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燒的蜂鳥:迷案1985
- 法醫秦明
- 24011字
- 2024-07-29 09:10:30
第一章 割喉
1
“我醒過來了!”
一種幸福感涌入了陶亮的心頭,但他沒有急于睜開眼睛,而是先捏了捏拳頭。聽到指關節咔嗒作響,他的隱憂頓時消失了大半,這響聲多真實啊!
他心中一喜,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急不可耐地四下張望。
身邊的環境,果真不是那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破舊宿舍了。
可是,當他看清四周的狀況后,他的心情又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房子很小,是嶄新的,可是陶亮知道,那并不是他一直想念的家。周圍的家具模樣和擺設,透著一種復古的氣息,倒是和他小時候的記憶很相似。
褐色的五斗櫥上方,貼著一張月歷,月歷的旁邊還有幾張獎狀。五斗櫥的上面,擺著一臺老式收音機,還有一臺座鐘。房間的另一側,擺著一個臉盆架,架子上有一個印有紅色牡丹的搪瓷臉盆,盆邊掛著一條紅白相間的毛巾。
陶亮從鋼絲床上緩緩下來,用藍色油漆刷的床體晃了一晃。
他看到床的正對面就是房間的大門,一扇老式的木門,門的上方還有一扇小小的副窗。門的背后,有一排掛鉤,其中一個掛鉤上掛著一件警服。
那件警服讓他感到熟悉。
警服是的確良(1)面料的,橄欖綠色,袖口還有黃色的袖線。領口依舊是對稱的紅領章,但肩膀上多了肩袢,肩袢上掛著藍色的盾牌。
警帽是掛在另一個掛鉤上的,是橄欖綠色的大檐帽,周圍鑲著紅色的牙線。帽墻(2)上有兩道黃杠和一道黑色漆皮帽帶(3)。帽墻的正中央,掛著帽徽。帽徽已經不再是國徽了,而是沿用至今的警徽。警徽由國徽、藍色的盾牌、金黃色的長城和松枝組成,象征著人民警察捍衛國家、捍衛人民的神圣職責。
這套服裝,陶亮越看越覺得眩暈。
他早已認出了這是八三式警服,1984年正式啟用,一直使用到1989年。這意味著現在他所處的年代,就是在這幾年之間。他依舊被困在夢境中,依舊看不到顧雯雯那讓他魂牽夢縈的笑容。
這可真是夠邪門的,剛結束了一個七十年代的漫長夢境,怎么醒來又直接跳進了八十年代?做夢還有連環的嗎?
陶亮忍不住躺回到床上,用右手的中指和拇指揉著自己的兩側太陽穴。他試圖讓自己更加清醒一些,努力思考著發生的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印象中,他明明是在老丈人家里,坐在顧雯雯的床邊,看著懸案的卷宗和老丈人的筆記,然后就不省人事了。接著他就進入了七十年代的夢境,身份變成了馮凱,成了老丈人的同事……啊,感覺就像是自己掉進了老丈人的筆記里!現在仔細想起來,馮凱這個名字,確實在老丈人的筆記里多次看到過,或許這就是自己“穿越”成馮凱的原因?等等,要這么說,上一個夢境里遇到的案子,難道也都是在筆記里看到過的案件嗎?
奇了怪了!無論陶亮怎么努力地去想,這會兒都想不起筆記里的具體內容,可是明明他都翻完了老丈人所有的筆記啊!對馮凱這個人也好,還有那些在夢中經歷過的案件也好,他只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是,筆記后面還記錄了哪些案件,他卻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也是,如果他還記得筆記里的所有內容,而夢境中發生的案件和這些內容又是一模一樣的,那知道結果的他,豈不就成為“夢境神探”了嗎?在夢的世界里,他不就是未卜先知的“預言家”了嗎?
陶亮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讀過的一個故事,科學家天天研究苯環的結構,某日忽然夢見蛇咬自己的尾巴,醒來后發現夢里的提示恰好是自己所思考的難題的答案。看來,夢和人的潛意識多少有些關聯。很有可能,他所經歷的長夢,就是自己的潛意識在有重點地重現筆記里的內容,加深他對那些內容的印象,就像老師幫學生復習畫重點一樣。
那這些畫重點似的夢境,是為了給自己提示什么呢?
陶亮想來想去,最有可能的,還是他陷入昏睡前在研究的那個案子——1990年的那一起命案積案,讓顧雯雯心力交瘁,他實在太想幫她找到頭緒了。難道翻看了海量的資料后,自己的潛意識里已經有了答案,懸案的線索莫非早已經擺在眼前了?
想到這里,陶亮有點頭疼,1990年的案子,像一團模糊的黑影,他一時竟然想不起什么細節來。更何況,上一個夢那么長,他解決了那么多案件,會是哪一起案件和1990年的案子有關呢?或者說,他變成“馮凱”這件事才最值得注意,莫非馮凱這個人物和命案積案有關?
對了!陶亮突然想到一件事:這第二場夢中,他是誰,還是馮凱嗎?
陶亮又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帶動這張只有一米二寬的鋼絲行軍床吱吱呀呀響了半天。他見地上放著一雙藍色的塑料拖鞋,連忙穿上,在這個一眼就可以囊括的小房間里找起鏡子來。
五斗櫥恐怕是這個小房間里唯一可以儲存東西的家具了,陶亮拉開了所有的抽屜,除了一些衣物,就是一些雜物了,真的是一面鏡子都沒有。
“這什么人啊,怎么這么不講究。”陶亮嘀咕著,走到了五斗櫥上方的月歷旁邊。
這是陶亮小時候在爺爺奶奶家看到的那種月歷,只有一張海報那么大,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畫,剩下的三分之一,分割成12個方格,里面是每個月的日期。
月歷上的畫是一個喜笑顏開的大胖小子,雙頰紅紅的,十分可愛,和陶亮爺爺奶奶家月歷上的畫幾乎一模一樣。
“1985年。”陶亮自言自語,“是我出生的年份啊。”
可惜,月歷上任何筆跡都沒有,也不知道現在是幾月。從這適宜的氣溫來看,現在應該是春秋季節。再從月歷的新舊程度來看,不像是掛了八九個月的樣子,那么現在就應該是春天了。
不管自己這次又變成了誰,既然踏入了這第二場夢,那這回每一個案子自己都得牢牢記住了,誰知道會是哪個關鍵點,和那個命案積案有關。等到自己真正在2020年醒來之后,說不定就跟那個科學家一樣,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自然就能幫助妻子顧雯雯把命案積案破了。
破案是有很多好處的,比如可以讓雯雯不再那么辛苦,又如可以提升自己的家庭地位……“欸!我這個之前對生活都不上心的人,現在對夢境倒是格外認真!要是雯雯知道了,不知道會不會笑話我呢!”陶亮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看向了五斗櫥上的座鐘。
座鐘顯示現在是早晨7點半,應該快到上班的時間了。陶亮捏了捏自己大臂上的肌肉,又摸了摸自己的平頭,說:“還好,幸虧不是個老頭子。”
他拿起門后的制服,穿在身上,又拿起大檐帽扣在了腦袋上。
“很合身啊。”陶亮轉念一想,無奈地自嘲道,“廢話,這是我的衣服,當然合身了。不過這布料確實比那藍白警服要舒適很多啊。也沒個鏡子,不知道穿這套八三式警服,是個什么形象。”
為了防止被人撞見的尷尬,陶亮悄悄打開房門,伸出頭去,見外面沒有人,這才一個閃身出了房間。門口是一個走廊,連接著四戶房間,走廊的中間是通往樓下的樓梯。和上一次的夢境有所不同,這次他住的不再是那種兩人一間的筒子樓了,而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有廚房、有廁所的單人宿舍了。
陶亮快步到了樓下,急于看一下自己住處的所在位置。出了單元門,他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房間顯得那么新呢,原來這幾棟單人宿舍樓,就是把之前自己住的那棟筒子樓拆掉之后新建的。三層的筒子樓變成了四個單元的六層住宅樓,自己現在是住在六樓。
有警服,知道自己還是個警察,住的地方也距離公安局不遠。這下陶亮放了心,沿著上一次夢境中非常熟悉的小路,走到了公安局的大門口。
公安局的辦公樓沒有翻新重建,但是樓的外體進行了重新粉刷,也顯得很新。
“喲,功臣上班來啦?”公安局的門衛把窗戶推開,熱情地和陶亮打著招呼。
“功臣?”陶亮一邊敷衍地對門衛招招手,一邊暗自揣摩著,“他說的,是字面意義上的‘功臣’?還是我這個人的名字就叫作功臣?”
走進公安局大樓的正廳,中間是新裝上的五個大字“為人民服務”。側面墻壁上,則掛著一張各部門所在位置的指引表。
“我應該還是在刑偵科吧?”陶亮想著,“這夢境總不會把我弄去干別的吧?”
