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見的就是姨老太。老人居然還健在,去年剛過的一百歲,除了患上了白內障,身體挺好,尤其一頭白發里竟然又新長出好些烏黑的頭發。
她睜著混濁的眼睛,小聲地感慨:“德祥哦……唉!”
“德祥家原來可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大戶,你瞧他家房子就知道了。就是荒了十多年了,還是挺大的一個小樓房,大鐵門,紅磚頭,地上還貼瓷磚咧?!?
“他一輩子沒有結婚,無兒無女,后來就一個人病死了,人都臭了才被發現。到底什么病,誰也不知道。他也不愿意見人,也不肯出去看病。”
“最后一次,我去看他,在他家大門口喊了半天,他才從樓上下來。也不給我開門,就跟我隔著大門說了兩句話。我看他臉色是真不好,白里透青,嘴唇都發烏。我那時候就覺得要不好了。”
“果不其然,沒幾天村長再去看他,他就……唉,這樣算來,恐怕就是我見完他之后,他就死了?!?
村長快六十歲了,個頭不高,有點兒胖,但胖得很結實。
“我進去一看哦,”他黑得發亮的臉上浮現出恐懼,“人都脹起來了!肚子撐得這樣大,”他一面說一面在身前比劃,“像個氣球似的。蒼蠅到處嗡嗡地飛?!?
“好不容易叫了幾個小伙子,每人包個紅包——沒辦法啊,大家都怕啊——這才把他抬出來。抬到院子里的時候,不知道誰手軟,抬他的門板一滑,把他給摔到地上了?!?
“哎喲!”村長真是不敢回想,偏又忘不掉,“肚子當場就炸了,濺得人一臉一身。幾個小伙子吐成一片?!?
“后來,還是村委會拿了點兒錢出來,把他的后事給辦了。說實在的,當時辦得也確實潦草了點兒?!贝彘L嘆氣,“無兒無女就是這樣,家里沒人了,我們這里叫絕戶,沒人愿意白操這個心的?!?
最重要的,自然還是德寶家。
德寶兩口子現在又成了三口子。
小承澤走后,兩口子也折騰過,差點兒鬧分了。
德寶叔以前也出去打過工,比德祥叔出去得還早呢。那會兒流行養藏獒,他在一家專養藏獒的養狗場幫忙。但是好景不長,藏獒太烈性,不好養,一陣炒過去市場很快就萎縮了。所以他就回家了。
小承澤出事以后,家里待不下,他又出去打工。沒想到之前的養狗場還在,生意還做大了。原來這些年,雖然藏獒的市場萎縮了,但喜歡養貓養狗的人越來越多,寵物狗的市場紅火起來了。養狗場不再只是養藏獒,而是養各種寵物狗了。原來的老板還記著德寶,覺得他是個養狗的好手,高薪返聘。
德寶叔掙了錢回來,于是兩口子又緩和下來,后來又生了一個兒子,一家三口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那小孩現在也有五六歲了,但是還沒有取正式的名字,只有個乳名叫小石頭。
小村里的規矩是這樣的,小孩上學了才會取一個正式的名字,寫入族譜。在那之前,都是只有一個乳名,而且會有意取得比較賤,為的就是好養活。
問起德祥叔,夫妻倆不太愿意說,完全是預料中的反應。沒想到小石頭挺來勁兒,他媽抓都抓不住他,他爸要打他他也不怕。
那小孩充滿稚氣的臉上,徹徹底底是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興奮:“德祥叔家鬧鬼哦!”
“一到晚上就會陰風陣陣,還會聽到小孩子的哭聲,哭得特別慘,有時候燈還會一會兒亮一會兒滅。嚇得周圍的人都不敢睡覺。”
一會兒又跑到章衡面前,一張胖嘟嘟的小臉直懟到鏡頭上。黃承宗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糖果,他一把抓過去,塞了一嘴的糖果照樣不妨礙他小嘴兒叭叭的。
“他們都說那小孩子就是我哥。德祥叔抓我哥去陪他咧!”
“德祥叔原來就特別喜歡我哥,承宗大哥,你說是不是?。俊?
簡婕也很無奈,總不能真抓著一個小孩子問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最后還是他爸能治自己兒子。
德寶叔從屋里拿出一只破破爛爛的花布球丟給小石頭,讓他到院子里逗狗玩。
小石頭還要坐地起價,小手一伸道:“我還要哨子!”
德寶叔:“好好好?!敝缓脧目诖锾统鲆恢魂惻f得有些變色的銅哨子掛到小石頭的脖子上,“不能跑太遠,就在附近玩?!?
小石頭喜滋滋地摸了摸銅哨子,頭也不回地帶著狗跑了。
清靜了,終于能好好說話了。
德寶叔木著臉,扒著手指想了許久才道:“嗯,自打德祥走了,十四年,快十五年了。其實你們問我,我也不知道。他走的第二年,我才回村里?!?
“村子就這么大,好不好壞不壞的,我們都是同族的兄弟?!?
“你們非要問我的話……”德寶叔把牙一咬,“我真不覺得德祥會把承澤抓去!”
“都什么時代了!”
“可是,大家都這么說……”德寶叔也是猶猶豫豫的,茫然中漸漸地透出一絲恐懼。
簡婕完全可以理解。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極易受到所在社會環境的影響。
德寶身上反映出來的這種矛盾就很典型。他接觸過外面的世界,思想上必然要比普通的山村百姓開明得多。但是這個小山村畢竟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對他的影響是浸染在根里的。一旦回到山村里,時間一長,這種影響便又顯露出來。
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嘆息道:“唉,等疫情穩定下來,我還是出去打工吧!”
