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太守府。
河東文武分坐兩排,目光紛紛看向長案上的河東輿圖,七嘴八舌的商議著守城的事。
太守王邑則是一言不發,滿臉愁容。
自去歲以來,黃巾余孽在白波谷起事,屢次劫掠郡縣。
起初他還派賊曹領兵鎮壓,可這群賊人十分狡猾,官兵剛一出城,立刻便退回白波谷內,白波谷地勢狹長,兩側山高林深,根本無法行軍,王邑數次無功而返,久而久之便也不了了之。
如今看來,終成大患矣。
門外傳來腳步聲,王邑抬頭看向聲音來源處,見衛固帶著一個生人進來,他皺了皺眉:
“此乃何人?”
還沒等衛籍開口,衛固便拱手說道:“啟稟王公,此乃家中族弟也,聽聞賊兵將至,主動請纓前來相助。”
他沒敢直接說衛籍是來獻策的,想著如果一會衛籍說什么胡話自己攔著也就罷了。
王邑瞥了衛籍一眼,也沒問衛籍姓名,在他看來,這個衛氏子弟不過一書生耳,能懂什么兵事?
當然王邑為官多年,該有的樣子還是要做的,點了點頭:“既是衛氏子弟,堂下看座吧!”
“多謝太守。”
衛籍頷首說了一句,在最末端的地方跪坐,微微調整姿勢,開始打量起周遭的眾人。
之所以沒一上來就說破敵之策,是他還不清楚王邑的態度,對于這位王太守,史書上只記載了寥寥幾筆,談不上好也不能說壞,但總的來說,還是偏向庸弱。
王邑看著案前的河東輿圖,沉聲道:“賊兵此次兩路南下,諸位可有破敵亮策?”
從輿圖上看,白波谷地處河東北部,汾水以北,想要南下就必須渡過汾水和涑水。
而白波賊此次算的上是傾巢而出,主力攻占臨汾后一路南下,渡過汾水,兵鋒直指涑水北岸的聞喜,距安邑不過百里。
東面則是南匈奴于夫羅所率騎卒,自臨汾向東,逼近絳縣,打算繞過涑水,從側翼包圍安邑。
“賊兵來勢洶洶,依在下之見當調集安邑西南解縣以及猗氏之兵,固守安邑,等待朝廷援……”
沒等他說完,一名身穿深色直裾,頭戴進賢冠的男子打斷道:
“此言差矣,若是賊兵分兵向西,屆時又該如何?”
“那以你之見又當如何?”
“不如舍棄安邑以北,收攏兵力或可堅守河東半壁,待朝廷大軍趕來,再收復失地不遲。”
男子撫須答道,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
……
府衙內眾人面色各異,似乎在考量這人的對策。
衛籍瞇著眼看著兩人爭辯,面色有些凝重。
觀察良久,他逐漸發現河東上至太守下到文武官吏都抱著固守待援的想法,殊不知牛輔十萬大軍被白波打的大敗而歸!
就在眾人思量之時,衛籍清了清嗓子:
“敢問閣下何人也?”
“在下呂曄。”
“身居何職?”
衛籍知道自己人微言輕,要想鎮住這群人,必須造成一種騎虎難下的局面。
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使呂曄有些不悅,但又有些忌憚衛氏家族,壓著嗓音:“某乃是太守府郡丞,不知公子有何貴干?”
衛籍哼了一聲,指了指呂曄,朗聲道:“既是郡丞,當為王公分憂,何故說此粗鄙之語!”
“你……”
呂曄面色當即大變,急促道:“你……此話何意?”
“棄守城池是為不忠,進讒言蠱惑太守是為不義,罔顧數縣百姓生死是為不仁,如此不忠不仁不義之言難道不是粗鄙之語?”
衛籍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看似是在罵呂曄,實際上他在說話的同時是看著王邑在說。
那意思仿佛是說,你身為大漢兩千石,總不能也想臨陣退縮吧。
王邑自然聽出了衛籍的弦外之音,只不過衛氏是河東大族,勢力盤根錯節,他離了衛氏還真不一定能夠掌控河東。
王邑文官多年,養氣功夫爐火純青,他裝作若無其事的問道:“足下可破敵之策?”
