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茨威格中短篇小說精選
- (奧)斯蒂芬·茨威格
- 4字
- 2024-07-30 11:19:40
秘密燎人
玩伴
火車頭越發嘶啞地長鳴:塞默林注11到了。在高處銀色燈光的映照下,黑魆魆的車廂匆匆駛過,不消一分鐘便吐出幾個衣著光鮮的乘客,再吞下幾個別的,到處是熙來攘往的人們的叫喚聲,然后這臺嘶啞的機器便繼續它的旅程,拖著黑色的車廂長鏈駛進下方隧道的黑洞里。濕潤的風吹過,后方廣闊的風景又在眼前徐徐展開,煥然一新。
下車的乘客中有個年輕人,衣著體面,步履輕快,面容和善,非常引人注目。他先人一步招呼到了去旅館的馬車。馬兒們不緊不慢地沿著上坡路跑去。空氣中已經能感覺到早春的氣息。浮動不定的白色云朵在天幕上游弋,那是一般來說只有五六月才有的云,潔白無瑕,像是年輕浮躁的小伙子,在藍天的路軌上玩耍嬉跳,突然便躲到群山的后面,時而合抱,時而逃之夭夭,時而像手帕一樣皺成一團,時而消散為一條條大道,最后惡作劇般地為山巒戴上雪白的帽子。風中有什么在躁動不安,瘦削的、被雨水打濕的樹木在風中搖擺個不停,關節發出咔嗒咔嗒的輕響,樹葉間的雨水像星火一樣濺落滿地。時不時地從遠山那邊傳來冷冽的雪的芬芳,這時人們會感覺到呼吸中有點什么既清甜又辛辣的東西。天地之間的一切都在輕輕顫動,充滿了焦灼。馬匹輕輕地打著響鼻,此刻正要下山,鈴鐺在前方叮鈴作響。
年輕人到旅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住客的名單。掃了幾眼之后,他大失所望。“我來這個地方到底為了什么?”他煩惱地想道,“自己一個人在這山旮旯里,沒有人陪,這不是比蹲辦公室還慘?在住客里面一個我認識的人都沒有。要是有幾位女士就好了,那些嬌小可愛的女人,必要的時候還能和她們無傷大雅地調調情,那這一周過得也不算太糟。”
此公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奧地利貴族官僚世家的男爵,在地方行政廳任職,這次是來度假的,因為他的同事無一例外地都趁著這一周的春假出來了,他也不想在辦公室里度過。他雖然不缺才華,可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孤獨面前毫無招架之力,因為他天性愛好社交,也在各種圈子里極受歡迎。他完全不習慣獨來獨往,竭盡一切可能不讓自己一個人待著,因為不想獨自面對自己的內心。他深知自己需要與別人來往,只有在兩個人摩擦碰撞的瞬間他才能徹底舒展自己的社交天賦,讓內心溫暖又高傲的火光熊熊燃燒,獨處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火柴盒里一根孤零零的火柴,自覺無用,寂寞清冷。
他在空蕩蕩的大廳里走來走去,煩躁得不行,一會兒心不在焉地翻翻報紙,一會兒在音樂室的鋼琴上彈彈華爾茲,可手指總彈不出個調兒來。最后他終于坐了下來,心情糟糕透頂,看著窗外漸濃的夜色,薄霧從樹叢間像灰色的蒸汽一樣溢出。他就這樣無所事事地待了一小時,覺得自己像個廢人,神經兮兮的。然后,他逃進了餐廳。
在那兒,幾張桌子已經坐了人了。他用目光匆匆掃了一眼。什么也沒有!沒有認識的人,除了一位賽馬教練—他隨便打了聲招呼—和一個在環形大街上偶然認識的人。沒有女人,沒有任何艷遇的機會。他的心情越發糟糕起來。他是那些憑著英俊的面孔成功收獲美色的年輕人當中的一個,這些人總是時刻準備著迎接新邂逅,獲取新經驗,渴望一觸即發投入未知的大冒險。他們處變不驚,因為每時每刻都窺探著周邊的環境,心里盤算好了一切,沒有任何美色能逃脫他們的目光,他們總是能用第一眼就使每個女人欲火焚身,她們對其而言只是沒有差別的試驗品,無論是自己朋友的妻子還是為他們開門的女仆,他們都不放過。人們帶著某種輕蔑稱這些人為獵艷高手,卻沒有意識到這個稱號里面凝聚了多少久經歷練得出的真理。這些人不眠不休地警醒著,就為了監視自己的獵物,在他們身上,無論是狩獵的狂熱和內心的激動,還是靈魂深處的殘忍都仿佛出自本能。他們從不走得太近,而是做好一切準備,果斷地追蹤一絲一毫冒險的可能,直至深淵。他們都是激情澎湃的人,這里指的不是戀愛的激情,而是賭徒的激情,那種冰冷、盤算、以身試險的激情。他們之中有的是鍥而不舍的獵手,在他們眼里,不僅青春期,整個人生都是一場永不間斷的冒險,每一天都是無數個充滿肉欲的瞬間的集合—擦肩而過的一瞥,轉瞬即逝的一笑,面對面坐時兩個膝蓋無意間的一蹭—每一年則是無數個獵艷的日子的集合,情欲的體驗仿如噴涌的流泉,生生不息,滋潤著他們的人生。
