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齊物論》有言:“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這便是莊周夢蝶。
世人卻不知,那夢竟化為了一座城,那蝶竟化為了莊周一般模樣。
城,乃魘城。
蝶,乃莊蝶。
凡有心魔者,皆可入魘城。
然入魘城者,非癡即亡。
有傳言說,無論是金銀財寶,還是功名利祿,甚至是長生不老,只要去了魘城,這些便都可以得到。
因此,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入魘城者,非癡即亡”,卻仍是寧愿擠破了頭,也定要尋到那入城之法。
“蛋,蛋蛋蛋……”
花妖一把將孟桑榆的房門推開,指著外面結結巴巴的不知說的什么。
孟桑榆還在睡覺,蓋著被子側身背對著門的方向躺在床上,花妖這般吵鬧的闖了進來,她竟好似都沒有聽到,一動未動。
“小桑桑?你醒了沒?”花妖奇怪的伸長了脖子又叫了一聲,卻仍是沒有反應。
“孟桑榆?”又叫了一聲,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小寶貝兒?”
“小親愛?”
“小媳婦兒?”
壯著膽子,一連又胡叫了三聲,只見床上那人竟還是沒有半分醒來的意思,這下花妖就有點納悶了。
若是往日他這么突然闖進門,沒有一道雷劈下來是不可能的,怎么今日這不但沒雷劈,連反應都沒有一下?
何況他剛才的聲音可一點都不小啊……這睡的也太死了吧?
不對勁!
花妖小心翼翼的湊到了床邊,抬手戳了一下孟桑榆的肩頭:“喂?你還活著嗎?喂喂?”又戳了兩下,果然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花妖心道不好,上前一把就將孟桑榆的身子給扒拉正了,卻忽聽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著便是道士大喝一聲:“不要看她的眼睛!”
然而卻已經晚了。
花妖第一眼看到的便就是孟桑榆的眼睛。
一雙沒有眼白且黑洞洞的,好似那無底的深淵一般的眼睛。
“這,這是……”話未說完,花妖便已赫然倒地。
道士站在門口,看著橫躺在了地上的花妖,捂臉嘆息一聲:“那臭丫頭到底是從哪撿來的這朵蠢花!”
只有最蠢,沒有更蠢!
花妖眼前一黑,就感覺自己好像是掉進了一個無底的巨坑之中。剛想要叫救命,突然卻感覺自己好像已經掉到了底兒,卻因為沒有想象中應有的墜地痛感而慫了,不敢睜開眼睛。
“這,這到底到底兒了沒有啊,我,我恐高啊……”
“我說,上面那位大哥,麻煩你挪一下屁股行嗎?”
孟桑榆的聲音突然出現,花妖赫然就瞪大了眼睛:“小桑桑?你在哪?”
“你屁股下面!”
花妖愣了愣:“我屁股?”又低頭一看,只見孟桑榆正趴在地上,而他則是坐在孟桑榆的后背上,又驚又喜:“臥槽?你怎么在我下面!你還活著啊?”
孟桑榆深吸一口氣:“你還不給我滾起來!”
孟桑榆一邊整理著自己被花妖壓皺的道袍,一邊瞥著正盯著她上下打量的花妖:“你看什么看?!”
花妖支支吾吾,又清了清嗓子,神色有異的說:“你,你那兒沒事吧?”
“那?哪兒?”孟桑榆凝眉不解。
“就那兒??!”花妖指了指她的胸,“你那本來就沒有很大,我剛才又一屁股坐你后背上了,不會徹底給你壓平了吧?”
孟桑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又抬頭看向一臉哀色的花妖,頓時只覺一口老血直沖喉嚨就要噴將出來!
她臉色漲紅,雙拳緊攥,咬牙大喝:“無量天尊!”
花妖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先捂住了臉。
然而……
片刻后。
“呀——呀——呀——”空中除了飛過了一只渾身漆黑發亮的烏鴉以外,再無其他。
氣氛變的一度尷尬。
孟桑榆和花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同仰頭看了看天。
空中一片漆黑,無日月,此時的他們就好像是跌入了九幽地府那般,周圍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響,而眼睛能看的一切都只是一個一個黑色影子,從影子的輪廓看上去,這里似乎是一個林子,他們的身邊有無數棵樹。
花妖道:“那個……我們好像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你那雷似乎劈不進來哈?!?
孟桑榆過了一會才平靜的“嗯”了一聲,下一刻卻一拳就砸了過去:“那我就親自動手!”
