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來到樓下時,盧安棋全身力氣被抽走一般似的坐在沙發上。意識剛恢復的一段時間里他還能偶爾和盧安悅接上兩句話,到了后來就只是低頭沉默了。
他雙目空洞地看著眼前一切逐漸變化,仿佛一只被刻上眼睛的木頭人,雖然能看見,卻無法行動,由于情況不算太糟,所以來的只有兩位醫護人員,其中一男的醫生,還有一女的護士。醫生負責開車,護士則在車廂里陪護。具有專業素養的人的確不一樣,在進行了一套恢復流程以后,護士給他遞過來一杯涼水,盧安旺感覺好些了。
他這才發現自己沒有吃飯,從醫院出來之前,醫生又給他開了些治療精神病的藥物,順帶收了幾百塊錢。這點錢對他的家庭來說當然是小數目,然而醫生敷衍的態度(只有收錢的時候熱情)還是令他感到不爽。
姐姐帶著他離開市醫院后,兩人在路旁找了家薩莉亞餐廳坐下點菜。這種廉價的西餐館其實有錢人也會來吃,有錢人比普通人更懶得去刻意尋找昂貴的餐廳。
“臭小子,剛剛是怎么回事?你那樣子可夠嚇人的。”盧安悅翹起二郎腿說道。她就是這種性格,事態嚴重時會關心你,可等到事情變得云淡風輕了,她又轉而露出戲謔的嘴臉來。
“沒什么,就是看到了一些亂象。比如很多只蝙蝠在眼前飛過啦,五顏六色的光暈啦,還有就是像畢加索的畫那樣的人臉...”盧安棋胡扯著,事實上他看到的東西與這些完全無關,反而要更逼真、更輪廓分明。這才是最可怕的,有時他自己都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導致在夢里的情緒被無數倍放大。
“這么說來,你還有點藝術家天賦了?”姐姐不禁笑了,露出整齊而光潔的兩排牙齒。“你看到那些東西,不覺得害怕嗎?”
盧安棋心想當然可怕啦,太可怕了,你見過一百萬人堆起來的尸山么?但他想這不能說出來,否則自己會被認為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被發現估計要被捆上三圈束縛帶的,雖然姐姐不會主動說出去,但萬一她說漏嘴了呢?在盧安棋的印象里,姐姐一直不是個口風緊的人。比起這種生活,自己現在的頹廢型精神病已經是天堂般幸福了。
“還好吧,主要是習慣了。”他信口胡謅道,吮了一口服務員剛端上的冰咖啡。在這座南方城市的夏天,光是空氣就已經熏得人無比焦躁,冷飲是唯一能夠醫治這種焦躁的靈藥。
這時,有個約摸二十出頭的穿著連帽衫的男人帶著兩名濃妝艷抹的女子走進餐館,盧安棋坐在對門的位置,一眼便看見了他。這人甚至還把帽子戴上了,這種鬼天氣穿成這樣,他不熱嗎?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覺得這樣很酷。
“喲,這不是盧小姐么?”那男人光看背影就認出了盧安悅,一臉浮夸地朝他倆的位置走了過來,盧安棋心下一陣不祥。
盧安悅沒有回應他,但顯然也已是認出了來者,眉頭緊皺,一臉不悅。這人說話的嗓門輕浮卻異常響亮,整個餐廳的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過去——一種負面的吸引,他的臉上甚至還有幾分得意。
“兩個月沒見,就裝不認識我啦?看這小臉,還是一樣的漂亮。”男人舔了舔嘴唇,可謂把猥瑣二字演繹得生動。
“滾。”盧安悅沒有多浪費哪怕一個字。
“這家餐廳又不是你開的,我進來有什么問題?”那男人窮追不舍。
“那你不要和我說話。”盧安悅干脆利落地答復道。
“噢噢,我差點忘了這小白臉了,”男人的眼睛瞄向盧安棋,這讓后者產生了一種極度難受的感覺,仿佛那目光本身就是一種猥褻。“他是誰?”男人問。
盧安棋雖然被精神病折磨得心力交瘁,但是五官還算較為清秀的,甚至有點女相,再加以清瘦的身材、深居簡出的生活習慣養成的蒼白的皮膚,確實算得上一個有幾分病弱美。
“不關你事。”盧安悅冷冷地說。
“喲,小兄弟,被女人護著的感覺如何啊?”男人伸出手掌,似乎想摸一摸盧安棋的臉蛋,他似乎還沒注意到眼前的這位少年和盧安悅的長相上具有幾分相似性,比如略有弧度的鼻梁、微微上揚的貓一樣的眼角、上唇處鋒利的線條。
“別碰他!”盧安悅在男人的手即將碰到弟弟的一瞬間撥開了它,趁著男人還沒反應過來,連忙拉著盧安棋走出餐館的大門。雖然菜已經點了...他們這算是逃單,但也只能下次再還了。
男人在原地愣了兩秒,臉上竟有一絲奇異的喜悅,似乎和盧安悅身體接觸,哪怕是以巴掌的形式接觸也是一件相當幸福的事。他走出餐館門口,朝兩人逃離的方向吼道:“小子,你給我等著!奪妻之仇不共戴天!”
