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3
- 張宏杰
- 9646字
- 2024-07-23 15:11:17
第二節
初次合作,相知日深
|一|
咸豐二年,太平軍縱橫兩湖,為母親守孝的曾國藩墨绖出山,創辦湘軍。而胡林翼仍然在貴州忙于剿匪。
此時兩人時變位易。在北京時,胡林翼是曾國藩的“前輩”,資歷和級別都高于曾國藩。而現在曾國藩已是正二品的大員,胡林翼則不過是從四品的小小知府。不過胡林翼自幼見慣了高官顯宦,這種地位上的差距對他來說不會構成交往上的障礙。所以,在咸豐二年得知曾國藩母親去世的消息后,胡林翼就立刻去信吊唁,并且致送了很厚的賻金,希望借此與曾國藩建立聯系。
曾國藩赴長沙后,給胡林翼回了這樣一封信:
也就是說,我到了長沙,日日與巡撫張亮基以及江忠源、左宗棠三人深談,商量拯救鄉梓的辦法。我們在一起,經常聊起你,大家都說,救今日之危局,正需你這樣的大才,真恨不得能讓你馬上回湖南,我們一起做事。
之所以重點提左宗棠,是因為曾國藩知道胡林翼與左宗棠是至友[2]。曾國藩的意思是湖南可以為胡林翼提供更好的人際環境,因此希望胡林翼以后有機會能回湖南建功立業,“并紓桑梓兵后之余慮”。
|二|
這封信想必對胡林翼有所觸動,因為他此時在貴州官場的處境并不太好。
除了捕盜有為外,胡林翼還是一個罕見的清官。其他人做知府,都很快腰纏萬貫,只有他,要靠借錢過日子。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說:“林翼久無利心,黎平二年,私計久絀,家丁清苦尤甚,散去者五六人,尚有二三廉謹者亦將引去。在黔八年,……交情絕少。去秋至今所賴以借貸者,中行店耳。刻下已計一千八百,市賣皆窮,借貸亦難,此私計之不可以言狀者,集郁集枯,自有命焉。弟之不求財,是本心也。”[3]
因為他不撈錢,所以家丁都不愿意跟著他干,已經有五六個人辭職,還有兩三個也要走了。在貴州待了八年,欠了一千八百兩的外債。現在再借錢都已經很困難了。
然而,貴州雖是邊樸之地,亦與天下官場道理相通,那就是行高于眾,人必非之。胡林翼在地方上政績越突出,操守越出眾,處境就越難受。他在貴州剿匪幾年之后,招來很多流言,“公連月奔馳,蒙犯瘴癘,囚神瘁形,迄不得息。而官場流言,至有譏公為貪功擅殺者”[4]。也就是說,他連月奔馳,四出捕盜,身心俱疲,但是官場上紛紛傳說,胡林翼急著升官,拼命殺人,甚至濫殺無辜以冒功。胡林翼聞聽,自然憤怒非常,以至于上司提拔他做貴東道,他都憤然辭謝了,因為這正坐實了他急于升官的指控。他說:“八年黔中,險阻備嘗。……然終以小人目我,又何樂久為此小人哉?”[5]已經流露出想離開貴州官場之意。
所以,接到曾國藩的信后,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胡林翼毅然向朝廷請纓,要回老家殺敵效命。確實,在邊疆地區剿剿土匪,算不上什么大事業。亂世之中,兩湖這樣對抗太平軍的主戰場,才是他更大的舞臺。
此時的湖廣總督是曾國藩的座師吳文镕,曾國藩曾向吳推薦過胡林翼,因此吳文镕一到任,就奏報皇帝調胡林翼赴援湖北。
咸豐三年年底,胡林翼帶所募練勇六百人,離開奮斗了八年的貴州,奔赴烽煙遍地的湖北,希望大展身手。
不料這六百人的隊伍還沒有開到省城,就傳來吳文镕在黃州殞命的消息。胡林翼一下子沒了上級,湖北形勢又極度混亂,這六百人不可能獨立與數萬太平軍抗衡,一下子落入了進退失據的困境,軍餉無著,亟須接濟。