“別,別打臉,別打臉啊你……??!”
須臾,花妖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面皮,哭唧唧的抹眼淚道:“你這女人真暴力!就不怕嫁不出去!”
孟桑榆懶得搭理他,而是四處張望的觀察著此刻他們身處的這個地方。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這里來的,似乎是做了一個夢,醒來便掉進了這里,緊跟著就被從天而降的花妖給壓在了身下。
此處一片漆黑,肉眼可見度不超過五百米,遙遙望去,前方被一層層的白色霧氣籠罩著,什么也看不清晰。
不過……
她抬起鼻子嗅了嗅:“好濃的怨氣……”
花妖捂著臉,也左右看了看,忽的好像想到了什么:“這里不會是魘城吧?!”
“魘城?”孟桑榆一驚,再看向周圍一片漆黑時,心中卻是越發的涼了。
如果這里真的是魘城,他們豈不是出不去了?
魘城禁地,有進無出!
可她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呢?
凡有心魔者,才可入魘城,她……
是了,她竟忘了,她也是有心魔的啊。
花妖見孟桑榆臉色不太好,便安慰道:“放心吧,你師父肯定會救我們的,我進來的時候,你師父看到了,他應該會有辦法吧?”
就在這時,道士的聲音突然從天而降:“接著!”
一個黑影急速自空中朝他們落了下來,花妖下意識伸手去接,抱在懷中一看,卻是瞪大了眼睛:“蛋?”
孟桑榆看著花妖懷中抱著的那顆玄色巨蛋:“這是什么?”
花妖卻仰頭大叫了起來:“道長啊,你不來救我們,扔個蛋下來干什么!”
道士不靠譜的聲音傳來:“那蛋說不定能助你們一臂之力,我就不去了,我還有事,你們忙你們的,自求多福吧哈!”
“啥?”花妖欲哭無淚,又大叫了幾聲道士,卻是已經得不到半點回應了,便對孟桑榆抱怨,“你那師父忒不靠譜,什么玩意兒??!”
又將懷中蛋遞給孟桑榆:“對了,我就是為了這蛋才跟你一塊掉進來的!”
孟桑榆看著蛋:“這蛋是……”
花妖卻是唇角一勾,高深莫測的瞇了瞇丹鳳眼:“你猜猜它是誰?”
孟桑榆疑惑的看了看花妖,又看向了蛋,猛的一怔,想到了什么:“難道是羽月?”
花妖嘿嘿一笑,拍了拍那蛋:“我今兒一大早去看泡在水中的骨笛,你猜怎么著?那盆中哪里還有什么骨笛,竟多了這么一個蛋!哎我說,這鶴應該是蛋孵出來的吧?”
“為啥讓我抱著它?你是它主人,你為啥不抱?”
“喂,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你拽什么拽,你現在可劈不了我了!”
花妖抱著那顆玄色巨蛋,不樂意的跟在孟桑榆身后一直叨叨個不停,孟桑榆充耳不聞,只是一邊走著一邊觀察著左右,走到了一塊石碑前,忽的停了下來,只見那石碑上刻著兩個蒼勁有力的血紅色大字。
魘城!
果然是魘城。
“怎么?怕了?”花妖也瞥見了石碑上的字。
“進去以后,無論發生什么,你記住?!泵仙S艿恼Z氣異常的嚴肅,“不要管我,護好羽月。”
然而當他們真的踏入魘城之后,眼前所呈現的場景卻讓他們瞠目結舌。
世界仍是一片的漆黑,霧氣卻已散去,而他們面前的竟是一條熱鬧的集市。
街道上張燈結彩,路的兩邊是販賣各種物件兒的小攤兒,而每一個小攤兒的旁邊都會有一個桿子,上面掛著兩個燈籠。
燈籠很精致,卻也很詭異。
因為孟桑榆發現,只要是她能看到的小攤兒,所掛的燈籠便都是蝴蝶的樣子,各種模樣各種形態顏色的蝴蝶,每一個都畫的栩栩如生,好似真的一般。
集市上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這些人看上去和普通人一般無二,卻唯獨……沒有影子。
蝴蝶燈籠照的那般亮,怎會照不出人的影子呢?
“他們是人是鬼?”花妖看著熱鬧的集市,吞了口唾沫。
“非人非鬼。”
“什么意思?”花妖將懷中巨蛋抱的緊了緊。
“你我與他們一樣,都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影響而跌進來的魂魄?!?
