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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思慕君兮不得眠

  • 云崖不落花與雪
  • 十四郎
  • 10530字
  • 2024-07-17 10:15:13

“這位是替涂河龍王打理庫房的神官之一,滅門當日留了一口氣,因事出緊急,少司寇未來得及與帝君說。這圖冊乃是涂河龍王親筆描繪撰寫的藏品記錄。”

源明帝君眸光閃爍,正要說話,那秋官又從懷中摸出一本紅皮冊,和風將書頁一張張吹翻過去,里面的字跡銀鉤蠆尾,寫的都是庫房藏品名與存放處。

“那伙狂徒滅門后用血在河神洞府寫了許多龍王罪狀,看似是復仇,不過少司寇一直覺得有蹊蹺。滅門當日,刑獄司曾將庫房藏品清點記錄在冊,少司寇說他翻了好幾遍,確定少了幾件寶貝,其中便有那顆暢思珠,可見罪狀是幌子,奪寶才是真。”

話說到這樣,眾神哪里還有不明白的,登時嘩然。

祝玄朝源明帝君揚了揚下巴,那秋官便道:“源明帝君,少司寇覺得您手里那顆寶珠長得與暢思珠十分相似。”

源明帝君轉頭望向文象,目露寒光,文象急道:“帝君!寶珠真是我從天河畔釣魚偶得!這瘋犬胡說八道編造偽物污蔑我!您不可信他!”

祝玄眼皮也沒抬,用指尖在矮案上點了點。

那秋官又道:“來人,再把離朱帝君請來。”

離朱帝君?他不是因著看不慣源明帝君,早早下界了嗎?他的脾氣是天界有名的犟,下界后誰也沒能勸回,少司寇如何請得動他?

一時間,諸神想起有關刑獄司兩個少司寇的傳聞。

他們做少司寇不過千年,卻把先前全然不管事的刑獄司整得井井有條,連源明帝君也要避其鋒芒,究其緣故,曾有傳言道他們是高陽氏水德玄帝之子。

雖說能在九霄天上建殿的大帝不少,然而四方大帝尤為不同,水德玄帝便是除天帝外最尊貴的四方大帝之一,倘若兩個少司寇真是水德玄帝之子,倒也難怪源明帝君隱忍不發,更難怪離朱帝君愿意給他一個面子。

當離朱帝君久違地出現在玉清園中時,眾神嘩然聲更響——真的是他!他穿著麻布灰衣,神色冷淡,只與祝玄輕輕頷首示意。

祝玄終于起身,問得簡潔:“離朱帝君,您看?”

離朱看也不看源明帝君,只往他手里的寶珠瞥了一眼,淡道:“當年天帝殞滅,大劫遺跡中只留下這枚暢思珠,本座原想自己留個念想,架不住涂河龍王纏功了得,于是給了他。”

祝玄又問:“您明察秋毫,這暢思珠可有從天河畔釣起的跡象?”

要說天界目力最好者,非離朱帝君莫屬,他輕蔑一哂:“珠上血氣繚繞,荒唐!”

說罷,他也不停留,飄然而去。

看來事情走向很明顯了,寶珠來歷血腥,說不好是不是源明帝君自己搞出這場戲,即便不是,這場酒宴也事與愿違了,少司寇做了充足準備,當眾打臉,打得稀爛。

祝玄慢悠悠轉身,目光里的譏誚似刀一般戳在源明帝君身上。

“龍王滅門之事有勞源明帝君,不如還是讓刑獄司接手?”他似笑非笑。

源明帝君面色陰沉,只森然瞪了文象一眼,拂袖而去。

“帝君!”

文象面色慘白,拔腿想追,秋官們已團團將他圍住。

“暢思珠到底怎么來的,還得請文象神君去刑獄司慢慢說。”

秋官們欲將他帶走,文象哪里肯聽話,踢飛兩個秋官,破口大罵起來。

祝玄不去管他,只問:“季疆在哪里?叫他來伺候文象。”

秋官們為難道:“方才還見到的……”

