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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

一定是有人誣陷了約瑟夫·K,因為他沒干什么壞事,卻在一天清晨被逮捕了。房東格魯巴赫太太的廚娘每天都在早晨八點鐘左右給他送來早餐,這天她卻沒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K等了一會兒,從枕頭上看著住在對面的那個老太太,她正在以一種異樣的好奇觀察著他。他覺得奇怪,肚子也餓了,于是搖響了鈴鐺。很快便有人敲門,一個他在這屋里從未見過的人走了進來。這人瘦長個兒,長得卻很結實,身穿一件緊身黑衣,上面類似旅行裝一樣打了不少褶子,還有各種口袋、襻兒、紐扣什么的,另外還系著一條皮帶,雖然不知道這些都是做什么用的,但看上去特別實用。“您是誰?”K問道,同時從床上欠起身來。來人卻不搭腔,仿佛他的出現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問了一聲:“您搖鈴了嗎?”“安娜該給我送早點了。”K說完便閉了嘴,凝神思量,試圖弄清楚來人到底是誰。可對方很快就避開了他的目光,轉身朝門口走去,把門打開一道縫兒,對著顯然就在門外面的人說:“他想讓安娜給他把早點送來。”隔壁房間傳來一陣竊笑,聽不出來是否有好幾個人在那兒。雖然這陌生人并不可能從中得知他之前不了解的事情,可他還是以傳達的口氣對K說:“這不可能。”“這倒是新鮮事兒。”K說著跳下床,很快穿好褲子,“我倒要看看隔壁是些什么人,看看格魯巴赫太太怎樣跟我解釋這一攪擾。”雖然他馬上意識到不該大聲說這話,因為這就等于在某種程度上承認了陌生人的監視權,但他覺得這一點現在不重要。可陌生人倒真是這樣理解的,因為他說:“您不覺得待在這兒更好嗎?”“在您向我自我介紹之前,我既不想待在這兒,也不想被您搭訕。”“我可是好意。”陌生人說著,卻主動打開了門。K不由得放慢了腳步,走進隔壁房間,乍看上去,里面和昨晚沒有什么區別。這是格魯巴赫太太的起居室,這間塞滿家具、被褥、瓷器和照片的房間今天或許比往日寬敞些許,但這一下子看不出來,尤其是因為主要的變化是里面多了一個正坐在敞開的窗前看書的男人。此人這時抬起頭來。“您應該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難道弗朗茨沒告訴您嗎?”“告訴了。你們到底要干什么?”K說道,目光由新出現的人身上轉向停在門口的那個被稱作弗朗茨的人,繼而又轉了回來。從敞開的窗戶望去,他又看見那個老太太,她以老年人特有的好奇走到對面的窗前,好繼續把一切看個明白。“我不過想找格魯巴赫太太。”K說著做了一個動作,仿佛要從兩個男人手里掙脫走出去似的,雖然他們站得遠遠的。“不行。”窗口的那個人說道,他把書扔到一張小桌上,站起身來,“您不能離開這里,您被捕了。”“看上去好像是這么回事兒,”K說,“可究竟為什么呢?”他接著問道。“我們不是來告訴您為什么的,回到您自己房間里等著吧。案子的審理程序已經開始,您會及時了解一切的。我這么客氣地勸告您已超出了我的使命。不過我希望除了弗朗茨沒有人聽到我的話,弗朗茨自己也違反了規定,對您過于客氣。假如您往后像在給您派看守的事情上一樣走運的話,那您就可以期待有好結果了。”K想坐下來,可是他看了看,整個房間里除了窗前的那張椅子外,再沒有別的地方可坐。“您將來就會明白,這話有多么對。”弗朗茨說著,就和另外那個人一齊朝他走來。尤其是后面那個比K要高出許多,連連拍著他的肩膀。兩人查看了K的睡衣,說他現在得換上一件質地一般的襯衫,他們將把這件睡衣連同他的其他衣物一起保管起來,假如案子最后沒事,他們會把東西還給他的。“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們比放在倉庫里強,”他們說,“因為倉庫里常常有貪污現象,而且過一段時間就會把所有的東西統統賣掉,不管案子了結沒有。