德寶嬸半天不說話。提起承澤,她默默地紅了眼圈,掉了兩滴淚。
“德祥要真把承澤抓去陪他……”
她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匆匆地抹掉眼淚,轉身跑去廚房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人家傷心成這樣,簡婕也沒有硬要揭人家傷疤的癖好。
“我能看看小承澤長什么樣子嗎?”她問。
德寶叔讓她稍等,從屋里找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小承澤還小,坐在一只玩具木馬上,小臉胖得圓乎乎的,眼睛黑溜溜地看著鏡頭。德寶叔和德寶嬸則一邊一個地扶著他。
“那時他才三歲,”德寶叔道,“我們特意帶他到城里的照相館拍的。”
簡婕問:“有沒有再大一點兒的照片?”
德寶叔:“沒了。承澤走后,我們把他的東西都燒了。人家說都不能留。這張照片還是后來我們又去城里,經過那家照相館,看見這張照片放大了,就放在櫥窗里,又跟人家要了一張。”
簡婕點點頭,拿出手機對著照片拍下來。
回到黃承宗家,把談話的內容全部整理出來,簡婕的眼睛都花了,肩膀也酸了。她放下手機和電腦,閉上眼睛,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黃承宗趕緊倒了碗涼茶給她:“辛苦了?!?
簡婕呆了一會兒,才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喝。
小山村條件有限,章衡拿著一把大蒲扇一邊給她扇風一邊輕聲地道:“慢點兒。”又問,“想什么呢?”
簡婕:“也沒什么。就覺得這個小石頭挺能鬧的,沒想到后來還真讓我們順順利利地跟他爸談完了?!?
章衡還以為是什么事,笑道:“小孩子嘛!說鬧就鬧,說好就好?!?
簡婕想想也是,便轉過頭去,閉著眼睛對上章衡的扇子繼續喝涼茶。章衡便笑著將扇子搖得更用力了。
“其實德祥叔,”黃承宗忍不住道,“人真的挺好的?!?
“那時候我還小。他每次打工回來,都會給我們小孩發糖吃?!?
簡婕:“他很喜歡小孩子?”
黃承宗點頭:“我們小孩子也很喜歡他?!?
說到這里,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頗有些傷感。
簡婕便問:“你有德祥叔的照片嗎?”
“照片沒有,但是有更好的?!秉S承宗連忙起身道,“你等一下?!?
他隨即跑去里屋,忙了一會兒,又急匆匆地出來,手里拿著一只老舊的數碼相機,上面的漆都掉了。
但是黃承宗還是很愛惜:“這個相機本來是德祥叔的,”他說,“我二年級評上了三好學生,他就送給我了?!?
黃承宗打開相機,很快找到了一段視頻:“中間那個就是德祥叔?!?
簡婕接過相機,章衡也湊上來一起看。
視頻里,一個精瘦的男人蹲在中間,一群大大小小的小孩子把他團團圍住,一起笑嘻嘻地對著鏡頭。大家都努力地維持著笑臉,好像不是在拍視頻,倒像是在拍照片。
黃承宗馬上證實了簡婕的推測:“那年是德祥叔出去打工第一次回來,買了很多東西,包括這臺數碼相機。大家都稀罕死了,吵著要拍照片?!?
“德祥叔就用了延時拍照,想和我們一起拍,沒想到把拍照模式錯調成了錄像模式。我們對著鏡頭傻了吧唧地笑了好長時間,閃光燈就是不閃,這才發現弄錯了?!?
“后來,德祥叔還是手動給我們拍了幾張。只有這一小段視頻里,把他自己也拍了進去?!?
“那時候還沒有小承澤,小承澤要到第二年年底才出生,”他指了指緊緊依偎在精瘦男人身旁,有點兒害羞的小男孩,“這個就是我。”
那個小男孩頂多四五歲的模樣,小臉曬得漆黑,頭上剃了個小壽桃?,F在大了,反而比小時候白凈了許多。
不過按照這個時間來推算,當時的德祥叔應該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但視頻里的他看起來卻像三十多歲。就算頭發漆黑濃密,臉頰也還算細膩光滑,可一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已經深得每一道都很清晰了。
當他反應過來,從孩子們中間站起來,跑向鏡頭后面,簡婕發現他的腰一直是弓著的。
簡婕把畫面倒回去,又看一遍。德祥叔不僅一直弓著腰,跑得也不甚靈活。
她把畫面停住,問道:“德祥叔的腰怎么了?”
黃承宗:“哦,是打工受的傷。具體怎么回事,也沒人知道,好在用人單位倒是沒耍賴,還是得了點兒賠償的?;貋眇B了小半年才好,然后他就又出去打工了?!?
簡婕點了點頭。
山村里條件比較清苦,即使出外打工也不是去享受的,生活的歷練讓他獲得了不菲的回報,但也讓他付出了許多的血汗。
簡婕:“那他是不是真的特別喜歡小承澤?”
黃承宗搓了搓手,靜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開了口:“還行吧……”
“小承澤真的很淘氣,每次見了德祥叔都會叔前叔后地叫他,就為了要東西。德祥叔從來不生氣,能給都會給?!?
“可是德祥叔對別的小孩子也一樣,并不會對小承澤就特別好。”
“小承澤……其實是挺不懂事的。這話不該我說,這恐怕還得跟德寶叔兩口子有關系?!?
“德寶叔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剩下德寶嬸一個人,難免疏于管教,又什么都順著他?!?
“就是現在小石頭也差不多。你們剛剛也看見了。你要說他活潑也可以,要說他淘氣也行,但真是很難管得住。當年小承澤比他還厲害十倍,村頭鬧到村尾。”
“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愿意跟他玩,家里人也說少跟他玩?!?