話音一落,卻聽文象大吼一聲,忽地一腳踏在地上,整個花園正殿都震顫起來,不設防的眾神立即歪歪倒倒一大片,呵斥的呵斥,勸說的勸說,亂成一鍋粥。

風聲凄凄而起,發狂的文象突然被細細風繩從頭到腳捆了個結結實實,連嘴也封住,風繩自腦后拉扯,將他脖子拉得幾乎朝后折斷開,他驚恐的叫聲壓在喉嚨里,猶如嗚咽。

正殿前不知何時站了位年輕神君,穿著姜黃氅衣,右耳上懸掛細細一道金蛇墜,眉目濃秀,睫毛好似兩把小扇子,笑起來撲閃得十分可喜。

他手里環著位美貌神女,正熱情洋溢地與她說話:“天帝花園沒什么意思,要不要去我的紫府玩?正好我府里的妙成曇花今晚要開花。”

那神女被文象壓抑的慘叫聲叫得一個勁眨眼睛,連連回絕:“不、不用了!我只是問個路……”

“少司寇!”

周圍的秋官上前朝那神君行禮,神女的臉色登時變了。

眾所周知,刑獄司有兩條惡名昭著的瘋犬少司寇,他不是祝玄,卻也被叫少司寇,那就是季疆?那個會強取豪奪的季疆?!

季疆攬著她轉身便走:“文象不是已經制住了?你們帶走,我有事。”

冷不丁那神女高聲慘叫:“救救我!”

季疆反倒哈哈大笑起來,將她一把扛在肩上,當真擺出個強取豪奪的架勢,不想一股大力襲來,他重重被壓在地上,祝玄一腳踩中他的后背,彎腰低頭冷冷看他:“第幾次了?”

季疆神君最討厭的毛病:突如其來亂撒春情瘋,越說他還越來勁。

他喚來風繩把季疆從頭捆到腳,吩咐秋官:“把他嘴封住,跟文象一起帶回去。”

今日玉清園中的這出鬧劇簡直百折千回,諸神散去時還在議論不停,祝玄把季疆扔進車輦,忽覺有視線在看自己。

他微微側首,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那雙眼眼尾細長,慵懶地挑了一點上去,配上微蹙的眉尖,顯得既凄楚又撩人。

是那個花癡書精。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不時有金線似的小天雷從她頭頂的茶杯雷云里劈下,多半癢得很,她眉尖蹙得更厲害了,萬分無辜。

因見祝玄望過來,她突然朝他一笑。

那雙眼似在戲謔:我大度,不怪你了。

長袖翻卷,有風聲襲來,祝玄順手一接——又是一顆辛夷花耳墜。

再抬眼望去,那道纖瘦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

肅霜夢到了初見犬妖的那天。

那天是下著蒙蒙細雨,她迷路在山間。

作為一個睜眼瞎,迷路一點也不稀奇,于是她淡定地坐在樹下等雨停,等師尊找來。

百多年前的她臉上還掛著沉重而冰冷的銀流蘇,遮擋住始終生不出的雙眼,以免嚇到下界那些膽小的山神土地們,給自己惹麻煩。

但雨水滲透進流蘇的感覺壞透了,她正用袖子一通亂擦,頭頂突然便響起那個清朗的聲音:“喂,這里是蕭陵山嗎?”

察覺到有妖氣,問路的是個妖,肅霜捂著臉就開始嚶嚶:“我不知道我只是個可憐又無依無靠的迷路的睜眼瞎……”

一個模糊的輪廓倏忽間便隔著流蘇出現在視界里。

他頭頂好似有什么尖尖的東西在晃,晃了一會兒,他突然笑起來:“你是什么?野草精?野花精?泥塊精?我怎么聞不到你的味道?”

肅霜很客氣:“狐妖大人,我什么精也不是……”

“誰是狐妖?”他很不客氣,“原來真是個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

肅霜用袖子捂住嘴,輕道:“小狗狗。”

夢忽然醒了,窗外又是晨曦幽幽,肅霜按緊眉間寶石,心跳依舊如擂。

想起來了,那時候被少司寇從龍王的河神洞府帶出,遇到攔路的神官們,他們叫他“瘋犬”。真是個好稱呼,她喜歡瘋犬兩個字,似乎某種遺憾又得到些許奇異的滿足。

肅霜沒有久坐,很快便起身穿鞋,匆匆趕到慎言院時,還沒進門就聽見雍和元君憤怒的聲音。

元君今天怎會來慎言院?

她對這位著名兇神的印象是火氣極大,但多數是朝著外面噴,對自家侍者還算愛護,莫不是有誰惹得她不高興了?

