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紀霖知識分子三部曲
- 許紀霖
- 8183字
- 2024-07-30 11:11:56
黃遠生:懺悔中的精神升華
在西方思想文化史上,以“懺悔錄”名書者,代不乏人,其中以圣奧古斯丁和盧梭的兩本最為知名。然而也許是我孤陋寡聞,類似的“懺悔錄”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卻鮮有所見。不過,近來偶然瀏覽70年前的《東方雜志》,竟然意外地撿得一篇《懺悔錄》,作者是黃遠生,再回頭索查商務印書館1984年重新影印出版的《遠生遺著》,方知已全文收錄。這便不由得撩起了我對《遠生遺著》特別是收入其中的《懺悔錄》,以及透過黃遠生所映現出的近代知識分子的人格心態的盎然興味。
“似乎一身,分為二截”的分裂人格
黃遠生,江西九江人,1885年出生于“文采秀發”的書香門第,原名為基,字遠庸,遠生是他的筆名。他不滿20周歲便高中光緒甲辰進士,成為清末最后一批進士中最年輕的一個。然而他卻絕意仕進,以新進士的資格東渡日本留學,辛亥革命后投身新聞界,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便蜚聲于世,被人目為“報界之奇才”(22)。不過在舊中國,幸運的出名往往又是不幸運的淵藪。1915年秋,袁世凱稱帝的鬧劇啟幕,有意借重黃遠生的名聲為其復辟大張其勢,遂命黃作一篇贊助帝制的文章。遠生大窘,拖了七八天想延宕不作,卻又經不起袁府威逼催討,終于寫了一篇“似是而非”、自己以為“并非怎樣贊成”帝制的文章加以搪塞。友人勸他如此應付實在不妥當,總以不作為妙。他面露難色地回答:“我們的情形,難道旁人不知道?橫豎總有人體諒的。”他將那篇文章改了又改,比原作分量更輕。袁世凱看了當然不滿意,命其重作。于是黃遠生“再無可轉身了”,在那“人格上爭死活的最后一關”,他決然逃離北京,跑到上海隱居起來,聲明“此后當一意做人,以求懺悔居京數年墮落之罪”(《致〈甲寅〉雜志記者》)。《懺悔錄》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寫就的,因而整篇文字給人以沉重的壓抑之感。
也許是對剛剛經歷的一幕感觸過深,黃遠生一開首即訴說自我的不幸分裂:“似乎一身,分為二截:其一為傀儡,即吾本身,另自有人撮弄,作諸動作;其一乃他人之眼光,偶然瞥見此種種撮弄,時為作嘔。”(《懺悔錄》,以下凡引此文不再注明)“為傀儡”的自我是異化了的“非我”,而猶如“他人之眼光”在一邊冷眼旁觀的自我才是“本我”,不由為“非我”在強權者的“種種撮弄”下被迫“作諸動作”而“時為作嘔”。然而倘若從真正的“他人之眼光”看來,可作觀照的,并以此做價值評判的形象只能是那個外在的“非我”,而他的真實靈魂,那個內在的“本我”卻是無從體察的。這正是黃遠生的悲哀所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靈魂雖存,卻早已成為軀殼之囚犯:“吾身如一獄卒,將此靈魂,囚置于暗室之中,不復能動,真宰之用全失。”