正在訓練湘軍準備出師的曾國藩迅速向胡林翼伸出了援手。他派人給胡林翼送來了大批軍用物資和兩千兩白銀,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同時還商請湖南巡撫駱秉章,把胡林翼留在湖南,又上奏朝廷,推薦胡林翼之才可以大用。“以公軍無所屬,……遂乞駱公資以餉械,請暫駐岳州會師。尋密疏論薦,謂其才勝臣十倍,可倚平寇。”[6]在奏折中,曾國藩稱胡林翼“膽識絕人,威望夙著”,“屢著戰功”,“所至皆愜民望”,“才大心細,為軍中萬不可少之員”。[7]
這是曾國藩素來的做事風格,獎掖幫助他人不遺余力。這種雪中送炭,令胡林翼感激不已。從此,胡林翼在軍事上進入了曾國藩的調用支配范圍。
|三|
兩人在京城一別,再見面已經是十三年后,咸豐四年四月初九日的妙高峰下。此時曾國藩正當靖港初敗和湘潭大勝后進行長沙整軍之時。
京城送別之時,曾國藩三十歲,胡林翼二十九歲。如今,曾國藩四十三歲,胡林翼四十二歲,都已步入中年。終年勞瘁之下塵滿面、鬢如霜,不復京華時的風華正茂。相見之下,想必感慨不已。
歷史上沒有留下關于這次會面的只言片語。但是可以想象,這次見面,兩人都會對彼此變化之大深感驚訝。胡林翼會看到,早年那個拘謹謙退的曾國藩,此時已經成了湘軍“大帥”,由中央到地方的歷練,讓他的性格在原來的沉穩踏實之外,又加入了干練和自信,正當湘潭大勝之后,意氣風發。而胡林翼的變化似乎更大。“文忠公少年有公子、才子之目,頗豪宕不羈。改官黔中,始勵志政事。軍興而后,益以名節勵世。”經數年邊遠地區政務磨煉,胡林翼原來舉止中的睥睨一切、輕揚浮躁已經被磨得差不多了,“待人一秉大公,推誠相與,無粉飾周旋”[8]。其沉毅之氣、經世之識與曾國藩一拍即合。天下滔滔之際,兩個人更明確地意識到,只有他們這樣的人攜手并肩、齊心合力,才能挽回天命人心。[9]
不久,曾國藩大軍圍攻九江,奏調胡林翼前來幫忙,從此胡林翼成為曾國藩的直接部下。
|四|
正式成為湘軍一部,對胡林翼意義重大。首先,他對曾國藩創建的湘軍軍制非常欽佩,說“此軍頗強,頗知恥”。他以湘軍營制改編了自己從貴州帶來的六百兵勇,按湘軍戰法作戰,戰斗力大為提高。在九江、梅家洲之戰中,胡林翼與曾國藩部下的配合良好,屢立戰功。

胡林翼書信
其次,他和曾國藩二人的互相了解更加深入。他后來說,“入湘以后,默察丈(指曾國藩)之鑒賞,乃自信益堅矣”[10]。
再次,他在這里結識了湘軍名將羅澤南。
羅澤南是一位奇人。他身世之悲苦、運數之奇,只有今天韓劇里的主角可以相比。他比曾國藩大四歲,比胡林翼大五歲,出身極窮,“少好學,家貧,夜無燈,讀書月下”,又命運極慘。成年之前,母親與三個兄長就先后饑病而死,十九歲開始教書掙錢養家,剛欲盡盡孝心,竭力供他讀書的祖父和嫂子又得病死了。二十九歲那年,他更是遭遇生命中最嚴重的一次打擊。那年,他又一次從縣城考秀才回來,徒步趕路,半夜才回到家,還沒進家門,就聽到妻子的哭聲。原來因為大旱無糧,三個兒子都餓死了。“十年之間,迭遭期功之喪十有一。至二十九歲,而長子、次子、三子連殤。”[11]他考了七次,年過三十,才考上一個秀才,四十歲以后,仍然以教書為生,遇有災年,仍然無米為炊。如果沒有太平天國運動,他肯定會以一個老秀才之身老死牖下,默默無聞。
但是,此人不論多窮多苦,從不以個人之窮達為憂,而是專心理學,以經世致用為志。雖然只是個老秀才、教書匠,但是由于學術素養久已為鄉里所知,很多人都慕名前來拜他為師。太平軍起,他率弟子王錱帶頭辦理團練。曾國藩出山后,他就成了曾國藩的嫡系。雖然以前從來沒摸過兵器,但是他帶兵作戰,居然卓有成效,征戰四年,克城數十,歷經二百余戰,幾無敗績,屢屢以少勝多,堪稱湘軍中的“戰神”。
