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皇帝的朱翊鈞感覺比之前更加辛苦,昨日剛剛移宮,按理說換了“新家”應該晚上睡的更香才是,可自己晚上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總覺得哪里不自在。
一直折騰到寅時才有了睡意,昏昏沉沉睡去。
酣睡了沒多長時間。就被宮外頭響起的“柝、柝、柝”五更報時聲吵醒。
朱翊鈞將被子蒙住頭,想重回夢中,卻聽到剛升任乾清宮掌事的孫海公鴨嗓子喊道:
“皇上,五更了,該起身了!”
沒有動靜。
這時只聽屋門外傳來清脆嘹亮的一聲:
“鈞兒,不看看時辰,還不起?”
朱翊鈞一聽,立馬想到自己母親那嚴峻的臉色。
趕緊翻身躍起,大聲應道:起,這就起!”
李貴妃對自己的兒子管教之嚴就是放眼整個明朝也是名列前茅。
朱翊鈞自八歲出閣講學,就從沒睡過懶覺。
天一剛亮就被叫醒,讀書習字、背經誦課,日復一日,從不輟罷。
今天比以往還要早些,因為今天要在文華殿廷議。
在宮女替他穿好衣服,盥洗漱完畢后,朱翊鈞坐上早已備好的乘輿,在一眾太監侍擁下,去往文華殿。
只聽幾聲禮炮聲傳來,百官開始序班入殿晉見。
…
文華殿。
朱翊鈞剛到文華殿就感覺今天氣氛不太對,百官一個個神色嚴肅,顯得十分靜寂。
眾人山呼完之后就開始今天的廷議。
高拱位列班首,他先看了眼朱翊鈞,然后說道:
“還是老規矩,開始議事吧!”
聲音剛落,便有一人搶上前去。
“皇上,諸位同僚,今日先議老夫的事兒吧!”
朱翊鈞望去,只見是一個身穿二品錦雞官袍的白發老人。
高拱看說話的人是工部尚書朱衡,心頭一緊,望向戶部尚書馬森。
朱衡,字士南,江西吉安府萬安縣人,嘉靖十一年進士,現任工部尚書。
馬森也正好望向高拱,兩人目光一對,點了點頭以示會意。
“衛漕工程事關漕運,乃是先帝御前定下的大事,眼看工程竣工日期將近,工程款竟然還沒有籌齊,老夫身為工程總督豈能不對朝廷負責?
老夫先問問你們戶部,你們三番五次搪塞,就是不拔付工程款是何意?”
朱衡冷眼望向戶部尚書馬森,未等后者回話,朱衡又接著說道:
“其次,老夫再問問你們內閣,為什么兵部、禮部的賬單票擬簽了字,偏偏就不簽工部?
說完,朱衡含著憤怒的眼神掃向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人。
朱翊鈞坐在丹墀上看著臺下這一切,心里打起了鼓:
“早就聽說朱衡性子直,脾氣倔犟,放眼全朝,敢跟內閣這樣說話的恐怕只有他了。”
衛漕就是衛河,明朝的漕運是以海運為主,陸運為輔。
而衛河就是漕運中重要的一環,按理說如此大事兒,戶部應該撥款才是,為何搪塞?帶著心中疑問,朱翊鈞繼續豎起耳朵聽。
因為自己年幼,所以李貴妃和內閣就讓自己先學習如何處理政務,以聽政為主,決策為輔。
高拱自然知道這里面發生了啥,按理說工部的款,他早應該簽字,但是只因自己眼下急于黨爭,因此這筆款就先撥給了殷正茂。
這事兒自然不能讓高拱回答,馬森謹慎的解釋道:
“朱尚書,不是我不撥款,乃是事出有因,我不是說再等等嗎…”
“再等等?等到何時?等到牛年馬月,等到漕運毀于一旦嗎?”
朱衡一聽還要等,瞬間就來了脾氣,將馬森的話打斷。
“朱大人!說話請注意措辭!憑你剛剛這句話,要是傳出去,小心受到天下士人譴責!”
這時給事中雒遵出列大聲喝斥道。
雒遵心里藏著事兒,本想先奏,卻不料讓朱衡先搶了去。
又見朱衡言語之意頗有劍指自己座主高拱,因此站了出來。
雒遵,字道行,陜西涇陽人。嘉靖四十年進士,現任吏科都給事中,是首輔高拱的門生。
朱衡瞅了一眼雒遵,哼了一聲,說道:
“老夫歷經三朝,位列九卿,豈是能讓你這小小言官嚇唬住?”
馬森接過話茬,趕緊解圍:“朱大人你先別急,聽我給你細細道來。
“隆慶六年稅銀共收到五百六十四萬兩,年初議的今年開支預算是三百二十八萬兩,可這只到了六月份就已經花了五百三十四萬兩。
近日禮部又有先帝陵葬、皇上登基,兵部又有兩廣總督殷正茂索要平叛軍費,戶部不是不給你撥,是已經入不敷出了!”