衛籍拱了拱手,對王邑說道:“王公可知白波此次大舉來犯意欲何為?”
呂曄滿臉通紅,不服氣的說道:“莫非足下知曉?”
衛籍瞥了他一眼:
“白波乃是黃巾余孽,靠劫掠地方發展壯大,此次前來必是趁著秋收之際劫掠糧草,若使其得逞,涑水兩岸必成不毛之地,屆時即便是援軍趕來,收復的也不是失地,而是廢墟!”
眾人若有所思之際,衛籍緩步來到輿圖前,雙指在‘聞喜’二字上輕點:
“聞喜縣背靠涑水,乃是安邑最后的屏障,若使其攻克聞喜,則西可向解縣鹽池進兵,東可與于夫羅部合兵,屆時安邑必危!”
衛籍看了看王邑,再次開口:“故而依在下看來,當御敵于聞喜以北,固守待援。”
王邑聽完還是有些猶豫:“若是守不住聞喜又該如何?”
衛籍輿圖上的手一頓,看向王邑,微微一笑:“王公,依愚意度之,賊有四敗,而公則必勝矣。”
王邑來了精神,輕撫胡須,笑道:“哦?何來四敗,請試言之。”
“白波乃黃巾余孽,內無軍紀,外少甲胄,此其敗一也,白波號稱十萬,然其扶老攜幼,能戰之兵不超五成,此其敗二也,眼下正值秋收,舊糧不足而新糧未至,敵軍后勤補給必定不足,此其敗三也,聞喜南靠涑水北臨山丘,我軍占據地勢之利,此其敗四也!”
衛籍緩緩說道:“白波有此四敗,公欲敗之又有何難?”
偌大的府衙內落針可聞,衛籍甚至可聽到眾人的呼吸聲!
站在太守身邊的衛固一臉震驚的看著衛籍,他沒想到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竟出自自己那平日里只好舞文弄墨的堂弟口中!
“當如是也!”
就在眾人愣神之際,一聲大喝自衛籍售后傳來,聲音中氣十足,還帶著幾分興奮!
衛籍連忙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一個體形魁梧的漢子正一臉激動的看著自己。
漢子頭豎鹖冠,臉型方正,眉毛略濃,眼神銳利,腰挎長劍,隔著數步衛籍都能感受到英武氣概!
衛籍連忙拱手道:“足下何人也?”
“哈哈,某姓徐名晃,字公明,初聞足下高論,有些失態,還望足下勿怪!”
“徐晃啊!”
衛籍愣了一下,繼而雙眼圓瞪,有些不可思議:
“徐晃,徐公明?”
也不怪衛籍失態,他實在沒想到河東竟然藏著這么一個狠人!
曹魏五子良將,右將軍徐晃,樊城大敗關羽,曹操更是稱贊其有周亞夫之風!
徐晃自然不認得衛籍,見他神情夸張,疑惑道:“足下認得在下?”
衛籍連忙咳了一聲,鄭重道:“在下衛籍,衛仲道,久聞公明兄大名!”
衛籍自然想要將徐晃收為己用,只不過現在他無官無職,貿然開口只會被當成笑柄,但放低姿態結交一番總沒壞處。
先前衛固介紹衛籍的話徐晃聽得真切,自然知曉這位俊郎的世家子乃是河東衛氏之后。
他沒想到河東最大的世家子竟然聽說過他,欣喜道:
“不敢當,足下謬贊了。”
然而就在二人寒暄之際,一旁的王邑猶豫再三,終于還是開口:“仲道言之有理,可事關重大,還需從長計議!”
王邑有自己的計較,他在河東任上從來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想冒險。
若是能守住河東半壁總比丟了整個河東罪名輕些。
此言一出,府衙內眾人神色各異,衛籍當即瞇了瞇眼:
“王公,可否借一步說話?”
事實上,這種局面衛籍已然想到,他自然也想過該如何勸說王邑。
二人來到偏房,衛籍也不啰嗦,直接開口:“王公可知如今京中局勢?”
王邑有些不明所以,皺了皺眉:“此話何意?”
“眼下天子初登大位,正是用人之際,公切不可在意眼前得失,若是能夠在此次討賊中立下大功,朝廷必將重賞王公!”