盧安悅捂著臉走遠了,打了個電話給家里的司機,讓他過來接一下。這個商圈距離公寓有大約四公里的路程,她不想浪費時間,她還要和工作室的人討論下一條內容該拍什么,畢竟每個人的生活基本都是被無聊所填滿的,不可能發生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所以很多視頻必須要靠策劃才能吸引到眼球,眼球就是流量,流量就是錢。
奔馳S600L那修長漆黑的車身停在路旁,盧安棋提出想自己再走走,盧安悅表示讓他注意安全,隨即轎車就駛離了。其實盧安棋多少有點感受到家里的用人也更偏心于姐姐。是啊,無論從哪一方面看,盧安悅都是父親公司未來的必定的繼承人,而且盧安悅不打算結婚,說是害怕遇到鳳凰男,這就讓一些圖謀不軌的男的想要得到公司的繼承權幾乎成為不可能,討好未來的主人總比討好一個廢人的結果要好得多。
他盲目地在街上游蕩著,看著商店櫥窗內那一個個被精心布置過的商品,然而提不起半點興趣。他的微信錢包直接與家里的銀行卡綁定,額度能夠買下這條商業街上的一整個鋪位,然而他卻買不來想要的自由以及成為一個正常人的能力。
走著走著,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以為又是幻聽,他如今愈加不想去理會這種聲音,那仿佛是接受了自己作為一個精神病的事實。
又一次的:“盧安棋,是你嗎?”一個熱情的男聲,盧安棋忍不住轉過頭去,出現在眼前的兩人面孔如此熟悉,那是在得精神病之前就已經熟悉的兩張臉。
那是他的高中同學王藝程、張月曼,好像的確在同學群里聽說過他倆畢業后在一起了的消息,經過了大學四年竟也沒有分手,看來這段感情的確夠牢固的,盧安棋以一種惡作劇的心態侃道。
“哦,是你們呀,好久不見。”盧安棋擠出一個大方的笑容裝作一個正常的人,對方的臉多少喚起一些遙遠且美好的回憶,高中時雖每天忙忙碌碌,但也總比現在這個鬼樣子要好多了。他有點擔心對方知道自己得了精神病。
“是呀,咱都五年沒見過面了,聽說你去省外讀的大學,真好啊。”王藝程還是那副樸實且憨厚的笑,也許正是這種陽光的特質,能夠吸引到許多朋友吧。
“哪里,只是想找個離家遠點,自由點的地方混四年罷了。”盧安棋雖如此回答,但心下卻想,他的大學后半段幾乎都在幻覺中度過,后來不得不搬出宿舍,因為那幻覺能夠讓他在浴室的鏡子上看見一張陌生人臉、能夠讓他在凌晨三點起來上廁所的時候在洗漱臺看見一只活蹦亂跳的松鼠,然后發出怪叫吵醒正在睡覺的舍友,光是這些事情讓他僅僅畢業就已十分艱難。
“既然剛好碰見,咱仨一起逛逛,怎樣?這里好玩的東西可多啦,我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玩也沒意思。”王藝程以一種以己度人的心態說出這番話。
“好。”他懶得拒絕。
這個商圈在這座城市里屬于比較高端的定位,雖然有像麥當勞、薩莉亞、李寧等普通大眾耳熟能詳的牌子,也有像哈根達斯、paperstone、Chanel等較為奢侈的品牌。三人游蕩于來往的人流之間,路旁不乏法拉利和保時捷的身影,這使得盧安棋身邊的兩人頻頻發出驚嘆。