此人之所以如此能戰,第一原因是勇敢。因為學養深厚,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打起仗來,從不怕死。胡林翼評價“每戰必先,忠勇冠時”,在他的帶領下,湘軍樹立起“踔厲敢死”的風氣。第二是經世致用,一直致力于有用之學。比如他對地形勘察與軍事地圖的繪制甚為重視,在從戎之前,他就撰寫了地理專著《皇輿要覽》,“窮陰陽之變,旁及州域形勢”[12]。入軍后,他注意實地考察地形,繪制地圖,選擇有利地勢來作戰。第三就是因為理學功夫深,在極亂的戰場上,能做到不動心,所以頭腦冷靜,分析戰況,分毫不差。曾國藩說他“行軍有伸有縮,有開有合”,可以說是一個軍事天才。
羅澤南帶兵,極有特點。他在營中亦不忘老塾師故技,“朝出鏖兵,暮歸講道”,每天白天打仗,晚上他把部下召到一起,教他們讀書,給他們講理學道理。“所部壯丁,習刀矛火器之暇,以《孝經》《四書》轉相傳誦,每營門夜扃,書聲瑯瑯出壕外,不知者疑為村塾也。”[13]故有人說:“湘軍自講學起,修道為教。”曾國藩也說:“吾湖南近日風氣蒸蒸日上。凡在行間,人人講求將略,講求品行,并講求學術。”[14]湘軍后起名將李續賓、李續宜等就是他的學生。
胡林翼中年以后,對理學的興趣越來越濃。我們細讀胡林翼留下的文字,再考究其行狀,會發現從中年起,理學理念已經淪其肌而浹其骨。[15]支撐著胡林翼在貴州艱苦奮斗的,正是理學的“盡心”理念。胡林翼在貴州的表現,已經說明他在官場上,確實克去了利心。[16]他后來回憶說,“克去利心,故有黎平至近年之薄效”[17]。
因此,一見到羅澤南,胡林翼就為羅澤南的見識和氣度所折服,這樣的人正是他心目中以理學經世的典范。
羅澤南是極端的唯意志論者,特別強調“心”也就是“意志”的作用。他說:“立一身之主宰,而提萬事之綱者,其維心乎?心也者,理之輿也。事物未至,理具于心;事物既至,心即運此理以應之。其靜也,動之理所由存;其動也,靜之理所由發。……心之為物,靈變不測。出入無定時也,因應無定在也。放而縱之,茫然莫知其所至也,苦以拘之,又急迫而不能久也。御之以理,而居之以敬,動靜交修,內外夾持,庶能保之而不失耳。”[18]
有人問他制勝之道,他說:“無他,熟讀《大學》‘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數語,盡之矣。”[19]
羅澤南認為,治世先要治心:“幸諸生克自奮發……拔本塞源,共正天下之學術。學術正,則禍亂有不難削平者,非徒恃乎征戰已也。”[20]也就是如果“學術正”,則天下的禍亂自然會平息,不一定要靠戰爭來消弭。胡林翼也完全認同這一點,認為弘揚理學是挽救世事的根本。他說,“人心于邪,緣學術不趨于正”,“世自亂我心自治”,“天下事……禍不在盜賊而在人心”[21]。因此,他在建立事功的同時,還“欲正人心,引為己任”。
因此,胡林翼與羅澤南一拍即合,對羅氏欽佩不已。胡林翼情商極高,善居人下,雖然他官位高于羅澤南,功名更是與這個老秀才不可同日而語,卻主動拜羅澤南為老師,“執弟子禮甚恭”,在軍中成天與羅澤南講道學,“窮義理之精微”,理學修養大大增長,治“心”本領突飛猛進。
|五|
正是在九江城下,湘軍遭遇了成軍以來的最大挫折:九江久攻不下,湘軍水師又在湖口大敗,被分割成內外兩部分,失去了戰斗力。失去水師配合的湘軍陸師就如同沒了腳的螃蟹,泥兵江西動彈不得。太平軍軍勢由此復盛,揮兵湖北,武漢再度告急。胡林翼此時身上掛著湖北按察使的頭銜,因此自請回援武漢。
