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馮姝啟程遷居甘泉宮。
在登車時,竟遇到一位熟人。此人是阿衍自幼的玩伴宇文瑄,同樣是十七歲的年紀(jì),他的身形比之阿衍還要壯些,想來是自幼勤于弓馬騎射的緣故。禁軍鎧甲穿在他身上襯得他愈發(fā)高大挺拔,美中不足的是,那張面如冠玉卻又稚氣未脫的臉與這身裝扮多少有些違和。
“你如今在禁軍?”
看到馮姝面帶微笑地看著自己,宇文瑄迅速低下頭去,答道:“是,前陣子我與阿衍一道被選入禁軍。”
立刻有人斥責(zé)道:“大膽!”
馮姝立刻出言阻止道:“行了,他與我親弟一同長大,與自家弟弟無甚區(qū)別。我如今不再是這太極宮中人,不必講究那么多規(guī)矩。”
畢竟馮姝還有先帝正宮的身份在,所以無人敢反駁她,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
從太極宮出發(fā)前往甘泉宮需一日路程,中途休息時,馮姝把宇文瑄喚到面前,“坐吧?!闭f著還順手遞給他一杯熱茶。
宇文瑄立刻對馮姝深深一揖?!澳锬锾e,臣不敢。”
馮姝依舊把茶水送到他面前,笑著道:“方才在宮中還當(dāng)我是以前的馮姐姐,這會兒徹底出來了,你反倒守著規(guī)矩了?”
宇文瑄的臉明顯一紅,猶豫片刻后,上前接過茶水,又退了回去?!岸嘀x娘娘,可娘娘賜座,臣萬不敢當(dāng)?!?
馮姝含笑看著宇文瑄,直至宇文瑄連耳根都紅透了,才收回目光道:“不勉強你了。眼下已是深秋,把這杯熱茶喝了,暖暖身子也好。”
“臣多謝娘娘體恤?!?
待馮姝回到車上繼續(xù)趕路時,忍不住對忍冬笑道:“從前阿瑄在我面前,話比阿衍還多,如今竟靦腆起來了?!?
忍冬也笑道:“說起來宇文公子與咱們四少爺一般年紀(jì),若非國喪,現(xiàn)如今也該張羅著娶妻了?!?
馮姝突然收斂了笑容道:“如今朝中局勢大改,他們的婚事全不過是各家利益所牽,自會有人操心的。”
“小姐說得是,若是咱們家與宇文家早有姻親關(guān)系,這回您也不必……”忍冬惋惜道。
“這話就是你癡人說夢了。我們兩家未有聯(lián)姻,從來不是我們不想,而是有人不愿。”說著,馮姝抬手指了指上面?!跋鹊鄄辉?,如今這位也一樣?!?
其實馮姝從來都明白父親選擇,如果不能與宇文那樣的武勛世家聯(lián)姻,那么馮家若想地位穩(wěn)固,就只有與皇家聯(lián)姻了。起碼在當(dāng)時看來,高叡這種與皇位無緣之人,自然不在父親的選擇范圍里。
忍冬知道馮姝想到了自己,忙安慰道:“小姐,這回是您讓咱們馮家有了擁立之功,若說光耀門楣,您算是做到了。無論過去如何,如今您抽身出來就好,勿要再想那么多。再者說,兒郎們總惦記著建功立業(yè),須得要有門好親事,您與他們不同?!?
“你說的對,這些事情無需我來操心?!瘪T姝長舒口氣道。
馮姝是于次日午后抵達甘泉宮的,本以為宇文瑄是護送自己來此的禁軍之一,今日一早就該返回。不曾想,經(jīng)過一夜的休整,馮姝又遇到了宇文瑄。
“你為何還在此處?”
宇文瑄語氣恭敬。“回娘娘,臣本就是駐守甘泉宮的禁軍,自該在此。”
在馮姝看來,被派到甘泉宮的人除了離京城近些以外,不亞于流放,而宇文家沒有理由將這個兒子視為棄子。“你到底為何會被派來此地?”