陶亮走到指引表一邊,看見“二樓”的后面寫著“刑警大隊”四個字。
“哦,這時候已經不叫刑偵科了。”陶亮嘀咕著說,“可是,我們地級市公安局的刑警部門,不應該叫‘刑警支隊’嗎?支隊下面才分一大隊、二大隊。看來這個時候,還沒有升格為支隊,級別上還是大隊的編制。”
熟悉的樓梯轉角處依舊是周總理題寫的幾個大字:“國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
大字的旁邊,有一面大鏡子,是警容鏡。無論在哪個年代,公安人員都是有內務管理規定的,需要保持一個良好的警容警姿,所以很多公安局的公共空間都有警容鏡。
看到鏡子,陶亮心跳突然加快,三步并成兩步來到了鏡子的旁邊。懷著好奇、緊張又期待的復雜心理,陶亮瞇縫著眼睛,向鏡子里看去:一副強壯的身軀和一張英氣十足的面龐,雖然是有一成陌生感,但剩下的九成都是熟悉感。國字臉,眼睛不大、單眼皮,剃著個小平頭,皮膚黝黑。這讓陶亮瞬間放下心來。還好,這回我還是馮凱!
那一成的陌生感,來自不再稚嫩的五官,若隱若現的抬頭紋,和有些深邃的眼神。是啊,這不是1985年嗎?算起來,馮凱也應該30歲左右了,不再是毛頭小伙子了。即便是在夢里,陶亮也有一種唏噓感,時間過得可太快了。
雖然沒能回到顧雯雯的身邊,但至少馮凱是一個熟悉的人物,這倒讓陶亮的內心獲得了一絲安慰。至少不需要為了搞清楚自己的身世而絞盡腦汁了。細想了一下,這個馮凱也是30歲上下的人了,在這個年代居然還是孑然一身,住著單人宿舍,混得也忒差了一些。不過,對陶亮來說,這是一件好事,不然心里總惦記著顧雯雯的他,是不可能和其他女人生活在一起的。
對著鏡子里的馮凱,陶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警服,又扶正了頭上的警帽,深深呼吸了一下,算是為自己的“新旅程”加油打氣,然后轉身上到了二樓。
二樓也經過了內部裝修,除了樓道口新增了一塊“龍番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門牌,墻壁也經過了重新粉刷,辦公室的門也都更換成新的木門了。木門的門框上釘著白色的標牌,上面用紅字寫著“大隊長室”“內勤室”“一中隊”“二中隊”等字樣。
“看來老刑偵科的隊伍也壯大了啊。”馮凱心里想著,卻不知道自己該進哪個門。
突然一陣笑聲從“一中隊”的房間里傳了出來,吸引著馮凱推開了這一間的房門。
房間里,一個長相格外帥氣的高個兒小伙子穿著整齊的警服,正斜坐在一張辦公桌上,揮舞著雙臂,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在他的面前,圍坐著七八個人,有男有女,也都穿著綠色的警服,邊聽邊笑著。
馮凱辨認了一下,這個被圍在中央的小伙子,自己并不認識,但是他那濃眉大眼、利索的小平頭和一笑就會出現的酒窩,給人一種陽光溫暖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馮凱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大男孩。
更何況大男孩坐著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用石膏做的外國男人的頭像,在馮凱的記憶里,那不是“大衛”就是“思想者”。這個雕塑給大男孩平添了幾分文藝的氣質。
“喲,凱哥來啦!”大男孩從桌子上跳了下來,朝門口的馮凱招了招手。隨著桌子的晃動,石膏頭像也晃動了兩下,馮凱下意識地以為它會掉下來摔碎。
也有幾個聽眾站起身來,回頭朝馮凱點了點頭。
“喲,咱們的大功臣啊。”一名男警說道,“顧大不是給你放了兩天假嗎?”
馮凱看了看紛紛回過頭的眾人,剛才說話的那人他認識,是以前刑偵科的肖駿。馮凱曾經還和顧紅星一起通過肖駿愛人小梁的關系,從公安局倉庫里找到不少被遺棄的裝備。除了肖駿,馮凱還認出了另一個曾經的同事秦天。當年還被稱為“小肖”和“小秦”的這兩位,此時也已經接近40歲了,比記憶中的樣子要成熟了許多,但說話的語氣倒還是一模一樣。其他同事,則都是年輕人,應該是他“不在”的這幾年引進的新人了。而那些馮凱比較熟悉的老同志,比如穆科長、偵查員陳秋靈、法醫老馬,都不在其中。馮凱估計,要么就是退休了,要么就是由于年紀大,調去了其他后勤部門,退居二線了吧,想到那幾個可愛的老頭兒,他心里不禁升起了一絲懷念。
還有,剛才肖駿稱呼的“顧大”,應該就是顧紅星了吧?算起來,顧紅星也才20多歲,這么早就當了刑警大隊長,看來他不在的這些年里,顧紅星依舊是功勞不斷啊。他們稱呼自己為“凱哥”,說明自己并沒有什么職務。也好,無官一身輕嘛。
“哦,放什么假啊。我們警察什么時候放過假?”馮凱笑著說。他心想,不管對哪個年代的警察來說,放假都是奢望。
“所以凱哥你這是閑不住啊。”帥氣的大男孩說道,那枚酒窩在他的臉頰上格外顯眼。
“你們繼續聊,繼續聊。”馮凱揮了揮手,做出一副不經意的模樣,假裝在辦公室里溜達著,實際卻在觀察著辦公室的擺設。
這間辦公室,就是以前馮凱和顧紅星所在的辦公室,只是里面經過裝修,而且所有的家具都已經置換一新,看起來要整齊多了。辦公室里有四張桌子,在房間的兩側擺設著,椅子上還有用紅油漆寫的“一組”和“二組”。看來一中隊僅有的四個人,都要分成兩組來辦案,才能基本滿足辦案需要。
“肖隊,你不知道,那場面,絕對是你沒見過的。”大男孩繼續侃侃而談,“現場有一萬五千人呢,都在一起跟著音樂跳舞。”
看來肖駿是一中隊或者二中隊的中隊長。
馮凱走到大男孩坐著的那張桌子的隔壁,翻了翻桌子上的書。書的扉頁,寫著一個英文字母“K”,顯然,這就是他的桌子了。看來,他和大男孩兩個人組成了一中隊二組。
“你說的那個樂隊叫什么來著?”肖駿問。
“‘威猛樂隊’。”大男孩說,“你知道嗎?票價是5塊錢,但是實際上炒到了40塊!”
“40塊!”一名女警說,“那可是我們半個月工資!”
馮凱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耳朵卻一直豎著聽著大家聊天。看來年代果然不同了,過去了幾年,工資也漲了不少。按這個女警的說法,工資已經有每個月大幾十塊了,比當年去警校的時候每個月二十幾塊要好多了。
“40塊!能買二十幾斤豬肉了。”肖駿驚訝道。
“能買30斤雞蛋!”女警笑著說,“十張票就能換一臺冰箱了!太可怕了!”
“小葉,我預言,以后這種叫作‘演唱會’的東西會越來越多的。”大男孩說。
那個叫小葉的漂亮女警搖搖頭,說:“再多我也買不起票。”
“那是,那可不能跟俊亮比,他家里條件好,連‘燕舞牌’收錄機(4)都有。”秦天說,“是吧,俊亮,你不用買票,你直接買磁帶不就可以了嗎?”
“磁帶也要10塊錢一盤呢。”大男孩說,“不過在家里聽磁帶,和去現場聽演唱會,那感覺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有啥不一樣呢?”秦天聳了聳肩膀。
這一番談話,讓馮凱激動了一下。這個叫俊亮的帥氣大男孩口中所說的“威猛樂隊”在北京開辦的演唱會,也是國內第一場演唱會,當時一票難求,現場氣氛熱烈,觀眾情緒高漲,很多報紙都報道了這一盛況。而馮凱之所以知道這一場演唱會,是因為陶亮恰好出生在這一天。長大后,陶亮還經常聽自己的父母提起。
這一天是1985年4月10日。
還有,秦天口中的“燕舞牌”收錄機,馮凱也是印象深刻,在陶亮小的時候,電視里總是“燕舞牌”的廣告,“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的洗腦音樂,在“八〇”后中的知名度,絕不亞于“今年過節不收禮”在二十一世紀年輕人中的知名度。
“演唱會是昨天晚上?”馮凱插話問道。
“前天晚上。”俊亮說,“昨天報紙都登載了。”
看來今天是1985年4月12日。
“別說什么搖滾了,瘋瘋癲癲的。”肖駿笑著說,“我看啊,還是關注一下咱們的中國男足吧!上個月,咱們可是得到了亞青賽冠軍!我有強烈的預感,咱們中國足球以后肯定能稱霸足壇!”
“你的預感不準啊。”馮凱一邊輕聲吐槽,一邊走到窗戶邊,朝窗外的大路上看去。
“嘿,怎么就瘋瘋癲癲了?”俊亮摸了摸自己的平頭,反駁肖駿,“你看‘威猛樂隊’,他們留著長發,戴著蛤蟆鏡,多帥啊!”