花妖頓時張牙舞爪的叫囂:“誰與你們一樣!我是被你連累的,我可是看了你的眼睛才……”
“你若沒有心魔,即便看了我的眼睛也進不來?!泵仙S茏I諷的冷笑道。
花妖的臉僵了僵,無言以對。
孟桑榆看向熱鬧的集市,無奈嘆氣:“走吧,想要出去,怕只能去找這城的主人了?!?
一個小攤兒前。
孟桑榆垂眸掃了掃攤子上擺著的東西,這是一個販賣胭脂水粉的小攤兒,攤販卻是一個干瘦且模樣猥瑣的大叔。
她隨手拿起了一盒胭脂,那猥瑣大叔卻是一臉色瞇瞇的盯上了一旁的花妖:“這位姑娘真是生的好樣貌啊,若是再用上我的胭脂,便更是錦上添花了啊。”
花妖險些就將手中巨蛋拋出去砸那攤販臉上,舉著巨蛋,挺著胸脯子就嚷嚷了起來:“誰是姑娘?你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誰是姑娘!你才是姑娘,你全家都姑娘!”
攤販眼睛都直了,嘴角尷尬的直抽抽:“現在的男娃娃怎么都生的一副女相……”又瞥向了一旁正在強忍憋笑的孟桑榆,將她從上到下看了一遍,一臉懷疑的瞇著眼睛:“這位……公子?”
“噗!”花妖一個沒忍住就笑出了聲,指著孟桑榆的胸口就狂笑了起來,“我就說你那兒本來就不大,你還不信,這下信了吧,哈哈哈……”
“……”孟桑榆手中的胭脂盒“咔嚓”一聲竟然成了兩半,自她手中掉在了桌子上,攤販看的瞠目結舌,花妖卻還在不知死活的捧腹大笑著。
“給——我——閉——嘴!”
孟桑榆一甩袍袖,小攤兒頓時被一陣旋風給整個掀翻,攤販直接被嚇得坐在了地上。
花妖的笑聲戛然而止。
孟桑榆冷眼看他:“別怕的,等出去了,這筆賬再好好算!”
她不把他給劈得外焦里嫩,她不姓孟!
隨即又猛地瞪向了坐在地上瑟縮的攤販:“你,帶我去找你們城主!”
可此話一出,原本還熱鬧的集市卻突然之間變的鴉雀無聲。
所有人,無論是逛街的還是擺攤兒的,皆都全部停了下來,齊齊看向了孟桑榆,且目光極其詭異。
“你見我們城主干什么?”跌坐在地上的攤販已經站了起來,警惕的盯著孟桑榆。
“如果你們知道如何出城,我不找他也行?!泵仙S軡M不在乎的聳了聳肩,圍觀的眾人卻是一片嘩然。
“離開?他竟想離開這里?瘋了嗎?”
“怕不是腦子壞了吧?”
“估計是個傻子……”
“這小公子生的這般俊俏,可惜了,是個傻子,如若不然配給我家姑娘倒是不錯。”
“就是就是,不過我覺得配給我家姑娘更合適些?!?
“既是個傻的,不如咱們張羅張羅……將他跟城北的傻姑配個對兒?”
眾人齊齊點頭:“傻公子配個傻姑娘,甚好,甚好??!”
卻無人注意到孟桑榆的臉已經黑到了極致。
花妖此刻已經抱著蛋偷偷的溜到了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靠在樹上,抹了一把冷汗:“幸好我溜得快,否則……”
忽聽一聲聲慘叫自百米外傳來:“妖,妖術,他是妖怪,是妖怪??!跑,大家快跑啊……”
眨眼間,原本還熱鬧的集市上竟變得烏煙瘴氣,而那逛街的和擺攤兒的眾人皆都東扭西歪的躺在了地上,或是捂著頭,或是捂著腰,亦或是捂著身上的某一處的哀嚎著。
唯獨孟桑榆還直直的立在原地:“睜大你們的狗眼給我看清楚,老娘是女的!”
一個女子輕笑聲忽然從花妖身后的大樹后面傳來:“你們終于來了,讓我等的好苦啊。”
一間茶寮,客人寥寥無幾,還算清靜。
孟桑榆和花妖看著坐在他們對面的女子,又對視了一眼,卻是誰也沒有先開口。
那女子相貌生的極好,看上去大概是十五六歲的模樣,可無論是孟桑榆還是花妖,卻都是知道的,這女子并非人類,而是妖。
女子喝了一口茶:“我叫夢兒?!?