天知道這一類案子得拖多久,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當然啦,您最后會從倉庫得到變賣款,可第一,這筆錢本來就很少,因為拍賣時看的不是出價的高低,而是有多少賄賂;第二,根據經驗,這樣的進款,年復一年地轉來轉去,只會越來越少。”K幾乎沒有聽進去這番話,他并不重視他或許還有的對個人物品的支配權,對他來說更要緊的是弄清楚目前的處境。但有這幫人在場,他簡直無法思考。第二個看守——只能是看守了——不斷親熱地用肚子頂著他的身子,可當他抬起頭來時,看到的卻是一張與那肥胖的軀體毫不相稱的瘦干臉,臉上的大鼻子朝一邊歪著,正越過他的頭頂跟另外一個看守交換著眼色。這到底是些什么人?他們在說什么?他們屬于哪家機構?K不是生活在一個法治國家里嗎?天下太平,法律健全,誰竟敢在他的寓所里抓他呢?他一向喜歡盡量樂觀地對待一切,最糟糕的事情也是非得等發生了之后他才會相信;即使一切都充滿兇兆,他也不會事先就為未來做準備。可這里發生的事卻讓他覺得不大對勁。雖然可以把這一切看成一場玩笑,是銀行的同事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或許因為今天是他三十歲的生日——跟他開的一個大玩笑?這完全有可能。也許他只需要沖兩個看守笑那么一下,對方也就會跟著笑起來。再或者他們就是街頭的值勤人員,他們跟那些人沒什么兩樣——盡管如此,從第一眼看到看守弗朗茨起,他就決心不放棄自己在他們這些人面前或許還有的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優勢。至于以后會有人說他不懂得玩笑,這在K看來也沒什么了不得的。可他還是回想起幾樁本身無關重要的小事——并不是說他有從往事中吸取教訓的習慣——他不像他的朋友們那么警覺,不計后果,草率行事,結果自是受到了懲罰。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起碼這一次不能。如果這是一場喜劇的話,那么他也要配合著登臺同演。

他還是自由的。“借過。”說著,他便快步從兩個看守中間穿過去,返回自己的房間。“看上去他還算明智。”他聽到背后有人說。一回到房間,他便打開書桌的抽屜,里面一切都放得再好不過,可就是由于情緒激動,一下子找不到他要找的證件。最后他只找到了他的自行車執照,都想帶著它去見看守了,可又覺得這證件太微不足道,于是他又繼續找,最后找到了出生證。當他重新回到隔壁房間時,對面的門打開了,格魯巴赫太太正想邁步進來;可轉眼又不見她了,因為她幾乎還沒有認出K來,就滿臉尷尬地一邊道著“對不起”,一邊退了回去,并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K只說了聲:“您倒是請進來呀。”此時他拿著證件站在房間中央,眼睛望著門,它卻再也沒有打開,直到看守的喊聲嚇了他一跳,K這才發現,那兩人正坐在敞開著的窗前的小桌旁,在吃著送給他的早點。“她為什么不進來呢?”他問道。“不許她進來,”大個子看守說,“您被捕了呀。”“我怎么會被捕了呢?而且是以這種方式?”“您這是又來了不是,”那看守一邊說著,一邊拿著黃油面包往蜂蜜罐里蘸了蘸,“這樣的問題我們不回答。”“可您必須回答。”K說道,“這是我的證件,現在請給我看看你們的證件,尤其是拘捕證。”“我的天哪!”那看守叫道,“您還不能順應您的處境,您好像是存心要惹惱我們呀。目前所有人中,我們可是跟您關系最密切的了。”“的確如此,您就信了吧。”弗朗茨說,他端著咖啡杯,不是把杯子送向嘴邊,而是久久地注視著K,目光似乎意味深長,深奧難懂。不由自主地,K和弗朗茨對視起來,隨即卻又拍了拍他的證件說:“這是我的證件。”“我們要它干什么?”大個子看守又叫了起來,“您簡直就像個孩子。您到底要干什么呀?跟我們這些看守討論證件和拘捕證就能很快結束您那該死的案子嗎?我們只不過是受雇于人的小人物,不懂得什么證件不證件的,除了在您這兒站十個小時的崗,然后拿工錢外,跟您的事兒沒有別的干系。