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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說(9)

  •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 林徽因
  • 4040字
  • 2014-12-19 12:38:03

病后,繡繡那靈活的臉上失掉所有的顏色,更顯得異樣溫柔,差不多超塵的潔凈,美得好像畫里的童神一般,聲音也非常脆弱動聽,牽得人心里不能不漾起憐愛。但是以后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擺布,把這么美好敏感,能叫人愛的孩子虐待在那么一個環(huán)境里,明明父母雙全的孩子,卻那樣零仃孤苦,使她比失卻怙恃更煢孑無所依附。當時我自己除卻給她一點童年的友誼,作個短時期的游伴以外,毫無其他能力護助著這孩子同她的運命搏斗。

她父親在她病里曾到她們那里看過她一趟,停留了一個極短的時間。但他因為不堪忍受繡繡媽的一堆存積下的埋怨,他還發(fā)氣狠心地把她們母女反申斥了,教訓了,也可以說是辱罵了一頓。悻悻地,他留下一點錢就自己走掉,聲明以后再也不來看她們了。

我知道繡繡私下曾希望又希望著她爹去看她們,每次結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圓滿。這使她很痛苦。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膽地埋怨起她的媽:“媽媽,都是你這樣子鬧,所以爹氣走了,趕明日他再也不來了!”其實繡繡心里同時也在痛苦著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輕聲地告訴過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媽媽雖然有脾氣,她實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過六個孩子,只剩我一個女的,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在夜里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計,樣子同現(xiàn)在很兩樣;脾氣也很好的。”但是繡繡雖然告訴過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緒,對她母親的同情,徐大奶奶都只聽到繡繡對她一時氣憤的埋怨,因此便借題發(fā)揮起來,夸張著自己的委屈,向女兒哭鬧,謾罵。

那天張家有人聽得不過意了,進去干涉,這一來,更觸動了徐大奶奶的歇斯塔爾利亞的脾氣,索性氣結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瘋狂似的大哭。等到我也得到消息過去看她們時,繡繡已哭到眼睛紅腫,蜷伏在床上一個角里抽搐得像個可憐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鄰居都好奇,好事地進去看她們。我聽到出來的人議論著她們事說:“徐大爺前月生個男孩子。前幾天替孩子做滿月辦了好幾桌席,徐大奶奶本來就氣得幾天沒有吃好飯,今天大爺來又說了她同繡繡一頓,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個新的人拼命去!湊巧繡繡還護著爹,倒怨起媽來,你想,她可不就氣瘋了,拿孩子來出氣么?”我還聽見有人為繡繡不平,又有人說:

“這都是孽債,繡繡那孩子,前世里該了他們什么吧?怪可憐的,那點點年紀,整天這樣捱著。你看她這場病也會不死?這不是該他們什么還沒有還清么?”

繡繡的環(huán)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確好像有孽債似的,她媽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雖然她對繡繡的病不曾有效地維護調攝,為著憂慮女兒的身體那煩惱的事實卻增進她的衰弱怔忡的癥候,變成一個極易受刺激的婦人。為著一點點事,她就得狂暴地罵繡繡。有幾次簡直無理地打起孩子來。樓上張家不勝其煩,常常干涉著,因之又引起許多不愉快的口角,給和平的繡繡更多不方便同為難。

我自認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說繡繡似來還孽債的話,卻偏偏深深印在我腦子里,讓我回味又回味著,不使我擺脫開那里所隱示的果報輪回之說。讀過《聊齋志異》同《西游記》的小孩子的腦子里,本來就裝著許多荒唐的幻想的,無意的迷信的話聽了進去便很自然發(fā)生了相當影響。此后不多時候我竟暗同繡繡談起觀音菩薩的神通來。兩人背著人描下柳枝觀音的像夾在書里,又常常在后院向西邊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參拜,或燒幾炷家里的蚊香。我并且還教導繡繡暗中臨時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告訴她那可以解脫突來的災難。病得瘦白柔馴,乖巧可人的繡繡,于是真的常常天真地雙垂著眼,讓長長睫毛美麗地覆在臉上,合著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著傳說能救苦的觀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還有耶穌呢?”有一天她突然感覺到她所信任的神明問題有點兒蹊蹺,我們兩人都是進過教會學校的——我們所受的教育,同當時許多小孩子一樣本是矛盾的。