孟桑榆道:“你說你在等我們?什么意思?”
夢兒笑了笑,給孟桑榆倒了一杯茶:“準確的說,應該是在等你。”
孟桑榆挑眉:“等我?”
夢兒點頭:“沒錯,是我用魘術喚你來此的,本以為失敗了,卻沒想到真的將你喚來了?!?
原來是這女子將她喚進這魘城的!
孟桑榆臉色稍稍轉涼,眼神中多了幾分寒意。
夢兒面有歉意的道:“雖說我這么做是自私了些,不過除此之外,也實在是沒有其他法子了,姑娘先莫動怒,可愿聽我從頭道來?”
孟桑榆沒有言語,算是默許。
花妖卻是忽的朝桌上一甩袍袖,三疊粒粒飽滿的瓜子兒便出現在了三人的面前。
花妖抓了一把瓜子,蹺起了二郎腿兒,儼然是一副準備聽故事的興奮模樣:“來來來,別客氣,吃吃吃?!?
孟桑榆已經習慣了,懶得搭理花妖。
夢兒嘴角抽了抽,這才正式開口講述了起來。
“你們可知這魘城是由何而來的?”
孟桑榆道:“我曾聽過一個說法,說這魘城便是當初莊周夢蝶時的夢境所化,不知真假?”
夢兒點頭:“確實如此,可當初這城卻不叫魘城,而喚作夢城?!?
孟桑榆忽的想到了什么:“難道這城的主人便是當初莊周所夢的那只蝴蝶?”
夢兒笑道:“姑娘當真聰慧,莊蝶便是此城的城主?!?
孟桑榆瞇了瞇眸子:“當初莊周夢蝶,是那般的逍遙自在,即便夢境化城,也絕不可能會化出一座魘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是啊是啊,怎么會成了如今這般?”花妖吐著瓜子皮,附和著點頭。
夢兒苦笑一聲:“從前這里也是有日月,有光明的,只是后來被濁氣所污而變成了現今這模樣?!?
孟桑榆凝眉:“是何濁氣?”
有夢者,皆可入夢城。
入城者,心愿可成,卻終是虛空一場。
夢醒,所得一切便皆為泡影。
這便是起初的夢城,不過就是一個為了眾生可做一場好夢的城而已。
怎奈,人心本貪。
有一個乞丐夢中入了城,開始,他每一次的心愿只是希望有一頓飽飯便足矣。
可后來卻又覺得應該添一碗熱湯,加一壺美酒。
酒足飯飽,便又想要一張床,有了床又要被,有了被卻發現這被子里應該再多一個美嬌娘。
一個不夠,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四五六個。由此,他覺得自己應該有一間院子來安置這些美嬌娘。然后院子有了他又嫌小,深宅大院有了他又覺得家中人太少。
于是,便又有了上百個家丁和婢女……
“后來呢?”花妖忍不住的開了口。
“后來?”夢兒冷笑一聲,“后來他便死了?!?
“死了?”花妖驚訝,“做個夢而已,怎么還要命啊!”
“做夢自然不會要命?!眽魞耗且浑p碩大的眸子看向花妖,“可若是他不愿從夢中醒來呢?”
不愿醒來……
花妖沉默了。
夢兒卻是譏諷的笑了笑,便繼續講了下去。
“不只是他,還有太多太多的人,其中有高官顯貴,也有貧民乞丐,無論地位如何,身份如何,同樣是入了這虛幻的夢境便就不愿離開了。他們寧愿相信這里的一切才是真的,卻不知這其中的代價是什么……”夢兒話說一半,忽的看向了對面的孟桑榆,“姑娘可知否?”
孟桑榆扭頭看了看茶寮外那空蕩蕩的街道,又抬眸望了望那空洞漆黑的天,竟突然感覺心口好似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有些憋悶的喘不過氣,深吸了口氣,才開了口:“無非就是一條命?!?
夢再美,終是假的。
“沒錯。”
夢兒那一張秀麗的小臉兒上再沒有了半點笑意:“他們在這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他們舍不得,因為夢醒了,他們得到的一切就會消失不見,所以他們寧愿放棄夢外的一切!”
孟桑榆恍然大悟:“你說的濁氣指的是人心的貪欲?”