黃承宗的神色漸漸黯淡下來,聲音也變得更低了:“所以當年在河邊,他說聽到了德祥叔叫他,大家又害怕又嫌他麻煩,跑的時候也沒一個人管他?!彼钗艘豢跉?,低下了頭,“包括我。”
簡婕看著黃承宗久久地抬不起頭來,終于明白了。
原來這才是小承澤落單的真正原因。
也是黃承宗心懷愧疚,這么多年都放不下,還是想要找他們來求一個真相的真正原因。
簡婕和章衡決定要去德祥叔家守夜。黃承宗猶豫了一會兒,也下定決心一起去。
三個人借著頭頂的月光走到德祥叔家外面。其實還是很好找的。一路上都是紅磚小路,路兩旁有些矮草叢,幾株大樹,越接近德祥叔家草就越長,樹也越陰森,紅磚小路也不見蹤影。想來也是,明知道前頭就是鬧鬼荒宅,誰還會把路修到這里來?
三個人在又長又密的荒草叢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那不知名的野草有的還帶著鋸齒,還有許多的蚊蟲藏匿其間。幸好三個人都穿了長袖長褲,袖口、褲腳也都是扎緊的。越往里走越黑暗,頭上的月光似乎也不頂用了,黃承宗想打開手電筒,被簡婕一把按下。
“萬一真有什么情況,”簡婕道,“你亮著手電筒,要么就是嚇得那些東西不敢出來,要么就是把自己變成靶子?!?
黃承宗:“……”默默地收起了手電筒。
德祥叔家的小樓房很快就出現了。本來就是荒草叢生,野藤肆虐,再加上黑咕隆咚的一片,不像鬼屋,也像生化危機。
三個人在小樓房外的灌木叢里蹲了下來,悶熱還是其次的,成群的大黑蚊子才是真考驗。雖然他們早有準備,擦了驅蚊水,但實際功效也只是聊勝于無。臉上很快就停了一只,黃承宗抬手就要打,又被一把按住——這回是章衡——示意他不要發出任何聲音。黃承宗看看章衡,再看看簡婕,只好忍住。
時間就在無盡的嗡嗡聲中一分一秒地過去。身邊,風時不時吹動野草,發出簌簌的細響;頭頂上,云時不時掠過月亮,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久到黃承宗已經對蚊子的叮咬麻木了,眼睛干澀得發花,腦子也開始遭受一波又一波睡意的侵襲。就在這時,冷不丁地響起哇的一聲,尖銳而又響亮,一下子就把黃承宗給驚醒了。
他急忙看向簡婕和章衡,他們顯然也聽到了。
他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好像是,小孩子的哭聲。
但是等了好一會兒,又沒聲音了。就這么突如其來的一聲,他也吃不準。他不禁拼命地回想,在記憶里拼命地搜索,小承澤的聲音是什么樣的?
沒等他想清楚,黑咕隆咚的小樓房突然亮了。
確切地說,是一樓大廳亮了。雪白的燈光從大廳的門窗透到院子里,又從大門的鐵欄桿透到院子外面。
黃承宗登時睜大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氣。章衡和簡婕也神色凝重地盯住了小樓房。
隨即,燈又滅了。
但只黑暗了幾秒鐘,小樓房又亮了。這一回亮的是二樓。
三個人的視線越過院墻上方,清清楚楚地看到被野藤纏得一層又一層的二樓,也亮起了雪白的燈光。
黑夜里,仿佛某種沉默的怪物。
對面的燈光就跟傳說中的一模一樣,一會兒亮一會兒滅。有時是一樓亮,一樓滅;有時是二樓亮,二樓滅;有時幾乎同時亮,然后又依次滅……根本沒有規律。
完全是小孩子心血來潮的游戲。
尖厲的哭嚎又響了兩三聲,有時也會發出低低的嗚咽……又仿佛是小孩子在鬧脾氣。
黃承宗只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原來吹在身上也只覺得悶熱的晚風,不知不覺就讓他的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鐵門上拴了一條粗粗的鐵鏈還不夠,鐵鏈上又掛了一只沉甸甸的大銅鎖。自從小承澤出事以后,村里又找了一條更粗的鐵鏈、更沉的銅鎖。鐵鏈已經焊死了。你要仔細看,銅鎖也沒有鎖眼,也已經焊死了。
黃承宗還在那里犯難要怎么爬進去,就見簡婕戴好手套,跟個猴子似的,一竄就上去了。他才驚訝地一睜眼睛,簡婕已經翻過鐵門上端,三下五除二就將一條繩索套在鐵欄桿上扣牢,刷地扔了過來。
簡婕跳下鐵門,在另一邊沖他們招了招手:“快!”
黃承宗:“……”
還是章衡在后面輕輕推了他一把:“沒事,習慣就好。”
章衡殿后,繩索由他回收后,又還給了簡婕。
三個人貓著腰,借著風聲草聲一路潛行到一樓門口。正好,燈啪地一下又滅了。三人趕緊躲好。一樓的門是虛掩的。村里只管了個大鐵門,里面就不管了。聽了一陣子,門里隱隱約約的,似乎有點細碎的聲音。
簡婕借著風勢將門輕輕一推。門吱呀一聲開了大半,里面頓時靜下來。就見幾團黑影趴在地上,亮著幾只綠瑩瑩的眼睛。
章衡城市里長大,腦子里就只有那么幾種備選答案:“貓?”
黃承宗這下不怕了,胸有成竹地道:“不是,是獾子!”
話音剛落,那幾只黑影登時咻的一下東奔西走,不知道是哪只蹬到了開關,啪的一聲,燈又亮了。三個人正好看見三四只毛茸茸的小東西一溜煙地往二樓奔去。也不算小,肯定比貓大,有常見的農村土狗那么大,但是又比土狗看起來圓潤。
那還能怎么辦?追啊!