這就是我們要干的活。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明白,我們為之效勞的上級機關在簽發拘捕令之前,都會非常認真仔細地調查清楚拘捕的理由和被拘捕者的情況的。這一點不會錯的。就我所知,當局——當然我只了解最底層的機構——不會在人群中尋找罪行,而是像法律規定的那樣,會被罪行所吸引,然后就會派出我們這些看守。這就是法律。這怎么會有錯呢?”“這種法律我不懂。”K說。“那對您只會更糟糕。”看守答道。“這法律大概只存在于你們的腦子里吧。”K說。他想以某種方式窺視看守的內心想法,或者使其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轉變,或者就去順應他們。可看守只是回絕道:“將來會有您好受的。”弗朗茨插進來說:“你看,威廉,他承認不懂法律,卻又聲稱自己無罪。”“你說得對,可沒辦法讓他明白。”另外一位說。K不再搭腔,心下想著:“我非得讓這些底層組織的人——他們都是這么承認的——的胡言亂語把自己弄糊涂嗎?他們說的反正是連他們自己都根本不懂的。他們的自信來源于他們的愚蠢。與跟我能力相等的人說上幾句話,也比跟這些人費盡口舌更有用,更能弄明白一切。”他在房間里的空處踱了幾個來回,看見對面那個老太太正在把一個年齡大得多的老頭兒拽到窗前,用手摟著他。K得結束這場戲。“請帶我去見你們的上司。”他說。“等到他想見您的時候,在這之前不行。”那個叫威廉的人說。“而且我勸您,”他補充道,“回到您的房間去,冷靜下來,聽候對您的發落。我們奉勸您,不要用一些無謂的想法來分散您的注意力,還是應該集中精力,會對您提出很高的要求的。您這么做可對不起我們的幫忙,別忘了,不管我們是什么人,與您相比起碼現在是自由的,這可是個不小的優勢。不管怎樣,假如您有錢的話,我們愿意從對面的咖啡店里給您端一份早點來。”

K沒有理會這個建議,而是默默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如果他打開套間的門,甚至前廳的門,或許這兩個人根本就不敢阻攔他,或許解決整個問題的最簡單的方法是把事情做過頭。可也許他們會抓住他,而一旦他被制服,那他在某些方面在他們面前還保持著的一切優勢就會失去。于是他還是選擇了更保險的解決方法,順其自然,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看守和他都沒有再說什么。

他躺到床上,從床頭柜上拿起一個鮮亮的蘋果,這是他昨晚為早餐準備的。這蘋果現在成了他唯一的早點,不管怎樣,他咬了一口就知道,這比看守們恩準的從骯臟的夜間咖啡店里弄來的早點要強多了。他感覺不錯,信心滿滿,雖然今天上午耽誤了去銀行上班,但他的職位比較高,很容易請到假。他真應該請假嗎?他準備這樣做。假如別人不相信他,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可以找格魯巴赫太太做證,或者找對面樓上的那兩位老人,他們這會兒可能正在朝著對過的窗戶走過來呢。K覺得奇怪,至少從看守的角度考慮會覺得奇怪,他們居然把他趕回房間,讓他獨自一人待著,這樣他就有了十倍的自殺的可能性。不過,他同時又在問自己——從自己的角度考慮——他有什么理由自殺?難道就因為那兩個人坐在隔壁并截下了他的早點?自殺太無意義了,即使他想這樣做,也會因為這種行為的無意義而做不到的。若不是看守如此愚笨,或許可以認為,他們出于同樣的看法認為讓他一個人待著不會有危險。假如他們想看的話,現在就可以看到他怎樣走到小壁櫥那里,從里面拿出他保存的一瓶上好的燒酒,第一杯代替早點,第二杯用來壯膽,只是以防萬一,應付始料不及的情況。