“夢由心生,心凈夢便是凈的,心惡夢便是惡的。越來越多的惡人不愿離開夢境而亡于夢城,其魂被夢城所噬,而夢城也終于變成了魘城?!眽魞涸秸f情緒便越發的激動,說到最后竟是雙眸瞪大,泛紅濕潤。
孟桑榆想到了什么:“這城被濁氣所污,那莊蝶他……”
夢兒滿面頹然:“夢城與莊蝶,共生共存,城被污了,莊蝶他也……”話到一半,她卻說不下去了,竟直直跪在了孟桑榆面前,“姑娘,他與這城原本只為讓人做上一場好夢而生,如今這里卻成了喚醒人的心魔,滋養心魔的魔城,而他則成了以心魔為食的怪物,再這么下去,再這么下去……”
夢兒泣不成聲。
孟桑榆只覺自己頭皮一陣發麻,而花妖臉上的表情也由看戲變成了凝重。
半晌,孟桑榆緩緩的從木凳上站了起來,卻是話鋒一轉:“所以……你是在跟我談生意?”
夢兒正哭著,聞言愣了愣:“什么?”
花妖卻是一手抱著蛋,一手捂著臉,表示自己是沒眼看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了。
果然,孟桑榆道:“既然是生意,那咱們便談談酬勞吧?!?
夢兒嘴角一抽:“酬,酬勞?”
孟桑榆挑眉:“怎么?姑娘莫不是想空手套白狼吧?”
“奸商!”花妖看著夢兒一臉蒙圈的樣子,不由同情的嘟囔了一句,卻被孟桑榆橫掃過來了眼神給嚇得當時就佯裝著看向了別處,吹起了口哨。
夢兒深吸了一口氣:“可是,我沒錢……”
孟桑榆一甩手:“沒錢不干?!庇周E著二郎腿坐在了木凳上,單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木桌,目光卻時不時的瞟向空中。
花妖看的瞠目結舌,夢兒更是沒想到孟桑榆竟會如此。
眼看著夢兒又要哭了,花妖湊到了孟桑榆耳旁:“你就是不為了幫她,也得為了咱們出去啊……”
孟桑榆冷笑一聲:“出去?我倒覺得這還不錯,清靜的很,死在這里也算舒服?!?
花妖急了:“我可不想死在這!”
孟桑榆聳了聳肩:“沒錢,不干!”
花妖便要繼續與她理論,卻忽聽一聲輕咳自空中傳來:“你這臭丫頭,果真是長大了,糊弄不住了!”
花妖聞聲大喜:“道長?”
孟桑榆挑眉,戲謔的望著天:“喲,臭道士,你終于出現了?”
道士似是咬了咬牙:“丫頭啊,你便就幫了這個忙。”
孟桑榆冷笑:“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修行了這么多年,區區魘術豈能攝我于此?果然是你做了手腳?!?
道士尷尬的笑了笑,孟桑榆又開口道:“想來是有人托了此事于你吧……哈,你收了人家的錢卻想我出力,當我還是小時候那般蠢么?”
道士嘆息了一聲:“酬勞都算你的總行了吧!若不是算著近幾日我不宜做夢,我便自己去了,哪用得著你?!?
花妖卻是“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跟著又是一陣的捧腹大笑:“不宜做夢?在下佩服,實在佩服??!”
孟桑榆面色微變:“誰有這般本事?能在夢中擾你?”
道士含含糊糊:“是一個老冤家……好了,你快點解決好了回來,遲了,那酬勞我可就都買酒喝去嘍……”
聲音越發變小,直到最后消失不,孟桑榆的臉色卻并未好轉幾分。
花妖用胳膊肘碰了碰孟桑榆:“哎我說,你師父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以我闖蕩江湖這么多年的閱歷,所見過的道士都是一派正經斯文模樣,道術越高便越是正經,偏你師父不但亦正亦邪,還道法高深的不可測量,而且……”
花妖摸了摸下巴,一副思考狀,繼續道:“而且你師父究竟多大了?瞧瞧他那張白皙細嫩的臉,怎么看也都是一個風流倜儻的少年郎??!雖說修道可延緩衰老,可未入仙籍的道士再怎么厲害,活個千百年也總還是會老的,難道說……”
“行了?!?
花妖還要繼續說下去,卻被孟桑榆阻了,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天機不可泄露。你再說下去,怕是就算安然離開了這,回去后也沒有好果子吃!”
花妖心頭咯噔一聲,忙不迭的抽了抽自己的嘴巴,一旁的夢兒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便有些著急的問孟桑榆:“姑娘可是愿意助我了?”