看宇文瑄沉默不語,馮姝便道:“你若不說,我去封書信問阿衍便是?!毖援?,作勢就要轉(zhuǎn)身離去。
“我說,我說還不行嘛?!庇钗默u告饒道。
看著此時的宇文瑄,馮姝不免想起了自家弟弟,因此心中多了幾分憐愛,便溫軟了語氣道:“這話是馮姐姐問你的。”
確認(rèn)四下沒有閑雜人等后,宇文瑄才壓低聲音道:“先前圍攻肅王府的時候,因為我的冒失,險些壞了大事,所以父親罰我來此思過?!?
先帝駕崩前的最后幾日,肅王有過困獸之斗,此事馮姝略有耳聞。“這樣的事情的確該罰,終究是兇險之事,那你可有負(fù)傷?”
“多謝姐姐關(guān)心,不曾負(fù)傷?!?
“當(dāng)時不曾負(fù)傷,可令尊不會就只罰你來此思過吧?”馮姝追問道。
“家父還命人打了我三十軍棍。”
“宇文伯父還是一如既往地嚴(yán)厲啊?!瘪T姝感慨道:“傷可好利索了?”
“差不多了?!庇钗默u答道。
“這點你與阿衍一樣,就算還沒好,也不會同我說的。此后一月,我讓人不排你值夜了,你好好養(yǎng)傷?!?
“多謝馮姐姐關(guān)心,只是……”
不待宇文瑄的話說完,馮姝就打斷他道:“我知道你顧慮什么??赡銓硎且鲬?zhàn)沙場之人,萬不可在年輕的時候落下病根,若你覺得對同僚過意不去,待你傷勢徹底好了,替他們多值夜幾回,也算還了這份恩情?!?
看宇文瑄還是面有疑慮,馮姝略一思量后就明白了。“你自幼就與阿衍混跡一處,這是眾人皆知之事,我是阿衍的親姐姐,我對你照顧些,是有什么不妥嗎?再說,這里不是太極宮,你我如今都是被放逐之人,過分謹(jǐn)言慎行是給何人看的?當(dāng)然,你我也不同,你終有離開此地的時候,而我……”
“馮姐姐勿要傷懷,將來……”聽到馮姝就要說出自傷之語,宇文瑄忙出言安慰,可惜話說到一半,他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何嘗不明白于他的馮姐姐沒有未來。
倒是馮姝很快轉(zhuǎn)還過來,笑著說道:“我如今這樣比關(guān)在宮里要好上許多,你無需為我如此?!?
至此之后,馮姝便安心在甘泉宮住下,每日靠讀書繡花打發(fā)時間。在宮苑散步時偶爾碰到宇文瑄,兩人也會閑聊幾句相互問候。
駐守甘泉宮的禁軍必不會衣食不足,可對宇文瑄這樣的世家子弟而言,到底是簡陋了些。顧念著宇文瑄還在養(yǎng)傷,馮姝時常打發(fā)人去給他送些衣料吃食,為免招人側(cè)目,回回都是掩了行跡的。
某日忍冬同馮姝說起,宇文瑄將那些吃食衣料分與同僚們,從來不曾獨享。
馮姝笑道:“到底是自幼混跡在軍中,果然與尋常世家子弟不同。阿瑄必不會同旁人說起東西是我給的,此事他是如何說的?”
忍冬道:“宇文公子說是家中送來的。”
“他倒乖覺。既然如此,以后多送些東西過去?!瘪T姝道:“若非隨我遷居在此,他們之中許多人到底還有些前程,尤其是那些出身寒微之人,總是我連累了他們?!?
“小姐果然是心地善良?!?
聽到如此稱贊,馮姝自嘲道:“我若真的心善,就不會將那么多人送上死路了?!?
“小姐,事情過去就勿要再想。容奴婢說句實話,就算您當(dāng)初聽天由命,未有任何作為,到今日先不論您自身如何,左不過就是換一批人死罷了?!比潭屉y得的言辭激烈。
聞言馮姝便是長久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