俊亮說得不錯,馮凱的視野中,路邊的男人們都穿著花襯衫,留著長頭發,雖然還不到能扎辮子的長度,但還是讓他覺得很不清爽。道路上車流不息,但主要還是自行車。這一幅景象和陶亮看的那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紀錄片,沒有兩樣。
“相信我,俊亮,咱們這剪短的發型才是經典,經典的,才不會被時代淘汰。”馮凱說道。
“欸,凱哥,你今天咋老氣橫秋的?”俊亮笑道。
“那肯定的,剛剛立了功,顧大說正在向局里打報告,說要兩個專職技術員,組建技術中隊。”秦天說,“那你老凱肯定就是當之無愧的技術中隊長了。”
“我?技術中隊?”馮凱轉過身吃驚地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是個偵查員啊。”
“知道,知道,咱們都是偵查員,但這不就你一個人能干痕跡檢驗嘛。”肖駿說:“哦,小盧,你是不是也快出師了?”
馮凱這才知道,俊亮的全名是盧俊亮。
“不行,還不行,我覺得我的長處還是醫學。”盧俊亮說道。
“那可不,你可是學了5年醫學的人,咱們局里第一個大學生!”秦天說。
“幾年前恢復高考,以后大學生會越來越多的。”盧俊亮咧了咧嘴,酒窩更深了。
情況基本搞清楚了,現在刑警大隊還沒有技術中隊,馮凱自己干著偵查兼痕檢,當然顧紅星可能也會兼職,盧俊亮是法醫,接了老馬的班,但看起來應該是剛剛畢業沒多久,估計沒什么經驗。法醫也要干偵查員和痕檢員的事兒,所以他要么跟著馮凱,要么跟著顧紅星當學徒。
“那你當初為什么不當醫生啊?”那個叫小葉的女警笑著問盧俊亮,眼神也落在他的酒窩上。
“哎呀,還不是為了這一身警服嘛,多威風,是不是?醫生的活兒,多沒勁啊?”盧俊亮說,“不信你問問我師父,看看師娘怎么說。”
馮凱心中一喜,心想他離開的這幾年,顧紅星和林淑真果真修成了正果。
“對了,聽說嫂子懷孕了是不?”小葉繼續八卦道。
“是的,我是無意中偷聽到顧大打電話,才知道的,好像都懷了4個多月了。”盧俊亮一臉神秘地小聲說,“這事兒,絕對可靠。”
馮凱的心臟一陣亂跳,雯雯是處女座,9月生的,這么一算,果真是一點不差啊!再過幾個月,自己就要見到顧雯雯了?他巴不得時間能過得快一些。這個夢不是會跳躍時間嗎?要是直接跳到能看到顧雯雯的時候,該多好?
“咣咣咣。”一陣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
2
顧紅星一身警服站在門口,滿臉的嚴肅。雖然依舊年輕,但是那沉著而犀利的眼神告訴馮凱,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遇人說話就結巴的青嫩小子了。
顧紅星用手指關節叩響了敞開的大門,說:“上班就是聊天嗎?活兒都干完了?”
這居然是顧紅星說出來的話?馮凱很是驚愕。
兩名女警吐了吐舌頭,低著頭從顧紅星面前穿過,跑到對面內勤室去了;幾名年輕民警也跑去了隔壁的“二中隊”辦公室。這間辦公室里,肖駿和秦天是老資格,但也嘿嘿一笑,自覺理虧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翻閱起卷宗來。
盧俊亮說:“師父,您來啦?我去給您打開水。”
一扭頭,他也跑沒影了。
馮凱此時可以說是思緒萬千,雖然這一次的夢境和他“離開”時的1977年相隔了8年之久,但對馮凱來說,卻只有一夜的距離。顧紅星突然產生的威嚴感,讓馮凱覺得他們之間不自覺地產生了隔閡,讓他覺得顧紅星有些遙遠。
不過,在這個夢境中的世界,顧紅星是馮凱的一個重要的心理依托。就像是來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而這座城市里,只有一個故人。所以,即便是那種威嚴感讓馮凱感覺很不適,但他還是熱情洋溢地跑到了顧紅星的身邊,一手摟住了顧紅星的肩膀,說:“聽說你給大哥放了兩天假?我就不要這個假了,我想死你了!”
顧紅星先是一驚,然后皺起了眉頭,側了側肩膀,讓開了一步,躲開了馮凱的摟抱。馮凱的胳膊落了空,整個身體失去了依靠,踉蹌了一下。
“不放假,就工作。”顧紅星簡短地說,“韋星的案子,你去查了嗎?”
“啊,嗯,我應該查了,回頭我看看。”馮凱當然不知道自己查了沒有,他尷尬地用落空的手撓了撓腦袋,含糊其詞地說道。
“那最好。”顧紅星看了馮凱一眼,轉身走進了大隊長辦公室。
那個眼神,讓馮凱更加不適了。很顯然,顧紅星現在當了大隊長,不再和他“大哥”“小弟”這樣互相稱呼了。難道,一個人一旦升遷了,就一定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嗎?馮凱記得,在之前的夢境當中,顧紅星最信賴的人,一直是他。可是,剛才的那個眼神,充滿了懷疑和欲言又止。這8年來,這兩個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呢?
想來想去,也是毫無意義的猜測。馮凱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翻箱倒柜想把顧紅星剛才說的那個案子找出來,看看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馮凱的辦公桌上,除了幾本偵查學和痕檢學的書,還有一個文件袋,文件袋里,只裝著一張紙。這是一份報警記錄:1985年4月3日,一個人來到公安局報警。報警人叫韋星,是龍番煤礦的一名貨車司機,平時的工作就負責拉煤。根據韋星的報警所說,之前幾個月,他每次拉煤到目的地裝卸的時候,都感覺到車上的煤少了一些,但畢竟拉煤量大,所以沒有多少人真的對這事兒上心。這一次,韋星拉煤的路上,突然躥出了一只小鹿,導致他一個緊急剎車。車停下后,他從倒車鏡里看到有一個扎小辮子的男人跳下車跑了。他下車查看,發現車斗里有一把鐵鍬,是剛才那個男人倉促之間落在車上的。想來這個人之前就躲在車斗里,用鐵鍬把成塊的煤炭鏟下車,他的同伙則沿路來撿這些被鏟下的煤塊。
“一次可能沒多少錢,但是每次都這樣弄,我們廠損失了多少煤啊!”韋星這樣說道。
于是,韋星就把這把鐵鍬帶來了公安局。可距離他報警已經過了9天,案件的“卷宗”還只有這一份報警記錄,也難怪顧紅星要對自己用上那種眼神和語氣。
不過,偷煤這種事情,不是應該叫派出所就辦了嗎?現在居然讓堂堂市公安局刑警大隊來辦,而且是讓馮凱這個多年前屢破大案的偵查員來親自辦?難道,過了這些年,顧紅星已經不信任他馮凱了?
想到這里,馮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去找顧紅星聊聊,可是想到剛才顧紅星的那種眼神,他望而卻步了。
算了,還是去偷煤的事發地看看再說吧。
馮凱拉開了抽屜,見里面有一把鑰匙,看得出是一輛摩托車的鑰匙。恰好此時盧俊亮打水歸來,馮凱問道:“俊亮,我的摩托車停哪兒了,你知道嗎?”
“就在樓下,剛才我打水的時候看到的。”盧俊亮說,“凱哥,你去哪兒啊,帶不帶我?”
“帶你有啥用?”馮凱想一邊騎車,一邊靜一靜,可不想帶著這個話癆,于是說道,“你給我好好看看專業書,用理論來補經驗的不足,知道嗎?”
“知道了,嘿嘿。”盧俊亮坐了下來,翻起了一本《病理學》。
馮凱走到了樓下,見水房的旁邊,果真停著一輛兩輪摩托車。按理說,這個地方不應該停車,看來真的馮凱也是個不太愛守規矩的人。
馮凱騎上摩托車,慢慢啟動了,心里默想著自己該走哪條路才能到報警記錄里提及的那個“案發現場”,也不知道這8年來,龍番市的道路情況變化大不大。
摩托車慢慢駛出公安局大門的時候,馮凱無意中瞥見門口站著一個男孩子,大約初中生的樣子。很顯然,他早就看到了馮凱,似乎想上來和馮凱說話,但又不敢的樣子。
“怎么了,同學?”馮凱把摩托車騎到他身邊,細細打量著他。
男孩子穿著很樸素,卻不失整潔,白色的襯衫、藍色的褲子,顯然是被熨燙過的。看起來,應該是個家庭條件還不錯的孩子,至少父母應該很關注他。
男孩子仰起臉來,和馮凱對視了一會兒,眼神里都是猶豫和閃躲,他怯生生地說:“警察叔叔,我迷路了。”
“迷路?你這么大的孩子還能迷路啊?”馮凱啞然失笑。
孩子倒是沒有覺得可笑,他抬起那雙純凈得一眼能望到底的眼睛看著馮凱說:“我家住金村,學校來市里春游,我跟丟了。”
看到那雙單純的大眼睛里,似乎還閃動著淚光,馮凱頓時心軟了,說:“那你們老師也太不負責任了,走吧,我正好往城郊方向去,可以載你一程。”
“謝謝警察叔叔。”男孩跨上了摩托車后座。
馮凱一加油門,向城郊的方向駛去。路上的車不多,摩托車騎得很快,馮凱感覺到身后的男孩似乎有些瑟瑟發抖。
“怎么了?害怕啊?沒坐過摩托車?”馮凱問道。
“嗯。”男孩的聲音都在發抖,不知道是不是氣流的作用。
“那我騎慢點。”馮凱體諒地開始減速。
很快,摩托車駛離了熙熙攘攘的市區,進入了郊區。
“金村,是不是和龍東縣交界的那個村子?路不太好走的那個?”馮凱問道,他知道自己得把這個孩子送到家,交到他父母的手中。這或許是源于他都沒有意識到的責任心,一代代警察的基本品格,早已成為習慣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其他原因,男孩沒有回答,馮凱只感覺到他顫抖得更明顯了,身體似乎還在后座上扭動著。
“你怎么了?”馮凱準備轉過頭看看他。
馮凱的腦袋還沒來得及轉過去,就忽然感覺到脖子右側一涼,感到一陣鉆心的刺痛。他很是疑惑,右手松開車把手摸了摸自己的頸部,刺痛的地方,竟有大量黏稠的液體噴涌而出。
馮凱心里一驚,看了看手掌,是血!是他的血?