“我且先問問你,世間道士何其多,你為何卻偏偏找上了我?是何人讓你找到我?”
孟桑榆懷疑的盯著夢兒,見對方臉上有為難之意,又道:“托我師父之人可是你?”
夢兒搖了搖頭。
“那在夢中擾我師父之人可是你?”
夢兒繼續搖頭,這次卻開了口:“我用魘術喚姑娘,的確是受人指點的,不過起初我也并不知道我要喚的人是誰,那人說只要我這么做便可喚來救星,且那人究竟是誰,我當真不知?!?
孟桑榆懷疑瞇了瞇眸子:“你不知?”
夢兒點頭,無奈的說道:“不瞞姑娘說,那人從未現過真身,只是以傳音術使我聽見了他的話,且之后也在未曾出現過了。我本是不信的,可魘城再這么下去真的會釀成大禍,我便才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思照著做了?!?
孟桑榆微微頷首,自忖眼下還是先離開這里才是要緊的,便問道:“你要我怎么做?”
夢兒微仰下巴,淚珠在眼眶轉了幾轉,始終沒有掉下來,她抿了抿唇,神色多了幾分堅定和毅然,聲音清晰明亮:“除魔毀城!”
忽的,一縷涼風毫無預兆的刮了來。
孟桑榆臉色一冷:“妖孽,還不現身!”
一陣陰冷的“咯咯”笑聲便傳了來:“毀城?你們要毀城?”
另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也跟著響起:“毀城者,殺無赦!”
掛在茶寮門口的兩個蝴蝶燈籠突然滅了。
一片漆黑。
縷縷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花妖只覺那風好似一根根的透骨針般在拼了命的往他身體里鉆,不由咬了咬牙,將懷中巨蛋抱的更緊了些。
孟桑榆面無波瀾,取出一張黃符朝空中一拋,同時口中念咒,那黃符頃刻金光乍現,仿若日月那般照亮了方圓幾里。
“出來!”孟桑榆伸手一抓,又朝地上狠狠地摔去,只見兩個身影竟憑空就出現在了地上。
“原來是兩只魘妖啊……”
孟桑榆曾看過道士的一本書,上面記載了魘妖生的是一副青面,頭上有角,且雙眼黑洞,沒有眼白的模樣,與此刻地上的兩個一般無二。
突然,兩只魘妖“騰”的一下化作了一縷黑煙,黑煙成霧,迅速蔓延,眨眼間,孟桑榆竟看不見花妖和夢兒的身影了,眼前只是一片白霧。
“姑娘快跑,是他來了!”
夢兒驚恐的聲音從一旁傳來,跟著孟桑榆便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人扯住就往外跑。
可還沒跑幾步,孟桑榆又覺自己的另一個手腕被人死死攥住。
“你想死么?!”竟是花妖的聲音。
就在這時,迷霧竟漸漸的淡了許多,花妖的身影果然漸漸的現了出來,他一臉冰冷的看著孟桑榆,又示意她看前方,這一看,卻是后脊一涼。
她的腳下竟是一條躺滿了無數亡魂的河!
哀嚎聲,鬼泣聲自那河中翻騰著,花妖低聲道:“此河名喚‘忘川’,乃連通地府之河,你若墜入,此刻那河中亡魂便又多了一個?!?
孟桑榆心有余悸,猛地扭頭看向扯著她另一只手的人:“你到底是誰?!”
夢兒冷笑,松開了孟桑榆的手,滿面猙獰的狂笑了起來:“真是白費力氣,竟被你們發現了!”
“收手吧,夢兒……”
一抹修長的身影自遠處漸行漸近,來人的嗓音很好聽,也很溫柔,孟桑榆扭頭看去,是一個男子。
一身白袍,衣袂飄飄,長發未束,落于肩頭。
乍看時,只覺的他是那蓬萊仙島隱世修行的仙人。
花妖看愣了:“臥槽!長得比我還好看,肯定不是好人,弄死他弄死他!”
孟桑榆白了他一眼,懶得跟白癡計較,便又看向那來人:“你便是莊蝶?”
男子淡笑,朝孟桑榆拱手作揖:“正是。”
孟桑榆冷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莊蝶嘆息一聲,又鞠了一躬:“道長,其實喚你來此之人是我,只不過夢兒胡鬧,騙了道長,還險將道長推入忘川,還望道長恕罪。”
莊蝶舉止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又看向一旁的夢兒:“她是我的一縷貪念所化,一切皆都只因我起了貪念才會到如此地步,原本我也可以自毀根基,如此這城也會跟著消失,可……這城中尚有在人間未死之人,城若毀了,他們必死無疑,我希望道長可以救一救這些人,還有……”
花妖不耐煩:“還有什么,趕緊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
夢兒指著花妖就破口大罵:“你個死花妖,只會產瓜子的廢物,給我閉嘴!”