肅霜悄悄摸進去,出乎意料,那位名叫季疆的刑獄司另一名少司寇也在。

他正愣愣地聽著對面雍和元君的斥責,偶爾露出幾分不耐煩,卻也像是自帶笑意。

雍和元君說到后來已變成抱怨:“當我這黑線仙祠是什么地方!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這里塞!你那魔頭兄弟怎么不把你丟去吞火澤?”

她對祝玄是一肚子惱火,昨天在玉清園,她本想把源明帝君罵得狗血淋頭,結果風頭都被祝玄搶走了。更過分的是,今日一早刑獄司就把季疆丟這里,說他舉止不端,被罰來黑線仙祠削樹皮。

雍和元君還想抱怨,忽聽不遠處傳來嚶嚶嗡嗡的奇怪聲音,好像蚊子在哼,她目光一掃,便見眾侍者后低頭藏著個小書精,頭頂一團茶杯大小的雷云,金線似的天雷劈下時,嗡嗡鳴動。

這是刑獄司懲罰術的雷云?喪心病狂的瘋犬竟然妄動她黑線仙祠的侍者?!

雍和元君面色鐵青,立即揮袖拂過雷云,下一刻祝玄的聲音便響起:“無故騷擾刑獄司少司寇,干擾公事,黑線仙祠搓線侍者肅霜,禁言五日,以儆效尤。”

祝玄是什么破名聲,天界有目共睹,瞎成什么樣兒才會騷擾他?想到自家仙祠里有這么個眼瞎侍者,雍和元君心都快碎了。

“行,”她無力地揮揮手,“既然你眼睛長了如同沒長,干脆跟他一起,去黑騫林削樹皮吧。”

說到騫林,黑線仙祠和紅線仙祠各有一片騫林,執掌仙祠的神尊們各自為之加持不同神力,所以一個叫黑騫林,一個叫紅騫林。

搓黑線的樹皮由黑騫林產出,林中遍布雍和元君的災禍神力,雖說災禍神力不會給神族帶來什么影響,也絕不是舒服的事,所以伐木侍者通常換得特別快,像肅霜和季疆這樣犯錯被罰,也很常見。

肅霜一出慎言院,季疆就特別自來熟地湊了過來。

“我很久沒見過你這樣妄圖勾搭祝玄的神女了。”他很感慨。

肅霜抬頭看他的眼睛,聽說兩個少司寇是兄弟,眼睛卻長得一點也不像。

她興趣頓失,轉身要走,季疆又興沖沖地跟上:“哎你知不知道,以前有個女妖對祝玄因愛生恨,你猜她最后怎么了?”

他打算搬出祝玄的輝煌事跡,嚇唬嚇唬這瞎眼神女,突然又覺哪里不對,垂頭細細看她:“……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有點眼熟。”

他向來不大容易記住臉,想了半天沒想出所以然,索性丟去腦后,只笑道:“我剛說到哪兒了?哦對,那個因愛生恨的女妖啊……”

這是個廢話幾千籮筐的神君,削了一早上樹皮,他的嘴幾乎就沒停過,噼里啪啦說完女妖的凄慘下場后,又開始絮叨自己的瑣事。

什么金蛇墜老是纏頭發,什么明明脾氣溫和卻被祝玄連累一起成了瘋犬,時不時還要冒出兩句沒頭沒尾的矯情話,譬如“這林子好昏暗,就像我現在的心”等等。

肅霜左耳進右耳出,偶爾點頭假裝在聽。

季疆滿意極了,出黑騫林時還意猶未盡:“原來說話有人聽又不插嘴的感覺這么好!禁言五日太少,我替你弄成半個月好嗎?”

肅霜埋頭朝前走,冷不丁他一巴掌拍在背上,她不由“啊”一聲輕呼——能說話了?

季疆朝她眨眼睛:“雷云就不撤了,你看著它就想起祝玄的壞,那你能說話呢,就會想起我的好,怎么樣?我比他好不少吧?”

肅霜揚眉看了他一會兒,問:“季疆神君看過講風花雪月情仇愛恨的話本戲折嗎?”

“當然,你也喜歡看?我們可以就這個話題多聊聊。”

“像你這樣的神君,話本故事里從未見過抱得美人歸的。”

季疆奇道:“為什么?我什么樣兒?”

肅霜正想胡謅幾句打發了他,忽聽小仙童怯生生地在背后說道:“那個……少司寇,您忙嗎?”

