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我不舒服,頭暈。”
夏玥只感覺眼皮像是掛了千斤墜似的,怎么都抬不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疲累感侵襲全身,仿若要抽去她所有的力氣。
不過,這僅僅是夏玥自身的感受。
在李昭眼里,夏玥那微微睜開的眼眸中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血絲,如同龜裂的瓷器。
“為什么會這樣?”
明明兩分鐘前,夏玥的眼眸中沒有哪怕一條血絲。
可是,在李昭擔憂夏玥的同時,他沒有注意到鼻尖探出來一顆豆大的鮮紅。
滴溜溜,圓爍爍的血滴在鼻尖懸掛而被重力拉長,在某個輕微的振動后,它終于脫離了與皮膚的粘黏,緩緩下墜。
那顆血滴在接觸到李昭手臂的皮膚后炸開成四散的紅花,而這觸感瞬間引起了李昭的注意。只不過,這如同某種開始的訊號一般,掀開了恐怖的面紗。
李昭的目光剛要下移,只聽耳邊傳來如同利刃切割空氣的尖嘯。
那動靜是如此巨大且刺耳,比之那墓地中的夜梟的啼叫更為撕扯人心,粉碎僅存的一點兒對安全的期望。
旋即,在四分之一的呼吸后,那氣嘯之聲陡然高昂起來,崩裂的布帛產生悲慘的哀嚎。
這一刻,李昭已經猜到了一切。
他的左手彎成懷抱之勢,想要將夏玥包裹在自己的懷里。
可手掌剛剛觸碰到夏玥的身體,自那前艙工作間的方向瞬間轟出一道巨大的炸響。緊隨其后的是一股旋風,從后艙牽扯著巨量的空氣往著前艙呼嘯而來,形成了一股強勁到無以復加的氣流,沖擊切割著李昭裸露在外的皮膚。
耳邊那如鬼嚎的風聲掩蓋了一切。
忽地,似那極近處又似那極遠處傳來微弱的呼喊。
“李昭,李昭!”
寒冷的水霧在李昭睫毛之上凝結成冰,遮擋住了李昭的視線。低頭望去,夏玥的面龐逐漸模糊起來,只能隱約看到她的嘴唇在動。
而就在此刻,無限高遠的上空,猙獰的天狗吞噬掉了太陽最后一絲輝光,原本還光亮的天空仿佛在頃刻間轉晝為夜。
原本就已經難以辨認的夏玥面容在陽光消失后的最后一刻徹底遁入黑暗。
李昭的意識慢慢脫離身體,輕飄飄的,身體不再受到控制。
不僅僅是他的視線,他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了。
在那意識的靈光即將熄滅的一刻,原本微不可查的呼喊陡然揚起:“李昭!”
原本如霧里看花的夏玥的驚恐面龐漸漸清晰起來,傳到耳邊的聲音也不再如煙般虛幻,凝實且真切。
只是在看清夏玥的面容之后,展現在他眼前的不再是稚嫩的女孩面貌,而是成熟驚險的成人模樣。
刺骨的寒冷仿若云煙般散去,有的只是親和的暖意。
李昭猛然睜開雙眼,張望四周,赫然發現自己已經在大床之上。
溫柔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揮灑在李昭的側臉上,襯得他殘留著恐懼的面容有些滑稽。
“做噩夢了?”
身邊的夏玥坐起身來,將長發往后攏了攏。
乍現的春光吸引不了李昭絲毫的興趣,他只是略帶茫然地看向房間。
房間里沒什么花哨的家具,一張床,對面是一臺掛壁的大屏電視,右手邊是白色主調的木質衣柜,其余便只是空處,完全是尋常人家的臥室模樣。
緊接著混亂的大腦慢慢清晰起來,終于是扶住額頭,傳導來的是真切的頭痛。
看來剛才那僅僅是夢。
好真實的夢。
“做了什么噩夢把自己嚇成這樣?”夏玥打了個哈欠:“今天是你航線檢查的日子吧,不會是擔心這個吧?”
“說什么呢,我還擔心這個?”
