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緩緩回頭。

他并沒有感受到有什么生命的氣息，才會放松，升到階位【2】，有了和奧蕾麗近乎一樣的感知力。

所以……就算是有什么人，也快死了。

“……咳咳……”

灰褐色的觸手緩緩開裂，露出里面已經不成樣子的女人，她已經失去了手腳，跪在地上，衣物徹底化為灰燼，胳膊和小腿，灰黑色的斑紋緩緩向上攀附，像是沒有絲毫光澤的鱗片在生長。

白嫩的軀體看上去觸目驚心，干枯的黑發垂下，遮住隱私部位，卻一直在掉落。

原本香艷的美好，正被那些灰黑色的斑紋包圍。

雙眼無神，瞳孔沒有聚焦。

是莉莉絲。

一些黑灰色的灰燼，正從她的懷抱中墜落，可她卻微微顫動著爬滿灰黑色斑紋的小臂，想要攬住些什么。

那灰燼，就和被蒸發的那柄血色長劍一樣。

羅恩沉默了。

他不知道愛麗絲和莉莉絲是什么關系，但很明顯，愛麗絲用盡全力，甚至用自己的身體直面猩紅神力，才保住了莉莉絲……或者是莉莉姆。

但她也快死了。

“……為什么啊……大家……”那雙無神的眼中，留下晶瑩的血淚，“擁有這樣的力量，為什么要執著于殺戮，你能夠輕易逃走吧？”

羅恩看著她，并沒有說什么“你們要殺我我就反殺”的屁話，語氣不輕不重：“我答應過那些被你們殺死的人，為他們復仇，所以，我并不對此感到抱歉?！?

“你們將自己當做可以主宰一切神，主宰無法之地，主宰這里的人類，將他們當做牛羊，可以隨意殺死他們，隨意敲骨吸髓，沒人能懲罰你們。

“所以我來了，就像那些枉死者的魂靈，召喚了我，才在命運的安排下，出現在你們面前，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所以，我毫不憐憫。

“正式通告你們：妄想破滅了，和三國的戰爭、人造魔女，還有和人類爭奪生存空間，這些計劃，全部失敗。”

“生存空間？”莉莉絲一直沉默地聽著，此刻卻出言譏諷，“多么傲慢吶。

“我們從來不是為了所謂的生存空間，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要經歷什么，我們只是在尋求，一張登上【末日方舟】的船票！這張船票人類不會給我們，那我們就自己去搶！”

“你懂什么？！在這個世代，災鐘越來越頻繁，又是新的輪回和注定絕望的世界，那些人總歸是要死的，死在誰手里有什么不一樣？你所謂的帝國都救不了他們，難道塞爾柱的船票上，會有這些人的名字？！”莉莉絲狠狠地瞪著他，甚至因為這股氣勢，黑色斑紋的蔓延速度，降了下來。

“我知道?！绷_恩憐憫地看著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全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們殺死他們，又怎么樣，他們反正總歸是要死的，不如成為承載魔女的方舟！”

“我當然知道這個世界時刻有毀滅的風險，戰爭和異種只是開始，地下亞巴頓之樹的延伸，暗之外海的邪神，那才是真正的災難，就和幾千年前那些神靈隕滅一樣，滅世的號角再次吹響了，我都知道?！绷_恩說得是游戲劇情。

“既然你知道，那就更應該理解我們……呵，我明白了。”莉莉絲看著羅恩的眼中，滿是仇恨，她冷笑一聲，“你是那些降臨者的一員對嗎？湯姆·克羅斯？你一開始就知道……原來你是來拿回神座，怪不得，既然如此，又談何復仇，你和我們又有什么兩樣？”

“我不是降臨者，所以我說，這就像是命運。300年前死去的那些人，我一樣要為他們復仇。”羅恩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

“還有，災難和滅世，沒有必然聯系，預見了災難就選擇逃避，還削弱凡世的力量……有什么資格跟我說這種話呢？

“奧利安遠沒有進入瓶頸，還有繼續發展的可能。那意味著解放生產力的藍圖，普通人也能對抗超凡。

“于是，所有災難都會見到屬于凡人的力量?！绷_恩冷冷地說。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愿意同她說這些，大概是因為她要死了吧。

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樣，凈化藥劑，是為了減少整個奧利安的損失，那樣，未來面對災難的幫手也更多一些。

羅恩既不想死在災難中，也沒興趣陪著這個世界的人一起去死。

不如，讓他們成為后備力量。

“普通人……我還以為你真的知道?！崩蚶蚪z看著他侃侃而談，突然發出嗤笑。

灰黑色的斑紋已經蔓延到她的半身。

“我不介意聽一聽。”羅恩眼睛一瞇。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莉莉絲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猙獰，“你殺死了我的同伴，破壞了我們所有的計劃，陪我們去死就好了?！?