季疆頭也沒回:“什么事?”

小仙童有些怕他,小聲道:“是、是雍和元君交代的,少司寇能不能去一趟紅線仙祠?月老那邊遇到了麻煩。”

那是紅線仙祠的老麻煩了,往常月老都是請雍和元君出面把肇事者罵退,不過今日元君想起仙祠里來了個受罰的少司寇,不用白不用,小仙童只能戰戰兢兢來找季疆。

“是五鳳大族的一位公主,”小仙童聲音更小,“請少司寇盡快……”

季疆干勁滿滿地騰云飛走了,肅霜卻站在原地出了會兒神。

說起五鳳大族,她不由得便想起了母親,幽昌一族也算五鳳大族里的吧?傳說鳳有五類,五類里又分了數不清的駁雜旁支,幽昌便是其中一脈。對了,當年那個火上澆油說天馬要見血才聽話的,好像也是五鳳大族的公主。

……算了,這些跟現在的她有一根毛的關系嗎?

肅霜尋了一布袋最鮮美的仙草仙果,往東面仙林趕,昨天盒蓋被氣跑后就再沒回來,這小兔子脾氣跟雍和元君一樣壞,得多哄哄。

誰想盒蓋竟不在仙林,肅霜找了一圈,只在它常待的石橋畔找到張白紙,里面封著聲音:“蠢貨!我要好好修行!最近別來煩我!”

最近是怎么個最近?多少天?話說它這人身未免太難修,兩百年還修不出來?

肅霜悻悻而歸,沒想到剛進慎思院,又有仙祠侍者們朝她搖手:“你現在受罰做了伐木侍者,不能進來。”

連睡覺的地方都沒了?

肅霜垂下頭,淚珠懸在睫毛上晃啊晃:“我馬上就去跪在元君門前請罪,我只是個下界來的無依無靠的小書精,什么都不懂,我錯了,大錯特錯……”

侍者們急忙過來安撫:“黑騫林東邊有慎行院,那是給伐木侍者住的。你別哭,元君就是脾氣暴躁些,其實心地極好,放心,沒兩天她便叫你回來啦。”

“真的?”肅霜睫毛上那顆淚瞬間沒了。

終于有侍者發覺不對:“你不是中了禁言?”

肅霜怯怯說道:“是、是季疆神君替我……”

侍者們倒抽一口涼氣:“你可一定要離那個季疆遠一點!他一發瘋就會做強取豪奪這樣的惡事!咱們惹不起咱們一定要躲得起!”

可現在他倆應當都住慎行院,往哪兒躲?

肅霜一路往黑騫林東邊走,直至遠遠地望見一株極高大的柿子樹,樹后是一排頗簡陋的石屋,應當就是慎行院了。

出乎意料的是,季疆已先到了,更出乎意料的是,不只他一個。

他對面僵立著一位穿花青羽衣的神女,手腳都被風繩捆了起來,秀美的臉上滿是怒意,像是恨不能把他撕碎。

“你好大膽!松開!你知道我是誰嗎?”她厲聲呵斥。

季疆語調聽起來懶洋洋地:“知道,青鸞族的池瀅公主,我替你念念啊——三千年前,戀慕有窮氏某位神君,大鬧紅線仙祠未果;一千六百年前,戀慕青鳥氏某位神君,大鬧紅線仙祠未果……哇這么多張紙這么多字!你自己數數,大鬧多少次紅線仙祠了?我要是月老,把你搓成紅線得了。”

池瀅怒極:“你用什么東西捆我?馬上松開!不然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就是簡單的風繩而已,你有本事就自己掙開,沒本事就閉嘴安靜待著。”

季疆翻看手中厚厚一沓白紙,嘖嘖感慨:“原來殿下從來不當面訴說愛慕,只會背地里大鬧紅線仙祠,經常鬧完了,被戀慕的神君還不認識殿下……你這作派我還是頭一回見,等下,這次是戀慕源明帝君?你這是什么眼光?”

“我什么作派我喜歡誰關你什么事!”

