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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呼喊

孫犁

最近讀了宗璞的小說《魯魯》,給我留下三方面的印象,都很深刻。一、作者的深厚的文學素養;二、嚴謹沉潛的創作風度;三、優美的無懈可擊的文學語言。

仔細想來,在文學創作上,對于每個作家來說,這三者都是統一不可分割的,是一個藝術整體。

作為文學作品的第一要素的語言,美與不美,絕不是一個技巧問題,也不是積累詞匯的問題。語言,在文學創作上,明顯地與作家的品格氣質有關,與作家的思想、情操有關。而作家對文學事業采取的態度,嚴肅與否,直接影響作品語言的質量。語言是發自作家內心的東西,有真情才能有真話。虛妄狂誕之言,出自辯者之口,不一定能感人;而發自肺腑之言,訥訥言之,常常能使聽者動容落淚。這是衡量語言的天平標準。

歷史證明,凡是在文學語言上有重大建樹的作家,都是沉潛在藝術創造事業之中,經年累月,全神貫注,才得有成。這些作家,在別的方面,好像已經無所作為,因此在文學語言上,才能大有作為。如果名利熏心,終日營營,每日每時,所說和所聽到的,都是言不由衷,爾虞我詐之詞,叫這些人寫出真誠而善美的文學語言,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宗璞的文字,明朗而有含蓄,流暢而有余韻,于細膩之中注意調節。每一句的組織,無文法的疏略,每一段的組織,無浪費或蔓枝。可以說字字錘煉,句句經營。一次與宗璞談話,我對她談了文學語言的旁敲側擊和弦外之音的問題。當我讀過《魯魯》這篇作品之后,我發見宗璞在這方面,早已作過努力,并有顯著的成績。這樣美的文字,對我來說,真是恨相見之晚了。

當然,這也和她的文學修養有關。宗璞從事外語工作多年,閱讀外國作品很多,家學又有淵源,中國古典文學的修養也很好。“五四”以來,外國文學語言,一直影響我們的文學作品。但文學的外來影響,究竟不同衣食用品,文學是以民族的現實生活為主體的,生活內容對文學形式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以昆蟲如此,蟬鳴于夏樹,吸風飲露,其聲無比清越,是經過幾次蛻變的。這種蛻變,起決定作用的,絕不是它蛻下的皮,而是它內在的生命。用外來的形式,套民族生活的內容,會是一種非常可笑的做法,不會成功的。

宗璞的語言,出自作品的內容,出自生活。她吸取了外國語言一些長處,絕不顯得生硬,而且很自然。她的語言,也不是標新立異,是在前人的基礎之上,有所創造,有所進展。我們不妨把五四時期女作家的作品,逐篇閱讀,我們會發見,宗璞的語言,較之黃、凌、馮、謝[1],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也就是有了很大的發展。因此,她的語言,雖是新穎的,并不給人一種突兀的感覺,使人不習慣,不能接受。和那些生搬硬套外來語言、形式,或剪取他人的花衣,縫補成自己的裝束,自鳴得意,虛張聲勢,以為就是創作的人,大不相同。

《魯魯》寫的是一只小犬的故事。古今中外,以動物作為主人公的文學作品,并不少見。但一半是寓言,一半是紀事。柳宗元寫動物的文章,全是寓言,寓意深遠。蒲松齡常常寫到動物,觀察深刻,能夠于形態之外,寫出動物的感情。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有一節寫到犬,我讀后,以為那是過激之作,是閱歷者的話,非仁者之言,不應出自大儒宗師之口。

宗璞所寫,不是寓言,也不是童話,而是小說。她寫的是有關童年生活的一段回憶。在這段回憶里,雖然著重寫的是這只小犬,但也反映了在那一段時間,在那一處地方,一個家庭經歷的生活。小犬寫得很深刻、很動人,文字有起伏,有變化。這當然是作者的親身經歷,并非聽來的故事。小說寄托了作家的真誠細微的感情,對家庭的各個成員,都作了成功的生動描寫。

把動物虛擬、人格化并不困難,作家的真情與動物的真情,交織在一起,則是宗璞作品的獨特所在。

遭到兩次喪家的小狗,于身心交瘁之余,居然常常單身去觀瀑亭觀瀑,使小說留有強大的余波,更是感人。

這只小動物,是非常可愛的。作家已屆中年,經歷了人世滄桑、世態炎涼之后,于摩肩接踵的茫茫人海之中,寄深情于童年時期的這個小伙伴,使我讀后,不禁唏噓。

我以為,宗璞寫動物,是用魯迅筆意。純用白描,一字不茍,情景交融,著意在感情的刻畫抒發。動物與人物,幾乎賓主不分,表面是動物的悲鳴,內含是人性的呼喊。

1981年2月11日


[1] 指黃廬隱、凌叔華、馮沅君即宗璞之姑母、謝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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