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
第1章
世界大戰如何爆發
1939年4月1日,各國媒體爭相報道,內維爾·張伯倫(Neville Chamberlain)先生領導下的英國內閣為了維護歐洲和平,業已徹底扭轉此前綏靖與孤立的外交政策,向波蘭承諾,英帝國將和波蘭一起抵御來自德國的侵略威脅。
但希特勒仍在9月1日跨過了波德邊境。英法兩國要求德國撤軍未果,于兩天后參戰。又一次歐洲戰爭就此爆發,它將最終演變為第二次世界大戰。
西方盟國參戰,有兩重戰爭目的:近期目標是要兌現維護波蘭獨立地位的承諾,終極目標是消除西方盟國面臨的潛在威脅,保證自己的國家安全。結果這兩個目標全都落空了,他們不僅沒能防止波蘭被打垮并被蘇聯和德國瓜分,而且在6年的漫長戰爭以表面上的勝利結束之后,仍然被迫承認蘇聯對波蘭的控制權,從而背棄了對并肩作戰的波蘭盟友所做的承諾。
與此同時,歐洲盟國為了摧毀納粹德國而付出的努力,導致歐洲在戰爭中滿目瘡痍,虛弱不堪,在面對下一個新的更大的威脅時,抵抗乏力,結果英國及其歐洲鄰國一樣成了美國的附庸。
以上種種都是鐵一般的事實。歐洲各國曾浴血奮戰,滿心希望戰爭的勝利能帶來持久的和平。然而,當美蘇這兩個超級大國將各自龐大的國力投入反對德國的戰爭以后,所收獲結果事與愿違。戰爭的結果讓“勝利”將帶來持久和平的希冀化為泡影。它只是再一次印證了以下歷史教訓,那就是,運用現代化武器進行的無限制的持久戰將把世界變成荒漠,而所謂勝利僅僅是“荒漠上的海市蜃樓”而已。
也許我們在分析戰爭的起因之前,應該首先檢點大戰導致的后果。只有明白了戰爭的后果,才能對它的起因有一個更加現實冷靜的分析。就紐倫堡軍事法庭而言,只要把戰爭的爆發和擴大完全歸罪于希特勒的侵略擴張就夠了。但是,這種對戰爭起因的解釋未免過于天真和淺薄。
希特勒最不希望發生的就是又一次世界大戰。德國人,尤其是軍方將領,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歷心有余悸,因此尤其害怕爆發又一次世界大戰的風險。我們強調這一點,并不是想要為希特勒及其忠實追隨者本身的侵略擴張政策涂脂抹粉。希特勒固然是一個狂妄的冒險家,但是他在追求自己的戰略目標時是非常謹慎的。德國的軍事領導人則比他更加審慎,對任何可能引發全面戰爭的舉措都采取小心翼翼的態度。
戰后,有大批德國方面的檔案資料被繳獲,可供研究之用。這些檔案顯示德國領導層在戰前曾感到非常憂懼,對德國打一場大規模戰爭的能力抱有極深的疑慮。
1936年,當希特勒采取行動重新占領萊茵蘭非軍事區時,德軍將領們對他的決策和法國可能采取的反應頗感焦慮。由于他們的反對,德國起初只派出幾支象征性的部隊進行試探。后來,當希特勒計劃派遣軍隊在西班牙內戰中支持佛朗哥時,將領們再次因此舉可能帶來的風險而提出抗議,結果希特勒同意限制德國的干涉規模。可是到了1938年3月,希特勒決定不再理會軍方的擔憂,堅持向奧地利進軍。
不久以后,希特勒告訴軍方,計劃向捷克斯洛伐克施加壓力以收回蘇臺德地區。陸軍總參謀長貝克(Beck)上將起草了一份備忘錄,爭辯說希特勒激進的擴張政策終將導致世界范圍的災難,并為德國招來滅頂之災。貝克在軍方高級將領會議上宣讀了這份備忘錄,并在得到與會者的一致認同后,遞交給了希特勒。希特勒堅決不改變既定政策,于是貝克提出辭職。希特勒安撫其他將領說,英法不會為了保護捷克斯洛伐克而戰,但德軍將領仍然深感不安,其中有些人曾策劃軍事政變,希望逮捕希特勒及其他納粹領導人,以此消除爆發戰爭的風險。
