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哪里來?風到哪里去?
這些問題似乎從沒有人詢問過風,因為它未曾給過回應。
昨夜,我埋頭于桌前,隨意撥弄著那一堆狼藉,那些雜亂無章的、四處跳動的紙團極不安寧,攪得我心神不靜。我有時會執著于一件事,從早到晚,直到讓自己滿意為止。紙上得線條始于虛無,終于虛無,但我總想從這虛無中找到一樣東西,它能夠證明虛無并非我們所見。提筆,落筆,游走,冥冥中又有一股力量使我停住,然后紙又從筆的牽引中掙脫,我與虛無的聯系因此中斷。
又失敗了。我的神經開始抽動。皓月輕柔地為我披上一件銀白衣裳,試圖安撫我躁動的情緒,但也只是杯水車薪。
就在這時,遠方的氣流積攢勢力,逐漸聚攏,上升,最后傾倒在大地上。這一過程通常無人注意,因為它發生在荒無人煙地天涯一隅,所以風總是來得突然。
它迫近了,似有摧枯拉朽之勢。沿途草木被它驚醒,發出陣陣哀鳴,呼嘯的聲響從大陸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最終在我的書房內盤旋。紙張滿天飛,紙團遍地滾,我站起身,抖落一身月光。
它和我是老朋友了,所以它從不打招呼,想來便來。我時常覺得它是特意在我失意之時來的,只因它的到來總能讓紛亂的我在紛亂的涌動中理清頭緒。這次也不例外。
無需多言,它轉身遠離,我隨手捎上一件睡袍披在身上,隨它的步伐而去。門板被我砸得回彈,木臺階嗒嗒作響。最后我猛地撲開大門,闖出沉悶的木樓。
秋季城郊,夜色微冷。頭頂是月,腳下是瀝青,路燈無一亮起,顯得對面熟睡的民房更加漆黑。空氣中滿是清冷氣味,四周沉寂而幽深,令我心胸開闊了不少。東西向的道路上歪歪扭扭地停著各色車輛,稀疏的綠化混入其中,與我共同靜立,低頭沉思。
郊區經常擁擠,卻也荒無人煙。
又一陣風從東邊吹來,使我不禁向西邊望去。遠遠的看見幾座高大建筑矗立著,發出多彩光亮,而車水馬龍的街道正隱沒其中,承載著一如既往的燈紅酒綠、歌舞升平。
如果風沒有弄錯的話,它指引我前往的地方估計就是那里。
市中心,空氣污濁,魚龍混雜。十幾年前我拉著一車書倉皇出逃,回到祖輩留下的這棟木樓里生活,發誓不再進入那座荒島。可是風力逐漸加大,似乎在催促我立馬啟程。這位老朋友是個急性子,我也是了解的,它這么篤定,自有它的道理。
無妨,縱使千溝萬壑在前,我要去,那便去。于是我邁開步伐,獨自一人行走在柏油路上。但我并不孤獨,因為點燈的是月,引路的是風,萬事萬物皆為我友,這一路注定熱鬧非凡。
怨天尤人的撂荒田,走過了;鼾聲輕微的工業區,也走過了。我轉眼就走進了城里,身上的睡袍和腳下的拖鞋使我與城市景觀格格不入,反倒與夜間進城乞討的叫花子異曲同工。
街道上人聲鼎沸,車流滾滾,街邊小販所作至味的香氣連綿不絕。此刻我仿佛置身于山洪之中,所有的感官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大腦一片混亂,一如先前畫線時那樣。這么多年過去了,城市對我的影響依舊巨大。
那風領我進了商場,隨著人流增多,周圍人異樣的眼光也成倍增加。的確,此般穿著的我在光鮮亮麗的他們當中是很扎眼,但我并不在意這些,自顧自地踏上扶梯。
城市其實就是一張大網,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將受它支配。許多人在經歷一天的疲憊之后選擇充盈自己的夜生活,以此來找尋自由。殊不知,他們所做的每一個計劃,去的每一處地點,會的每一種感受,甚至他們渴望自由這件事都是注定的,而在他們不屑一顧的郊區,在遠離喧囂的天涯海角,卻有著更為純粹的自在。
我一路登至頂層,繞了一圈,然后下到底層,從另一通道出去。風干脆不停了,推搡著我繼續向西前進。
原來目的地不是市中心嗎?