三個人連忙也跟著一溜煙地往二樓追去。簡婕毫無疑問又是沖到第一個。
這事兒黃承宗就比他們有經驗了,趕緊提醒她:“小心點兒,二樓可能有它們的窩,它們會放……”
還沒說完,就聽噗噗噗連著響成一串兒。
然后就響起了簡婕的慘叫。
章衡嚇了一跳,趕緊要沖上去,被黃承宗一股腦地推了回去。隨即,簡婕自己也捂著口鼻沖了下來。章衡什么都不用問了,因為鋪天蓋地而來的臭味也熏得他趕緊捂住了口鼻。
那臭味真是……什么壞掉的咸魚爛掉的蝦,全都要靠邊兒站。而且還帶著一種很刺激的、沖得說不上來的味兒。
一句話,真生化危機。
三個人全都給熏了一個熱淚盈眶。
簡婕也不想哭,奈何眼淚和鼻涕都有它們自己的想法:“獾子也會放臭屁?那不是黃鼠狼嗎?”
黃承宗也跟著哭:“姐姐,獾子跟黃鼠狼就是親戚。你們城里人怎么連這都不知道?”
簡婕還想辯解一下:“可是獾子不就是猹嗎?魯迅先生寫的那啥閏土,就是夜里偷瓜???”
黃承宗:“哪有什么猹,就是獾子!連是什么都沒搞清,你還信他?”
章衡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唉!”
一樓的衛生間角落里扒了一個洞,一看就有年頭了,外面的草都長了進來。如果不是有意尋找,從外面根本就看不出來。那些獾子十之八九就是拿這個洞當了進出的快捷通道。
樓里到處都是獾子的爪印和糞便。但是跟它們的生化毒氣一比,那些味道都不算什么了。這些年,小樓房怕是成了它們的家園,不知道幾代同堂了。
三個人把樓上樓下都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別說彩電、風扇、洗衣機這些大件都還在,就是二樓衛生間里發黃的牙刷、用了一半的牙膏,包括斷了一個梳齒的木梳都還在。
章衡很驚奇:“竟然到現在還是一件都不少?”
黃承宗笑了笑:“以前是不敢。后來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了,家家戶戶用的灶比這些老古董好多了,就更沒必要了?!?
說是這么說,簡婕還是把洗手臺看了又看,還把洗手臺旁的塑料柜子翻了又翻。
章衡問她:“你找什么?”
簡婕皺著眉頭:“好像少了點兒什么?”
章衡笑道:“牙刷都在,還能少什么?”
簡婕點點頭:“也是。那就是什么都沒少。”
最后在二樓臥室的衣柜里頭,發現了兩只還在嗷嗷待哺的小猹……啊不,小獾子。
黃承宗說獾子一窩能下好幾只,八成是那幾只大的拖走了幾只小的,這兩只是剩下的。三個人一合計,還把兩只小的留在窩里。那幾只暫時嚇跑了,過后還會回來的。反正這小樓房也是荒的了。
一樓和二樓的客廳里都拖了電線板,插著落地燈。落地燈用的白光節能燈管,電線板上本身就帶了一個按鈕型的開關。這是以前的電線板了,要是晚幾年的,不光有總開關,每個分插頭上都有一個分開關。此外,所有的電線都很細心地用防水膠布纏繞得結結實實,有幾處被小獸啃咬過的痕跡,但都沒咬開。
德祥家以前可能是圖方便,所以落地燈本身的開關都是開著的,直接就用電線板的開關來控制。那些獾子有時踩到電線板的開關,落地燈就會一亮一滅。
這也是為什么,都是一樓和二樓的客廳里亮來亮去,可是其它房間就沒有。其它房間也接了電線板,但沒裝落地燈。
不過簡婕還是很意外:“這么久沒人交電費了,居然還沒停電?”
黃承宗解釋道:“現在可以上網用手機交費了。但是以前,我們這小山村每次交水電費,都要跑到鎮上,很不方便,所以就由村里統一安排去交費,有的人還情愿在用電用水的賬戶上預存一些錢。德祥叔也是。尤其后來他連大門都不出,就讓村里幫忙預存很多?!?
“他死后,沒人用電用水,就只有獾子時不時地鬧一下。他預存的那些錢不知道要扣到猴年馬月呢?!?
“你看,”他擰開水龍頭,水嘩地一下就出來了,只是剛開頭的時候水有點兒臟,沖了一會兒就好了,“水也能用。”
至于為什么會有小孩子的哭聲,也很明白了。
黃承宗仔細地回想了一下自己聽到的、那些所謂的小孩子的哭聲,更像是……好吧,就是獾子的叫聲。只是有人起了這個頭,說是小孩子的哭聲,大家就都覺得挺像的,后來又有人往小承澤的身上扯。
還有所謂的陰風陣陣……這四通八達的,哪里沒有風?哪天沒有風?
都是自己嚇自己。
搞清楚了德祥叔家并沒有鬧鬼,黃承宗一下子就輕松了。沒有德祥叔的厲鬼冤魂,當然也更談不上找小承澤做替死鬼。
三人回到黃承宗家里,稍做歇息,黃承宗便主動開了口。
“也許是我們太牽強附會了,”他語氣平常地道,“那天我們在河邊看到的,可能就是村里的某個人,好心提醒我們趕緊回家。大家都是同族同宗的親戚,長得有幾分像德祥叔也沒什么稀奇。況且當時他又戴著個草帽,很快地走過去……”
“如果后面,小承澤沒有失蹤,沒有出事,誰也不會認定那就是德祥叔。”
簡婕:“那小承澤為什么說他聽到德祥叔在叫他呢?”
黃承宗:“可是我們誰也沒聽到,只有他說聽到了?!?
簡婕看著黃承宗,意識到他有了新的解釋:“你是覺得他有可能在撒謊?”