季疆瞥了她一眼:“作為刑獄司少司寇,我得提醒你:搶奪紅線,擅闖眾生幻海,是會擾亂下界眾生命數的,都是罪過。還有,紅線對神族沒用。”

以前也有過似她這樣的神族,苦戀不成,妄圖用紅線在眾生幻海里牽起一段緣分,最后不是擾亂下界,就是自己魂飛魄散。

“月老要是早早把你送交刑獄司,也省得這些麻煩。我替你算算啊,大鬧一次紅線仙祠,按照天界律法,要打你三鞭,你鬧了這么多次……哎呀,起碼一百鞭!你很耐打吧?”

下一刻便聽池瀅“哇”地大哭起來。

季疆伸了個懶腰:“好好反省,知道錯了就寫個認錯書給月老,什么時候認錯什么時候放你走。”

池瀅哭得撕心裂肺,季疆充耳不聞了許久,終于還是不耐煩:“吵死了。”

他抬手一揮,中間那間石屋的門立時開了,池瀅被他用風繩提起放進去,跌坐在石床上。

“知錯了說一聲啊。”他高聲提醒,石門“咣”一聲合攏,終于將哭聲阻絕。

季疆扭過頭,見肅霜在那邊看熱鬧,不由生出感慨:“看看,一個是戀慕源明老兒,一個是看中祝玄,現在天界神女怎么眼瞎心盲的這么多?”

他是因為在黑線仙祠受罰,所以收斂了?肅霜想,強取豪奪這味兒不對啊。

強行灌注廢話倒是有的,他明顯把池瀅當作了嶄新的廢話傾聽者,一削完樹皮就來石屋催她寫認錯書,她罵一句,他說上十句廢話,一整個下午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結束后,他樂滋滋地跟池瀅商量:“那你要不遲幾天再認錯?”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三天,到第四天,池瀅終于不罵了,冰冷的目光一會兒掃過季疆,一會兒掃過肅霜,看來在她心里,肅霜已等同加害者。

這天臨睡前,肅霜到底忍不住發問:“季疆神君是不是應當把公主送去刑獄司?”

青鸞族可是天界出了名的護短,再關下去,麻煩遲早上門。

季疆道:“祝玄這幾天專心伺候文象呢,她去刑獄司被嚇出毛病怎么辦?”

嚇出毛病?瘋犬少司寇這么兇殘?

季疆笑道:“害怕了?害怕就對了。”

肅霜羞澀地捂住臉:“可我還是覺得祝玄神君年少有為,俊美無儔。”

季疆“嗖”一下湊過來:“玩笑倒也罷了,但你要真這么想,別怪我沒提醒,祝玄可不會跟你玩話本戲折上那套,趁早換一個吧。”

換?終于得見一雙相似的眼,無趣的日子才有了點趣味,她才不換。

只是瘋犬的存在固然有趣,做伐木侍者卻實實半點趣味也無,在黑騫林里泡了三四天,肅霜身上被災禍神力蝕得到處發癢,一會兒撓一下,覺都睡不著。

她索性推門而出。

慎行院建在黑騫林附近,受災禍神力影響,時氣整個是亂的,下午是融融春日,到夜里就變成瑟瑟深秋,南角那株高大的柿子樹上紅果累累,半日工夫,柿子都熟了。

肅霜抱住樹身就開始搖,可恨那些柿子長得忒結實,半個也搖不下來,她方卯足了吃奶的勁,眼角余光突然瞥見院外有個身影。

來者正拿著塊帕子擦手,面無表情地看她搖柿子樹。

是那個瘋犬少司寇。

他今日換了身玄黑窄袖長衣,顯得越發剽悍鋒利,濃密發間更不知何時多了條細細銀龍,緊緊貼著左邊腦側,銀光幽幽,照亮他冷凝的雙眼。

肅霜眼前突然一花,一只手出現在耳畔,指掌都是骨節分明,又長又漂亮。

一顆通紅的柿子精準地落在這只漂亮的手里。

好哇,搶她柿子!

肅霜又沒來得及說話,柿子倏地消失不見,她腦殼上一涼,被五根手指輕輕掐住,祝玄低沉的嗓音像網一樣織在發絲上:“不要動。”

一群不知躲在何處的秋官也似鬼影般現身慎行院。

“把季疆抓出來,”祝玄淡淡吩咐,“青鸞族的公主放得近些,捂好嘴,別讓她叫。”

說罷,他把手按在了肅霜背上。

一觸之下,似是察覺禁言術已被撤,他語氣里反而多出絲奇異的趣味:“季疆替你撤了禁言?”