這時,隔壁房間里一聲呼叫,驚得他牙齒都磕到了杯子上。“督察官傳您。”有人喊道。正是這喊聲嚇了他一跳,這簡短、不連貫的軍人式的叫喊聲,讓他簡直難以相信是弗朗茨發出的。可命令本身卻是他樂意聽到的。“終于來了。”他應聲道,關上小壁櫥,快步走進隔壁房間。站在那兒的兩個看守又把他攆回自己的房間,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您想怎么樣?”他們叫道,“要穿著襯衣去見督察官嗎?他會打斷閣下的腿,還會捎帶上我們的!”“放開我,見鬼。”K吼道,他已經被擠到了衣箱旁邊,“既然突然在床上逮捕我,就別指望看見我穿著禮服。”“這樣沒用。”看守們說。每當K吼叫的時候,他們就冷靜下來,甚至有點傷心,這倒把他給弄糊涂了,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使他恢復了理智。“可笑的禮儀!”他還嘟囔著,卻已經從椅子上拿起一件外套,在手中托了一會兒,仿佛要讓看守們看看行不行。他們搖搖頭。“必須是一件黑色的外套。”他們說。K把衣服往地上一扔,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說了一句:“又不是正式審訊。”看守們笑了,卻堅持道:“必須是一件黑色的外套。”“如果這樣能加快事情的進展,我倒沒意見。”K說著自己打開衣箱,在衣服堆里翻了半天,這才選了他最好的一件黑色制服,這件外套非常合身,曾差點兒在熟人中引起轟動;他同時另外換上一件襯衫,開始仔細穿戴起來。看守們忘了逼他去洗澡,他暗自以為這樣就達到了加快整個事情進展的目的。他觀察著他們,看他們會不會想起這件事來。他們當然根本就沒想起來,倒是威廉沒有忘記派弗朗茨去報告督察官,說K正在穿衣服。

穿戴停當后,他穿過空蕩蕩的隔壁房間走進套間,那里的兩扇門早已打開,威廉緊跟著他。K很清楚,這屋里不久以前搬進來一個叫畢爾斯特奈[6]的小姐,她是個打字員,每日早出晚歸,K和她除了互致問候沒有別的交往。現在床頭柜被移到了房間中央充當審判桌,督察官就坐在桌子后面。他蹺著二郎腿,一只胳膊放在椅子背上。在房間的一個角落,有三個年輕人站在那里,正在看畢爾斯特奈小姐掛在墻上壁毯上的照片。窗子敞開著,插銷上掛著一件白色的女式襯衣。對面窗口趴著那兩個老人,不過這會兒他們還多了一個伴兒,他們身后站著一個高出他們一大截的男人,他的襯衫敞到胸部,正在用手捻著他那發紅的山羊胡子。

“是約瑟夫·K嗎?”督察官問道,可能只是為了把K走神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來。K點了點頭。“今天早晨的事可能讓您受驚了吧?”督察官一邊問,一邊用雙手擺弄著桌上的幾樣東西,一支蠟燭、一盒火柴、一本書和一個針插,好像這些都是他審判必需的東西。“當然。”K說,一陣快感向他襲來,他終于面對一個明白人了,可以和他談談自己的事了,“我當然感到吃驚,可并沒有特別吃驚。”“沒有特別吃驚嗎?”督察官問,他這會兒把蠟燭移到小桌子的中間,其他的東西則放在蠟燭的周圍。“您也許誤會了我,”K趕忙補充道,“我是說——”K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看看四周有沒有椅子,“我可以坐下來嗎?”“沒有這種慣例。”督察官回答說。“我是說,”K說,沒有再停頓,“我當然吃驚不小。可我也在這世上活了三十歲,又注定要單槍匹馬地闖世界,已經磨煉得不懼怕意外事件了,不太在意這些事情,尤其是今天的這件事。”“為什么尤其不在意今天這件事呢?”“我并不是想說我把整個事情看成一個玩笑,這樣的話,這些活動的規模似乎未免也太大了。公寓里所有的人想必都參與了,還有你們,這超出了一個玩笑的限度,所以我不想說這是一個玩笑。”“完全正確。”督察官一邊說一邊看火柴盒里還有多少根火柴。“但另一方面,”K接著說,他面對所有的人,甚至還想轉向那三個看照片的人,“另一方面,事情也不會太嚴重。我由此得出這一結論:我被控告了,可找不到一點兒可以讓人控告我的罪過。即使這一點也是次要的,主要的問題是:是誰告的我?是哪個部門受理了這個案子?您是法官嗎?你們沒有誰穿制服,如果不想把您的衣服——”這時他轉向弗朗茨,“叫作制服的話,它倒是更像旅行裝。