黃承宗握了握手:“你們不知道,他真的特別皮,經常搞些惡作劇捉弄我們,有的時候連大人都捉弄?!?
“有一次到鎮上,就因為德寶嬸不肯給他買零嘴吃,他就倒在地上翻著白眼渾身抽搐,還亂吐唾沫,嚇得德寶嬸以為他撞邪了?!?
“就在他出事的前幾天,他還鬧過。我們幾個一起去山上玩,他故意躲到一個樹洞里,看著我們急得團團轉,有人急得都快哭了,他才哈哈大笑地跳出來?!?
簡婕、章衡:“……”
黃承宗有點兒過意不去:“對不住啊,這些情況我應該一早就告訴你們的?!?
章衡笑道:“沒事。咱們的老傳統就是為亡者諱嘛。況且,一時半會兒想不到,也是有的。”
黃承宗放松下來。
“這么說,很有可能小承澤當時也是想搞一個惡作劇?!焙嗘奸_始歸納整理,“他謊稱聽到了德祥叔在叫他,然后再躲到德祥叔家。但是沒想到的是,他碰上了蛤蟆王,中毒了?!?
黃承宗:“對。蛤蟆王一雌一雄,我們當時在院子里碰到的就只有一個,后來在小承澤手上又發現了一個,被他咬死了。那個時候他應該就已經中毒了,所以才會連蛤蟆王都敢咬,肚子脹得那么大?!?
“我們這邊山上也有很多有毒的東西。以前就有人吃了毒蘑菇,非說到處都是好吃的,什么都敢往嘴里塞,肚子脹得比小承澤還大。吃多了,也一樣會死人?!?
簡婕點了點頭:“沒錯。蟾蜍和蘑菇的毒,都是神經性毒素,都會致幻?!?
至于小承澤怎么進入到德祥叔家,就不必拿出來問了。一樓衛生間發現的那個獾子洞,體型瘦小一些的成年人都可以進入,幾歲的孩子更是不成問題。
所有的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釋。
鬧了大半夜,簡婕和章衡抓緊最后的時間睡了一個囫圇覺,天一亮便又睜開了眼睛。
他們要趕早上那班車到鎮上,然后再開啟下面的行程。一旦錯過了,就只有傍晚那一班,等于又是一天過去了。
黃承宗將他們兩個人送到村口,裝了滿滿一口袋的山貨。除了他們,村里還有其他的村民也在等車,德寶嬸也在。柴米油鹽醬醋茶,大家都是為了生活。
“真是不好意思,”黃承宗道,“讓你們大老遠地跑這一趟,其實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你們又不收錢,這都是山里現成的。”
章衡也不跟他客氣了,笑著拎過那只口袋:“我們也沒白跑,挺好的素材。最重要的是,事情都查清楚了?!?
黃承宗用力地點了一下頭:“嗯?!?
送走了簡婕和章衡,黃承宗回到村子里,還有一大堆的事等著他去做。
路過德寶叔家,黃承宗看到小石頭一個人帶著他家的狗玩得正歡,脖子上還掛著他爸給的那只銅哨子,便逗道:“你那破銅哨子還當個寶呢!吹得響嗎?”
小石頭沖他扮了個鬼臉。
正好德寶叔端著一只大海碗走出來,笑著問道:“客人都送走了?”
黃承宗“哎”地應了一聲,便走開了。
德寶叔喊小石頭:“快來吃早飯!你媽腌的咸鴨蛋,全是油?!?
小石頭不理他,還在玩狗。
德寶叔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又把腌得橙黃的鴨蛋黃夾破給他看,橙黃的油水一下子流了出來:“你看你看,多香?。 ?
小石頭只管摟著狗不停地擼它。
德寶叔沒辦法,認命地嘆了一口氣,端著個飯碗走過去。
兒子繼續玩狗,老子一口飯一口咸鴨蛋地喂他吃。
正吃得相安無事,小石頭忽然又鬧起別扭,一歪頭躲開了德寶叔伸過來的筷子。德寶叔沒提防,一塊油潤無比的蛋黃頓時掉到了地上。
“嘖!”德寶叔滿臉可惜,撿起蛋黃,小心地摳掉沾上灰的地方,自己吃了。
然后,他又重新夾起一塊蛋黃喂向小石頭:“這下可不能浪費了!”
小石頭還是歪著頭不肯吃,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德寶叔有點來氣了,正想加大嗓門,就聽小石頭忽然道:“爸,你聽見了嗎?”
德寶叔聽得一愣:“聽見什么?”
小石頭睜大眼睛又聽了一陣:“有人叫我呢!”
德寶叔臉色頓時一沉,端著碗和筷子,動也不動。
小石頭還在豎著耳朵聽,摟在懷里的狗也突然叫起來。
德寶叔拍了拍狗頭:“別吵!走!”
狗便真的吐著舌頭不叫了,還乖乖地掙開小石頭的摟抱走開了。
德寶叔一把拽起小石頭:“進屋里去!”
小石頭卻一把甩開德寶叔:“是我哥叫我咧!”
德寶叔登時變了臉色,匆匆把四周掃視了一遍,可什么都沒發現,便劈手抓過小石頭就往屋里拖。
小石頭一邊掙扎一邊大喊起來:“我要跟我哥玩!”
德寶叔吼道:“別胡說!你一天都沒見過他,你知道是你哥?”
小石頭才不怕:“就是就是!他說他是!他還帶了很多好吃的呢,讓我去找他!”