這是一種東方式的靈與肉沖突:靈者,獨立人格之靈魂也;肉者,個體生存之肉體也。人格與生存,在東方專制主義的嚴苛環境下,往往是熊掌與魚不可兼得:你欲維護社會之正義、人格之尊嚴,就得時刻準備著付出生命的代價;而你欲茍全自己的肉體,就最好乖乖地交出那顆惹是生非的靈魂。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多少年來所面臨的就是如此嚴峻到近乎殘酷的現實抉擇。像魯迅那樣徹底超脫了生的執著的“特立獨行”之士畢竟罕見,自甘墮落的行尸走肉之輩亦屬少數,更多的知識分子則企求在靈魂與肉體、正義與生存之間保持一種適度的張力,尋得某種微妙的平衡。用一位近代人士的話來說,叫作“外圓內方”。遠生起初也未嘗沒有類似的想法。然而入世愈深,距離政治旋渦愈近,他就愈悲哀地發現,靈與肉的沖突并非是那么容易調和的。圓得過多,妥協過多,日積月累,就會漸漸地在內心中失去方正,在不自覺中“魂為軀役”。他不無失望地將人的一生比作“蓋如由平地而漸入隧道,蜿蜒曲折,漸由光明而入于黑暗,其先光明,漸漸熹微,漸漸微黑,漸漸真黑,最后墮落,達于極地”。
如果說在“墮落”中靈魂就此死去,倒也一了百了,斷了病根,然而偏偏是“魂實未死”“魂為軀役”,這就強烈地感受到雙重自我的分裂痛楚。對此苦境,黃遠生有一段逼真的描述:
方其(指靈魂——引者注)梏置之初,猶若檻獸羈禽,騰跳奔突,必欲沖出藩籬,復其故所,歸其自由。耗矣哀哉,牢籠之力大,抵抗之力小,百端沖突,皆屬無效。梏置既久,遂亦安之。此所謂安,非真能安。盲不忘視,跛不忘履,則時時從獄隙之中,稍冀須臾,窺見天光。慘哉天乎,不窺則已,一窺則動見吾身種種所為,皆不可耐,恨不能宰割之,棒逐之。綜之,恨不能即死。質言之,即不堪其良心苛責而已。
從這段若非身歷其境、絕無可能寫得這般觸目驚心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窺見在自我分裂的知識分子內心深處,煎熬著兩重焦慮。一重是壓抑焦慮。“本我”為“非我”所囚禁,欲出不得,欲抗不能,猶如遠生在另一處所感嘆的:“夫人生之最慘,莫慘于良心之所不欲言者,而以他故不能不言,良心之所急于傾吐者,而乃不得盡言,而身死或族滅乃次之。”(《少年中國之自白》)中國的士大夫是重生、愛國的,然而良心的被壓抑竟被視作比“身死或族滅”更為殘酷,足見那是何等深沉的哀痛!另一重是道德焦慮。“非我”對“本我”的沖動阻抗得愈厲害,后者對前者的良心審判也就愈嚴峻,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相等的物理學原理在這里也是顯而易見的。“非我”那種種“皆不可耐”的丑陋形象,在“本我”看來,“恨不能宰割之,棒逐之”。不過既然它自身的自由亦不可復得,又何來“棒逐”“非我”的力量?徒有在道義上宣判后者的死刑而已。這反過來卻在已有的焦慮之上又疊加了一層新的焦慮,使人格主體輾轉在“恨不能即死”的極度苦痛之中。黃遠生的友人林志鈞說過,遠生“沒有盧梭的膽力,又沒有托爾斯泰的宗教信仰,所以他格外苦”(《遠生遺著》林序)。
一般人的神經很難能夠長久忍受得了這種精神折磨,于是苦難者會不由自主地去尋求徹底的解脫。黃遠生說,他們的人格演變趨向大致可分以下三途,其一,“魂以瘐死,一死不可復活,自此以后,永永墮落”,成為“人頭而畜鳴者”。對死亡威脅的過分恐懼,“非我”對“本我”的過分壓抑,使得“本我”不僅被幽禁在潛意識層,而且還進一步被驅趕到無意識層,這樣一來,靈魂被肉體徹底扼殺,良心全然為利害所泯滅,在混沌的麻木之中,墮落為不可救藥的人格失落癥患者。像在蔣介石身邊長期當幕僚的張群即是“人頭而畜鳴”的典型一例。他曾公開聲稱:“我只是個廚子,主人喜歡吃什么菜,我做什么菜。”(23)而且還頗有自知之明:“張群何人?