“對了,還有耶穌!”我呆然,無法給她合理的答案。

神明本身既發(fā)生了問題,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說也就跟著動搖了。但是一個漂泊不得于父母的寂寞孩子顯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據(jù)我所知道,后來觀音同耶穌竟是同時莊嚴地在繡繡心里受她不斷的敬禮!

這樣日子漸漸過去,天涼快下來,繡繡已經(jīng)又被指使著去臨近小店里采辦雜物,單薄的后影在早晨涼風中搖曳著,已不似初夏時活潑。看到人總是含羞地不說什么話,除卻過來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們這邊玩了。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張家樓下發(fā)出異樣緊張的聲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銳聲氣憤地在罵著,訴著,喘著,與這銳聲相間而發(fā)的有沉重的發(fā)怒的男子口音。事情顯然嚴重。借著小孩子身份,我飛奔過去找繡繡。張家樓前停著一輛講究的家車,徐大奶奶房間的門開著一線,張家樓上所有的仆人,廚役,打雜同老媽,全在過道處來回穿行,好奇地聽著熱鬧。屋內(nèi)秩序比尋常還要紊亂,剛買回來的肉在荷葉上挺著,一把蔬菜萎靡得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放出灶邊或菜市里那種特有氣味,一堆碗箸,用過的同未用的,全在一個水盆邊放著。墻上美人牌香煙的月份牌已讓人碰得在歪斜里懸著。最奇怪的是那屋子里從來未有過的雪茄煙的氣氛。徐大爺坐在東邊木床上。緊緊鎖著眉,怒容滿面,口里銜著煙,故作從容地抽著,徐大奶奶由鄰居里一個老太婆同一個小腳老媽子按在一張舊藤椅上還斷續(xù)地顫聲地哭著。

當我進門時,繡繡也正拉著樓上張?zhí)氖诌M來,看見我頭低了下去,眼淚顯然涌出,就用手背去擦著已經(jīng)揉得紅腫的眼皮。

徐大奶奶見到人進來就銳聲地申訴起來。她向著樓上張?zhí)骸叭棠蹋懵犅犖覀兇鬆斦f的沒有理的話!我就有這么半條老命,也不能平白讓他們給弄死!我熬了這二十多年,現(xiàn)在難道就這樣子把我攆出去?人得有個天理呀!我打十七歲來到他家,公婆面上什么沒有受過,捱過……”

張?zhí)齑鬆敚C繡也睜著大眼睛望著她的爹,大爺先只是抽著煙嚴肅地冷酷地不做聲。后來忽然立起來,指著繡繡的臉,憤怒地做個強硬的姿勢說:“我告訴你,不必說那許多廢話,無論如何,你今天非把家里那些地契拿出來交還我不可,這真是豈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里的田產(chǎn)地契也歸你管了,這還成什么話!”

夫婦兩人接著都有許多駁難的話;大奶奶怨著丈夫遺棄,克扣她錢,不顧舊情,另有所戀,不管她同孩子兩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費。大爺說他妻子,不識大體,不會做人,他沒有法子改良她,他只好提另再娶能溫順著他的女人另外過活,堅不承認有何虐待大奶奶處。提到地契,兩人各據(jù)理由爭執(zhí),一個說是那一點該是她老年過活的憑藉,一個說是祖?zhèn)骷耶a(chǎn)不能由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飯時分,大爺?shù)膽B(tài)度愈變強硬,大奶奶卻喘成一團,由瘋狂地哭鬧,變成無可奈何地啜泣。別人已漸漸退出。