德寶叔一只手快抓不住他了,另一只手上的粥都灑了出來,索性一把砸了碗筷,兩只手一齊用力,把小石頭拎了起來。沒想到小石頭這孩子就是泥鰍投的胎,從頭到腳拼命地扭,逮著機會就亂蹬亂咬。德寶叔手上驀地一痛,不禁啊的一聲松開了手。那小混蛋腳一著地,就一道煙地跑了。
德寶叔手背上被咬了一圈深深的牙印,都滲出血來。他也顧不上擦一把,趕緊追了上去。
別看那小混蛋才幾歲,光著腳跑起來都比兔子快,德寶叔在后面喊都喊不住。
村子就這么大,跑不上一會兒,德寶叔便看出來小石頭在往哪兒跑了。前面也沒有別人家,只有孤零零地靜伏在一片叢生荒草里的那幢小樓房——德祥叔家。
小石頭不見了。
德寶叔站在大鐵門外沖著院子里面叫了好幾聲,小石頭也沒有回答。
他喘著粗氣,瞪著那一院子的荒草,還有那老舊的小樓房,終于把心一橫。他沿著院墻一直繞到后面,那里也是小樓房的背面,略略搜索了一番,便盯上了其中一叢荒草。把那叢荒草撥開,就露出一個洞。德寶叔跪在地上,手腳并用地擠了擠,雖然有些勉強,還是擠了進去。
他一邊叫著小石頭,一邊找。
忽然,二樓傳來一點細碎的響聲,驚得德寶叔一跳。只停了一會兒,那細碎的響聲便又來了,咔嚓咔嚓,聽起來像是某種咀嚼的聲音。
記憶里,似乎有過相似的場景。
德寶叔不由得心頭一悚,但很快,又涌起一種惱怒。他把牙一咬,扭頭就朝樓上沖去。
果不其然,二樓的小客廳就和多年前的那一天一樣,也是空的。聲音從其中一間臥室,也是當年發現小承澤的那間臥室,持續地傳出來。
德寶叔一把推開虛掩的門。用力太猛,門哐的一聲撞在墻壁上,登時簌簌地落下許多灰。
坐在地上正吃得開心的小石頭也給嚇了一跳,猛抬頭看著他爸。他身邊散落著好幾包零食,手上捧著一只剛開封的薯片。
德寶叔喘了兩口粗氣,三兩步沖上去,一把抓住小石頭的肩膀:“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小石頭還一臉的不耐煩:“是我哥叫我來的啊!都告訴你了,他說有很多好吃的?!卑欀碱^聽了聽,“他現在也在跟我說話呢!”
德寶叔一把捂住他的耳朵:“別聽了!”見他手里還抓著薯片,也一把扔掉,“別吃了!”
但是已經晚了,小石頭哇的一聲,把嘴里的零食都吐了出來。沒等德寶叔反應過來,他就開始抽搐起來,越來越厲害。德寶叔驚恐地抱住他,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小石頭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十根手指都彎曲起來,兩條腿也不停地在地上蹬來蹬去。
德寶叔驚懼交加,一把抓過那些零食,尤其是他剛剛扔掉的那一袋看了又看,但他什么也看不出來,再低頭看小石頭,他的兒子已經吐得滿嘴白沫。
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了。
德寶叔放下小石頭,霍然起立:“少他媽裝神弄鬼了!給我滾出來!”
“我知道你就在這里!”他眼睛都紅了,沖到客廳里歇斯底里地吼,“我知道你玩的什么鬼把戲!”
“沖我來!”
他像一頭困獸,在遍地狼藉中團團轉。
“那你就說說看,”突然響起的聲音,驚得德寶叔一怔,“我玩的是什么鬼把戲!”
那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好像就在他的身邊。
德寶叔掃視四周,什么都沒發現。突然又響起小孩子的笑聲,就像在嘲諷他。他猛然抬頭,就見客廳的四角上不知什么時候,各自多了一只小音箱。
德寶叔沖著小音箱大吼:“你到底是誰?”
小孩子:“我是承澤啊?!?
德寶叔惱羞成怒:“你不是!”
小孩子笑嘻嘻地道:“你覺得不是,但小石頭覺得是?!?
德寶叔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他一把抓過落地燈,對著四角上的小音箱一陣猛搗,落地燈的燈泡碎了,玻璃渣蹦得到處都是,他也不管。直到四個小音箱掉了一地。都是便攜型的藍牙充電小音箱,背面粘了雙面膠。
“就算你把音箱都搗壞了也沒用,我照樣能跟小石頭說話?!?
聲音變了,變成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而且是從樓下傳來的。
好像在哪里聽過。
德寶叔來不及細想,腦子動起來之前,腿就先動了。他猛地沖下一樓,就見簡婕冷冷地笑著,站在客廳里望著他。
“是你!”德寶叔又驚又怒,“你不是已經走了嗎?”
簡婕不理這種無意義的問題,只繼續按照自己的節奏說下去:“小石頭只要處理及時,不會傷及性命。不過拖得久了,那就不能怪我了。”
德寶叔臉上的肌肉猛一抽搐,但還是死死地閉上了嘴巴。
簡婕哼出一聲冷笑:“真狠心?。〔贿^也不稀奇,當初你對承澤更狠心呢!”
德寶叔死死地瞪著她,就是不出聲。
簡婕可沒那個耐心等他良心發現:“算了,還是我自己說吧?!?
“這個把戲的關鍵就在于,怎樣把小石頭叫到這里來,而你又什么都聽不見?!?
“其實很簡單。”
“理論上,人類的聽閾最低可以達到20赫茲,最高可以達到20000赫茲。當然,”簡婕再次強調,“這只是理論上。實際上大多數人類在日常生活中的聽閾,集中在500赫茲到4000赫茲。超過4000赫茲,就可以認為是高頻聲音了。”
“除去一些天賦異稟的個例,總體來說,年輕人的聽閾要比年長的人更廣,對高頻聲音更敏感。35歲的人可以聽到35歲以上的人聽不到的高頻聲音。25歲以下的人可以聽到30歲左右的人聽不到的、更高頻的聲音。18歲以下的人當然聽閾最廣,可以聽到二十多歲的人也聽不到的,更高頻的聲音?!?