李昭撓了撓頭,伸了個懶腰。
航線檢查他是不在乎的,可剛才的夢真實得讓他心有余悸。
看了下時間也到了該起床的時候了,渾渾噩噩地爬下床便是準備洗漱去了。
然而,下床的時候睡衣衣角扯了一下床頭柜的抽屜,將其略微帶開了一些。
李昭只是回頭瞄了一眼,也沒在意,晃晃悠悠地去衛生間了。而夏玥則是順著抽屜開啟的縫隙望見了里面的一份文件。
上面的一行字令她目光微凝。
離婚協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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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揚航空基地大樓一樓大廳。
如今是中午十二點,早已經過了上班高峰期。通常在這個時候,一樓大廳只會有少量一線的空勤人員走動,可今天,大廳中央已經是人頭攢動,室內的噴泉小池周圍臺階上都站滿了觀望的人群,個個踮著腳朝不遠處臨時搭建的臺子上望去。
以臨近西門的觀光電梯為背景,飛揚航空搭了一處兩層的小臺,臺上座位倒是不多,也就七八個,皆是公司重要部門的領導。
臺下觀眾區兩側都站立了不少精心打扮的乘務人員。
這些乘務人員多是著了公司最新的青果領偏襟制服,腰處還配有活潑可愛的蝴蝶結,襯托得本就靚麗的空姐們更是光彩奪目。
而且,除了基準樣式的,最臨近臺子,曝光最多的兩名乘務員身上還額外套了件類似于傣族女式長袍的服裝。
以紅色為主調,配以黃色花紋。
在傣族中,紅色象征熱情,黃色代表財富,寓意倒是極好。
袍子上身收緊,下擺寬松。袖邊領口皆是精美的刺繡,配以蠟染工藝的圖案花紋,給人以華麗如孔雀的驚艷感。
飛揚航空地處西南,其禮服自然也吸收了少數民族的服飾特點,別有一番意味。
當然了,此間秀色也僅僅是點綴而已,重頭戲還是臺上的公司國際業務方面的介紹。
“未來五年,我司將陸續引進三架787-8飛機,同時開通巴黎,馬德里,倫敦和洛杉磯的航線.......”
臺上中央座位前方的桌牌上標注了鄭寧河三個字,其后端坐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臉型方正,頭發一絲不茍地背到后面卻沒有絲毫油膩的感覺,反倒是多了幾分威嚴。
此話一出,臺下的記者配合起來,一連串的閃光燈和開門聲,將發布會的氣氛又推高了幾分。
作為一個區域性的航空公司,飛揚航空一下子開辟這么多國際航線,而且還是通向國際大都市的熱門航線,的確是一個相當巨大的進步。
“飛揚航空此前從未引進過寬體機,專注的也是國內航線,為何突然開始向國際化轉變?”
鄭寧河停頓了兩秒,不過這是他故意的。
他早就將稿子記得滾瓜爛熟,但是也不好做得太明面,怎么也要裝成沒有提前對稿的樣子。
“近期我司接受了鷺島集團的注資。如今,我司資金充足,開辟寬體機與國際航線屬于計劃之內的決策。另外,鷺島集團也對我們‘走出去’的方針相當支持,相信雙方的合作會相當愉快。”
臺下的記者面無表情的,就跟一臺無情的提問機器似的。在鄭寧河聲音落下的一刻,下一個問題就出來了。
“聽說飛揚航空的董事長將會有變動?”
這個問題一提出來,就連充當禮儀小姐的乘務們都偷偷豎起了耳朵。
鄭寧河輕笑了一下:“是的,現在鷺島集團是我司的大股東,新的董事長會由鷺島集團指派。”
“有傳言稱人選是鷺島航空的CEO夏玥小姐,鄭總,傳言是否屬實?”
“在正式宣布前,我無可奉告。”
實際上這個問題屬于對稿范圍之外的問題。不過,記者倒也拿捏得好分寸,見鄭寧河不愿意講,也就沒有多問。
不過,對于某些機敏的人來說,鄭寧河其實已經算是明示了。
如果說鄭寧河一點兒不透露,完全不用加“在正式宣布前”這句畫蛇添足的話,那么答案就已經很清楚了。
另外,航空公司是具有相當專業性的企業,一般企業的高管不適合粗暴地平移到航空公司擔任決策層。而鷺島集團中唯一有航空業背景的只有其下轄的鷺島航空。
而且,這位傳言的夏玥小姐相當有手段。
鷺島航空原本僅僅是鷺島集團因為一些其他目的而成立的,自始至終都沒有什么支持,導致鷺島航空發展長期受阻。
然而,夏玥接任鷺島航空之后,短短五年時間便將鷺島航空打造成集團內的支柱業務。若是這樣的人才能夠調到飛揚航空,底子遠比鷺島航空更好的飛揚航空或許能迎來一次騰飛。
臺上高管們沒什么特別的表情,臺下看熱鬧的飛揚航空員工們卻已經竊竊私語起來。言語之中無不透露出對未來的美好愿景。
民航圈子小得很,鷺島航空的員工高福利是出了名的。
或許飛揚航空的員工在不久后也能享受鷺島航空那般的待遇,想想就跟吃了蜜糖似的。
夏玥可能過來飛揚航空這個消息將發布會的氛圍推向了高潮。只不過,如此熱烈的氛圍下總會有那么些不識趣的家伙。
臺下角落處突然響起一段清亮的女聲。
“鄭先生,再過五天就是FZ9213航班迫降的十七周年紀念了,不知道身為事件的親歷者,您有什么特殊的感想嗎?”