肅霜乖巧極了:“是季疆神君替我撤的,可能他說話時更喜歡聽到回應吧。”

“回應。”祝玄頷首,“所以搓線侍者大半夜出現在慎行院偷柿子?”

怎么說話呢?明明柿子被他搶走了。

“少司寇有所不知,因為那天在玉清園被下了懲罰術,雍和元君罰我與季疆神君一道進黑騫林做伐木侍者。時候確實不早,不過因為今夜月色皎潔,讓我想起心中思慕的那位神君,一時睡不著,所以出來散散心,見那柿子樹長得挺拔俊美,軒軒然若霞舉,我不由心潮澎湃,沒忍住就抱了上去,想不到少司寇也在,真是好巧啊,你……”

掐住腦殼的手指突然松開,祝玄冷淡地打斷她:“閉嘴。”

季疆已被一群秋官當重犯似的押了出來,另有兩名秋官一左一右鉗制著池瀅公主,她又驚又怒:“你們要干什……”

“池瀅殿下,”祝玄甫一開口便截斷了她膽怯的話頭,“這幾日季疆多有得罪,他的無禮之處,刑獄司這便予以懲戒,請殿下靜觀。”

兩名秋官立即有了動作,一個退后一步,另一個卻捂住了她的嘴。

祝玄發間那條細細銀龍突然活了一般竄飛而起,化作銀色長鞭,疾若閃電,“唰”一下砸在季疆胸前,霎時間鮮血四濺。

銀龍抽足四鞭,才又重新依附在祝玄發間,對面的季疆站立不穩,單膝跪在地上,四周滿是飛濺的血花,神血隱隱的香氣密布整座小院。

祝玄轉向池瀅,她眉毛上有細細一行被濺射的血跡,面色已是蒼白如紙。

“季疆已罰,殿下也觀過了,送殿下離開。”

祝玄手臂一擺,兩名秋官便架起嚇軟的池瀅,先出了小院。

他轉身緩緩走到季疆面前,淡道:“你來黑線仙祠受罰也不安分。”

季疆低笑一聲:“你解氣了?”

祝玄將先前擦手的帕子丟給他:“要看青鸞族的那位帝君有沒有解氣,他方才找來刑獄司,說你囚禁池瀅殿下,意圖非禮,源明老兒也派了良蟬來湊熱鬧。”

血珠順著季疆的眉毛滾下來,他拿了帕子想擦,可帕子上的血腥氣叫他停了一瞬。

是文象的血。

他多少能想象到,祝玄伺候文象到一半,搞不好口風才撬開一絲,就被青鸞帝君和良蟬找上門的情形。

怪不得殺氣騰騰的。

季疆咳了一聲:“這次是我大意……”

祝玄撣撣袖口,替他擦了下臉:“還沒結束,文象在我手里,源明老兒豈有不恨的,他必會讓良蟬咬死你對那公主非禮之事……你這傷不重,看上去不夠慘。”

季疆特別配合:“那再來四鞭?”

祝玄望向肅霜,她安安靜靜地站在角落里,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只在自己身上轉,見他看她,她便微微一笑,滿臉寫著純善友好。

祝玄問她:“這幾日侍者一直在這里?季疆可有失禮之舉?”

他希望她怎么說?肅霜盯著他看,是想讓自己替季疆說話?可他的表情似乎并不如此,她甚至覺得他在期盼她栽贓扯謊,好像這樣才能令他愉悅。

真真是條瘋犬,她偏不叫他如愿。

肅霜聳了聳肩膀:“季疆神君以前如何我不清楚,不過在慎行院這幾天,我沒見他對池瀅公主有什么不軌。”

祝玄眉梢微揚:“行,帶走。”

又是帶走?那就走吧。

肅霜笑瞇瞇地往他身邊湊,不防他抬手虛虛從頭頂掠過,籠罩了數日的茶杯雷云立即煙消云散。

“這是不是叫投桃報李?”肅霜兩眼放光。

祝玄應得很快:“不,叫洗心革面。”