蔣介石走狗也。”(24)其二,靈魂“破獄而出,出魔入道,出死入生”,成為“有道之君子”。像聞一多就是在良心的反省中拍案而起,讓靈魂沖決肉體之網羅,直面血淋淋的人生,嘶啞著嗓子高聲怒斥黑暗,吶喊正義。縱然他在特務冒煙的槍口前倒下了,但卻在生命的寂滅中實現了人格的涅槃,升華為像魯迅那樣錚錚傲骨的“特立獨行”之士。其三,“靈魂日與軀殼奮戰,永無和議之望”,“憔悴憂傷,悲歌慷慨”,直至“靈魂與軀殼之戰死”。這是大部分自我分裂的知識分子的命運歸宿。他們上不能超升為無所畏懼的“特立獨行”之戰士,下不甘墮落為依附權勢的“人頭而畜鳴”之流,唯有在自我沖突的旋渦中掙扎著、奮爭著、哀怨著……盡管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富于智慧的民族之一,然而其知識精英的很大一部分聰明才智,卻不能用于征服自然和改造社會,而不得不疲精耗力于自我間的交戰、自我間的苦苦廝殺!黃遠生本人的一生恰恰就是這種“靈魂日與軀殼奮戰”的不幸縮影。
也許,人世間最可悲的不是人食人,而是這種人的自食。
“既不能為真小人,亦不能為真君子”
倘若黃遠生的懺悔僅止于哀怨,那么還說不上是真正的懺悔。事實上,在那哀怨的背后,作者在竭力發掘自身“墮落”的緣由。“余之懺悔,含有自責與自恕二義,蓋余以為余及世間人所犯一切之罪惡與過失,其自身之原因與社會上之原因,各占若干成分者也。”這就使得他的懺悔之筆觸探到了社會和個人隱秘黑暗的深處。
首先是社會環境的黑暗。在中國,近代意義上的獨立人格只是到了近代才具備了誕生的社會前提和精神前提:信仰和職業選擇的多元化。然而根深蒂固的東方傳統依然頑固地抗拒著與西方世界的同化,透過中華民國那層現代面紗,一種“準大一統”的容貌仍然歷歷可辨。仿佛與上述兩大變化相抗衡,近代知識分子又面臨著兩大傳統的困境。其一,文化結構的半獨立性。“古人論秦以不養客而亡,今客有不待國家之養而自養者……然今乃有人專以斷絕社會生利自養之途為快,則余固莫之何已。”不是嗎?民初北京的民營報紙雖然繁榮,然而絕大多數都有一定的政治背景,即令主觀上想潔身自好,軍閥政客們也絕對不容許你“生利自養”。難怪黃遠生要喟然嘆曰:辛亥革命后,吾“立意不做官,不做議員,而遁人于報館與律師,然其滋味乃正復與官相同”!其二,意識形態結構的半自由化。“余于前清時為新聞記者,指斥乘輿,指斥權貴,肆其不法律之自由,而乃無害。及于民國,極思尊重法律上之自由矣,顧其自由不及前清遠甚,豈中國固只容無法律之自由,不容有法律之自由乎?”報人們的膽戰心驚并非毫無緣由,翻版的文字獄在近代真是屢見不鮮,像沈藎、邵飄萍、林白水、史量才等都因爭取言論自由而慘遭殺戮。
這樣,近代知識分子一方面是取得了一定的職業和經濟自主,另一方面卻享受不到獨立于政治的實際保障;一方面是精神和心靈的自由解放,另一方面卻遭受外界環境的殘酷壓抑,這種種極不和諧的命運遭際,就在黃遠生他們的內心深處挑起了緊張的心理沖突,陷入欲擺脫恥辱的依附似乎又擺脫不得、渴望靈魂自由而又有所恐懼的矛盾心境,從而發生了自我的痛苦分裂,致使“靈魂為軀殼所囚獄”。
其次是個人內心的黑暗。黃遠生的自責并非僅止于為袁氏稱帝敷衍為文,而是由此發掘“心理墮落”的不自覺歷程及其病灶。他的良心猶如一個大義滅親的無情法官,狠狠抖落了另一個黃遠生少年以來的全部“穢史”:17歲時充當南洋公學罷學運動的學生領袖,電賀發起“學界革命”的南洋公學全體學生“脫離專制學校之苦”,但不久竟主動去投考“專制學校”南洋公學;明明內心渴慕新學,厭惡舊學,卻拗不過“家人所促迫,而陷于科舉”;雖然早就“立意不做官”,但自日本歸國后為謀生計卻又不得不廁身官場,“以極可愛之青年之光陰,而潦倒于京曹”……最后,良心的法庭對自我做出了如下評判:
