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著方向盤，視野之中沙影鎮在掠過，他們漸漸地靠近了一個地方，這是一座幾年前被廢棄掉的電視塔。

老舊的信號塔是幾十年前的建筑了，八年前基站更新便淘汰廢棄了，周圍公路少有維護，地上滿是堆積的灰塵，與一些奇怪的垃圾。

站在信號塔邊上，路成幾人開始往上爬——在最高的地方看風景，是他們以前經常做的事情。

行動之后，打完之后，做完一件重要的事情，幾人都經常過來，在最高的地方聚餐。

此時，他們爬上電視塔，路成就把背著的包放下來，從中取出一張一次性地毯，鋪下去之后示意他們坐在上面。

陸辛海也把包里的食物拿出來放好，有烤好的肉，榨出來的果汁，切片的水果，還有個一次性燒烤架。

“這是我最好的酒，”王煒拿出來一個金色瓶子：“尚維斯·塔菲，二十五年紀念款。”

嗤——！

啵兒~~~

六個一次性杯子‘咕嘟咕嘟’倒了酒，他們碰了個杯，路成便靠在電視塔鐵架子上，目光在眾人之間飄忽。

義體李真元興奮的拿起烤肉骨頭棒子揮來揮去，被陸辛海狠狠的阻止了。

王煒在跟周蓮說話，是在對她說父親年輕時的武勇傳，這般那般，周蓮聽得正起勁。

知性林悠悠端正的坐在毯子上，雙手捧著一杯果汁，高性能的腦子似乎在沉思一些事情。

“我，感覺做了一個很久的夢……”路成心底凝聚起奇怪的情緒，意識微微渙散，有點想好好睡一覺，卻又抗拒，便在一陣半睡半醒的柔軟之中浮沉。

“周升真是死了啊，我必須好好接受這個現實才行，否則真沒有辦法離開這里了……”

路成沒有再繼續理會邊上的人，閉上眼睛，浮現出一個板著臉的小孩出來，那是小時候的他。

林悠悠掛著鼻涕向小鬼路成沖了過去，兩人開始互毆；諸如此類的畫面不斷閃過，從記憶最初的時候開始，一系列畫面紛至沓來。

路成在記憶的海洋中浮沉不斷，五臟六腑+9之后他腦子驚人的清晰，高性能的腦子隨著記憶涌動，在思維空間中勾勒出一塊奇異的‘沙影鎮’來。

這塊地方每個區域時間都不同，小時候路成總在小林雜貨店那塊玩，上學那會就呆在西城區比較多，學校倒閉輟學之后便呆在虎鯨幫，與沙影幫整整斗了一年半——每一塊區域都僅是人生的一段時間。

往來過客不斷，唯有自己兀自存留。

拼湊在一起所構成的，是一塊名之為路成的‘心相空間’，在這里路成就是毋庸置疑的主角，一切都是他的所聞所見。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夕陽已經來臨了，陸辛海消失不見，似乎已經離開，林悠悠也跑車上休息去了，周蓮也是不知所蹤，至于義體李真元？早醉了被弄下去了。

就年齡快六十的王煒坐在邊上，望著夕陽在發呆。

歲月在他臉上雕刻下痕跡，皺紋在眼角浮現出來。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深邃，思緒沉浮的同時又喝一口小酒。

“都是那個女人的錯，”王煒咬著牙，瞇起眼睛，腮幫子用力，不知想起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

二十多歲到現在啊，終于要結束了，還可笑的央求一個年齡比他小這么多的人，捯飭出來虎鯨區這種東西。

路成把眼睛睜大，晃了晃腦袋，坐直了身體。

“你是說那個叫于蓮的女人嗎？”他問。

王煒點了點頭：“這個女人，當初忍受不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跟大哥離婚拿了一筆錢，錢花完了又帶著周蓮回來，假情假意的混了一陣，然后把錢偷了想跑國外去，這錢也不是升哥一個人的，為了服眾便把她打死了，周蓮就在邊上，三歲?！?

路成一聽就懂了，就周升那個花花公子，怎么會有巴結李真元這種想法。

估計是想要跟這樣的生活說再見吧。

“人上了年紀都會這樣嗎？”路成問著，心底仍舊在思索之前的問題。

自己為什么要這樣？

于情、動機不合理；于理、也不想做老大。

周升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嗎？

大哥死后，他就是站在沙影之中，沒有選擇離開去更容易發展的地方，腦子里甚至都沒有出現這個選項。

他想在這里永遠待下去，做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在這里看著其他人，日復一日的過他的生活，哪怕這個生活不夠有趣，也不夠精彩，那都不要緊。

路成嘆了口氣：“但周蓮對我卻是另一番說辭。”

王煒眼睛紅紅的：“她說什么了？”

路成想了想，還是委婉道：“她說母親跑了不要她了，然后兇惡的爸爸把她抓了回來，為了懲罰她拋棄自己，就把她打死了。”

路成的手機上現在還有周蓮的留言，說她會搜尋灰熊，一定會親手弄死他。

王煒嘴巴微微張開，發紅的眼睛瞪大，像個鈴鐺。

“周蓮說，從始至終，她只想要一個可以被稱之為家的地方，不需要太大，一個客廳大小就行了?！甭烦扇绱苏f完，站起身來：

“但是現在，她去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迫切的需要她，這是一個需要她的地方。”

路成無父無母，以他愚見，這就是所謂的家。

他低下頭看著王煒，王煒深陷沉默之中，難以開口說話，隨后也是站起，搖了搖頭：

“我下去休息一會?！?