可是張伯倫面對希特勒對捷克斯洛伐克提出的毀滅性要求決定屈服,和法國一道同意袖手旁觀,坐視不幸的捷克被德國剝奪了領土和自衛的能力。事態如此發展,對那些德軍反對派將領來說不啻釜底抽薪。
張伯倫以為慕尼黑協定“為我們的時代帶來了和平”。對希特勒來說,慕尼黑協定不僅是壓倒國外對手的捷報,也是對手下將領們的勝利。他多次冒險都取得了兵不血刃的勝利,軍方的警告則被反復證明是杞人憂天,將領們自然會喪失對自己判斷力的信心,還有對決策的影響力。希特勒本人自然也會變得過于自信,對未來能繼續輕易取勝的前景深信不疑。即便認識到進一步冒險也許有導致戰爭的可能性,他也會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不斷的成功讓他陶醉不已,喪失了適度質疑自己決策的清醒意識。
假設希特勒真的曾預謀發動一場以英國為對手的全面戰爭,他一定會盡全力建設一支實力能夠挑戰英國海上霸權的強大海軍。可實際上他所建設海軍的規模,甚至還沒有達到1935年英德海軍協定所允許的限度。他不斷向海軍將領保證,和英國的戰爭危險微不足道。慕尼黑協定之后,希特勒告訴德國海軍,至少今后6年之內都不用考慮和英國開戰的可能性。甚至到1939年夏天,遲至8月22日,希特勒仍在重復著這種論調,不過語氣越來越不自信了。
那么,希特勒究竟是怎樣一步步走向這場他原本刻意想要避免的大戰呢?他貪得無厭的侵略野心不是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真正重要的是,西方列強一直以來對他的侵略行為采取姑息縱容的態度,而在1939年春季之后,列強的態度突然發生了180度的轉變。這一政策方向上的轉變是如此突然而又出人意料,終使戰爭不可避免。
如果你坐視某人不停地向熊熊燃燒的鍋爐爐膛里添加燃料,讓鍋爐里的蒸汽壓力升到危險的臨界值以上,那么你就對因此發生的鍋爐爆炸負有責任。物理上的這條真理同樣也適用于政治領域,尤其是國際事務。
自希特勒1933年上臺以來,英法兩國政府對這個危險的獨裁政權所做的讓步,比他們之前愿意向德國的民主政府做出的要大得多。在每次決策關頭,英法政府都表現出息事寧人、把棘手的問題束之高閣的傾向,結果僅僅是以未來為代價,茍延當下的一時偏安。
與之相對,希特勒那方面則把自己所面臨的問題設想得過于邏輯化和理性化。他在1937年11月的秘密會議中系統地闡述過德國外交政策的基本指導思想——所謂《霍斯巴赫備忘錄》保存了這一內容。這一指導思想基于這樣一個基本信條,那就是德國的人口規模在不斷增加,如果想要保持生活水平不下降,那么德國就急需拓展“Lebensraum”,也就是生存空間。希特勒認為德國不可能實現自給自足,尤其食品供應方面的自給自足。外貿進口也不足以提供德國所需的全部物資,因為這樣做需要的外匯超出了德國的支付能力。由于外國的貿易壁壘和德國自身的財政匱乏,德國很難在世界貿易和工業產出方面占有更高的份額。況且依賴外貿進口就意味著德國將要依賴外國,一旦發生戰爭就有可能出現饑荒。

希特勒得出的結論是,德國必須從人口稀疏的東歐地區取得更多“有用的農業空間”。但東歐各國不會自愿把這些土地讓渡給德國。“無論是羅馬帝國還是大英帝國,一切時代的歷史反復證明,只有鋌而走險并粉碎對手的抵抗,才能完成國家的擴張……無論現在還是過去,無主的土地是不存在的。”德國至遲必須在1945年以前解決生存空間問題——“此后,問題只會變得更加嚴峻。”可能的出路都會被堵住,食品短缺的危機隨時可能在德國出現。