羅恩沉默片刻，轉身就走。

心情卻陡然沉重起來。

末日……方舟？

奧蕾麗知道這些嗎？

需要調查的謎團又多了一個。

“等等……咳咳……”莉莉絲在身后叫住他。

“你說得對，我們是敵人，所以，也大概率是虛假信息。”羅恩頭也不回。

“我要死了，幫我一個忙，我告訴你?！崩蚶蚪z急迫地說。

羅恩從容轉身，保持沉默。

“天父居于崇高的虛靈之地，回歸天父，死亡會原諒一切犯下的罪?！崩蚶蚪z并不急著敘述，眸子空洞。

“魔女還信奉靈恩教派？”

“我媽媽是個修女……咳咳……”

羅恩手中散發血光。

“威脅？難道你……”莉莉絲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那明明是治愈。

神力造成的灰黑色斑紋，蔓延的速度陡然減緩……但沒有停下。

“我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了你，所以，你來賭，我會信守承諾?！绷_恩保持著感知。

對方的身體，很多地方已經壞死了，包括內臟，魔素空空如也，還能活著多虧了階位【5】的體質。

莉莉絲毫不猶豫地說：“將我的骨灰送到南錫頓，莫林的靈恩教派，我媽媽在那里?！?

“好?！绷_恩答應了。

這不是什么艱難的事情。

只是，靈恩教派的修女，卻能生下一個身為魔女的女兒……總覺得有很復雜的故事。

莉莉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現在，是奧利安的第五個世代，前四個，都在將各種技術發展到極限，輝煌又鼎盛的時代滅亡，就像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抹除了這一切……你能理解這種絕望嗎？如果你能理解，就一定能明白我們在做怎樣的事業?！?

羅恩微微一愣，想起了上一世，奧蕾麗繼承神座后，繼續發動血色煉成這件事。

的確很反常，有著仁慈神名的神座……選中的人卻在做著和神名完全不符的事情。

“至于你說的繼續發展，繼續發展又怎么樣？輝煌的神靈世代都滅亡了，你難道看不到大陸上，各種煉金術的進展都放慢了嗎？不然，你真的以為憑那份中級藥劑，能被這么多人另眼相看？那是因為你用了完全不同的煉制方法，新的煉金方式，已經上百年沒出現過了——雖然那份藥劑出現的時機確實恰如其分?！?

“……”羅恩沉默了片刻。

他也不好說那是偷來的，還是從未來的一個天才煉金術士npc那里。

前世，玩游戲的時候確實沒注意到這一點，但好像是這樣的，一個游戲里的道具，總不能頻繁變動或者改進吧？偶爾做做平衡性調整得了。

沒想到這在原住民眼里，是令人絕望的事情。

技術發展到當前的極限了，除非技術突破，否則蛋糕就回不夠分，繼而激化矛盾，產生戰爭。

羅恩能夠理解，在地球也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只不過，得益于教育的普及，那里發展得更快一些。

但這在奧利安，不可能這樣，天然就有門檻。

因為在奧利安，想獲得身為一個“人”的資格，受教育的資格，首先得是超凡者。

所有技術，智慧的結晶，也建立在“超凡”的基礎上。

“大國兼并，階位【9】數量超標，漫長的生命下他們只是不出現了，而并非不存在，4000多年來，他們不再自稱為神，所凝聚的權柄連產生新的神座都做不到，舊的歷史被斬斷，新的歷史被創造出來。超凡者的進階路線被固化，一切不符合主流的，都是異端……呵?！?

