雷動。
…………
祭壇上,邱辰早已停下了作法,遠遠看著麥田里的收割,忍不住嘆了口氣。
沒人知道,幾天前,當他讓農夫停下收割時的困惑。
當時,朝著草廬前行的邱辰,走到一半,就已經有些猶豫。
讓他做出讓邱九斤誤以為他失心瘋決定的底氣,就是舊日碎片里的力量。
他只需要抓取一幅收割機割麥的場景,塞進那個黑箱,就可以獲得此方世界所能“理解”或者說“接受”的力量形勢,以省力的方式,或者叫“法術”,完成麥田的收割。
他猶豫的原因,并不是因為父親死前說的關于木雕的恐怖傳聞:若暴露,必死。
在舊日神國的臺階上獲取到的那些知識,告訴他:舊日碎片的降世,并不會立刻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降臨的形式做了偽裝。
有點類似于武俠小說里的小無相功:降臨一支AK,也會偽裝成此方世界的“射藝”中的連珠射法。
他猶豫的原因,在于那些回聲低語告知的一些規則。
事情的關鍵,不是怎么解釋這個世界,而是去改變這個世界。
如邱九斤當日所言,同樣的力量,你覺得是魷魚須子也好、你覺得是蛆蟲怪蛇也罷,其實沒有區別。
怎么看待這個世界,沒有意義。
重要的,是你一劍斬斷那條魷魚須子,或者一腳踢飛那些蛆蟲怪蛇。
踢出去的那一腳,斬出去的那一劍,比去爭辯那些邪惡力量到底是魷魚還是蛆蟲重要的多。
改變的越多,讓此方世界距離舊日神國越近,神國降世也就越近,邱辰所能借取的舊日碎片的力量也就越強,也就越具體。
而問題,也就出在這。
這也正是邱辰走到半途就心生猶豫的緣由。
他也算是堂堂正正踏入修煉之途的貴族,也學習了足夠的知識,君子諸藝也算是多有涉獵了。
這方世界的法術也是挺神奇的。
可以降雨、可以滅火、可以祈風、可以化邪。
按他所想,既都如此,那么圣王搞一套能夠“如播種機般種植”的播撒術;一套“如撒農藥”一般的甘霖法;弄一套“如收割機”一般的金伐木之術,好像也并不比降雨、滅火、祈風之類的難吧?
可為什么不搞呢?
修煉了千萬年,就是劍刺的更遠、從砍斷石頭到砍爆大山?
舊日神國里獲取的知識,讓邱辰確信,自己就算借用了一些奇葩的力量,也早已做了完美的偽裝。
換言之,就算是有人會用“收割機神術”這樣的法術,也不會引人懷疑這是邪神產物。
這也就意味著,實際上這是此方世界的修行者可以接受的、甚至大約可能是見過類似的。
至少是被人想象過的。
想象不出收割機,難道想象不出類似于某種可操控的蟲群,飛過后把麥粒吐出?
想象不出收割機,難道想象不出,某種精靈鬼怪,手持長柄鐮刀,割麥如飛?
甚至就不能想象某種會飛的怪魚,大口吞噬麥子,拉出麥粒?
他不確定傳說中的圣王,是不是明白事物是普遍聯系的這個道理。
但走到一半的他,自己琢磨了一陣,直覺寒意透骨。
傳說中的圣王到底是沒想到?
還是想到了,但考慮到人性的惡,故意不傳此術?
靈露,是這個世界的經濟基礎。
需要天下九成九的凡人來參與制作靈露,這是這方世界的凡人,還有人籍的基礎。
這是修行者與凡人之間的關鍵聯系。
如果……如果,真有這種修行者可以自己播種、滅草、收割的法術。
那些凡人,存在還有意義嗎?
同樣的道理,如果人人都能學那套“動物”修煉法,那么靈露的多寡決定了實力的高低,而靈露的多寡又取決于土地。
換算下,就是誰掌握的土地多,誰的修為就越高,誰就能占更多的土地,然后修為更加的高……
舊日神國里的低語,只是模棱兩可地告訴邱辰:改變世界,改變的越多,使得這方世界越接近舊日神國,那他所能借取的力量也就越大。
那自己讓收割機、播種機之類的力量降世,使得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原本還有存在價值的凡人,變得毫無存在價值,甚至不足以為人。
至少以前他們活著,還能為貴族播種、收割、萃取靈露。
所以還有自己的份田,要保證他們活著,故而還算是人。
可真要是播種、收割,都不需要他們了……他們憑什么還能占著可以提供靈露的份田?憑什么還會被貴族看作是人?