雖然上述想法的野心大大超出了希特勒想要收復德國在“一戰”后所喪失土地的初衷,但西方的政治家們對此并非一無所知,盡管他們后來假裝不知道。早在1937—1938年間,很多西方政治家在私下談話中都坦率流露過真實想法,英國統治階層的小圈子里就有很多人認為,可以考慮允許德國向東方擴張,把禍水從西方世界引開。不過這種論調僅限于私下交流,并不見諸公眾平臺。這些西方政客同情希特勒的生存空間理論,并且對希特勒毫不隱瞞這種同情心。但是他們從未認真考慮過,除了武力威脅,還有什么辦法能誘使那些土地的所有者愿意割讓。
德國方面的文獻顯示,哈利法克斯勛爵(Lord Halifax)1937年11月訪問德國時的做法曾大大鼓舞過希特勒的野心。哈利法克斯時任樞密院議長,也是英國內閣中僅次于首相的第二號人物。雙方會晤的文獻記錄顯示,他向希特勒暗示,英國將任由希特勒在東歐放手行動。也許哈利法克斯的本意并非如此,但他給德國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而這對德國之后政策的影響至深且巨。
后來,安東尼·艾登(Anthony Eden)由于和首相張伯倫在很多問題上政見不合而在1938年2月被迫辭去外交大臣職務。張伯倫有一次在艾登提出反對意見的時候回答道:“你最好回家吃片阿司匹林再來。”哈利法克斯被任命為新一任外交大臣。幾天后,英國駐柏林大使內維爾·亨德森爵士(Sir Nevile Henderson)秘密拜會希特勒,重申哈利法克斯11月談話的宗旨,代表英國政府對希特勒想要在歐洲“促成有利于德國的變化”的愿望表示同情和理解——他說“本屆英國政府非常務實”。
外交文件顯示,以上幾件事加速了希特勒的侵略步伐。他以為英國對他的侵略行徑開了綠燈,默許他向東擴張。當時希特勒得出如此結論是非常自然的。
希特勒進軍奧地利,進而將其并入第三帝國時,英法兩國政府秉持著理解的態度接受了這一現實,希特勒因此受到進一步鼓勵。(德國在進軍奧地利的整個過程中遭遇的唯一困難,就是很多德軍坦克在通向維也納的公路邊拋錨了。)他還聽說,在那次行動后,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拒絕了蘇聯的動議,不愿意商定一個集體遏制德國侵略行為的計劃。這又進一步鼓勵了希特勒的侵略野心。
在此我們還必須指出,1938年9月德國對捷克斯洛伐克的威脅達到最高點的時候,蘇聯政府公開和私下都向英法發出信號,聲稱愿意和英法聯手采取措施,保衛捷克斯洛伐克的領土完整。英法對蘇聯的動議置之不理。此外,蘇聯還被排斥在決定捷克斯洛伐克命運的慕尼黑會議之外。英法的冷淡態度在1939年招致致命的后果。
英國政府的表現似乎是在默許德國的東向侵略行徑,但當希特勒在9月對捷克斯洛伐克進一步施加壓力時,英國竟反應頗為激烈,進行了部分動員,希特勒對此大吃一驚,且深感不快。不過后來張伯倫屈服于希特勒的要求,甚至主動幫助德國向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施壓,逼迫捷克斯洛伐克人接受希特勒的條件。這就讓希特勒誤以為,英國一時的抵抗只是為挽回面子而故作姿態,目的是應付國內以溫斯頓·丘吉爾為首的民意——后者反對英國政府一味讓步和妥協的外交政策。法國表現出來的被動態度同樣也鼓舞了希特勒。盡管捷克斯洛伐克在歐洲諸小國里擁有一支裝備最精良的陸軍,但是法國還是很快就背棄了這個盟友,所以,英法似乎不太可能會為了維護東歐、中歐鏈條上的其他盟國而與德國刀兵相見。
所以希特勒以為自己可以很快兵不血刃地完成消滅捷克斯洛伐克的任務,然后繼續向東方擴張。