莉莉絲冷笑一聲。

“煉金術已經發展到極致，自然學派的德魯伊壓榨著每一寸土地，那些施法者的魔導學，自從創造出來那些能傷害支配者的武器，毫無進展，事實上并非無法進展，而是有人不想讓他們進展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科技……不是，魔導技術被鎖了？還是你說的那些人鎖的？”羅恩眉頭大皺。

“不是那些人……他們也無能為力，但也不重要了……”

“什么意思？”

“你還不能理解嗎？”莉莉絲面露悲傷，語氣空洞又惆悵，“到時候了，奧利安又一次到時候了。煉金技術停滯，超凡之路僵化，大國為了可悲的利益廝殺……已經是第五次世代結束的預兆?！?

羅恩沉默不語。

他沒有懷疑這些話的真實性。

畢竟，說出這些話的人，已經快死了。

上一世，只是簡單地玩著游戲，那些災難，都被他看做是提高游戲趣味性的主線、支線劇情。

但仔細想來，如果……所有災難，所有劇情后，是不是游戲停服呢？如果游戲停服，是不是意味著世界走向終焉？

“這是……人為的？”于是羅恩問道。

“不知道，壓制技術進步，抹除文明，看不見的手……我們不知道是誰做的，我們只能選擇建造方舟?！?

“方舟是神座？”羅恩心里微微一動。

剛才好像聽到過……現世的階位【9】，再也無法凝聚神座。

那么，意義就是，方舟是有限的。

“是特殊的神座。”莉莉絲看了他一眼?！敖ㄔ旆街?，你也要繼續做這件事，奧蕾麗也在你身邊對嗎？可以看做是種族的存續?！?

“我明白了，人類的存續……”

“我說的種族是魔女?！崩蚶蚪z疲憊地閉上眼，“人類將我們看做異類，我們還能是什么呢？”

“我是男性，你見過男性的魔女嗎？所以，我是人類啊?！?

“那就叫魔族?！?

“……”羅恩無語。

心說什么奇怪的異世界小說展開，我還能當魔王，然后被人類勇者討伐不成？

“你現在也是魔女了，被人類敵視的魔女?！崩蚶蚪z淡淡地說，“你還不明白嗎？不使用魔藥進階的那一刻，你的身上，就已經沾染了異類的氣息，到階位【3】成為超凡生物，就完全不可改變。

“那些異類，以前可是被叫做古神，你得到了神座，難道不懂嗎？他們為什么敵視，甚至抓捕魔女?！?

神座……方舟……

羅恩若有所悟。

“甚至魔女這種東西的產生，就是那些家伙，再也看不到進步的路線，察覺魔女的強大和不可控，才犯下罪行……”莉莉絲說道這里，看向已經蔓延到胸前的斑紋，“時間不夠了，你聽我說，總之，你要承擔將魔女帶到下一個世代的責任。

“也許，魔女之家對你多有敵視，算計……但有一點終歸是一樣的，我們都不會被人類接納?！?

“你要我去殺戮人類，然后補全這座神座？”羅恩聽出來了，莉莉絲更深層的語義。

莉莉絲毫不動搖地盯著他，臉色蒼白，灰黑色的斑紋已經逐漸覆蓋到脖頸。

羅恩這才發現，她的眼睛是棕色的，而并非黑色，甚至有些柔弱。

他們都明白，時間不多了。

羅恩張了張口，到嘴邊的拒絕，鬼使神差變成了其他。

“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你現在是莉莉姆對嗎？”

“我是誰不重要，這是魔女之家領袖該做的事情，是安妮的責任，我欠她的，所以，這些話也該由我來說?！?

她深吸口氣，定定地看著羅恩。

“你可以成為魔女的下一任領袖，答應我?！?

“抱歉，這個不行?！绷_恩嘆了口氣，“但我可以承諾，以后我會盡力改變魔女備受歧視的處境……”

他沒能繼續說下去，眼神復雜地看向莉莉絲，她的面容，已經被斑紋覆蓋。

“你還有什么遺言嗎？”

莉莉絲什么也沒說，似乎平靜地接受了死亡，抬頭看著天空，似乎是回光返照，那雙眼中再次出現了光芒。

“真可惜……看不見星星……”

灰黑色的斑紋向上攀附，莉莉絲，或者說莉莉姆，逐漸散盡了。

“……媽媽?！?

那是她最后留在這世上的聲音。

羅恩眼中閃過恍然。

原來，她也是會害怕的。

可還有很多同樣會害怕，也有媽媽的人……死去了。

所以，他并不后悔。

只是看著那些飄散在空中的灰燼，嘆了一聲：

“真是個，操蛋的世界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