“這樣,該怎么做就很明白了。”
“只要把我要對小石頭說的話,處理成只有小孩子才可以聽到的高頻音,就行了?!?
德寶叔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對此,簡婕的回應只有微微一笑,便接著說了下去:“那我是怎么想到的呢?”
“是你告訴我的。”
德寶叔臉上泄露出一絲疑惑,但還是忍耐著將沉默進行到底。不過簡婕也無所謂。
“當我們去你家訪談的時候,”她說,“你為了哄走小石頭,給了他一個哨子?!?
“然后小石頭就很開心地帶著哨子去跟狗玩了?!?
“我們之后的訪談就很順利?!?
“當時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后來我整理訪談的視頻時忽然意識到,也未免太順利了。那么皮的孩子,為什么拿到了哨子,竟然一聲都沒吹過?”
德寶叔忍不住眉頭一顫。
簡婕的笑容便擴大了:“答案是他當然吹了,只是我們都沒有聽到。”
“他本來也不是吹給我們聽的,是吹給狗聽的。狗的聽閾本來就比人類廣。”
“你給他玩的本來就是狗哨。”
“是那只狗哨給了我靈感,恐怕也給了你靈感?!?
“一個普通的小山村,很多人連初中都沒上完,哪會知道這些。”
“可是你不一樣。你雖然也只有小學文化,但你在養狗場打工,還干得很好?!?
德寶叔緊盯著簡婕,簡婕就讓他盯著。
他們誰也不說話,直到有人等不下去了。
“她說的是真的嗎?”
德寶叔猛然回頭,就見通往二樓的樓梯口,德寶嬸把小石頭攬在身前,臉色蒼白地看著他。母子倆的身后,還跟著章衡。
德寶叔神色一緊,終于張開了嘴:“兒子,你沒事?”
小石頭:“我那是裝的。我哥讓我演撞邪嚇你,要是我演得好,就給我買更多好吃的。”
德寶叔:“……”
他吐出一口氣,轉眼看向德寶嬸:“你,你不是到鎮上……”
德寶嬸劈頭就問:“是不是你干的!”
德寶叔吃了一驚。小石頭也嚇了一跳。大概他也從沒有見過母親的神色這樣的嚇人。
小石頭怯生生地看看德寶叔,又看看德寶嬸:“媽,你怎么了?”
章衡連忙拉住小石頭的手,想把他帶走,沒想到德寶嬸死死地抓著小石頭,動也不動。
“讓他聽著!”德寶嬸盯死了德寶叔,“他得知道他爸是個什么人!他得知道他哥是怎么死的!”
德寶叔本來臉色也夠蒼白的了,但聽到最后一句話的瞬間,他的臉上浮現出憤怒。可他還是硬生生地忍下去了。
德寶嬸就不明白了:“到底為什么?你說??!”
德寶叔拼命地咬緊牙關。
他就是這種個性了。簡婕算是看穿了。這種人就這樣,什么都悶在肚子里,最后就憋個大動作。
還是由她替他說吧:“因為他發現小承澤不是他的孩子?!?
德寶嬸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德寶叔也一樣。
只有小石頭莫名其妙地看來看去。
簡婕從手機里調出小承澤的照片,放大他的頭部,尤其是耳朵:“仔細看,小承澤耳朵的上部輪廓是尖的。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尖耳朵,精靈耳。”
“可是你們夫妻倆都不是尖耳朵?!?
“那誰是呢?”
簡婕又調出德祥叔的截屏,同樣放大他的耳朵:“德祥叔是?!?
德寶嬸驚呆了,望向她的丈夫:“你真的以為我跟德祥……”
德寶叔:“我也不想信??!全村的人都說德祥最喜歡承澤,承澤也跟他最親,跟他要什么有什么。我也只當是他們說說閑話。誰讓我老是不在家呢?一個女人在家,總是要被說兩句的?!?
德寶叔漲紅了臉:“可是這耳朵長得一模一樣,總不是別人說嘴說出來的吧!”
德寶嬸急了:“這也不一定?。〔灰灿腥思?,兩個人都不是招風耳,但生出來的孩子是招風耳的嗎?”
簡婕:“事實上,招風耳受遺傳的影響很小,很多人招風耳并不是天生的。但是尖耳朵則是相反,基本都是遺傳的。”
德寶叔:“聽見了嗎?”
德寶嬸呆住了。
“但是,”簡婕接著道,“這也不能說明兩個不是尖耳朵的人就生不出尖耳朵的孩子。因為遺傳也有顯性和隱性的問題?!?
德寶叔和德寶嬸又都是一愣。
簡婕想了想,盡量說得讓他們能聽懂:“就好像有的人帶著病毒,但是自己沒有發病,可是傳染給了別人,別人發病了。這個例子其實不是太恰當,但意思是一樣的。有的人帶著某種遺傳基因,但是自己沒有表現出來,傳到子子孫孫的身上才表現出來?!?
“你和德祥,本來就是同族的兄弟,你們有一樣的遺傳基因很正常,只是你沒有表現出來,他表現出來了?!?
“所以,小承澤和德祥都是尖耳朵,并不能證明小承澤就一定是德祥的孩子,他依然有可能是你的孩子?!?
夫妻倆都聽得愣愣的。但德寶嬸的神色輕松起來,德寶叔的神色卻沉了下去。
“那也只是都有可能而已?!钡聦毷寮鼻械刭|疑,“你還是不能證明他一定不是德祥的?!?
德寶嬸又悲又怒:“你怎么還是……”
章衡在后面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還是讓簡婕來。
簡婕:“我能?!?