直到我被家里人連催著回去吃飯時,繡繡始終只緘默地坐在角落里,由無望地伴守著兩個互相仇視的父母,聽著樓上張?zhí)膸状吻逍训墓皆挘绕潢P于繡繡自己的地方。張?zhí)f的要點是他們夫婦兩人應該看繡繡面上,不要過于固執(zhí)。她說:“那孩子近來病得很弱。”又說:“大奶奶要留著一點點也是想到將來的事,女孩子長大起來還得出嫁,你不能不給她預備點。”她又說:“我看繡繡很聰明,下季就不進學,開春也應該讓她去補習點書。”她又向大爺提議:“我看以后大爺每月再給繡繡籌點學費,這年頭女孩不能老不上學,盡在家里做雜務的。”

這些中間人的好話到了那生氣的兩個人耳里,好像更變成一種刺激,大奶奶聽到時只是冷諷著:“人家有了兒子了,還顧了什么女兒!”大爺卻說:“我就給她學費,她那小氣的媽也不見得送她去讀書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讓她讀書么?你自己不說過:女孩子不用讀那么些書么?”

無論如何,那兩人固執(zhí)著偏見,急迫只顧發(fā)泄兩人對彼此的仇恨,誰也無心用理性來為自己的糾紛尋個解決的途徑,更說不到顧慮到繡繡的一切。那時我對繡繡的父母兩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們說理,把我所看到各種的情形全盤不平地傾吐出來,叫他們醒悟,乃至于使他們悔過,卻始終因自己年紀太小,他們情形太嚴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來。但是當我咬著牙毒恨他們時,我偶然回頭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里,眼睛無可奈何地向著一面,無目的愣著,忽然使我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無疑問的兩個可憎可恨的人,卻是那溫柔和平繡繡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繡繡此刻也有點恨著他們,但是蒂結在繡繡溫婉的心底的,對這兩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議的深愛!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飯,飯后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張家樓下。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繡繡房前是一片肅靜。外面風刮得很大,樹葉和塵土由甬道里卷過,我輕輕推門進去,屋里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失聲喊出來!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東西,現(xiàn)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面上……大爺同大奶奶顯然已都不在那里,屋里既無啜泣,也沒有沉重的氣憤的申斥聲,所余僅剩蒼白的繡繡,抱著破碎的想望,無限的傷心,坐在老媽子身邊。雪茄煙氣息尚香馨地籠罩在這一幅慘淡滑稽的畫景上面。

“繡繡,這是怎么了?”繡繡的眼眶一紅,勉強調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媽媽不給那——那地契,爹氣了就動手扔東西,后來……他們就要打起來,隔壁大媽給勸住,爹就氣著走了……媽讓他們挾到樓上‘三阿媽’那里去了。”

小腳老媽開始用條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來。

忽然在許多凌亂中間,我見到一些花磁器的殘體,我急急拉過繡繡兩人一同俯身去檢驗。

“繡繡!”我叫起來,“這不是你那兩只小磁碗?也……讓你爹砸了么?”

繡繡淚汪汪地點點頭,沒有答應,云似的兩簇花磁器的擔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飄過我心頭,我捏著繡繡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風搖撼著樓前的破百葉窗,兩個人看著小腳老媽子將那美麗的尸骸同其他茶壺粗碗的碎片,帶著茶葉剩菜,一起送入一個舊簸箕里,葬在塵垢中間。

這世界上許多紛糾使我們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繡繡十一,我十三。

終于在那年的冬天,繡繡的迷惑終止在一個初落雪的清早里。張家樓房背后那一道河水,凍著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陽光隔著層層的霧慘白的射在上面,繡繡已不用再縮著脖頸,順著那條路,迎著冷風到那里去了!無意地她卻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里,飄忽于張家樓前同小店中間直到了今日。

刊于1937年4月18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3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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