這個獵艷者馬上就意識到,這個大廳里根本找不到哪怕一個可以玩玩的對象。沒有誰比這名賭徒更惱火了,他手上拿著牌,心里知道自己穩操勝券,卻沒有可以與之一戰的對手。男爵叫人給他拿份報紙。他目光陰沉地掃視著上面的字句,精神卻非常渙散,仿佛喝醉了一樣在每個詞上面磕磕碰碰。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裙子拖在地上窸窸窣窣的聲音,以及一個有點慍怒、矯揉造作的女聲:“給我安靜點兒,埃德加!”注12
一件絲綢裙子沙沙地擦過他桌旁,他見到了一個高挑、豐滿的身影從面前走過,跟在后面的是一個穿著黑色天鵝絨套裝、臉色蒼白的小男孩,后者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他們坐在對面那張預留的桌子旁,男孩顯然在努力讓自己舉止得體,這與他眼中那焦慮的黑色光芒格格不入。而那位女士呢—年輕的男爵只看得到她一個人—體面考究的衣著,肉眼可見的優雅,完全是他喜歡的類型。她是一個體形略微豐滿的猶太女人,輕熟、熱情,卻很擅長用一種優雅的憂郁掩蓋自己內心的情感。起初,他沒看見她的雙眼,只一味欣賞那線條優美的眉毛,環繞著一個精致溫柔的小鼻子,雖然這一細節暴露了她出身的種族,但這高貴的外形使她整體的輪廓顯得鮮明又迷人。與其豐滿的女性胴體相呼應,她的頭發也濃密華貴得讓人驚訝,她的美麗仿佛經過了無數贊美的歷練,自信、飽滿,毫不掩飾自己的光芒。無論是點餐還是叫男孩不要玩桌上的刀叉,她仿佛都在輕聲細語—一舉一動看著都那么冷淡,面對男爵那小心翼翼窺視的目光也不為所動,然而事實上,正是后者那蠢蠢欲動、蓄勢待發的目光讓她此刻舉止不得不特別謹慎。
男爵臉上的陰云一掃而光,心底緊繃的神經放松了,皺紋舒張,肌肉伸展,整個人一下子容光煥發,眼眸閃閃放光。他和女人們并無不同,都是只有異性在場的時候才能從內心深處散發自己的全部魅力。一陣肉欲的刺激使他能量充沛。心底蟄伏已久的獵手嗅到了獵物的氣息。他的眼睛挑戰一般直視那名女子的目光,后者在路過的時候偶爾和他四目相接,閃動著不確定的光,卻不提供明確的答復。他覺得好像在她的嘴角見到了一絲水波一樣欲來又止的微笑,可是對此又不能確定,正是這不確定性讓他深深著迷。她身上唯一能讓他感覺到一點希望的便是那時不時看過來的目光,里面既有羞怯,也有反抗,還有就是她和孩子之間那小心得過于刻意的對話,好像是演給別人看的。他察覺到,恰恰是這急不可耐故作鎮定的樣子,暴露了她內心的慌亂。他自己也很是激動:游戲開始了。他推遲了自己的晚餐,為了能在這半個小時內不慌不忙地觀察這名女子的一舉一動,直到能把她面容的每一道輪廓都銘記在心,用目光撫摸她身上每一處能看到的部分。
窗外,黑夜已經降臨,雨云伸出灰暗的巨爪,樹林像恐懼的孩童一般,發出陣陣呻吟,房間內的陰影逐漸深重,沉默越來越明顯地壓抑著屋子里的人。在這靜默的巨壓之下,母親和孩子的對話越來越勉強,越來越造作,他知道,她和男孩之間馬上就要無話可說了。于是他決定做一個實驗。他第一個從桌旁站起身,慢慢地從她身邊走過,久久地注視著窗外的風景,來到門邊。就在那里,他突然掉轉頭來,仿佛忘了什么東西。終于讓他逮到了,她正用灼熱的目光看著他身后。
這一瞥讓他欲火焚身。他在大廳里等了一會兒。她很快也帶著小男孩離開了餐廳,路上還在桌上的雜志堆里翻了翻,給男孩指著幾幅畫。男爵假裝要找什么雜志一樣不經意地走到那張桌前,事實上只是為了更深地凝視她眼眸里潮潤的火光,甚至可能搭訕一下,可就在這一瞬間,女子掉過頭去,輕輕拍了拍她兒子的肩膀:“來吧,埃德加,該睡覺了!”注13說罷便冷冷地和他擦肩而過。男爵看著她離去的身影,不禁感到幾分掃興。他本來計劃著這天晚上能認識她,她那凌厲又干脆的神態卻讓他失望。不過,反抗畢竟也算是刺激的一種,正是未知的事物點燃了他的欲望。他總算是有了個玩伴,游戲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