我要求對這些問題做出一個明確的答復,我相信,只要弄清了事情真相,我們就會互相熱情道別的。”督察官把火柴盒往桌子上一摔。“您弄錯了,”他說,“就您的案子來說,這些先生和我完全是次要的,我們對此案甚至一無所知。我們盡可以穿上最正規的制服,而您的案情卻一點兒也不會因此而變得更糟。我根本不能說您被控告了,更確切地說,我都不知道您是否被控告了。您被逮捕了,這一點沒錯,其余的我不知道。也許看守們叨叨了些別的什么事,但那只不過是瞎說罷了。雖然我現在回答不了您的問題,可我還是想奉勸您一句:少想我們,也少想您將會怎么樣,最好多考慮一下您自己的處境。別那么大聲嚷嚷,吵著說您無罪,這會敗壞您給人留下的還不錯的印象。尤其是說話的時候您應該更克制一些,您剛才所說的那些話,其實從您的行為中就看得出來啦,即使您不開口;再說,這對您也沒有任何特別的好處。”

K呆呆地望著督察官。難道要他在這里聽一個或許比他還年輕的人指手畫腳的教訓嗎?難道要他為自己的坦誠受到訓斥嗎?而關于他被拘捕的原因以及誰是逮捕他的主使他只能一無所知?他有些激動起來,來回踱著步,沒有人阻攔他;他卷起袖口,摸了摸胸口,又理了理頭發,從三位先生身邊經過時說:“簡直毫無意義。”那三個人隨即轉過身來,和藹卻又嚴肅地望著他;他終于又停在了督察官的桌子前。“哈斯特勒檢察官[7]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他說,“我可以給他打電話嗎?”“當然,”督察官說,“不過我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除非您有什么私事要跟他商量。”“什么意義?”K叫道,震驚多于憤怒,“您究竟是什么人?您要求我要有意義,自己卻做著這世上最無意義的事情!這難道不荒唐嗎?諸位先是突如其來地逮捕了我,現在要么閑坐要么閑站在這里,卻讓我在你們面前演猴兒戲。既然說我被逮捕了,那我給一個檢察官打電話能有什么意義?那好吧,我不打了。”“打吧,”督察官邊說邊伸手指著放電話的前廳,“您打吧。”“不,我不想打了。”K說著走到了窗前。對面的那伙人還站在窗口,不過由于K這會兒走到了窗前,稍稍攪亂了他們靜靜的觀看。兩個老人想抬起身來,可后面的那個男人讓他們放心。“那兒也有這樣一幫觀眾。”K用食指指著外面沖著督察官高聲喊道。“走開。”他隨即又朝對面喊道。那三個人頓時后退了幾步,兩個老人甚至退到了那個男人的身后,他那寬大的身軀擋住了他們,從口型上看得出他在說什么,但因為離得太遠聽不清楚。可他們并沒有完全消失,而似乎是在等待時機,以便能又悄悄地重新回到窗口來。“真是些糾纏不休、肆無忌憚的家伙!”K說著轉過身來。K覺得用眼睛的余光瞥見督察官在點頭。但也有可能他根本就沒有注意聽,因為他把一只手使勁按在桌子上,好像在比手指的長短。兩個看守坐在用一張裝飾布遮著的箱子上,用手搓著膝蓋。那三個年輕人雙手叉腰,漫無目標地四下環顧。屋里安靜得像某個被人遺忘了的辦公室。“我說,先生們,”K叫道,一時間他仿佛覺得肩上扛著所有的人似的,“看你們的樣子,可以說我的事情結束了。我認為最好不再考慮你們的做法是否合法,而是雙方握手言和了結此事。如果你們同意我的看法,那就請——”說著他走到督察官的桌前,伸出了手。督察官抬起眼睛,一邊咬著嘴唇,一邊看著K伸出的手。K仍以為督察官會同意的。可是他卻站起身來,拿起放在畢爾斯特奈小姐床上的硬禮帽,像試新帽子似的,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戴好。“您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他對K說,“您認為我們應該和解了事嗎?不,不,這可不行。但另一方面,我也并不想說您就沒希望了。不,怎么會呢?您僅僅是被捕了,沒有別的。我只是要告訴您這一點,這我做到了,也看到了您是怎么接受這件事的。那么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們可以告別了,不過只是暫時的。