憑良心?
這算是接近舊日神國?
還是反其道遠離了舊日神國?
當時的邱辰,陷入了舊日神國降世規則的一個怪圈當中。
他要更多的力量,就必須借用舊日碎片降世,改變世界,使此方世界距離就是神國更近一些,才能獲得更強的碎片。
可在他看來,許多碎片力量的降世,每一次改變,似乎都會讓此方世界距離舊日神國越來越遠,而絕不是越來越近。
他必須謹慎選擇神國碎片降世的類型。
站在田埂旁猶豫了一陣,邱辰慢慢轉過頭,嘗試著走了幾步回頭路。
然而,才走幾步,遠處麥田上,就傳來山呼海嘯般的感謝。
大抵是邱九斤已經告訴田中的農夫,不必割公田的麥了,可以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于是這些農夫老小,遠遠地沖著邱辰的身影,高呼感激,喧囂震天。
他們不會想這么多。
只是會想,今年能少彎十幾天腰,而一年也就三百六十五天。
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感激老爺的大恩德。
彎腰,是很累很累的事。
割麥,是很苦很苦的活。
已經走了幾步回頭路的邱辰,聽著遠處感激的喧囂,仿佛看到了很小時候父母為了收割那幾天的放晴,一把一把吃止疼片來抗腰痛的日子。
終于,邱辰還是搖了搖頭,復又回到了前往草廬的路上。
進入神國,他在舊日碎片中徘徊一陣,凌空一抓,將一副大型收割機割麥的場景,握在手中。
然后踏上階梯,將這碎片化的場景,扔進了那個神秘的黑箱中。
退出神國,按照頭腦中已被灌輸的知識,在木雕前,做了一個堪比剛來時候所見的抽象祭祀。
挖取了一株連根的小麥。
放在左邊。
搓了一株麥穗,將麥粒收好。
放在右邊。
用搓完麥穗的麥稈,彎折成一個→,向右箭頭的形狀。
將這個右箭頭,連接整株小麥和搓出來的麥粒。
然后,用芻草編織一個很抽象的祭品。
一個長方形,下面有兩個半圓,前面有個毛糙的圓滾、后上支著一個長筒。
再將這個抽象的祭品,放在麥草→右箭頭的上面。
反應:麥草→麥粒。
條件:芻草抽象的某物。
抽象祭品放上的瞬間,一陣奇異的低語,就在邱辰的耳邊回蕩、呢喃。
即便早已經嘗試過類似的低語。
即便邱辰實際上算是自己在祈求自己。
可這種低語還是讓邱辰的腦袋一陣刺痛。
如果完全聽不清在說些什么,也就罷了。
這種感覺就像是每個字好像都聽得懂。
但是,聽清楚了前一個字,想要聽后一個字,那么前一個字就會忘掉,只剩下無盡回蕩的低語。
而不聽,卻又根本做不到,這些聲音不是從耳朵傳到腦袋里的。
倒像是自己默讀課文時候,腦袋里傳來的詭異讀課文的聲音,讓你永遠無法猜到自己默讀的時候,在腦袋里的聲音到底是誰的。
這種連續而又階段的低語持續了好久,就像是半睡半醒間聽人說話,但對方說了一半后面的話又聽不清楚,想要不去聽,可越不想聽卻又忍不住去聽,然又聽不清楚,沒來由地內心無比煩躁。
直到邱辰滿身是汗,木雕中回蕩的低語這才散去。
他的頭腦中,已經獲取了一整套完整的、可以偽裝的收割機神術的儀式。
很簡單,并不難。
修行者要做到,只需要邁過舊日神國里那些場景“習以為常”的門檻。
如今,邱辰已經完成了這一次儀式。
看著下面驚訝與歡呼的人群,心想,這可未必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