她做什么了就要洗心革面?哎,不過算了,誰叫她大度呢。

肅霜一路小跑跟著他,腦后的長辮子晃得俏皮,正想逗他再說點話,冷不防地面突然劇烈震顫起來,她毫不猶豫往祝玄的方向踉蹌,伸手一抓,卻抓了個空。

他好像一眼就看穿她的企圖,瞬間躲了三丈遠。

這么過分?肅霜的刁鉆勁被他激得也有三丈高,今天她非要薅到這顆兇獸腦袋,不給碰手對吧?沒事,試試胳膊。

祝玄剛站定,便覺胳膊被輕輕牽住,那花癡書精扶著他,還歪頭笑。

“謝謝啊,少司寇。”她近乎耳語。

她異乎尋常的迅捷與作死大膽讓祝玄終于拿正臉對著她了,然而地面震顫愈演愈烈,黑騫林中的災禍神力像是被巨手攪撥,瞬間翻卷上天,再重重砸下,遠處的云海亦受到波及,沉悶的聲響如巨浪拍打胸膛。

仙祠外傳來雍和元君暴怒的聲音:“你想在黑線仙祠搗亂?好大的膽子!”

青鸞帝君亦怒道:“小女年少動情,去求個紅線而已,何錯之有?你竟縱容那季疆把她囚在仙祠,還把她折磨得神智恍惚!你這兇獸毒婦!我今日非把黑線仙祠砸爛!”

雍和元君氣得嗓子都劈了:“好好好!這就是混賬源明把持下的天界,一個個毫無章法,任性妄為!你這扁毛畜生把災禍神力掀得到處都是,萬一掉落下界,我要你償命!”

神力震蕩交錯,黑騫林乒乒乓乓倒了一片,仙祠大門也飛上了天,一片混亂中,良蟬神君還在不陰不陽地說風涼話。

“刑獄司斷罪本是天經地義,只是季疆盛名在外,難免惹來非議,雍和元君把過錯全推在池瀅殿下身上,還無故牽扯上帝君,是不是不太好?”

“不錯,刑獄司確實該懲惡斷罪,肅清亂象。”

祝玄的聲音驟然響起,下一刻地面的震顫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用力按下,飛上天的仙祠大門也被接住輕輕放回原處,門后,一行秋官架著血肉模糊的季疆走了出來。

祝玄停在青鸞帝君對面,淡道:“季疆正在受罰,本不該插手池瀅殿下之事,且他處置的也不妥當,按天界律法,我抽了他四鞭。至于池瀅殿下——”

他取出厚厚一沓白紙,一張張翻過去:“這些年池瀅殿下霸占紅線仙祠、搶奪紅線、擅闖眾生幻海,共計三十二次。按天界律法,一次三鞭,三次后加倍,十次后化解五成神力,送進天牢面壁一千年。”

他每說一句,青鸞帝君的臉色便難看一分,偏偏祝玄又回頭示意秋官:“去把月老請來,池瀅殿下大鬧紅線仙祠之事,請他來作證。”

“你敢?!”青鸞帝君長袖一拂,磅礴的神力如潮水般鋪開。

狂風拖拽祝玄的衣擺,他眉毛也未動一下,站得筆直。

青鸞帝君見他姿態高傲,突然便想起兩個少司寇是高陽氏水德玄帝之子的傳聞。

他冷哼一聲,護住池瀅轉身欲走,又被祝玄抬臂攔下。

“我還沒說完。”祝玄語氣冷淡,“池瀅殿下,如今有青鸞帝君在此,殿下自然不用有所顧慮,還請有一說一,這幾日季疆對你可有冒犯無禮之舉?”

池瀅恨恨看著他,她想起季疆被抽打的可怕景象,還有濺滿慎行院的血跡,雙手不由顫顫而抖。

她知道祝玄是故意如此,就是為了震懾她,若反咬季疆,他定會不擇手段報復回來。

她低聲道:“我沒事……他就是天天催我、催我認錯……”

祝玄好似早料到她的答案:“既然如此,那就請諸位隨我去一趟刑獄司,細細做個了斷。至于青鸞帝君破壞黑騫林,致使災禍神力污染云海一事,也要慢慢算。”

青鸞帝君的臉色忽青忽白,半天說不出話。

一旁的良蟬臉色更難看,有幾個秋官故意把寫滿字的白紙送到他面前,笑道:“想不到源明帝君也有風流多情的時候。”

白紙上寫的都是些神君之名,他立即明白是那池瀅公主這些年戀慕的對象。

源明帝君惱恨兩個少司寇,此次本打算無論如何要把季疆狠狠磋磨一通,卻沒想到那公主竟是為著源明帝君鬧事,這樣一來,帝君派良蟬出面的意圖便顯得很奇怪了。

事已至此,他自知白忙一場,正要拂袖而去,祝玄在后面說道:“良蟬神君,明日文象神君出天牢,別忘了來接。”

良蟬森然道:“哦?看來暢思珠一事,少司寇已查得水落石出?”