簡婕:“打工那些年,他掙了不少錢,還蓋了小樓房。”
“很多年輕人出去打工,為的就是掙錢回來娶媳婦。村里人也說誰家的女兒嫁給他,有錢有房,就跟做少奶奶一樣。這說明德祥是很有市場的?!?
“但是他就是不結婚,一直到他一個人死在小樓房里?!?
“如果他不是不想結婚,而是不能結婚呢?”
德寶叔有點兒猜到:“你不會是覺得他……這都是你瞎猜的!”
簡婕:“我們仔細地搜索了小樓房,里面除了又臟又亂,但擺設還是原來的模樣。因為德祥死得太慘,再加上鬧鬼,沒人敢接近,反倒保護了小樓房?!?
“電視,風扇……連一根牙刷,一只牙膏都還在?!?
“但還是缺了一樣東西,怎么找也找不到:刮胡刀?!?
章衡想起來了:“哦,原來那時候你是在找刮胡刀!”
簡婕點頭:“比它大件兒的東西都在,比它小件兒的東西也都在,獨獨沒有刮胡刀。沒有哪個小偷會這么無聊,也沒有哪個獾子會對刮胡刀這么情有獨鐘?!?
“所以,只能是本來就沒有刮胡刀?!?
“這可是男人幾乎天天都要用的東西,怎么可能住了那么多年,竟然都沒有?!?
“除非他用不著?!?
“古時候的太監就用不著。也有一些人是天生的,稱為天閹?!?
“但是他原來是好好的,顯然不是天生的,那就是后天受了傷病?!?
簡婕讓他們觀看了德祥叔跟孩子們拍照片的那一小段視頻。
“那時候,承宗也才四五歲,小承澤要一年多以后才出生?!彼f,“德祥打工受了傷,得了點兒賠償,回到村里養傷養了半年才好,然后他又照舊出去打工了,再也沒有受過這么嚴重的傷?!?
“我花了點兒時間,聯系上了當年德祥打工的地方。因為有賠償,對方還記得那件事。他跟我證實了,德祥確實因為傷到睪丸,失去了生育能力?!?
“他們為了給賠償做備案,保留了德祥診斷書的復件。我請他們發了我一份?!?
簡婕調出復件,展示給德寶叔。
德寶叔呆呆地看了又看,不知不覺抖起來。
簡婕:“當然,這只能證明小承澤一定不是德祥的,但還不能證明小承澤一定是你的,你要是還有懷疑……”
沒等她說完,德寶叔便一屁股癱坐在地。
德寶嬸也抱著小石頭大放悲聲:“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德寶叔也哭了:“我也沒想到啊!我,我把他喊到德祥家,就是想給他吃點兒苦頭,我也沒想要他死?。∥乙膊恢浪趺淳椭卸玖耍 ?
小石頭看著父母哭成一片,自己也張開嘴巴大哭起來。
章衡看著這一家三口,也只有嘆息一聲。
簡婕卻沒有,她還沒有說完:“還有一件事,我不能肯定?!?
他們哭他們的,她只要確保德寶叔能聽到她要說的話:“你用高頻聲音喊小承澤到德祥家,按理說,其他小孩子也應該聽得到。就算當時孩子們都很慌亂,沒怎么注意,也不應該一個都沒有聽到??墒屈S承宗卻一再跟我保證,他們確實都沒有聽到。”
“我想了又想,總算想到了一種可能:小承澤天賦異稟,他的聽閾超過常人。你找到了只有他才能聽到的頻率?!?
“究竟是不是這樣,那就只有你知道了?!焙嗘纪聦毷澹叭绻皇恰米詾橹??!?
德寶叔不覺停止了哭泣,臉上隱隱地掠過一絲恐懼。
從德祥家出來,站到大鐵門外,還是能聽到那一家三口嗚嗚的哭聲。
章衡:“這夫妻倆以后還能過到一塊兒嗎?”
簡婕:“那是他們夫妻的事,不是我們的事了。”
德祥家在他們身后越來越遠,空氣重新變得清新起來。
但簡婕走了幾步還是停了下來,往地上一蹲發泄地道:“累死了?!?
章衡笑著停到她面前,母雞下蛋似的半蹲下身子,往后伸著兩手:“來,背你。”
簡婕忍不住也笑了,站起來把包往他背上一放:“行了,走吧?!?
章衡便背著簡婕的包,一手拎著裝滿山貨的口袋,一手拉著她的手,慢慢向村口走去。
這次是真回家了。
天晚了。
德寶叔一個人坐在堂屋的門檻上。
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了。但是他覺得,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一陣晚風吹過來,莫名的有點兒涼。
德寶叔不禁打了個寒顫。反正再坐下去也沒意思,還是回屋里吧。關門關到最后還剩下巴掌寬的縫,不知道為什么停下了。
他的視線正好垂下來,看到巴掌寬的門縫外不知什么時候停著一只小孩子的右腳,臟兮兮的,滿是泥污,特別是腳背上還有一顆黃豆大的泥點。
他不自覺地對著那顆泥點又多看了一眼,忽然腦子里閃過一道冷光,驚得他登時張大了眼睛。那不是泥點,是一顆痣。
這個小孩子的右腳腳背上,長著一顆黃豆大的黑痣。
德寶叔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看著那一雙小腳無聲地走到門前,就是不敢抬起頭。
然后一個小孩子的聲音響起來:“爸爸,你為什么要騙我?你讓我乖乖地吃了那只好看的蘑菇,在德祥叔家睡一覺就行了。你說你很快就會接我回家的?!?
德寶叔渾身顫抖起來,死死地抓著門:“……”
“但是我也騙了你。那天,我真聽到了德祥叔的聲音。”不管德寶叔怎么使勁兒,門還是一點一點地被無形的力量推開,“爸爸,我們都別生氣了,我要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