雖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波蘭從德國割去了最大的一片國土,但是希特勒起初并沒有想要對波蘭動手。波蘭和匈牙利一樣是德國的同謀,是威脅捷克斯洛伐克后方的共犯,它可以幫助希特勒誘使捷克斯洛伐克屈服——波蘭還趁機獲取了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塊領土。只要波蘭同意歸還德國的但澤港,并在“波蘭走廊”上為德國開辟連通本土和東普魯士的自由通道,那么希特勒愿意暫時把波蘭當成己方的小伙伴。就希特勒而言,在當時的形勢下,他對波蘭的要求已經極端克制了。可是那年冬天,希特勒通過多次談判,最終發現波蘭人頑固地拒絕做出讓步,而且對本國的軍事實力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即便如此,希特勒還是寄希望于波蘭人在進一步談判之后會改變想法。直到1939年3月25日,他仍在告訴德國陸軍總參謀長說自己“不希望動用武力解決但澤問題”。可是當希特勒朝著另一個方向采取新的步驟之后,英國人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反應,這讓希特勒改變了原來的想法。
1939年的頭幾個月,英國政府的領導人享受著最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未有過的輕松和愉快。他們幻想著,由于自己采取了重整軍備的措施,美國也開始加緊軍備,再加上德國經濟上所遭遇的困境,國際局勢的危險程度已經降低了。張伯倫在3月10日曾私下表達過這樣的觀點,就是和平的前景比以往任何時間都更加光明,希望在年底之前各國可以安排新一輪裁軍會議。第二天,艾登前一任的外交大臣、時任內政大臣塞繆爾·霍爾爵士(Sir Samuel Hoare)在演說中信心滿滿地宣稱,世界正在進入一個“黃金時代”。內閣部長們安撫朋友和評論界人士說,德國正處于經濟困境,無力發動戰爭,且一定會因英國以貿易協定的形式伸出的援手而投桃報李,接受英國政府開出來的條件。兩位內閣部長——奧利弗·斯坦利(Oliver Stanley)先生和羅伯特·哈德遜(Robert Hudson)先生——正動身前往柏林為此事奔走。
就在那一周,《笨拙》(Punch)雜志刊登了一幅漫畫,畫的是“約翰牛”從噩夢中醒來松了一口氣,而近來的“戰爭恐懼”幽靈正從窗戶飄出屋外。在1939年“3月15日”那個一再被預言的不可避免的命運之日到來之前的一周,英國政壇上下充斥著前所未有的荒謬的樂觀主義幻想。①
與此同時,納粹卻正在緊鑼密鼓地煽動捷克斯洛伐克境內的分離主義勢力,以期從內部瓦解這個國家。斯洛伐克領導人蒂索(Tiso)在柏林見過希特勒之后,于3月12日宣布斯洛伐克獨立。波蘭外長貝克(Beck)上校盲目地公開宣稱自己同情斯洛伐克人的獨立舉措。3月15日,捷克總統向希特勒提出的要求屈服,同意德國占領捷克并在波希米亞建立“保護國”,德軍繼而開進了布拉格。
1938年秋天,各國簽署慕尼黑協定的時候,英國政府承諾保衛捷克斯洛伐克未來不受侵略的威脅。可是張伯倫現在告訴下議院說,他認為斯洛伐克獨立使得英國做出的承諾無效,他認為英國不必受承諾的束縛。他在對事態的發展表示遺憾的同時,對下議院說英國沒有理由“背離”過去的一貫政策。
但是張伯倫的態度在幾天后就來了個180度大轉彎,這個政策轉變突如其來且影響深遠,讓全世界感到震驚和迷惑。他突然決定要封鎖希特勒未來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動,并在3月29日給波蘭發出一紙邀約,聲稱支持波蘭政府反抗“任何威脅波蘭獨立以致波蘭政府認為有必要加以抵抗的行動”。
我們不知道張伯倫突如其來的舉措背后的主要動機究竟是什么——也許是公眾激情的壓力,也許是自己的憤慨,也許是被希特勒愚弄而激起的怒火,也許是被國人視為傻瓜所引起的屈辱感。