“哇,那是法拉利488,我看官網指導價這車低配都要三百多萬呢!這流線型的車身、這鮮紅得近乎張揚的車漆...”王藝程就差沒把手放上去摸了。
“是呀,但這種車咱們怕是打工一輩子也買不起吧...”張月曼悻悻地附和道。
盧安棋在一旁沉默,他家的某個親戚就開這款車。在這座二線城市里,擁有這種型號法拉利的人應該不多,他在祈禱最好不是親戚家的那一輛。
當他們即將走過的時候,車的主人也在一旁的馬黛茶飲品店里挽著漂亮女友走了出來,看見盧安棋,男人立刻打了聲招呼:“喲,表弟,難得見你出來一次,和同學玩呢。”
盧安琪無奈地點點頭:“嗯嗯。”
“嗐,那我不打擾,表哥也要去趕場子了。”男人笑了笑,從兜里拿出一把圖案為奔馬的車鑰匙,法拉利上的車燈也隨著他的控制閃了閃。
這一刻,盧安棋身旁的兩人幾乎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沒想到自己的同學竟然認識這么牛逼的親戚,難不成他自己也是個很牛逼的人物...?
“你們別盯著我這樣看啊,”盧安棋靦腆地笑了笑,“我這個表哥是做生意的,之前碰上風口就起飛了,我只是個普通人。”
兩人臉上的質疑和羨慕沒有因此消失,“安棋你小子,朋友圈里藏龍臥虎啊!”王藝程贊嘆道。
“哪里,哪里。他家再有錢也不會分我一點。”盧安棋心下這樣想,然而他姐開的車好像比法拉利488還要貴...
“嗯嗯,我們繼續走吧,今天的主題是city walk嘛,咱開心最重要。”張月曼打圓場道,接著三人繼續慢悠悠地往前走。
一路上三人重溫了許多高中時候的往事,還順帶提到了一些各自如今的處境和大學時的經歷,王藝程現在在一家律所當實習律師,而張月曼則是在一家公司當經理助理,同時利用業余時間努力考編。盧安棋刻意避開談及自己的處境,他不想讓對方知道他是一個沒有前途的廢人。作為感謝,盧安棋請兩人在本地菜館吃了一頓粵菜。也接受了對方作為回贈的蜜雪冰城,大家似乎都沒來得及吃飯。
過了一陣子,王藝程拿出手機說現在已經十一點了,各自也到該回家的時候,三人打算走到一個路口就告別,仿佛人生的具象。
然而——人生中就有很多這樣的然而,像是電腦原本運行流暢的某個程序突然出現Bug,導致整個系統宕機。在迎面而來的逐漸稀少的人流中,盧安棋注意到了一個身穿黑色連帽衫的女子,這種天氣穿成這樣,她不熱嗎?
直到女子抬起頭,那一綹露出的刺眼的海藍色長發和秀麗得如同圣女的面孔暴露在盧安棋的眼中,他整個人直接愣在了原地,就像被美杜莎注視過那樣。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前面好像有人在喊自己,原來同行的兩人已走出幾十步遠,正在交談中的兩人突然發現盧安棋不知哪去了,回過頭才發現他們的朋友像是木頭人那樣楞在原地,像是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夏天原本平靜悶熱的夏夜,突然在頭上滴落雨水。二十秒后,這雨勢已擴大到傾盆的程度。雷聲滾滾,似乎有怪獸在上方黑色的云層中俯視這座渺小而脆弱的城市,發出嘲諷的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