事實上,衛籍倒也沒算說錯,只不過用人的不是天子而是董卓罷了。
如今董卓把持朝政,為了收攏人心,提拔了許多人,倘若王邑能在這件事上立功,未必不能加官進爵。
“先生此言當真乎?”
王邑雙目微睜,說話有些急促,甚至連對衛籍的稱呼都變了。
衛籍聽到王邑稱自己‘先生’心中了然,繼續說道:“公今身居兩千石之太守,若是更進一步——未必不能位列公卿!”
沒有人能夠抵擋權利的誘惑,哪怕是生性庸弱的王邑,只不過他還有些擔憂:“可若是敗了又當如何?”
衛籍笑了笑,意味深長的說道:“如今京城局勢尚不明朗,即便敗了朝廷也只會安撫地方,不會過分苛責。”
有些話衛籍不好明著說,如今董卓的主要精力還在京城,地方上的事只要不是危及雒陽,董卓必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王邑為官多年,稍微點撥便已然知曉其中利害。
令他吃驚的是衛籍小小年紀竟然能夠想到這些,有些不可思議的說道:
“先生不出河東,竟能知天下事?”
衛籍不動聲色的說道:“王公說笑了,籍愧不敢當!”
王邑也不傻,審視著衛籍:“先生與老夫無親無故,為何這般為老夫籌謀?”
衛籍也不藏著掖著,坦然道:“為名為利,豈不都是理由?”
王邑不疑有他,拍了拍衛籍肩膀:“若他日老夫位列公卿,必不忘今日先生之功。”
衛籍略顯敷衍的點了點頭,并沒有把王邑說的放在心上:
“兵貴神速,還請王公早做決斷!”
正當偏方外眾人面面相覷之際,王邑與衛籍相攜而出。
王邑先是看向衛籍,又看了看眾人,沉聲道:
“老夫已下定決心,誓要與賊人血戰到底,望諸位能夠上下一心,共御外敵!”
……
隨著王邑一聲令下,太守府開始忙碌起來……
河東雖處京畿地區,可近年來黃巾猖獗,倒也不算是久疏戰陣。
調集糧草,盤點軍械,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不出半日,一支兩千步卒外加五百騎卒的軍隊便已整裝待發。
對于這些,衛籍自然是插不上手,他乘機回家與蔡昭姬告別。
衛府。
“夫君,你要率軍出征?”
蔡昭姬美眸睜大,看著桌案上嶄新的甲胄,聲音十分不可置信。
衛籍點了點頭,緩緩道:“白波犯境,太守已升我為別部司馬,率軍前往聞喜御敵。”
“夫君向來……向來鉆研經學文章,焉能領兵?”
大婚近一年,蔡昭姬對于自家夫君的秉性也算有些了解,在她看來,她丈夫就不是能夠領兵的人。
衛籍自然知道原身的性格,可他已經不是原本的衛籍:
“軍情緊急,這些日后再說,夫人先為我著甲。”
事實上,漢末世家子并不像人們想的那樣,君子六藝都有涉獵,只不過以前的衛籍不喜騎馬射箭,舞槍弄棒罷了。
蔡昭姬貝齒咬著下唇,略微猶豫,緩緩走到衛籍身前,開始為他披甲。
衛籍身形高大,他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蔡昭姬,見她肩頭微微聳動。
“妾身一介女流,家國之事本不該過問,只盼君在外廝殺之時,多想想妾身在家中盼君平安歸來!”
蔡昭姬語氣柔軟,卻直擊衛籍內心,他輕嘆一聲:
“夫人放心,此次有猛將隨行,定然會平安無事。”
蔡昭姬鼻翼抽了抽,略作停頓:“夫君何時出發?”
衛籍替蔡昭姬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柔聲道:“兵貴神速,這就要走了。”
蔡昭姬聞言怔了怔,一臉不舍。
衛籍見她默不作聲,自然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自從大婚以來,兩人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眼下突然分別,蔡昭姬自然十分不舍。
最難消受美人恩!
衛籍略微猶豫,將蔡昭姬攬在懷里,輕撫蔡昭姬柔軟腰背:“夫人好生在家,我走了……”
說罷,衛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