雖然江西局勢非常緊張,但曾國藩還是慷慨地放胡林翼西上,以助他成就功名。胡林翼手中嫡系不過是六百貴州勇,曾國藩為了保證他回援成功,在兵力非常緊張之際,還是撥出石清吉部與王國才部數千精兵交給胡林翼,讓他湊成了一支六千人的隊伍。
這六千精兵,成了胡林翼起家的重要資本。
胡林翼擁有的另一項重要資本,則是他日益精進的理學修養,也就是在任何環境下都能做到“不動心”的本領。
胡林翼回到湖北時,漢口、漢陽已經落入太平軍之手,只有武昌一地還在勉強支撐。以六千人當數萬太平軍勁旅,胡林翼下定了必死之決心。他寫信給妻子說:
可見此時胡林翼確實做到了以生許國,生死置之度外。他說,“人生在世,只有安心法。安心做一忠義人,則亦無他念矣”[23],“心中無一毫私欲家室之念”。
武昌一城,太平軍與清軍激烈爭奪,易手多次,戰局膠著,并無進展。激烈的戰事、復雜的戰局,讓胡林翼“一夜白頭”,不過他的“心”堅定不搖。他在家書中說:
戰爭磨去了胡林翼身上最后一點早年遺留下來的狂傲,也鍛造了他更為冷靜的頭腦,更為堅忍的意志。
就在胡林翼竭盡全力在戰場上指揮戰士廝殺的時候,咸豐五年三月,一個意外的消息傳來:
原湖北巡撫因為城破自殺,朝廷任命胡林翼為湖北巡撫,使他成了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
|六|
湖北巡撫這個位置,在太平天國運動的背景下非常重要。因為湖北據長江中游,幅員廣大,占有此地,才有可能以中游的物資兵力源源不斷順江而下,節次平定下游。
去年八月,咸豐曾經一時激動,讓曾國藩署理此職,但是僅僅九天之后,就收回了成命。沒想到現在,卻給了資歷遠比曾國藩淺的胡林翼。自咸豐四年二月至今,胡林翼由知府而道員而按察使而布政使而巡撫,由從四品而至正二品,連升五級,速度令人咋舌。
這就是咸豐的用人術。
曾國藩練成湘軍以來,這支生猛的漢人隊伍一直是咸豐心頭的隱憂。他“以國藩一人兼統水陸軍,心憂之”而選擇胡林翼,主要是因為胡的實力遠遜于曾國藩,沒有尾大不掉之憂。胡林翼的能力,屢經曾國藩等保奏,早已經簡在帝心。皇帝如此破格提拔,胡林翼一定會感恩戴德。[25]
曾國藩對此當然感覺很意外,自己夢想多年而不得的職位,部下胡林翼卻如此輕松地得到了。胡林翼成了湖北巡撫后,胡、曾二人雖然名義上是平級,但是曾國藩以在籍身份帶兵,胡林翼則獲得一省實權,曾國藩的地位已經處于胡林翼之下了。曾國藩心頭也許會在第一時間掠過一絲嫉妒,但是這絲嫉妒應該能一掃即去,剩下更多的是高興。因為有胡林翼這樣的湘系人馬出鎮湖北,湖北就可能成為湘軍的戰略后方,有利于整個戰局。
而胡林翼可能比曾國藩還要意外。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在戰亂中飛黃騰達如此之快。就是當初他紅翰林的勢頭不被打斷,也不可能這么快就成為一方諸侯,更何況后來仕途跌蹉。原以為此生可能無望主政一省,沒想到加入湘軍麾下才一年多,就獲得了此項任命。
在受寵若驚的同時,他感受到更多的是一位主角即將登場的興奮和躍躍欲試。是的,湖北是他經世之學、致用之才的再理想不過的試驗場。
然而,在上場之前,他還面臨著一個問題:舞臺還被他人占用著。湖北還在太平軍手中,這個巡撫一時還是空頭之職。只有盡快拿下武漢,他才能在湖北立足。
胡林翼想到了向曾國藩請求援兵,并且最好是湘軍最有名的戰將羅澤南。
|七|