他另一只手緊緊攥住了剎車,摩托車前輪緊急停止了轉動,整個車身向前翹了起來,背后的男孩身體緊緊壓在了馮凱的身上。
一把鋒利的匕首從馮凱右側肩膀的上方向前掉落了出去。
那一剎,馮凱的腦子里翻滾過了無數種可能性,但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那種——背后的那個男孩子,用刀割了他的脖子。
“為什么?”馮凱不知道在問誰,但是他很快失去了左手單手持把的能力,摩托車的車頭開始劇烈地扭動起來。
很快,隨著“嘩啦”一聲響,摩托車倒了下來,馮凱右手緊緊按住頸部的創口,左手想抓住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男孩。此時,馮凱的衣服前襟已經完全被血液浸濕了,冰涼地貼在自己的鎖骨處。
不知道是被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到了,還是過度失血,本來眼疾手快的馮凱,這一抓居然抓空了。男孩跳開了一步,撿起地上的匕首,瘋狂地向附近的一條小巷子奔跑過去。
馮凱想去追,但是他按住頸部傷口的手還能感受到血并沒有凝住,依舊不斷地從指縫中流淌出來,大滴大滴地滴落在地上,觸目驚心。他知道,此時劇烈運動,只會加快血液循環,從而加快失血速度。于是他挪著步,向不遠處的一個小賣部走了過去。
小賣部的老板是個年輕的姑娘,似乎聽見了摩托車倒地的聲音,從店里出來看情況。她剛一走出來,恰好和不遠處的馮凱撞了面,當她看到滿身是血的馮凱的時候,不由得失聲驚呼了起來。
“快……幫我打120。”
此時的馮凱自覺說起話來都費勁,踉蹌著坐到了地上。不過他心里已經不慌了,因為他想起來,這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年輕姑娘本想扶住馮凱,但又害怕地退了一步。她慌慌張張地問道:“啊?120、120是啥?”
馮凱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了,他想起1986年才有120急救電話之說,即便現在有120,小賣部里也未必有電話。在失去意識前,他努力地解釋道:“叫……叫醫生,我覺得……我覺得我還可以……搶救一下。”
在年輕姑娘帶著哭腔的叫喊聲中,馮凱漸漸失去了意識。
蒙眬之中,姑娘的叫喊聲開始漸漸變小、漸漸模糊,似乎是姑娘在離馮凱慢慢遠去。到叫喊聲聽不見的時候,馮凱的耳邊再次響起了什么聲音,像是一個女人抽泣的聲音。抽泣聲由遠及近,逐漸增大,甚至還伴著回音,回音之中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耳語。
馮凱強打精神,努力分辨著那耳語的聲音。
“陶亮,你得挺住,不然我一個人怎么辦?”
居然是顧雯雯的聲音!而且她喊的是“陶亮”!
顧雯雯的聲音像是有一種魔力,讓陶亮頓時一驚。這一驚,讓他徹底清醒了過來。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事情比想象中糟糕。因為此時的他僅僅是思維的清醒。就像是睡眠癱瘓癥或者說是“鬼壓床”的情況一樣,雖然他清醒著,甚至能聽見身邊的聲音,卻絲毫動彈不得,甚至連睜開眼睛看看身邊的人是不是顧雯雯都無法做到,更無法開口說話了。
怎么了這是?難道是馮凱犧牲了?所以,自己的夢境就結束了?那是不是意味著,我終于可以回到現實的世界里,和顧雯雯團聚了?那倒不是壞事啊!
于是陶亮繼續豎起耳朵,再仔細傾聽周圍的聲音,努力感受著自己身體的感覺。很快,他意識到一種不妙的感覺,事情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陶亮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雙大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有節律地按壓著。不用說,是有人在給他進行心肺復蘇。
雖然不是學醫的,但急救知識陶亮是知道一些的。他知道,只有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的情況下,才會進行心肺復蘇。
慌亂中,他想要追隨顧雯雯的聲音,但是那耳語聽起來,距離自己不知道有多遠,反倒是監控儀器的嘀嘀聲卻真真切切近在耳邊。
“打開靜脈通道,腎上腺素1毫克,準備電除顫。”一個男聲在陶亮的上方響起,“是并發了心梗,心源性休克,同時準備ECMO(5)。”
聲音非常清晰。
他知道,雖然自己的思維現在清楚了,但是在醫生看來,依舊是喪失生命體征的狀態。換句話說,醫生正在挽救他這個瀕臨死亡的人。
“陶亮,堅持住!”顧雯雯的聲音再次在遠方響起,卻異常清晰。
陶亮盡可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自己現在究竟在哪里?醫生們搶救的究竟是陶亮還是馮凱?顧雯雯的聲音,他是絕對不會搞錯的。陶亮這幾年才聽說過“ECMO”,馮凱那個年代,應該還沒有ECMO吧?那么就是說,現在醫生們搶救的,真的就是陶亮他自己?
奇了怪了,明明是馮凱遇襲了啊,為什么被搶救的是陶亮?馮凱不是陶亮夢境里的身份嗎?陶亮在現實中一直昏睡著醒不過來,就算是處于昏迷狀態,也不至于突然就危及生命了吧?
一種熟悉感瞬間閃過他的腦海。
陶亮突然想通了,他記得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夢境里,馮凱被人用繩索勒住頸部窒息的時候,自己的意識似乎也短暫地回到了陶亮的身上,而且似乎也出現了生命體征不穩定的情況。也就是說,夢境中馮凱遭遇的危險,就像是潛意識里的某種警告。夢境外,陶亮的生命體征還很不穩定,如果自己在夢境中的“探險”遇到了危機,現實中的陶亮也很可能會面臨生死攸關的掙扎。所以,就算是夢,他也不能輕易地讓自己陷入險境,他可開不起這樣的玩笑——要是命都沒了,別說破案了,何談和顧雯雯重聚,何談和顧雯雯共度余生?
這真的是一場“要命”的夢境啊。
現在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那個年輕姑娘的身上了,希望她能找到車輛把馮凱及時送到醫院。也希望醫院的急診科醫生能救回馮凱的命。對了,自己的丈母娘林淑真不就是人民醫院急診科的嗎?看來自己的小命就攥在丈母娘的手里了。親愛的丈母娘,為了你女兒的幸福,你可要給力啊!別再馬大哈了啊!