在從前不信任政府外交政策的那部分英國民眾的譴責之下,曾經支持和贊賞張伯倫綏靖政策的那部分民眾,大多數也經歷了同樣戲劇性的突然轉變。國民的分歧逐漸彌合,在憤怒情緒的左右下,這個國家再次團結起來了。
但無條件的保證把左右英國國運的權力放到了波蘭統治者的手中,而這些人的判斷力令人懷疑。況且,在缺少蘇聯援手的情況下,任何對波蘭領土完整做出的擔保都是一紙空文,而英國沒有事先采取任何措施去評估蘇聯是否愿意伸出援手,以及波蘭是否愿意接受這種援助。
英國內閣在被要求批準這項保證時,甚至都沒能過目三軍參謀長委員會就此事遞交的報告,而這項報告本來可以讓內閣明白,從實際執行的角度來說,根本無法為波蘭提供有效的保護。② 不過,內閣即便審閱了軍方的可行性報告,在當時那種政治氣氛下,也未必會做出不同的決策。
這項保證在議會討論時得到各方面一致贊成。只有勞合·喬治(Lloyd Geo- rge)先生提出唯一的反對意見,他警告下議院說,不事先確認蘇聯會和英國站在一起就盲目做出如此影響深遠的承諾,將會犯下一個自殺性的錯誤。對波蘭的保證會讓本已緊張的局勢提前爆炸,結果必將引發一場世界大戰。它既是公然的挑釁,又對侵略者構成最大限度的引誘。它挑動希特勒向全世界證明,向這樣一個西方鞭長莫及的國家做出領土保證是一件多么徒勞無益的事情,又讓固執的波蘭人更加不愿意考慮向德國做出任何讓步,同時希特勒也將無法在“不丟面子”的前提下從原有的立場退縮。
那么波蘭領導人為什么會接受這樣一個致命的承諾?部分原因在于他們對本國早已過時的軍事實力抱有荒謬的自信——他們竟然侈談“騎兵沖擊直搗柏林”。另一部分原因是人為因素:貝克上校此后不久提到過,自己在“撣去雪茄煙灰的兩次彈指之間”就下定決心接受英國的保證了。他解釋說,自己無法接受1月和希特勒會見時后者那句但澤“必須”歸還的話語,而接受英國的領土保證不啻當面給希特勒一記耳光。的確,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常常就是像這樣在沖動中被決定的。
現在避免戰爭的唯一希望在于取得蘇聯的支持——蘇聯是唯一能夠直接給予波蘭支持從而有效威懾希特勒的強國了。可是在這種危急的形勢下,英國政府為此而采取的措施仍是拖拖拉拉的。張伯倫強烈地反感蘇聯,而哈利法克斯對蘇聯抱有宗教上的憎惡情緒,而且兩人都高估了波蘭的實力而低估了蘇聯的實力。如果說他們現在已經意識到有必要和蘇聯締結共同防御協定的話,他們也還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條件來訂這份協定,殊不知,正因為他們已經草率地對波蘭人做出了保證,他們在談判桌上的地位就降低了,不得不按照蘇聯開出的條件來尋求達成這個協定——他們自己沒有明白這一點,但斯大林早就洞若觀火。
可是,除了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自身的猶豫外,波蘭政府和東歐其他小國也反對英國尋求蘇聯的軍事支援——這些國家害怕后者的軍事支援不過是變相的侵略。結果英蘇之間的談判步調慢得像是在出殯。
然而,希特勒對此種新國際形勢的反應極為迅速。英國的激烈反應和加速重整軍備的措施令他受到震撼,可是其所達成的效果和英國人所希望的背道而馳。希特勒判斷英國開始反對德國的東進擴張政策,擔心德國如果不能迅速行動,就會遭到西方強國的封鎖,因此得出結論,他必須加速獲得生存空間的步伐。可是他怎么才能做到這一點,同時又不至于引發全面戰爭呢?多年來,他形成了一套對英國國民性的看法,認為英國人民冷靜理性,能夠很好地將情緒置于控制之下。這種看法影響了希特勒的結論,使他判斷,英國人只有在確保蘇聯支持的前提下,才敢于為保衛波蘭而開戰。所以他抑制住自己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憎惡和恐懼,放下身段,竭力討好蘇聯,以確保后者置身事外。這個舉動比張伯倫的轉變更具戲劇性——也同樣引發了致命的災難。