此時的曾國藩,正泥兵九江城下,進退不得,處于極度困難中。咸豐五年七月,塔齊布因為九江久攻不下,吐血而亡。三天后,內湖水師統領蕭捷三在會攻湖口時陣亡。曾國藩手下能征之將、可用之兵,只剩下羅澤南一部。恰在此時,太平軍又大舉進入江西,曾國藩的處境非常困難。
所以此時胡林翼來信請求羅澤南赴援,確實給曾國藩出了個難題。不放羅澤南,武漢確實一時難以拿下來;放走羅澤南,曾國藩自身安危難保。
就在曾國藩左右為難的關頭,羅澤南找到曾國藩,主動表示愿意赴援湖北。雖然與胡林翼共事時間不長,但是兩人已經結下深厚的情誼,他決心迅速前去幫助胡林翼。羅澤南對曾國藩說,相比之下,湖北戰場關系天下大局更重。如果湖北不能掃清,曾國藩在江西也會無所作為。如果拿下湖北,江西則如同建瓴而下,更容易爭奪。
羅澤南在最困難的時刻要離開自己去投奔新晉巡撫,曾國藩心中難免有些不舒服。后來他在回憶這段經歷時說:“咸豐五年,余率水陸駐扎南康,志在攻破湖口一關。……羅羅山于五年八月至南康、湖口一看,知其不足以圖功,即決然舍我而去,另剿湖北。其時有識者,皆佩服羅山用兵能識時務,能取遠勢。余雖私怨羅山之棄余而他往,而亦未嘗不服其行軍有伸有縮,有開有合也。”[26]認為羅澤南只顧自己建功,不顧他的安危,語中仍有怨意。
但是,一番猶豫之后,曾國藩還是同意了羅澤南的請求。他同意羅澤南的分析:從天下大局看,武漢確實更為重要,自己的安危則次之。
因此,想通之后的曾國藩不但同意派出羅澤南軍,而且還從塔齊布軍中抽調彭三元、普承堯部,編入羅軍,以增強其實力。曾國藩在關鍵時刻顧全大局的胸懷,確實為一般人所不及。
羅澤南部加派一營之后,人數達到五千之眾,全為湘軍骨干。他這一走,曾國藩在江西顯然就安危難卜了。因此聽說曾國藩要派走羅澤南,曾國藩的手下紛紛反對,連曾國藩的朋友劉蓉都坐不住了。“幕府劉公蓉諫曰:‘公所賴以轉戰者塔、羅兩軍,今塔將軍亡,諸將可恃獨羅公,又令遠行,脫有急,誰堪使者?’”[27]
曾國藩回答說:“吾極知其然,計東南大局宜如是。今俱困于此無益,此軍幸克武昌,天下大勢可為,吾雖困猶榮也。”[28]“羅公遂行”。
羅澤南開赴武漢,使得湘軍的重心從江西轉到湖北,曾國藩不但在政治上處于湘軍集團的第二位,軍事上也是第二號人物了。從此他坐困江西,一籌莫展,驚險萬狀。而胡林翼得此精兵,局面一下子大為改觀。其后胡林翼能奪武漢、取九江、謀安徽,屢建大功,都是得益于他掌握了湘軍最精銳的羅澤南部。曾國藩關鍵時刻的自我犧牲,成為曾、胡一生交往中的又一個關鍵點。
|八|
羅澤南一部的到來,幫了胡林翼的大忙。此時胡林翼雖然已經成了巡撫,但是對羅澤南益發仰若天神,執弟子禮,畢恭畢敬,“雖與僚屬語,必稱羅山先生,事無巨細,咨而后行”[29]。以疆臣而為統將晚輩,史所罕見,胡林翼的“會來事兒”可見一斑。羅澤南也出死力,戰局迅速改觀。
但是,放走得力干將的曾國藩不久就收到惡果。太平軍回師江西,把曾國藩圍困在省城彈丸之地,文報不通,一夕數驚。曾國藩的處境極為危急,時刻有被殺的危險,如果石達開再加上最后一把勁,曾國藩可能就在江西殉國了。后來王闿運在寫《湘軍志》時,連夜閱讀當時的文件,朦朧中好像見到曾國藩當年的窘迫之態。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夜覽滌公奏,其在江西時,實悲苦,令人泣下。……‘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船之上駛,則繞屋彷徨。’《出師表》無此沉痛。”[30]曾國藩也講他在江西之時,“久困彭蠡之內,蓋幾幾不能自克”。由此可見曾國藩當年的處境是何等狼狽!