一種強烈的無力感讓陶亮逐漸感覺到了倦意,既然現在已經進入了險境,要不干脆就聽天由命好了,該睡,就睡去吧。可是,顧雯雯說讓他堅持住,是不是讓他不要睡去呢?陶亮強打著精神,想忍住不睡,可是那種強烈的乏力感和困意席卷了他的思維,他知道自己恐怕真的堅持不住了。
“雯雯,對不起,對不起!”陶亮在心里默念著,突然有了一種想要哭的感覺。
接著,他的意識再次模糊了起來。
3
一陣鳥叫聲闖進了陶亮的耳朵,他清醒了過來。
“要死就死,總這么醒了昏迷,昏迷了又醒的,有完沒完了?逗猴呢?”陶亮的心頭浮起一種煩躁的沖動,試著睜了睜眼睛。
居然睜開了。
陶亮沒有動,他努力地讓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既然陶亮的生命體征和現在的這個夢境中的馮凱是緊密相連的,在夢境中,他就不能隨隨便便放棄生命。現在,他還不知道那個孩子為什么要殺自己。但從之前的經歷來看,夢境中遇到的人,都似乎是獨立的個體,他們會做出什么行動,自己很難預測。如果輕舉妄動,就有可能遭遇危險。所以,他不能唐突地告訴夢境里的人,自己在做夢,也不能讓身邊的人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他得安安穩穩度過夢境里的日子,直到正常地醒來。此外,他要牢記自己是來夢里找線索的,這個重要任務可一定要完成。
“呀哈,我還真是命大啊!這就活過來了?”陶亮嚅動著雙唇,發出了沙啞的一句。他移動手臂在自己的肚子上捏了一下。
沒有贅肉,一肚子腹肌,很顯然,他還是馮凱。
他有些失望地朝床邊看了看,顧紅星正坐在床邊,一臉擔憂的表情。
“你醒了!”顧紅星擔憂的表情瞬間變成了喜悅。
“小弟。”馮凱下意識地叫了一句,但立馬想起了在出事前顧紅星那種明顯帶有隔閡的眼神,立即又收了聲。他不知道真的馮凱在他“離開”的這幾年是怎么稱呼顧紅星的,所以不能讓顧紅星感到自己的異常。
“能動嗎?”顧紅星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哪里不對,而是關切地問道。
馮凱此時感覺自己身上有無窮的力氣,他一個翻身就從床上跳了起來,站在床邊說:“我就是被割了脖子,又不是被挑了手筋、腳筋。”
顧紅星的臉色在滿滿的擔憂和瞬間的喜悅間飛快地切換,最后藏起了所有表情,又恢復了大隊長的威嚴,皺著眉頭老氣橫秋地說:“什么年紀了,能不能不要再和毛頭小子一樣?把傷口抻著了,你就對不起人了。”
“對不起人?”馮凱盤腿坐到床上,說,“對不起誰?”
“一個80斤的小姑娘,硬是把你這個壯漢拖到了路邊;幾個司機一起幫忙把你抬到車上,送來了醫院;淑真一把止血鉗夾住了你那破了的靜脈;公安局A型血的同事們排著隊給你獻血。”顧紅星如數家珍,列出馮凱的諸多“救命恩人”,說,“你說,你不活過來,你對得起誰?”
“原來破了根靜脈,就流了那么多血啊?我還以為是把頸動脈給干破了呢。”馮凱有些不好意思地哈哈一笑。
“幸虧傷口不深,否則傷了動脈,神仙也救不了你!”顧紅星說完,又補充道,“淑真說的。”
“沒事,沒事,看到你能來陪護我,我還是蠻高興的。”馮凱瞇著眼睛說。
“你能不能不要這么毛毛躁躁的了,心里能不能有點數?”顧紅星再次皺起了眉頭,說,“你天天一個人,能不能找個人管管你,你以前不是和我說你有個叫‘雯雯’的對象嗎?”
“嗯,是有。”馮凱說,“不過還沒出生呢。”
顧紅星聽馮凱這樣說,自然理解為馮凱的戲謔,他搖了搖頭,眼神里盡是對馮凱的失望,說:“我就知道當初你是胡扯的。”
馮凱沒辦法對顧紅星解釋,于是連忙轉移話題(實際上并沒有轉移話題),說:“弟妹懷了吧?名字起了嗎?欸!你別說,這個‘雯雯’,是我一早給你女兒挑的好名字。顧雯雯,多好聽啊。”
這顯然是顧紅星比較感興趣的話題,他忘記了剛才的失望,眼睛里閃過了一絲溫柔,說:“這你都知道了?不過,你咋知道是女孩?”
“我當然知道!而且我還知道她9月出生,處女座。”馮凱說。
“你說什么呢?”顧紅星似乎真的有些惱了。
“行了行了,以后你就懂了。”馮凱說,“欸,對了,那小孩為什么要行刺我?”
“行刺?你以為你是皇帝?”顧紅星惱怒的情緒被岔開,說,“很顯然,他就是要報復你。所以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天天糊里糊涂的,這個男孩子是誰,你都忘記了是嗎?你為什么還要騎車帶著他?”
馮凱心想,就算是認識,也是那個馮凱認識,我剛來到1985年,當然不認識他。但他鐵了心不能暴露自己,于是嘴上依舊哈哈笑著說:“我這不是年紀大了,記性差嘛!但我騎車帶他那可真是做好人好事呢,他和我說春游的時候迷路了,讓我送他回金村。”
“唉,他就是金萬豐家的孩子啊!”顧紅星說道。
“金萬豐,啊,嗯,他兒子是吧?我見過嗎?”馮凱打著馬虎眼。
“是啊,我們倆一起去抓金萬豐的時候,那孩子就在家里,還上來想攔著我們。”顧紅星說,“哦,準確地說,不是他兒子,是他外甥。后來我還讓村委會特別關注這個孩子呢。”
“我這人,臉盲,小孩子不都長得一樣嘛,我哪里記得住。”馮凱說,“所以,是因為我抓了他爸爸,哦不,我抓了他舅舅,他才來報復我?”
顧紅星點了點頭。
“真是什么樣的人教出什么樣的孩子啊。”馮凱感慨道。
顧紅星沒有接話茬,而是沉默了。
馮凱腦海里浮現出那個男孩子純真中帶著一絲淚光的眼神,一時間也覺得十分迷惑,也沉默了。他努力地思考著各種可能性,畢竟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僅僅因為抓了他的親人,就持刀行兇?不管怎么說,馮凱不能相信這種“性本惡”的推測,他心底隱隱產生了某種擔憂,甚至是焦慮。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對坐著,坐了很久。
還是顧紅星打破了沉默,他就像是鼓足了勇氣一樣,說:“你現在的樣子,讓我回到了幾年前我們剛工作的時候。那個時候的你,就像現在這樣,陽光、開朗、正直。就像你常用的一個怪詞,叫什么,‘正能量’。”
“難道這幾年,我不這樣了?”馮凱收回了思緒,笑著試探道。
顧紅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接著說:“我曾不止一次對你說過,做事情要有底線,做公安要有紅線。你馬馬虎虎、大大咧咧的就算了,但是底線和紅線是絕對不能越過的。”
“欸,你這說啥呢?”馮凱看著顧紅星故作老成的模樣,忍俊不禁道,“怪不得咱們大隊沒有教導員,我看你這么喜歡做思想政治工作,能當個政委了。”
顧紅星的眼神中再次流露出那種失望的表情,說:“金萬豐這個案子,局長說要給你記功。但是我的心里一直不踏實,他的供詞為什么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才知道。說別的,你也聽不進去,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思考一下這個案件偵破的全過程。我們倆剛工作的時候就吃過虧,所以我希望我們倆搭檔的案件中,永遠不會出現錯案。”
說完,顧紅星站起身來,走出了病房。
“欸,欸。”馮凱抬著手,想攔住顧紅星問個明白,但最終還是把抬起的手臂放了下來。
他離開了馮凱的身體好幾年,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馮凱有什么轉變,他是不得而知的。然而這種事情他也不可能說給顧紅星聽,畢竟他不能讓夢中人對他起了疑心。所以,還不如什么都不說,自己想辦法把事情搞清楚。
想到這里,馮凱一骨碌從床上跳到了地上,拿起床頭柜上的嶄新制服,套在了身上。
“嚯,血染的制服,都給顧紅星拿去洗干凈了?果真還是那么細心。”一股熟悉的暖意在馮凱的心中升騰了起來,他快步向病區大門走去。
走到了醫院門口,馮凱恰好遇見了來上白班的林淑真。他知道她此時已經懷有身孕了,但林淑真看上去依舊小巧玲瓏,一點也不顯懷。
“馮凱?”林淑真快步走了過來,說,“傷口還沒長好呢,你去哪兒啊?”
“沒事的,我會按時換藥的。”馮凱摸了摸頸部的紗布,說。
“你真是作死!”林淑真恨恨地說,“小命不要了啊?”
“死不了!”馮凱揮著手,跑開了。
公安局大院里,馮凱那輛被蹭掉了漆的摩托車還停在水房的旁邊,他騎上摩托車,向市看守所的方向疾馳而去。
市看守所和8年前幾乎沒有什么變化,馮凱和門衛的民警說明了自己想提審金萬豐的來意之后,民警爽快地答應了。這倒讓馮凱大吃一驚,這都八十年代了,提審嫌疑人不用手續也是可以的?