與此同時,斯大林也已經在重新評估自己和西方的關系,這為希特勒接近蘇聯打開了方便之門。蘇聯早在1938年就對遭到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的冷遇心懷怨念,在希特勒進軍布拉格之后,蘇聯重新向英法提出共同防御的建議,收到的反饋卻不冷不熱,而英國政府竟搶先匆忙向波蘭提出了單方面的領土擔保。這種態度就足以加深斯大林對西方國家的疑慮。
5月3日的一則新聞宣布,蘇聯外交人民委員李維諾夫(Litvinov)被“解除職務”,內里的警告意味再明白不過。李維諾夫長期以來是和西方列強合作抵御納粹德國路線的主要倡導者。接替他的莫洛托夫(Molotov),據報道更傾向于和獨裁者而不是和自由民主國家打交道。
4月,蘇德開始接觸,試探締結協約的可能性,但雙方都進行得小心翼翼,因為彼此還是互不信任,懷疑對方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阻止己方和西方列強達成協議而已。可是英蘇協商進展緩慢,德國人趁機加快和蘇聯談判的步伐,竭力尋求達成協約。但莫洛托夫在8月中旬之前一直不肯做出實質性承諾。然后形勢出現了決定性轉折。這可能是因為德國人比游移不定的英國人更愿意接受斯大林提出的極為嚴苛的要價,尤其是容許后者對波羅的海三國自由采取行動。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基于這樣一個明顯的事實,即希特勒無法把波蘭的作戰行動推遲到9月初以后,否則天氣因素可能會讓德軍無法發動入侵,因此把蘇德協定拖到8月下旬才簽署,那時希特勒就沒有時間再去和西方列強達成另一次“慕尼黑協定”了——這樣的協議可能會對蘇聯構成威脅。
8月23日,里賓特洛甫(Ribbentrop)飛赴莫斯科簽訂了《蘇德互不侵犯條約》,條約還附帶一個德國和蘇聯瓜分波蘭的秘密協議。
這個條約和它簽署的時機使得戰爭的爆發變得不可避免。希特勒如果在波蘭問題上退縮,就一定會在蘇聯人面前丟臉。而且,他誤認為,英國政府既不可能采取毫無勝算的行動來保護波蘭,也不愿意真的便宜了蘇聯。張伯倫在7月下旬派遣深受信任的顧問霍雷斯·威爾遜爵士(Sir Horace Wilson)和希特勒秘密接觸,商討英德協議的可能性,這就又重新助長了希特勒兵不血刃制服波蘭的希望。
可是《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簽訂的時機太晚了,在英國人那里沒有發揮希特勒希望起到的作用,反而激起了“斗牛犬”的倔脾氣——就是英國人特有的不計后果的盲目頑固。在這種民族情緒下,張伯倫要是退縮,就必定會既丟臉,又失信。
斯大林非常清楚西方列強長期以來都有意讓希特勒朝東——也就是蘇聯的方向——擴張。他有可能把《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看作把希特勒的侵略能量引向相反方向的有力工具。換言之,此舉敏捷而聰明,抽身一躍就讓蘇聯眼前的敵人和潛在的敵人互相廝殺。此舉至少也能夠降低蘇聯所面臨的外來威脅,甚至還可以讓兩大強敵兩敗俱傷,確保蘇聯在戰后的強勢地位。