花妖怒了,一甩袍袖,那鋪天蓋地的瓜子皮兒竟然就朝著夢兒砸了下來!
“哈?什么叫只會產瓜子?我還會產瓜子皮!”
夢兒滿頭滿臉都是瓜子皮,一邊往地上拍著抖著,一邊就要還口去罵,卻忽覺自己的嘴巴居然張不開了,身子也動不得了,抬頭一看,一張黃符不知何時竟懸在了她的頭頂!
她憤怒的瞪著正冷眼瞧著她的孟桑榆,想罵卻張不開口,想動手卻又離不開這金光的束縛。
花妖得意的扭著身軀,朝金光中的夢兒做著鬼臉,氣的夢兒一個勁兒的翻白眼,眼看就要咽過氣去。
“還有便是希望道長可以將夢兒也救出去!”莊蝶拱手,直挺挺著腰板就跪在了孟桑榆面前,定定的看著她:“夢兒早已修成了妖體,雖頑劣了些,卻也不是不能教化的,求道長將她帶走!”
說罷,便是“砰砰砰”的三個響頭磕在了地上。
黃符下,金光中的夢兒淚流滿面。
孟桑榆沒有想到,夢兒居然沖破了她的黃符。
即便她這樣的代價是沒了百年修為。
事發突然,在夢兒沖破黃符金光的霎那間便沖向了孟桑榆,一把將她推向了身后的忘川。
“你去死吧!”
忘川之中,亡魂們翻滾著河水卷起了一個巨大的浪,一只只漆黑干枯的手自那浪中朝孟桑榆伸出。
花妖大駭,卻忽的想到什么,跟著竟將手中巨蛋對準了孟桑榆給拋了出去!
狂風四作,忽聽,一聲鶴唳霎時直沖天際!
一抹玄光自蛋中破出,直沖云霄,籠罩大地,又見那云霄玄光之中竟忽的急速沖下了一個黑影,而目標則是已被數只鬼手扯住了手腳的孟桑榆。
花妖大喜:“是他!”
孟桑榆反應過來之時發現自己已經穩穩的站在了一個長滿了黑色羽毛且寬大的玄鶴背上!
她身后忘川的巨浪仍未退去,可那浪中的鬼手似乎很是忌憚的不敢在碰她分毫。
這時,已經破碎的蛋殼竟一片片的融為了一體,化作了一根精巧的骨笛,緩緩飄至孟桑榆的面前。
玄鶴忽而仰脖高唳一聲,似是在催促她去接那骨笛。
忘川之上,玄鶴展翅,孟桑榆立于鶴背上,手持骨笛,傲睨萬物。
莊蝶驚詫不已,隨即卻笑了:“既如此,我便放心了,骨笛之音足以護住城中之人和……”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夢兒,卻不在說下去,周身竟忽的燃起一抹幽紫色火焰,同時口中低聲喃喃著咒語。
頃刻間,地動山搖!
“不!”夢兒要沖過去阻止,卻被花妖一把抓住了手腕,“放開我,你放開我!”
花妖的力氣很大,夢兒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只能那么看著火焰中的莊蝶,拼命的嘶吼著,叫罵著,最后卻成了哀求,撕心裂肺的哀求。
孟桑榆生疏的將骨笛放在唇邊去吹,笛音奏起的瞬間,城內所有的夢中人皆都驚恐的捂住了耳朵,卻仍舊無法阻隔那笛音入耳。
山石滾滾,電閃雷鳴,天塌地陷,狂風怒號。
整座魘城陷入了崩潰的邊緣,那一個個夢中人不甘的哀嚎著,嘶吼著,卻終究逃不過一個又一個的化為一縷青煙。
夢兒心如死灰,再不掙扎。
她只是愣愣的看著那幽紫色火焰中的男人。
男人那一身的白袍被旋風掀起,瘋狂的擺動著,那一頭如瀑的黑發如今卻因修為耗盡而成了一頭的白絲。
“你若死了,我茍活于世有何意思?”