路成‘嗯’了一聲：“去吧，不用等我，車子也不必給我留，我只想安靜的考慮個問題，以后有空聯系。”

王煒已經爬下去幾步，一個頭露著瞇起眼睛：“我不會走的，這里是我的老家?！?

路成點了點頭，王煒便就這么下去了，老舊的廢棄電視塔上就剩下路成一個人。

他盤坐在毯子上，拿出靠在墻邊的手提箱，從中取出了一把老舊的左輪手槍。

現在的路成看來，這東西就是個玩具，是當初他人贈予的，說起來，也是他加入虎鯨幫的契機。

他回憶了很多東西，最終就卡在這個關鍵的點上。

當初沙影第三中學倒閉之后，許多同學都轉入其他學校，一部分則是輟學，例如路成就是如此，他就是輟學的學生之一。

魯托共和國，沙影鎮，這個邊陲小地，類似他的人還有很多。

教歷史的吳老師找他談過話，卻并沒有勸學，很不像老師的送給了他一把左輪手槍，還有一小包子彈。

“學習是沒有用的，我們就是這么一個地方，”吳老師當時對他說：“去，像個男人一樣干點事出來，你這種喜歡打架的人就該這么做，老師我跟虎鯨幫的王煒認識，把你推薦過去，就這么定了?！?

后面的事情吳老師自己恐怕也想不到吧，這個男人可是還有倆孩子得養，離開沙影鎮找活去了。

路成拿起毯子上的酒瓶，最后一些酒被他全部吞入腹中，燒刀子似得喉嚨發熱。

他往前走了兩步，明月已經高懸，他目光掃視著夜色下的沙影鎮。

月光灑下，如同紗幕。

目光從虎鯨大廈到沙影酒吧，又從沙影酒吧到老林雜貨店。

廢棄快五年也無人接手的學校，夜色下是一片黑暗。

還有遠處的虎鯨區，在元祖神經元的加持下，遙感讓視野改變，仿佛鏡頭拉近，虎鯨區的街道變得纖毫畢現起來。

如同端著鷹眼的路成左手捏著酒瓶，一言不發地靜靜看著。

37酒館，閃著霓虹燈的沙龍，24小時營業的老王槍店。

好幾輛坐滿人的大巴車開到了路口，越過虎鯨區唯一的交通信號燈。

車輛行駛的動靜、匆忙趕路的行人、信號燈的點滅。

大號的地圖就這么在腦海中畫了出來，他閉上眼睛張開雙手，酒瓶滑落砸在電視塔鋼架上，‘哐’地彈了下后便跌落不見。

張開雙手的路成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動作，似乎要把一些東西攬入懷中，復雜的思緒在頃刻間噴涌。

他的敵人在此喋血街頭，他的大哥在此命喪黃泉，他也在此長大。

這里，沙影鎮，既是生養予命的母親，也是給予一切的慈父。

這里總有一天會變得好起來。

再不會有人在這不容玷污的尊嚴之面上涂抹潰臭的爛泥。

李真元，波特拉，谷樓，所有以地域之別的鄙夷，也會迎來終焉。

沙影鎮是他的故鄉。

腦海中的故鄉，是無何有的理想之地。

真實存在的故鄉，卻是一片廢土之上的簡陋小鎮。

路成長長呼出一口氣，低下頭，從電視塔上緩緩爬下，上車之后看著副駕駛的林悠悠，以及后座的李真元。

他漸漸露出一個笑容。

路成抬起雙手，與雙頰齊平，‘啪！’地清脆聲響后，他的雙手于臉上合十。

疼痛將沉浸的意識喚醒，“我的‘夢’果然沒有任何問題，”他如此確信了這件事。

沙影是一片凈土，絕不容許玷污的凈土，一塊貫徹始終的無何有之鄉，他在這凈土之上才能感到片刻安寧。

為了這塊凈土，縱使化身逐火之蛾又有何妨？

“絕對不是這里有問題，單純就是我的實力不夠。”

路成注視著所能看見的一切，雖然眼睛看不到，但這凈土確實存在。

他心想：

“我會回來的?！?

他把車子啟動，緩緩駛入夜幕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