“別人來,那是需要手續的,可你是這個案子的功臣,就不需要那么麻煩了。”看守所的民警這樣說道。
提審是在看守所審訊室里進行的。當年的審訊室沒有現在這么多講究,僅僅是一間非常普通的房子,唯一的不同,就是窗戶上的鐵柵欄和房間中央的鐵質審訊椅了。
馮凱等了一會兒,就聽見了走廊里傳來由遠及近的金屬摩擦聲。金萬豐戴著手銬和腳鐐,艱難地移動步伐,從監室走到了審訊室,在管教民警的指示下,坐到了審訊椅上。
在馮凱看來,眼前的這個金萬豐和他認識的其他犯罪嫌疑人幾乎沒有什么不同。基本上所有的犯罪嫌疑人交代完罪行之后,就像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眼神空洞,動作緩慢,無精打采。金萬豐也是這樣,他坐到了審訊椅上,依舊是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動都不動。不過,雖然滿臉胡楂兒、口唇干裂,依舊能看出他是個皮膚白皙、身材瘦削的整潔男人,和馮凱之前想象中的粗壯莊稼漢的形象大相徑庭。
“金萬豐,抬起頭來。”管教民警命令道。
金萬豐機械地把頭抬了起來,耷拉著眼皮,雙眼依舊向下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認識我吧?”馮凱開口了。
馮凱的聲音并不大,也不嚴厲,但那聲音就像是一道閃電擊中了金萬豐。金萬豐迅速地抬眼看了一眼馮凱,然后立即避開了眼神。與此同時,金萬豐全身就像是篩糠一樣抖了起來。
“我都承認,不翻供,我都承認,不翻供。”金萬豐低聲重復著。
馮凱有一絲奇怪,說道:“你別緊張。你把你的供述,再給我陳述一遍。”
“是。”金萬豐說道,“我叫金萬豐,龍番市郊區金村人,今年28歲,沒有結婚。嗯,我姐姐姐夫10年前去世了,我就獨自撫養他們的兒子小羽。我平時在家里務農,哪兒也不去。今年大年初七那一天,小羽去我們村附近的蔡村找同學玩,我去接他回家。在回村的路上,我偶遇了我的小學同學金苗。我和金苗小時候是鄰居,小學畢業的時候,我搬家了,就和她失去了聯系。后來,我們各自長大,雖然沒有來往,但我對她一直很有好感。因為我帶著小羽一起生活,所以始終沒有鼓起勇氣去挑明我對她的愛慕之情。后來,我陸續聽說了她的情況,20歲的時候,她和別人結婚了,后來又聽說她跑了,沒有人知道她去哪兒了,她丈夫也沒去找她。今年重逢,我不想再錯過這次機會,就主動對她展開了追求。金苗和我說她要和丈夫離婚,但她還在和她丈夫談價錢,為了防止她丈夫來糾纏她,絕對不能讓我們金村的人知道她現在的住處。所以,我對自己偷偷和她來往的事情守口如瓶。后來我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她離婚,在此期間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4月6號晚上,我去她在蔡村的出租屋里,想問她什么時候能把離婚辦下來。到了她家里以后,發現她的吃穿用度都很高檔,她之前說這幾年在廣州打工,那肯定賺了不少錢,當時我就心存歹意了。當她用還在商量、還在辦離婚手續的理由來敷衍我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肯定等不到她了,既然得不到人,那還不如搞一筆錢來用用。因為我獨自撫養一個孩子,開銷很大,入不敷出,所以我比較急用錢。而且我知道她不想被人知道現在的住處,想借此要挾她占到一些便宜。我們發生了糾紛,我趁她不備,用隨身攜帶的錘頭,也就是你們在現場找到的那把錘頭,對準她的頭,左、右兩邊一邊打了一下,她就死了。我在她家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錢,只有一些零錢,沒有辦法,我就只能逃離現場。在逃離之前,為了毀尸滅跡,我把尸體搬到床上,然后點燃了床上的被褥。逃離現場后,我去附近的小賣部里買了一包煙,然后就回家睡覺了。后面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金萬豐幾乎是一口氣把這么一大段供述說出來的,一點也不像其他嫌疑人“擠牙膏”式的供述。這段供述可以說很全面,但也非常機械,這讓馮凱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可是一時半會兒,馮凱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對頭。因為供述太全面了,馮凱甚至都沒有問題可以追問,所以他一時愣住了。
“報告政府,我交代完了。”金萬豐的聲音又低沉下去,“請問政府什么時候判我死刑?”
“你,你現在不要想那么多,就把經過再好好想想,看有沒有遺漏的地方。”馮凱只能用這句兜底的訓詞來掩飾他不安的內心了。
“報告政府,沒有了,我都說了。”金萬豐依舊在微微發著抖,還是重復著最開始的那句話,“我都承認,不翻供。”
從看守所里出來,馮凱的腦子都是蒙的。他騎著摩托車回市局的路上,一直在想著金萬豐供詞里不合情理的地方。
嗯……金苗獨自租房居住,不和她丈夫一起住,說明離婚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金苗對金萬豐沒有設防,晚上讓他進了屋,說明她對他的好感還是很明顯的。而金萬豐并沒有吸毒、賭博這些不良嗜好,就算要養孩子,也不是事發突然的需求,并不急用大筆的錢。那么,金萬豐殺死金苗的行為,無異于殺雞取卵,顯得很愚蠢。這么愚蠢的人,還知道殺人之后毀尸滅跡?
金萬豐和金苗的聯絡是完全處于地下狀態的,他們怕被別人看見之后傳出謠言,這也可以理解。因為這個年代,已婚女人有婚外情,哪怕只是精神出軌,都是一件很嚴重的事,說輕了是違反道德準則,會被身邊所有的人譴責;說重了會身敗名裂,甚至連累家人都抬不起頭來。兩個人都有對這段關系保密的充分理由,畢竟秘密一旦暴露,不僅會暴露金苗的臨時住處,也會給金苗的丈夫增加談判的砝碼,不利于金苗推進的離婚事宜。所以馮凱相信,金苗和金萬豐的地下情,在事發之前,應該是沒有泄露的。既然沒人知道他們倆私下有接觸,那金萬豐殺完人還有必要毀尸滅跡嗎?按理說,他應該覺得警察不會懷疑到他啊。
按金萬豐的供述,他當天晚上是去找金苗詢問離婚的事情的,那么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民,去找心上人的時候,怎么會隨身帶著一把錘子?
這一套供詞,表面上看似乎是滴水不漏,甚至可以想象應該和現場情況很吻合。但實際上,卻是漏洞百出。尤其是金萬豐再次供述這一套證詞的時候,那種流利和刻板的感覺,讓人覺得是在背一篇課文,而不是在回憶其行為。
馮凱暫時理不出頭緒,但是以一個經驗豐富的偵查員的直覺來看,這套供詞肯定是存在很大的問題的。
所以,究竟是這個案子的偵破工作出現了問題,還是金萬豐有別的作案動機沒有被深挖出來呢?
一瞬間,馮凱似乎又看見了那個男孩純真含淚的雙眼。
“不行,這案子我得再研究研究。”馮凱這樣想著,眼看著市局的大門就在眼前了。
停好了車,馮凱三步并成兩步跑上了二樓。
“顧大,顧大!”馮凱在走廊里呼喊著,但是并沒有回音。他發現自己對顧紅星的稱呼,已經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
不一會兒,內勤室的門打開了,女警小葉從辦公室里跑了出來,瞪著驚訝的大眼睛,說:“凱哥!你怎么跑回來了?你不是受了重傷嗎?”
“沒事,這種傷救回來了就死不了了。”馮凱哈哈一笑,說,“金萬豐的案子卷宗在哪里啊?”
“在我這里啊,最后整理、裝訂,準備移交檢察院起訴了。”小葉說道,“我盡快,爭取今天下午就弄完。”
“先別著急移送起訴,把卷宗拿給我看看。”馮凱說道,“這事兒,顧大同意移送起訴?”
小葉的眼神里盡是疑惑:“你是說真的嗎?前兩天顧大讓你再深挖一下,別急著移送,你還和他吵了一嘴。你現在又改主意了?”
“啊,是嗎?”馮凱撓了撓腦袋,尷尬地說,“是的,我想通了,這案子有問題,我得再看看。總不能送到檢察院,被他們發現問題了,那豈不是給他們檢察院‘送人頭’嘛。”
“送人頭?”
“就是被他們笑話唄。”馮凱揮揮手,說,“把卷宗給我吧。哦,對了,顧大他們人呢?”
“出現場去了。”小葉轉身回到內勤室,在一堆卷宗材料里翻找著。
“現場?”馮凱說,“什么現場?”
“造紙廠,污水池里發現了一具腐敗的女尸。”小葉一邊說,一邊把一本卷宗從卷宗堆里抽了出來,遞給馮凱。
“那為什么不喊我?”馮凱接過卷宗,想了想,說,“不行,我得去看看。”
4
龍番市造紙廠位于龍番山的腳下,背靠著大山。馮凱早就知道造紙廠的位置,但是造紙廠的污水池在什么位置,他就不知道了。好在當他騎著摩托車趕到造紙廠的時候,看到局里的幾輛吉普車和挎子(6)都停在造紙廠西邊的一條窄小山路的路口。
可想而知,因為污水池在山洼里,這條通往污水池的小路,平時只有徒步或是騎三輪車才能進去,這些機動車就只能停在路口。民警都是徒步進去的。
馮凱停好摩托車,沿著小路,向山脊后面的山洼行進。山路很窄,周圍的植被很是茂密,有的時候甚至需要用手扒拉開周圍的灌木才能繼續前行。
大約走了20分鐘,馮凱就聽見了說話聲,同時也聞見了一股惡臭,馮凱知道他走到了。
撥開最后一叢灌木,眼前出現了一個占地一畝左右的水泥池子,里面有黑灰色的污水,散發出強烈的惡臭。
水池的外面站著好幾名穿著綠色警服的警察,其中就有顧紅星和他們一中隊的人。
“欸,有案子咋不喊我呢?”馮凱笑嘻嘻地走近他們,這才看見,池子外面有一具高度腐敗呈巨人觀的尸體。有兩名派出所民警正在脫自己身上的橡皮衣,看起來是他們倆剛剛從池子里把尸體打撈出來的。
顧紅星此時正在和盧俊亮說著什么,聽見馮凱的聲音,詫異地回頭說道:“你怎么來了?你應該在醫院里養傷!”