您現在或許要去銀行吧?”“去銀行?”K問道,“我還以為我被捕了呢。”K有些斗氣地說,因為雖然他握手的提議遭到拒絕,他卻越發覺得可以擺脫這些人了,尤其是在督察官站起來以后。他在跟他們做游戲。他打算,假如他們要走的話,他將追到大門口要他們逮捕他。因此他重復道:“我被捕了,怎么還能去銀行呢?”“您可以去。”已經到了門口的督察官說,“您誤解了我的意思,您是被捕了,不錯,可這并不妨礙您從事您的職業。您以往的生活方式也不應受到妨礙。”“那么被逮捕也就不那么嚴重了?”K說著便走到督察官跟前。“我從來也沒說過不是這樣啊。”督察官說。“那么通知我被捕似乎也就沒有多大的必要了。”K說著便往前靠近了一點兒。別的人也靠上前來,大家都擠到了門口那一小塊地方。“這是我的職責。”督察官說。“愚蠢的職責。”K毫不讓步地說。“可能吧。”督察官答道,“可我們不想說這些話來浪費時間。我猜您想去銀行。由于您注意別人的每一句話,我再補充一句:我不強迫您去銀行。不過我是猜您想去。為了您方便起見,為了讓您到銀行時盡可能不惹人注意,我留下這三位先生聽候您的差遣,他們是您的同僚。”“什么?”K叫道,吃驚地盯著那三個人。可不是嘛,這三個如此普通、面無血色的年輕人,在他的記憶中一直是圍在照片旁邊的,他們的確是銀行里的職員,但說不上是他的同僚——這么說太過分了,這證明督察官并非無所不知,雖然他們確實是銀行里的下層職員。K怎么可能忽略了這一點呢?他不得不那么全神貫注地對付督察官和看守們,竟沒有認出這三個人來。表情生硬、雙手揮來揮去的是拉本施泰納,雙眼深陷、滿頭金發的是庫里西,而因患慢性肌肉抽搐癥、面露令人不堪忍受的笑容的則是卡米納。“早上好!”K頓了一下說,同時向這三個正兒八經彎腰鞠躬的人伸出手去,“我簡直就沒有認出你們幾位來。我們這就去上班,對嗎?”這幾個人笑著使勁點頭,仿佛他們一直都在等著這句話似的。當K找不著他的帽子時(帽子還在他的房間里),這三個人一溜煙都跑到他房間里去拿帽子了,這證明他們畢竟還是有些難堪。K默默地站在那里,透過兩扇敞開的門看著他們,走在最后的自然是冷漠的拉本施泰納,他只不過擺出了一個優美的小跑姿勢而已。卡米納把帽子遞給K;就像在銀行里常有的那樣,K不得不清楚地告訴自己,卡米納的笑不是有意識的,他的笑根本就不可能是有意識的。在前廳,看上去并不很知情的格魯巴赫太太給一伙人打開了大門,K像往日一樣,垂眼看了看她那毫無必要地緊勒在肥腰上的圍裙帶。到了樓下,K手里拿著表,決定叫一輛車,免得再拖延時間,因為已經遲到半個鐘頭了。卡米納跑到街拐角處去叫車,另外兩人顯然是想分散K的注意力,庫里西突然指著對面的大門,剛才那個長著金黃色山羊胡子的男子這時出現在門口,當他發現他整個暴露在眾人面前時,有些尷尬地退回墻根靠著。而那兩個老人可能還在樓梯上。K有些不高興庫里西讓他看那個男人,他自己早就看見了,甚至預料到他會出來。“別往那邊看!”他脫口而出,沒留心以這種口氣對一個成人說話是多么奇怪。可這也用不著再解釋,因為正好此時車到了,他們一坐上去,車就開了。K這時才想起來,他根本沒察覺到督察官和看守們已經走了,先是督察官在他面前給這三個職員打掩護,現在又是這三個人給督察官打掩護。這證明他還不夠警覺,K決定在這方面觀察得更仔細些。然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伸長脖子越過車尾朝后面望去,看看是否還能看見督察官和看守們,可他根本沒有搜尋到什么人,便立刻轉過頭來,很舒服地倚在角落里。雖然沒有跡象表明如此,這時的他卻恰恰很需要幾句勸慰,然而這些先生好像都疲倦了,拉本施泰納看著右邊車外,庫里西看著左邊,只有卡米納面帶癡笑聽候他的吩咐。不過可惜的是,拿這一點開玩笑為人性所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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