祝玄笑了笑:“文象神君白白蒙冤,可惜得很,來接他時記得備好車輦,他怕是難以騰云行走。”

良蟬心中悚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亂糟糟的黑線仙祠變得安靜不少,只有雍和元君還在焦急催促侍者們:“快!趕緊用玉瓶把災禍神力收回來!掉到下界可不得了!”

青鸞帝君僵立半日。

女兒無恙自然是件喜事,可為著聽了良蟬的話,他大怒之下跑來黑線仙祠,先把雍和得罪了個徹底,又被祝玄襯托得像個無理取鬧的孽障,眼看災禍之力還有墜落下界的危險,鬧大了去,他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他到底拿出帝君的氣魄,坦言道:“雍和,少司寇,今日是我魯莽……”

“你趕緊滾!”雍和元君看都沒看他,“本元君沒空搭理你!以后再跟你算賬!別杵在這里礙事!”

青鸞帝君拱手行禮:“三日內我定會給諸位一個交代。”

他騰云而去,這次祝玄沒有攔。

季疆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嗤笑:“怎么不窮追猛打了?”

祝玄將他扔進秋官車輦:“你想和青鸞族結死仇?”

這么多年,天界沒有天帝,除卻天之道不可逆,天界其余秩序早就亂成一團,月老擺明了不想與青鸞族結怨,否則也不會隱忍多年。

他點了十幾名秋官留下幫忙收拾災禍神力,一轉頭,視線落在肅霜身上。

她手里端著玉瓶,正收拾著四散的神力,可她好像背后長了眼,他一看她,她立即反應靈敏地扭頭,眼睛睜得溜圓。

祝玄朝她招了招手,她便輕快地小跑過來,長辮子從背后甩到身前。

“是不是剛才我道謝的誠意不夠?”她略帶鼻音,有種懶洋洋的俏皮,“我以后慢慢還,不用急嘛。”

見祝玄拉開車門,示意她上車,肅霜愣了一瞬。

先前他說帶走,她還以為是要她替季疆作證,結果人家自己妥妥搞定,那現在是真要帶走?

“侍者馬上就可以還,”祝玄先上了車,“季疆的事需要寫個卷宗,你就從池瀅殿下被季疆捆進小院開始說,一個字別漏。”

這么麻煩的?肅霜一點都不掩飾不情愿:“我還要幫元君收拾神力……”

手里的玉瓶被拿走,祝玄手指一勾,她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抓住,一頭鉆進車廂。

車輦躍入云海,夜風拂開紗簾,少司寇的臉有一半沒入陰影,留在月光下的那一半筆墨難描,那雙眼生得太好,月色好似洗去了里面的瘆人寒意,倒映出幾分虛幻的溫柔。

肅霜把脖子扭過去盯著他的眼睛,漸漸又愉悅起來。

“我是個記性時好時壞的書精,”她語氣嬌滴滴的,“不過卷宗要是少司寇來記,我就什么都不會忘了。”

她臉上表情是一種試圖薅兇獸毛的作死大膽,祝玄早看出來了,她就沒怕過他。

他手腕忽然一轉,先前那枚柿子出現在掌心——給她吃?肅霜笑瞇瞇地伸手要接,便見他毫不猶豫自己咬了一口。

清甜的香氣彌漫在并不寬敞的車廂里,祝玄吃東西一口咬得不大不小,動作利索又優雅,柿子汁液豐沛,竟一點兒沒沾染下巴。

肅霜盯著看了半天,腹誹他的聲音慢慢煙消云散,那不可捉摸的、迷離的喜悅又一次星星點點升起。

一望見這雙相似的眼,她就成了天上地下最仁慈大度,最溫柔善良的仙丹丹。

“好吃么?”肅霜問得細聲細氣,“柿子是我搖下來的,對不對?”

這位少司寇耳朵長得很漂亮,卻經常如擺設般不起作用,慢條斯理啃完柿子后,忽然問道:“你叫肅霜,是個書精,一千歲,被書精世族推薦來天界尋了份仙祠侍者的差事——我沒說漏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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