語氣可能有些生硬,這讓馮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尷尬一笑,說:“這點小傷,沒事兒。我呢,你知道的,閑不住。”
“即便你要找事情做,也可以去問問韋星那偷煤的案子啊。”顧紅星說,“你還是一點不變,只愿意辦命案是嗎?”
這一句,加深了馮凱心里隱約感受到的那種溝壑,他有些不服氣地說:“怎么了?我們一中隊都來了,我為什么不能辦?你一個領導,不應該一視同仁嗎?”
這讓顧紅星有些著急,說:“你呢?無論什么案子,你才應該一視同仁。”
“別和我說大道理。”馮凱氣惱地質問道,“你就告訴我,我為什么不能參與這一起命案?”
顧紅星一時漲紅了臉,不知道怎么應對。第二場夢境開始之后,馮凱就沒有見過顧紅星這種青澀稚嫩的表情了。看到這一幕,馮凱不自覺地想起了過去和顧紅星朝夕相處的日子。他的氣頓時消了大半,便想緩解一下氣氛,說:“別的案子我也會查,但是人命大于天,命案應該必破,所以我得參與。”
對于馮凱來說,“命案必破”的意識已經深入骨髓。現實中的陶亮無論在刑警部門,還是在派出所,只要轄區內出了命案,肯定都會以命案為先。
“哎呀,凱哥,你的脖子!”盧俊亮突然驚訝道。
此時,馮凱感覺到自己的脖子又有疼痛感了,原本以為是創口崩開了,可是下意識一摸,才發現這次疼的,是左邊的脖子。左邊的脖子沒有紗布,但是馮凱的掌心感覺到了某種軟軟、滑滑而且Q彈的東西。
“是螞蟥!”盧俊亮叫道。
這一句話讓馮凱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從小就最怕蚯蚓、螞蟥這種軟體動物了,聽盧俊亮這么一說,他全身汗毛倒立,直接跳了起來,急忙伸手把頸部的螞蟥拽住就往外拔,可是越拔越疼,疼得他齜牙咧嘴。
“別拽,越拽越緊。”盧俊亮從口袋里掏出了一袋白色粉末,倒出一點,抹在了馮凱的頸部。
不一會兒,那條有一根手指長的螞蟥全身蜷縮,掉了下來。
看著馮凱嚇得跳腳的樣子,顧紅星忍俊不禁,有了這個小插曲,現場的氣氛頓時輕松了起來。
“螞蟥最怕鹽,被螞蟥叮咬了,不能使勁拽,那樣會把吸盤拽斷留在身體里,會感染。要么就抹鹽,要么就用鞋底使勁拍擊。”盧俊亮一邊說,一邊拿出碘酒來給馮凱的脖子消毒,“我們進來之前,都知道這山里有好多山螞蟥,啊,就是‘陸生水蛭’,所以我們先在身體裸露部位抹了鹽,就不怕咬了。你這冒冒失失地直接闖進來,被咬了也正常。”
“我脖子得罪誰了?又是割,又是咬的。”馮凱悻悻地說道,“還有完沒完了?”
顧紅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才尷尬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顧紅星說:“好吧,來看看尸體。”
“看尸體就算了,但我可以給你出主意。”馮凱瞥了一眼幾米開外的尸體。
一個沾滿了污穢物的麻袋被攤放在地面上,旁邊有一具尸體。尸體原本是被裝在麻袋里的,此時已經被民警從麻袋里取了出來。麻袋是最普通的農用麻袋,在農村隨處可見,沒有可以辨別來源的信息。
可能尸體的氣味已經被污水池的臭味掩蓋了,聞不到什么特殊的氣味。但是尸體高度膨脹,把身上穿著的棉布衣服撐得滿滿的。尸體的眼球幾乎完全凸出了眼眶,口中還吐著暗紫紅色的舌頭。這副樣子讓馮凱瘆得慌,雖然他“久經沙場”,但是對這樣嚴重腐敗的尸體,還是望而卻步。
“初步看,死者的頸部有一條索溝,是勒痕,她應該是被勒死的。”顧紅星簡單介紹說,“身上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所以還需要確認尸源。小盧,你來說說你的分析。”
盧俊亮倒是不怯場,流利地回答道:“師父,都是您教我的。污水池周圍的植被都比較正常,沒有可疑的痕跡,不像是第一現場,那么這里就應該是移尸現場。死者身上穿著睡覺時候才穿的棉布衣服,說明死者可能在睡眠的時候遇害,那么死者的家很可能就是兇案的第一現場。把尸體運到這個偏僻的污水池里,說明兇手對這里比較熟悉,知道這里很少有人來,也知道污水池的臭氣可以掩蓋尸體的腐敗氣味。這里車輛進不來,需要徒步扛著尸體進來,藏匿尸體的過程很費勁,兇手在路上被發現的風險也很大,所以第一現場離這里應該不遠。另外,這也說明兇手和死者應該熟識,才會這么大費周章隱藏尸體。”
“嗯,遠拋近埋。”馮凱認可道。
“非常好。”顧紅星不知道是在表揚盧俊亮的分析,還是贊同馮凱的總結,說,“只要搞清楚尸源,我覺得這案子就會很快水落石出了。小盧你接著說,法醫方面你更精通。”
“法醫方面,高度腐敗的尸體,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盧俊亮撓撓腦袋說,“如果按課本上來,這個季節形成巨人觀,應該至少有五天的時間了。其他的,看不出啥了。”
“那你下一步還得干啥?”顧紅星此時儼然是一個嚴格的師父了。
“解剖尸體,看看她是生前掉進污水池的,還是死后拋尸體的,進一步確認移尸的行為。”盧俊亮說,“再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損傷。”
“很好,這些事就交給你了。”顧紅星欣慰地笑了笑。
馮凱心想,那個年代的法醫還真是不容易,連個助手都沒有,就要獨立解剖這么臭的尸體。
“尸源,你去找?”顧紅星抬頭看著馮凱,問道。
“得嘞!這就去!”馮凱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從盧俊亮手上拿過食鹽袋,在自己的手背和臉上抹起了食鹽。
重新回到造紙廠門口,已經到了吃中午飯的時間。馮凱騎著摩托車,帶著一名派出所的民警來到了造紙廠附近的一個村落,在村子的一個小飯店里,一人吃了一碗面條。
“我的同事已經在查這里的失蹤人口了。”民警一邊吃,一邊說,“但我看啊,他們分析得不一定對,這個村子不大,也就百余戶,這要是哪家人丟了五天,還不早就去我們派出所報案了?”
“不是他們分析的不一定對,而是你的思路沒打開。”馮凱說,“如果是獨居,沒有家人,是不是就沒人報案了?另外一種情況,如果是家人自己作案,是不是也不會報案?”
“那也總有鄰居什么的吧?”民警說,“這個村子我了解,那些沒有親戚鄰居的外鄉人,也都在造紙廠上班。要是他們丟了,曠工也沒人說嗎?如果是家人作案,那也瞞不住啊,畢竟其他親戚也會發現人失蹤嘛。”
“首先得知道,哪些人是獨居的,這是我們第一步排查的重點。”馮凱說,“尤其是你說的這些外鄉人,我們要一個個去走訪一下。”
“獨居的女性,沒有家庭的外鄉人,也就五六戶吧。”民警用手掌擦擦嘴,說,“走,我帶你去。”
馮凱跟著民警在這個范圍并不算太大的村落里穿梭著,連續走訪了三戶,當事人都在家里,并無異常。但是來到第四戶門口的時候,馮凱發現了異常。
這是一個獨門獨院的小房子,院子很小,房子也很小。院落里,除了正中的一間大約20平方米的平房,就是角落里用磚頭砌了半人高的半露天的廁所。
院門沒有鎖,馮凱和民警兩人推門就走了進去。院子里很冷清,正對面的房間大門敞開著,能看見里面凌亂的床鋪。
馮凱喊了幾聲,發現沒有人應答,連忙走到房間的門口去看。
房間里的陳設也很簡單,除了那張看起來有些凌亂的床鋪,還有一個五斗櫥、一個大衣柜、一張寫字臺和一個床頭柜。房間的另一角是一個土灶臺,灶臺旁邊有一張小方桌。
小方桌的上面放著幾個碗碟,被一個竹篾編制的蓋子蓋著。馮凱掀開蓋子,發現碗碟里的剩飯剩菜已經長霉了。寫字臺上擺著一摞各種樣式的筆記本,都被翻開了,凌亂地堆在那里。
“找到了。”馮凱說,“這戶的主人,很可能就是死者。”
民警也知道馮凱說得有道理,現場有翻亂的痕跡,剩飯剩菜無人收拾,這戶主人肯定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失蹤了。
“你帶鎖了嗎?”馮凱問道。
“鎖?我為什么要帶鎖?”民警詫異道。
馮凱指了指院門外,此時已經有村民在門口翹首往內窺探了。
“得保護現場啊。”馮凱說。
“啊,對。”民警走到寫字臺邊,想翻動那一堆雜物,找找看有沒有門鎖之類的東西,卻被馮凱喝止了。
“什么年代了,還沒有現場保護的意識嗎?”馮凱說。
民警更詫異了:“什么年代?八十年代啊。我們找鎖,不就是為了保護現場嗎?”