綜其平生受病之原,不外于理欲交戰……理不勝欲,故以墮落;欲又不能勝理,故以苦痛。愈苦痛則愈墮落,愈墮落則愈苦痛。二者循環相生,擾擾不絕,遂令一生非驢非馬,既不能為真小人,亦不能為真君子。推究病根所在,由于生活太高,嗜欲太廣,思想太復,道力太乏而已。
黃遠生自責的勇氣不謂不強,病根之發掘亦不謂不深,但將一切歸咎于“理欲交戰”,似乎總缺點什么背景的襯托。應該注意到,他所處的正是一個新舊交替的過渡時代,誠如遠生所述:“自西方文化輸入以來,新舊之沖突,莫甚于今日。”(《新舊思想之沖突》)不僅時代如此,而且這個時代人們的內心又何嘗不翻騰著新舊沖突之波瀾?這在有著從進士到記者生涯的遠生身上表現尤甚。他曾經吐露過自己在“過渡時代之悲哀”:“吾人以一身立于過去遺骸與將來胚胎之中間,赤手空拳,無一物可把持,徒彷徨于過渡之時期中而已。”(《想影錄》)他的苦悶、他的彷徨實際都淵源于此:未來之新觀念、新人格雖心向往之,卻僅是“胚胎”而已,瀕死的舊文化、舊心態雖已成“遺骸”,卻依然寄生于彼。他是清醒的,但清醒反而帶來了可怕,那種清醒地看著自己“墮落”的可怕。他意識到教唆自己“墮落”的文化傳統中那些蠹蟲的作祟,在一篇題為《國人之公毒》的文章中,他明白地揭露了中國傳統對個性自由和人格獨立的戕害:
又以中國之社會之制度言之,無復個性之存在,大抵人之一身,為其祖父之奴隸(奴隸與孝義不同),為其家族之奴隸,為其親黨之奴隸,為其同鄉人之奴隸。其柔懦者,則拘攣束縛,安于鄉愿;其桀黠者,則恣睢暴戾,犧牲一切,并其人生應盡義務而不盡。張公百忍,千古傳為美談。忍!忍!忍!一切皆忍,是可名為忍的籠統主義。
作為一個身受其害的清醒的“墮落者”,遠生的這段分析可謂入木三分,擊中要害。中國傳統社會中的宗法主義、家族主義不正是培植知識分子依附人格的沃壤么?中國文化心理中貶斥個人、群體至上的價值觀念以及相忍以為善、克己以為德的倫理意識不正是阻礙近代獨立人格崛起的隱性屏障么?令人遺憾的是,黃遠生意識到自己思想中的黑暗,但他卻無力驅散這黑暗;他向往人格的光明,渴慕自我的新生,但卻眼睜睜地看著社會的黑幕和內心的蠹蟲吞噬著自己的靈魂;他鄙視傳統的自我,卻又缺乏一個嶄新的自我足資自信,于是“赤手空拳,無一物可把持”,痛苦地躑躅在光明與黑暗、新生與僵死的交替之中。
這,不僅僅是黃遠生個人的悲劇所在,也是那個新舊交替時代知識分子的悲劇所在。
“靈魂的拷問”與人格的升華
盡管他的命運充滿著挫折,他的內心浸透著苦痛,但遠生終究沒有沉淪。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信念支撐著這個對自我極度失望的不幸者,他深沉地說:
以新發生之現象,不如吾人理想中之現象故也……此失望之新現象,固至可寶貴,因此失望,而吾人良心,自發生一種新現象,其將來之結果,正無窮也……吾敢斷言,最后之光輝,必燦爛而無極,以前之罪惡及錯誤,皆為吾曹此后懺悔及進步之最可寶貴之資料。(《消極之悲觀》)
故而,他的《懺悔錄》消極而不悲觀,失望而不絕望。他將靈魂的懺悔作為自己新生的洗禮,作為人格超升的支點。在沉痛的反省之后,他決意不再為“政治界之一寄生蟲”,立志做“純粹潔白自食其力之一種精神上之工人”(《游美隨紀·第一信》),“提倡獨立自尊,提倡神圣職業,提倡人格主義……吾之懺悔,此物此志而已”。莊嚴的懺悔使懺悔者的心靈得到了洗滌,得到了拯救,從而得以凈化和升華。他超越了他自己。僅就這點而言,黃遠生懺悔的意義就遠非尋常。