半年之后,曾國藩實在沒有辦法,致信胡林翼,商量能否讓羅澤南回援。羅澤南一方面不舍得放棄即將到手的武昌,另一方面又感覺不回救曾國藩,道義上說不過去,以“武漢未克,江西復危,力薄兵單,不能兩顧”急火攻心,不顧兵家大忌,帶領部下冒死猛攻[31],結果被炮彈彈片擊中額頭,“傷深二寸,子入腦不出”,重傷死于武昌城下。臨終之時,胡林翼趕到戰場,見了最后一面。此時羅澤南已經“神散氣喘,汗出如洗”,但仍然一語不及私事,只談軍政學術,特別是囑咐胡林翼說:“危急時站得定,才算有用之學。”還說:“死何足惜!事未了耳。其與李續賓好為撐持……”[32]
胡林翼也不得不感嘆“其心術學術不愧名儒”。[33]
從羅澤南的例子中,我們更清楚地看到理學信仰的力量。
羅澤南已經殞命,曾國藩仍然身處危險之中。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華聞訊,趕赴湖北請纓,要去救援兄長。盡管武漢現在正處于膠著之際,回援江西會讓湖北兵力單薄,但胡林翼還是慷慨撥出四千軍隊,交給曾國藩統領,開赴江西。這四千人“均系久經戰陣,驍果精卒”。
危急時刻能全力支援對方,曾國藩與胡林翼二人的相知在急難之時日漸加深。
注釋:
[1][清]曾國藩撰:《曾國藩全集(修訂版)22·書信之一》,岳麓書社,2011年,第107~108頁。
[2]此時又成了至戚。原來道光十七年,時任兩江總督的陶澍回鄉省親,見到左宗棠,“目為奇才……訂忘年之交”,結成兒女親家。因此兩人在朋友關系之上,又添了一層親戚關系:左宗棠成了胡林翼的“長輩”。所以,曾國藩才重點和胡林翼提到左宗棠。
[3][清]胡林翼撰,胡漸逵、胡遂、鄧立勛校點:《胡林翼集2》,岳麓書社,2008年,第116頁。
[4]熊治祁編:《湖南人物年譜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8頁。
[5][清]胡林翼撰,胡漸逵、胡遂、鄧立勛校點:《胡林翼集2》,岳麓書社,2008年,第116頁。
[6]熊治祁編:《湖南人物年譜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0頁。
[7][清]曾國藩撰:《曾國藩全集(修訂版)01·奏稿之一》,岳麓書社,2011年,第217頁。
[8]熊治祁編:《湖南人物年譜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22頁。
[9]胡林翼與曾國藩一見后,又被湖南巡撫派去湘西剿匪,后又赴湖北搜剿太平軍殘部,積功升為湖北按察使。兩湖地區雖然戰事倥傯,但有了曾國藩、左宗棠、張亮基等一班正人的照顧協調,胡林翼的生存環境比在貴州時要好很多。
[10][清]胡林翼撰,胡漸逵、胡遂、鄧立勛校點:《胡林翼集2》,岳麓書社,2008年,第615頁。
[11]湖南督學使署編,錢基博撰:《湘學叢編·近百年湖南學風》,岳麓書社,2012年,第16頁。
[12]李肖聃撰:《李肖聃集》,岳麓書社,2008年,第78頁。
[13]朱漢民、丁平一主編,楊代春、楊錫貴點校:《湘軍8·報刊記載 外人記述 史料筆記》,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89頁。
[14][清]曾國藩撰:《曾國藩全集(修訂版)20·家書之一》,岳麓書社,2011年,第497~498頁。