《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也意味著在兩強之間作為緩沖國的波蘭將不復存在——不過蘇聯人一向以來都認為波蘭人更像是德國侵蘇的急先鋒,而不是抵御德國侵略的一道屏障。蘇聯通過和希特勒合謀征服并瓜分波蘭,不僅可以輕易取回1914年之前的領土,還能通過蘇軍的直接占領,把波蘭東部建成防御德國入侵的屏障,當然這個屏障稍窄了一點,但似乎比獨立的波蘭國家更加可靠。蘇德協定還為蘇聯占領波羅的海三國和比薩拉比亞(Bessarabia)鋪平道路,這樣一來應對侵略的緩沖地帶就進一步得到拓寬了。
1941年,希特勒橫掃蘇聯,從那時回過頭來看,斯大林在1939年的外交騰挪似乎被證明是致命的短視行徑。斯大林很可能高估了西方國家抵御德國、消耗德國實力的能力。斯大林可能還高估了蘇軍在開戰初期的抵抗能力。不過,戰后的歐洲形勢相較1941年又發生了變化,就那時而言,斯大林當年的決策似乎也并非那么不利于蘇聯的國家利益。
此外,《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對西方造成了無法估量的傷害。西方那些政客們面對隨時都可能爆炸的危局,卻進退失據,采取了一系列拖延且魯莽的政策,應該對后來的結果負有主要責任。
丘吉爾在描述英國如何縱容德國重建軍備并吞并奧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之后,就英國錯失蘇聯采取共同行動的提議并逐步陷入戰爭的這個過程評述道:
……大英帝國在揮霍浪費了以上每一次獲得幫助和取得優勢的機會之后,引領著法國一起對波蘭的領土完整做出了擔保——就是這個波蘭,在僅僅半年以前還以鬣狗般的饕餮胃口,參與過掠奪和肢解捷克斯洛伐克的行動。在1938年為捷克斯洛伐克而戰尚有意義,當時德國陸軍在西線只能勉強集結起區區6個受過訓練的師,而法國能輕易集結起將近60到70個師跨過萊茵河或者打進魯爾區。可是這樣做在當時被認為是不可理喻、魯莽、違背現代文明思想道德原則的行為。可是現在,兩個西方民主國家終于宣布,準備好為了波蘭的領土完整而犧牲自己民眾的生命。有人曾說,歷史是由人類種種的罪行、錯誤和悲慘處境構成的長卷,但在歷史上,我們很難找到一個類似的實例:姑息縱容的綏靖政策在執行了五六年之后,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迎來了徹底轉變,英國竟準備在條件遠為不利的情況下打一場規模更加龐大且顯然迫在眉睫的戰爭……
于是,國家終于在一個最不合時宜的時刻,在最不利的條件下,做出了決策,而這個決策必將讓成百上千萬人民遭到屠殺。③
這段對張伯倫所犯錯誤的事后諸葛亮式的判詞令人震驚。因為丘吉爾在危局之中也曾支持張伯倫匆忙向波蘭做出的領土保證。顯而易見,他在1939年也和絕大多數英國政治領導人一樣,出于沖動而魯莽行事,有違英國政壇過去標志性的冷靜判斷的行事風格。
①譯注:3月15日典出莎翁戲劇《尤里烏斯·愷撒》,是預言凱撒被刺的日子——那一天早上愷撒還在質問預言者:“3月15日已經到來,你怎么說?”——用來比喻一再被預言的不可避免的日子,這里指德國最終占領捷克斯洛伐克全境。
②筆者是在內閣做出決策之后不久聽說此事的,告訴筆者內幕的是時任陸軍大臣霍爾-貝利薩先生和比弗布魯克勛爵,而比弗布魯克勛爵又是從內閣其他成員處與聞內幕的。
③Churchill: The Second World War, vol. I, pp. 3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