懺悔不是中國文化的土產,而是西方文化的舶來品。它源自基督教的原罪意識。所謂原罪,并非罪人之罪,而是指此時此刻所存在的自我形象在現實塵世中發生了異化(“非我”),與上帝原本設計的自我理想(“本我”)有了疏離感,需要通過靈魂的懺悔和肉體的折磨以消除現實中的異化,實現向“本我”的回歸。盡管當代西方人的宗教觀念在科學理性的沖擊下日趨淡薄,然而基督教那種在靈魂與肉體的對立沖突中,在靈魂深層的撞擊震蕩中尋求贖罪的超越精神,依然是當代西方文化的基本元素之一,也深深地滲透于西方知識分子的心態結構。西方知識分子不論其是不是基督徒,對現實人生往往持相當嚴峻的態度,他們十分強調自我的良心,強調個體的道德責任,時常進行嚴肅的懺悔。懺悔是為打破那種平庸而麻木的心理和諧,在靈魂的震撼騷亂中否定故我,以獲得人格超升的精神源泉。懺悔對他們來說并非是自我寬恕、自我解脫的廉價良方,而是自我拯救、自我完善的神圣之道。盡管它本身是痛苦的,但這痛苦卻又摻雜著超凡脫俗的莫大愉悅。就是在這種自覺的心理洗滌過程中,西方知識分子一次又一次地實現著自我的凈化和人格的升華。
反觀中國知識分子及其所憑借的儒道互補的文化傳統,則嚴重缺乏這種自覺的懺悔意識和自我超越精神。在人格設計上,如果說西方文化是一種在和諧中追求不和諧的自我超越型的話,那么中國文化則是一種在不和諧中尋求和諧的自我調適型。儒家學說的內在精義是中庸之道,和諧是其最高的理想境界,不僅大自然與人類之間的“天人合一”,人與人之間的“和為貴”,更重要的是保持個人內心的“矜而不爭”。盡管在現實層次上靈魂與肉體、理智與情欲之間充滿著種種尖銳的沖突,但在心理層次上有可能,也有必要依循中庸的原則合二而一,維系自我的穩定。當然曾子也有“吾日三省吾身”之說,但這種儒家式的內省與西方的懺悔卻大相徑庭,它不是在自省中尋求靈魂的震蕩以完成精神的超越,而是剔除靈魂中騷亂的成分,恢復原先的平衡狀態。正如李澤厚已指出的,對應西方文化那種“罪感文化”,中國文化更顯現出一種“樂感文化”的特征。它極力避免凄厲崇高的命運沖突,避免冷峻悲壯的靈魂交鋒,寧可讓一切既在或潛在的對立因素都消融在主觀心理的平靜安寧之中,消融在肯定現實人生的達觀愉悅之中,從而也就失去了任何自我超越和人格升華的現實可能。
置身于這樣一種非超越性文化背景下的中國知識分子,在人格上給人留下一種光滑的平面感覺自然就不足為奇了。他們中的不少人總是保持著良好的自我感覺,經常以一種甚為得體的謙遜方式論證著自我形象的合理性甚或完美性。即使有了難堪的過失,也習慣地歸咎于“不可抗拒”的客觀因素,仿佛自身就沒有一丁點兒道德責任。當然有些人也不乏痛苦的懺悔、良心的審判,然而審判的結局卻往往與西方大為迥異,他們的靈魂不是在反省中得到洗滌、凈化和升華,而是自我開脫、自我安慰和自我諒解!當人生的挫折和內心的焦慮使他們寢食不安時,他們很少像西方知識分子那樣直面人生,直面自我,在與外界黑暗與內心丑陋的搏斗中開拓出新的精神意境;相反地,卻常常求助于自我調適的心理防御機制,或為壓抑(抑制“本我”的能量沖動),或為幻想(在白日夢中得到虛幻的滿足),或為文飾(為丑陋的“非我”形象辯白),或為補償(以學術中自我的光彩慰藉政治上墮落的自我)……總而言之,為魯迅所一語中的:“中國的文人,對于人生——至少是對于社會現象,向來就沒有正視的勇氣。”“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25)