鄭寧河微微一怔,眼角瞟了下身邊的品牌管理部經理。
此時此刻,這位比鄭寧河年紀還大些的經理正略有些慌亂地查找著新聞稿。他明明記得會前在跟記者通氣時沒有這類問題的。
之前記者問到新任飛揚航空董事長的事情,雖然也不屬于之前準備的范疇,但也不算多么尖銳的問題。
而FZ9213的事情都過去十七年了,如今舊事重提,總感覺來者不善。
鄭寧河也不好當眾責難品牌管理部經理,心中只得暗暗祈禱這突然冒出來的記者不是來砸場子的。
“那件事對我來說自然是刻骨銘心的,可以說正是那件事改變了我一生。雖然這么說不太恰當,但如果沒有FZ9213,我現在就只會是個普普通通的教員,而不是坐在這里。”
說話之間,鄭寧河的目光落到了臺下媒體區角落,他定位到了剛才提問記者的位置。
那是一位身材極為高挑的年輕女人,身高怕是超過一米八了。對于女性來說如此夸張的身高下,她的體型還頗為豐滿,渾身都散發著異性的無窮魅力。
只不過,在那姣好白皙的面容上卻有著鋒銳如刀的下頜線,一如她咄咄逼人的劍眉。
“好家伙,怎么殺氣騰騰的?”
女記者紅潤的嘴角微微挑起,表情之中似有幾分譏諷。
鄭寧河一皺眉,心中掠過一絲不快。
“鄭先生,當年局方對FZ9213的調查報告多有模糊之處,其中提及當班機長因為艙門脫落的急劇釋壓而暈倒,最后是由機上一位不知名的乘客提供了援助,可報告中并未提到那位乘客的姓名,不知道鄭先生能否為我解惑,相信很多人對那位乘客也相當好奇。”
原本有些僵硬的發布會氛圍立刻就活躍起來了。
這些個記者基本都是提前跟飛揚航空對過稿子了,他們怎么問,鄭寧河怎么答都是定死的,僅僅是走個過場,端是無聊了些。
沒成想,這場無聊的發布會還有意外收獲。
十七年前,成立不久的飛揚航空的一架737-800飛機在返回滇云途中,飛機前艙左側的艙門脫落,導致飛機艙內爆炸性釋壓。
不僅如此,脫落的艙門砸到了一號發動機吊艙,左發當場熄火。
最要命的是左側大翼結構性受損,斷裂在即。
如此危急的關頭,當時還身為副駕駛的鄭寧河與機上一位乘客配合將飛機迫降到了野外,機上無一人傷亡,堪稱民航史上的奇跡。
正是因為在這次事件中的出色表現,原本籍籍無名的鄭寧河此后平步青云,一路干到了飛揚航空的副總裁。
“鄭總,關于FZ9213的事情,網上早有傳聞......”
果然,有人開了頭,話就止不住了,而且場面大有失控的跡象。
鄭寧河幾乎是瞬間反駁:“那些都是無稽之談。”
在互聯網上一直有傳聞。當初主導迫降的人并非鄭寧河,而是那位在調查報告中無名無姓的乘客,鄭寧河僅僅是沾了那位的光而已。
FZ9213迫降中,駕駛艙里除卻鄭寧河外另一人是誰?
這幾乎就是最近二十年國內民航最大的疑案。
然而,鄭寧河一說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這話不是反駁,更像是焦急下的蒼白解釋。不會打消別人的疑慮,反而令場面更加失控。
人家記者都還沒有問完問題,你就開始反駁了,要是心里沒鬼,網上那些傳聞至于這么關心嗎?
鄭寧河的失言已經將一場航線發布會逐漸轉為了FZ9213的公審現場。
“鄭總,看來你也關注網上的那些傳聞啊。如果真是無稽之談,今天正好借此機會辟了謠言,省得之后還有人胡亂發言。”
這些記者各個都是人精,鄭寧河稍微說錯話,立刻打蛇隨棍上,逼得鄭寧河緊握的右手指節都捏白了。
這下別說記者了,此前一直保持著職業微笑的擔任禮儀小姐的乘務員們也不自覺收斂起了微笑,側耳傾聽,更有甚者,直接稍稍側過頭看向臺上的鄭寧河。
原本還在暢享未來的本司員工也都靜默下來,目光匯聚,等待臺上鄭寧河這位FZ9213事件親歷者的回答。
從烈火烹油到落針可聞,僅在一瞬之間!
那種氣氛環境的陡然轉變給鄭寧河帶來了巨大的負擔感。
果然,如FZ9213這等事件即便過去了二十年,五十年,只要還有一點兒可供陰謀論的余地,那質疑便不會停歇。
FZ9213既是鄭寧河助他飛黃騰達的登天梯,也是一步踏錯就吞肉噬骨的恐怖沼澤。
偌大的一樓空間里唯有淡淡地呼吸聲,上百雙目光聚集到鄭寧河身上,宛如實質,壓得他自己都開始放淺呼吸。
鄭寧河深吸了一口氣,忽地目光掃過了遠處基地一號門門前的休息區。
那里有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