夢兒在花妖的手中無力的癱坐在了地上:“你說過不會拋下我,永遠都不會,你騙我,騙我……”
三百年前。
“公子公子,夢兒餓了,想吃肉肉!”小女孩摸著自己的肚子,嘟著嘴巴的撒嬌。
“好,這就帶你去吃。”白衣公子牽著小女孩的小手一面走,一面柔聲道,“夢兒乖,聽話,以后不許再吃那些人了,不干凈,會壞肚子的。”
“嗯嗯,那夢兒以后不吃他們了,要吃好多好多肉肉!”
“夢兒乖……”
二百年前。
“為什么?你為什么殺了他們?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再吃他們了嗎?”白衣公子一把扯住了長高了許多的女孩質問。
“不吃他們,難道要我繼續吃你的肉嗎?!”女孩猛地甩開了手,卻反手抓住了白衣公子的手腕,將袖子一撩,一塊新傷鮮血淋漓。
女孩哽咽:“我竟整整吃了一百年你身上的肉!”
白衣公子將胳膊背在身后:“無妨,我是靈體,只需半日傷口便會愈合?!?
女孩譏諷的笑了:“傷口可以愈合,那你的靈力呢?你是天地精華所聚成形的靈體,你的肉,你的骨,你的血便就是你的靈力,你日日割肉,最后靈力枯竭,便會死!”
“即便如此,也比你吃人強!”
“我不就是為了吃他們而生的嗎?!”
一百年前。
忘川旁,道士冷著臉:“你若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白衣公子搖了搖頭:“我舍不得她,想再多看看她……”
“你可知后果?”
“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擔,到那時,只希望道長可以救她一救。”
“冥頑不靈!”道士一甩袍袖,轉身便走了。
孟桑榆猛地睜開了眼睛,坐起身來,眼眶卻泛著紅。
魘城崩塌前,夢兒還是掙開了花妖的手,沖進了莊蝶的火海中。
她清楚的看見了夢兒在進入火海前,扭頭對她說了一句什么。
看口型,似乎是:“對不起?!?
而那火海中的一雙人影消失的剎那,孟桑榆竟看到了他們那支離破碎的記憶殘片。
莊蝶有何錯?
夢兒又有何錯?
憑什么要他們承擔那些入夢人貪欲所釀成的惡果?
可她……卻親手殺了他們。
花妖“噌”地從地上爬起來,揉著老腰就對坐在榻上的道士抱怨:“我說道長,你也忒不夠意思了,就這么讓我躺在地上也不管一管?”
道士極其嫌棄的瞥了他一眼:“怎么?難道我讓你和我徒兒躺一張床不成?”
花妖指著道士坐著的睡榻:“床不行,不還有這個嗎?!”
道士理所當然道:“不好意思,我不習慣跟人同榻。”
“你你你你……”花妖氣得說不出話來,卻被道士起身一巴掌給拍到了一邊兒去:“你什么你,一邊呆著去?!?
花妖哭唧唧的捂著臉,一副受屈的小媳婦模樣看著道士的背影,只怪自己打不過那臭道士,否則非沖上去跟他拼了不可。
“傷著了?”
孟桑榆微微抬眸,見道士正瞧著她,便問他:“我在他們的記憶中看到了你,你去過魘城?!?
道士淡淡道:“我去時,那里還叫夢城?!?
孟桑榆深吸口氣:“為何那時你不救了他們?”
道士苦笑著搖了搖頭:“那時那女娃娃還未修成妖身,城若毀了她也活不成了?!?
孟桑榆垂了頭。
“不過現在也還不算晚。”道士說著,便指了指孟桑榆手中緊攥的骨笛,只見那骨笛上竟落著兩只紫色的蝴蝶!
“怎么會這樣?!”孟桑榆大驚。
“你以為你手中那骨笛只是單純吹曲兒用的?它的威力,遠大于你的想象?!钡朗空f的風輕云淡,孟桑榆卻心下一熱。
“是骨笛救了它們?”
道士笑而不語,將骨笛上的兩只蝴蝶捏起放在了掌心中:“即便你們再可憐,可終究還是害死了不少人命,因果循環,這債總是要還的,這世間唯獨情傷最殤,且去人間渡一場情劫吧?!?
一張紫符憑空出現,道士悵然一聲:“這紫符地府認識,他們見了此物便不會為難你們,去吧?!?
孟桑榆忍不住道:“情劫之后,它們會如何?”
道士哈哈大笑幾聲,拂袖轉身,朝門外走去:“化蝶再世,逍遙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