那位提倡“苦茶主義”的周作人不正是如此么?他將日本的茶道視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的清雅之道,以為大可移植于中國,“當于瓦屋紙窗之下”,“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26)這種自欺欺人的泰然自若,當然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不過那種“苦中作樂”的自適心態在中國知識分子群落中卻絕非個別。每當人生陷入困頓,良心騷動不安時,那種自我調適的功能就猶如一個安全閥,不斷將積郁在心里底層的慚愧、憤懣、幽怨……一一舒緩地釋放出來,既預防了“在沉默中爆發”,也避免了“在沉默中死亡”。如果說西方知識分子多少具有寧可玉碎、不為瓦全的英雄主義氣概的話,那么中國知識分子倒更多地表現出一種非凡的忍耐,對悲慘命運和自身丑陋的忍耐,以及在任何時候都顯得從容不迫的達觀。這就是為什么在中國那種撕心裂肉、“拷打靈魂”的“懺悔錄”是如此稀少,獨多的倒是溫柔敦厚、心平氣和、文過飾非的“名人自傳”!
于是乎,在那一大片“自我感覺良好”的自傳書林里,遠生的《懺悔錄》就更顯得奇峰突起,令人肅然起敬。倘若遠生也像自己的同胞那樣悠然自得,他將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辯白,他有大量的公開文字足以證實自己從來不乏斥責“袁大總統”的勇氣,何況他其實并沒有墮落,他及時在懸崖邊剎住腳了,何況當時的社會輿論有那樣深的誤解,以為眾所敬佩的黃遠生真的墮落了。不,他豈但沒有申辯,反而比產生誤解的旁人更嚴厲地譴責自己,發掘靈魂深處那幾乎釀成失足的另一面,而且不是在私下悔過,而是在知識界幾乎人人必讀的《東方雜志》上做公開的“靈魂拷問”,對于一向看重面子的中國士大夫來說,這是何等磊落的壯舉!然而黃遠生竟然做到了。在苦痛的懺悔中,他失去的僅是故我的臉面,得到的卻是人格上的超升。令人扼腕的是,他在寫下《懺悔錄》后幾個月就不幸在舊金山飲彈身亡,然而遠生那種極其可貴的懺悔精神卻是不死的。
我不由想起了繼承并光大這種精神的巴金老人,他作為一個十年“文化大革命”無可爭議的受害者,今天卻在嚴肅地懺悔在那瘋狂的年代里自我的怯弱和“丑陋”。相形之下,那些曾經扮演了某些不光彩角色,而如今卻“當仁不讓”地將自己劃入受害者行列的人們,清夜捫心,又當作何感想?黃遠生當年在辛亥革命勝而復敗之時曾經說過:“今日非吾人怨望憤恨煩悶之時,乃吾人椎心泣血深自懺悔之時也;非吾人日暮途遠倒行逆施之時,乃吾人閉門反省補過遷善之時也。”(《消極之悲觀》)我想,倘若當代中國知識分子都能夠像黃遠生和巴金那樣直面人生,直面自我,在嚴肅的反省中實現人格的升華,則必將對正在進行中的現代化改革事業大有裨益。因為“個人者,社會之根柢也”。個人如果只是一味滿足于人格上的自我調適,社會也勢必在死水一潭的和諧中不復有進步,而人人追求超越,追求不和諧,那么在超越自我的同時也意味著對現實的超越,進而實現社會意義上的自我超越。
最后請允許我以《懺悔錄》中的結束語作為本文的結束:“今日無論何等方面,自以改革為第一要義,夫欲改革國家,必須改造社會,欲改造社會,必須改造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