[15]晚清官場上,“道學”是一種時髦。比如嚴樹森就喜歡做出理學名臣姿態,曾國藩私下說:“嚴本猥瑣之才,經胡詠芝賞識后,儼然自托于清流。”因此也有人說,胡林翼的道學,不過是一種門面。歐陽兆熊則認為,胡林翼這樣做不過是趕時髦,對其事業的成功了無作用。他在《英雄必無理學氣》一文中列舉江忠源的例子之后說:“即如胡文忠以紈绔少年一變而為頭巾氣,亦不能舍此時趨,究竟文忠之所以集事者,權術而非理學也。”(朱漢民、丁平一主編,楊代春、楊錫貴點校:《湘軍8·報刊記載 外人記述 史料筆記》,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40頁。)
[16]他說:“吾輩既忝顏而居士民之上,便不當謀利。如欲謀生,則天下可以謀生之途甚多,何必借官而謀及其私?”([清]胡林翼撰,胡漸逵、胡遂、鄧立勛校點:《胡林翼集2》,岳麓書社,2008年,第906頁。)
[17]熊治祁編:《湖南人物年譜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7頁。
[18][清]羅澤南撰,符靜校點:《羅澤南集》,岳麓書社,2010年,第192~193頁。
[19]錢基博、李育聃著:《近百年湖南學風·湘學略》,岳麓書社,1985年,第17頁。
[20]羅澤南:《小學韻語》序。轉引自王繼平主編:《晚清湖南學術思想史稿》,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97頁。
[21][清]胡林翼撰,胡漸逵、胡遂、鄧立勛校點:《胡林翼集2》,岳麓書社,2008年,第159頁。
[22]熊治祁編:《湖南人物年譜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3頁。
[23]同上。
[24]熊治祁編:《湖南人物年譜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9頁。
[25]當然,除此之外,還有文慶所起的作用。文慶就是我們在前文中提到的胡林翼做鄉試副主考時那個因為自己的問題連累了胡林翼的主考。此時他已經成了咸豐面前的紅人,此時自然會為胡林翼說話。
[26][清]曾國藩撰:《曾國藩全集(修訂版)21·家書之二》,岳麓書社,2011年,第73頁。
[27]朱漢民、丁平一主編,丁平一點校:《湘軍9·人物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4頁。
[28]同上。
[29][清]朱孔彰撰,向新陽、朱美士標點:《中興將帥別傳》,岳麓書社,1989年,第21頁。
[30]徐一士著:《一士類稿》,中華書局,2007年,第47頁。
[31]《胡文忠公年譜》稱:“羅公念曾公艱危,義與同生死,終慮公(指胡林翼)南岸兵單,若果撤圍,前功頓棄,日夜憂憤,督戰益急。連月大小百數十戰,每戰官軍輒肉搏城下,傷亡枕藉。”(熊治祁編:《湖南人物年譜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2頁。)
[32][清]胡林翼撰,胡漸逵、胡遂、鄧立勛校點:《胡林翼集2》,岳麓書社,2008年,第990頁。
[33]羅澤南一死,曾國藩和胡林翼都如喪干城,非常悲傷。胡林翼失聲痛哭,寫了一副挽聯,上一句有“公來使我生,公去使我駭,公逝使我悲,七尺軀系天下安危”,道出了羅澤南對湖北大局的重要性。曾國藩在江西得知羅澤南死事,也大驚失色,“感深痛悼”,但“恐傷士氣,秘不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