馮凱意識到自己差點說漏了嘴,連忙岔開話題道:“你要是把現場翻亂了,還留下了你的指紋,甚至擦去了兇手的指紋,那再鎖門還有什么意義?保護現場,首先就是我們自己要注意啊。”
“哦,那怎么辦?我也不知道她家的鎖放在哪里。”民警無措地說道。
馮凱低頭想了想,又走出了院門,看看院子的大門,發現大門上是那種比較老式的鎖環。兩扇門上各有一個鐵質的圓環,用一把鎖把兩個圓環鎖在一起就能達到鎖門的目的了。
“走走走,我們先出去。”馮凱說,“手銬,你總帶了吧。”
民警一邊向外走,一邊從腰間摸出一副手銬。馮凱用手銬把兩個門環鎖住,說:“死者的情況,你了解嗎?”
“只有一個基本的信息。”民警翻開戶籍記錄,說,“死者叫馬彩云,女,50歲。25年前嫁到這個村子上的,但是不到30歲的時候,丈夫就死了,也沒有孩子,就一直獨居。她有一點文化,以前‘人民公社’的時候,她就是大隊的出納,后來沒有‘人民公社’了,她也沒有什么地,就在造紙廠里當出納。”
“行了,足夠了,去問問周圍的住戶。”
在這個年代進行調查訪問,正如馮凱所想的那樣,群眾的配合度很高。其實不需要他們主動去問,在他們用手銬鎖好院門的時候,就有幾個住在附近的村民靠了過來,問道:“是她家出事了?”
“你們先別問我,我先問問你們,你們最后一次見到馬彩云,是什么時候?”馮凱問幾個圍攏過來的鄰居。
鄰居們立即開始七嘴八舌起來。有的說是一個禮拜前,她下班回來碰見了;有的說是幾天前她還去村口買了一些蔬菜和雞蛋;有的說恐怕得半個月前她來借自行車去鎮子上的郵局。
說來說去,還確實沒有村民近五天看到馬彩云的。
“她還會騎自行車呢?”馮凱問道。
“會啊,她經常會去郵局,路遠,都是找我們借自行車。”一名村民說。
“為啥經常去郵局?”
“那誰知道呢?她老家那邊還有親戚吧,所以可能聯絡頻繁一些。”
馮凱知道,在這個電話還是稀缺品的年代,寫信是主要的聯絡方式。既然這個馬彩云是有一些文化的,那她經常寫信、寄信也就不足為奇了。可能出于職業的好奇心,馮凱打算去郵局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馬彩云的信息。
“你去派出所,給局里打電話,讓他們通知顧大帶人來這里勘查現場。”馮凱說,“就說我去鎮子里的郵局走訪了。等他們來,你就配合他們對現場進行一次勘查,然后晚上我和他們在市局里會合。”
“知道了。”民警答道,從摩托車后座上跳了下來。
馮凱發動摩托車,向幾公里之外的鎮子上飛馳而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們的主要聯絡方式就是寫信,可想而知,當時的郵局門庭若市。馮凱一踏入這間并不大的小房子,就發現里面有不少人。有的在郵寄東西,有的在買郵票,有的高呼著“糨糊在哪里,糨糊在哪里”,真的和菜市場差不多了。
兩名郵政人員忙得不可開交,讓馮凱都找不到機會打岔。
一直等到太陽西斜了,郵局里的顧客才少了下來,早已經有些焦躁的馮凱連忙抓住機會,問一名郵政人員,說:“我是公安局的,有一個案件要調查。”
“有介紹信嗎?”
“啊?介紹信?”馮凱說,“我就是調查一個事情,要介紹信干啥?”
“沒介紹信,我哪知道你是誰啊?”
馮凱在口袋里摸了摸,這個年代連個人民警察證都沒有,只有這一身警服能證明身份。
“我這穿著警服,還能有假?”
“嘿,那誰知道呢?”郵政人員很是傲慢。
不管什么年代都一樣,當你的工作很受歡迎、很被需要,你就容易滋生出傲慢的情緒。很少有人意識到,其實受歡迎、被需要的并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你的“這身衣服”。
難道等了一下午,就是這個結果?
馮凱有些懊惱,要是陶亮在的時候,他可能早就發火了。不過現在的他知道,什么時候都要按規矩辦事,這個郵政人員也沒做錯什么。
在馮凱不知所措之際,突然有一個中年男人從內間走了出來,喊道:“欸,這不是凱哥嗎?”
馮凱不認識他。
“凱哥,是我啊!”男人說,“我住在蔡村,你還記得不?幸虧你給我們破了案,做了主啊。”
“蔡村?”馮凱想了好久,這才想起來在金萬豐的供述中,好像提過這個地方。
“我們的房子都被燒了,不知道怎么辦,是你破了案,政府這才給我們修來著。”男人試圖激起馮凱的記憶。
“哦,我記得你,記得你,你姓……”馮凱用手指按著太陽穴。
“朱,老朱啊!”男人說,“當時我們幾家受害人還請你吃飯來著。”
“是了是了,你是這里的?”
“是啊,我是這個郵政所的副所長啊。”
馮凱眼睛一亮,說:“啊,那正好,我要來調查一個案件,可是你們的工作人員要我證明身份,我這身警服還不夠證明嗎?”
“是啊,這還不夠證明嗎?”朱所長板起了臉,像領導一樣訓斥道。
“夠了,夠了。”郵政工作人員也換了張臉,問道,“同志,你要調查什么?”
“哦,有個案件當事人,叫馬彩云,是,是造紙廠旁邊那個村子的。”馮凱說,“我想查看一下她有什么郵件,她寄出去的,或者她收到的,都給我。”
“好咧。”工作人員領命轉身去了內間。
“來,喝茶。”朱所長從柜臺下面拿出一個搪瓷茶缸,倒了一杯茶遞給馮凱,說,“當時政府就說,案子沒破,誰知道是不是意外著火?是不是監守自盜?所以政府也指望著有人能出來負責破案,一直沒有給我們修房子啊。你想想,當時我那房子燒的,一半頂都沒了,怎么住人啊?好在你英明神武,才三天就破案了。兇手家里沒錢,政府這不就給我們賠了。”
“賠了就好,賠了就好。”馮凱打著馬虎眼。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朱所長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說著這起案件。而這起案件對現在的馮凱來說,除了金萬豐那背課文似的供詞,他一無所知,所以馮凱也只能敷衍著。
一個小時像是過了一天一樣,在馮凱的望眼欲穿中,工作人員終于從內間拿著一個本子走了出來。
“怎么樣?”馮凱連忙上前問道。
“沒有郵件。沒有寄的,也沒有收的。”工作人員說,“但是有一些她匯出去的匯款。”
“匯款!”馮凱拍了一下腦袋,心想自己差點忽略了這一點,這個年代沒有銀行卡,更沒有網上轉賬,要想資金往外地流動,就只有匯款。
“匯去哪里?”
“四川,收款人也姓馬。”
“可能是馬彩云的老家,給父母或者兄弟?”馮凱心里想著。
“嚯,這是個有錢人呢。”工作人員說,“基本上每個禮拜匯一次,一次50塊。”
馮凱還記得盧俊亮他們好像討論過演唱會門票什么的,這個年代的工資大概也就每個月大幾十塊錢,可以維持吃穿用度,但想要攢下錢就很難。她一個造紙廠的女工,每個月除了自己的家用,還能匯出去200塊,肯定是不正常的。
“這個規律,持續了多久?”馮凱追問道。
“一年。”工作人員合上本子,說道。
“什么案子啊?”朱所長小心翼翼地問道,“什么人能搞這么多錢?不是做生意的吧?”
看著朱所長的表情,馮凱陷入了沉思。
(1) 的確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一種滌綸紡織物。用這種面料做的衣服結實耐用,不容易起皺,還能印染出鮮亮的顏色。
(2) 帽墻:帽檐上側的那部分。
(3) 帽帶:帽子上用作裝飾的帶子。
(4) 收錄機:具有收音機和錄音機功能的機器。
(5) ECMO:人工膜肺又稱ECMO(體外膜肺氧合),是一種人工心肺機,主要用于為重癥心肺功能衰竭患者,其通過為患者提供持續的體外氧合與循環支持,減輕患者心肺負擔,為醫療人員爭取更多的救治時間。
(6) 挎子:旁邊裝有挎斗的摩托車,學名為“邊三輪摩托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