樓房逐漸低矮下來,周圍也漸趨安靜,不知不覺間又遠離了市中心,回到令我心曠神怡的郊區。
現在回想起來,之前走過的路線除了進入商場那一段好像都是直線,而風一刻不停,似乎也昭示著這條直線無限延伸。
“九萬里風鵬正舉”,此時我也希望這風“休住”,帶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太陽升起。
然而事實不盡人意,在我經過一座古廟時,風戛然而止。心中頓感空落,好像鳥兒失去了翅膀。由于無事可做,加上風的提示,我索性轉身觀察起這座古廟來。
與其說是古廟,倒不如說是破廟。廟頂布滿漏洞,四周雜草叢生,似乎已經荒廢很長一段時日了。走近后,朽木的氣味撲鼻而來,伴有潮濕而沉悶的氣息。廟門早已殘破,透過缺口可以窺見廟內的景觀,只是月光并不清朗,內部盡是漆黑。推開木門,“吱呀”一聲隨即響起,黑暗中仿佛有爬動的聲響,而后逐漸平靜。那些東西似乎并不歡迎我這位闖入者,正躲在某處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陰冷的環境,壓抑的氛圍,還有可怖的黑,讓我感到危機四伏,不覺心跳加速。我掏出火機,那跳動的火苗給了我一絲安慰。
正對廟門的是一張方桌,桌上擺著香臺、貢品,香臺上插著尚未燃盡的香,而那些貢品卻早已不可名狀。不知怎得,心中突然生出悲憫之意,這廟里不知供奉著哪一尊神,竟落魄到如此境地?
抬頭看,墻上掛著一幅泛黃的畫像,畫中一位身穿大袍的人正單手背立,平視前方。定睛一看,這哪里是人?分明是一條人形的龍。他那只龍爪正捋著龍須,身上遍布龍鱗,看得我寒毛直立。
回頭看,才發現不遠處的地上躺著一塊牌匾,上面寫著“龍王廟”三個大字。
原來是龍王。
視線又回到畫像,越發覺得那雙眼中確有一種悲哀。是啊,龍王呼風喚雨,保佑一方風調雨順,在古時絕對算得上是最重要的神之一,可現如今卻無人問津,甚至廟里也殘破不堪,他怎能不為此感到悲哀呢?
想到這,突然和他產生出一種共情,因為我們都被城市遺忘。于是我忍不住重新點燃那些香火,朝著畫像深深一拜。香火緩緩抽離出一縷縷白煙,廟內滋生一股煙火氣,而我在恍惚中看見龍王動了動龍爪,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剎那間,廟內狂風呼嘯而起,窗戶、廟門向外大敞開。還不等我驚嘆,火機上的火苗即刻熄滅,四周再次陷入黑暗,我也被風請出了龍王廟。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風并不像我想的那樣,來自虛無、去往虛無。世界上所有的風其實都從龍王廟來,并最終回到龍王廟去。
狂風出了廟,領著我自西向東而去。我先是順著風快走,然后借著風跑起來,最后乘著風騰空而起,飛躍城市上空......
這時我醒了,伴有肌肉的酸痛和悵然若失的感覺。夢里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都記憶猶新,只不過這原是一場夢這件事讓我有些失望。忍不住起身踱步,沉浸于思考與想象中。猛地一抬頭,卻發現線條早已布滿整個房間。書桌上、木椅上、墻壁上、地板上、窗簾上、書架上,到處都是,甚至空中都有線條懸浮。視線在線條上慢慢回溯,最后發現它竟源于我手中的筆!
原來如此。
先前我的視野不夠開闊,僅局限于一張紙上,因此總以為那些線條的起點是虛無。但當我把線條畫進世界并把它拉得足夠長時,就會發覺它的起點其實是我的筆端。而且,從另一個維度上看,那些線條在跨越時空之后,終將回歸于此。
線條和風是一樣的,就像我和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樣的。
昨夜是一場夢嗎?有可能。昨夜不是一場夢嗎?也有可能。
#2023年4月21日初稿 2024年7月28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