馬森此話一出,頓時朝堂猶如炸了鍋一樣,百官開始小聲討論了起來。
“什么,今年國庫已經花了這么多?
“后半年該怎么辦,不會后半年俸祿又得胡椒折俸了吧?”
“殷正茂怎么又要銀子?他這仗是打不完了吧!”
張居正一聽馬森將兵部的殷正茂要銀子的事兒說了出來,心里瞬間明白,這是高拱示意的。
明著是公開戶部開支,實則是將殷正茂推在風口浪尖上,意在連罪自己。
好啊!真是精彩,臺下的哪一個都是經過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貍,說話間真是步步設套。
朱翊鈞看著這些人唇槍舌戰、句句蘊藏殺機,心底里不由得生出佩服之意。
但為了將這件事推向高潮,于是咳嗽了幾聲。
百官都知道皇帝要有話說,一時都安靜了下來。
朱翊鈞故意問道:“關于殷正茂這筆軍費,是朕批的紅!朕德涼幼沖,又初掌神器。
先帝在時,有諸多大事兒,朕還不知道,剛聽臺下諸卿說殷正茂剛要了軍費,這次又要,這是怎么回事兒?”
這話問在了高拱的心坎上,他巴不得將這件事全部扯開了說,于是出列奏道:
“回皇上,隆慶三年,殷正茂巡撫兩廣,征剿韋應豹,朝廷撥款一百萬兩銀。
隆慶五年八月二十四,殷正茂與倭寇初戰于高州、雷州兩地,朝廷撥款五十二萬兩銀子。
今年二月十五日,殷正茂廣東沿海連打勝仗十二場,朝廷為了犒賞軍隊,撥款三十萬兩銀子。
五月二十日,殷正茂發邸報,稱潮州、惠州一帶畬人起義,朝廷再次撥款二十五萬兩銀子。”
高拱話音剛落,又在朝堂中掀起一股巨潮。
高拱說完瞥了張居正一眼,見其依舊氣定神閑,沒有絲毫慌張之意。
心里不禁腹誹了一句:“我看你能穩多久!”
“皇上!有詭!”
一聲大喊,拉回了朱翊鈞思緒,他本在想殷正茂熟知兵略,眼下是巡撫兩廣的不二人選。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大明九邊哪個軍將不從中撈些油水?只要你能打勝仗,貪點兒又何妨?
朱翊鈞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身材肥胖的人站了出來。
眾人看去,只見是禮科都給事中陸樹德。
“詭在哪里?陸卿請說。”
得了朱翊鈞允許后,陸樹德清了下嗓子,說道:
“宣府一年所需軍費是八十三萬兩,大同一年是七十七萬兩,延綏是二十八萬兩。
這三邊之地的軍費加起來才能等同于兩廣,這里面定有貓膩!
臣議將殷正茂革職查辦,派遣欽差前往兩廣調查比事!”
陸樹德話剛說完,左僉都御史葛守禮出列:
“臣附議!”
殷正茂是張居正當初力排眾議,一手舉薦的,自己之故意說出口,就是為了激張居正與高拱斗法。
看看這朝堂上一大半都是高拱的人,說話這幾人哪個不是高拱的門生故舊?
這跟后面的東林眾正盈朝有何區別?
高拱還想像隆慶時期托政于內閣,獨掌大權?
朱翊鈞沒有立馬回話,而是又瞅了一眼張居正,只見他額頭上青筋微微抖動了一下。
這時張居正終于站不住了,只見他出列,緩緩道:
“臣也附議!”
眼下事實擺在此,派遣去兩廣調查李延的心腹至今還沒有消息傳回來,自己只能先棄車保帥了。
如果自己再不表態,將來一查定要給自己也掛上個舉薦不明,失察之罪,倒不如自己現在也擺明立場,好堵住悠悠眾口。
正在高拱以及他的門生心中暗暗竊喜時,朱翊鈞突然開口道:
“準奏,這個得查!查一個不夠,朕聽說前任總督李延巡撫兩廣四年,不僅沒有成效,反而匪越剿越多,致使朝廷也花出去三百多萬兩銀子,這個也要查!”
高拱愣了一下,小皇帝這就是兩碗水都端平,哪個也不漏,一個是查張居正舉薦的,一個是查自己的門生。
李延和殷正茂一樣,肯定也是一查一個準!
到時候自己和張居正都得擔用人失察的名聲。
好一個平衡之術,別看小皇帝一直不發言,一發言就爆出來個驚雷。
自己倒是一直小看小皇帝了。
不同于高拱,張居正向朱翊鈞投向感激的目光,自己派人去查,又是暗地里,終究耗費時間長。
但是如今有了明旨,光明正大的查,那就加快了許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高拱,我張居正大不了陪著你便是!
“這事兒,你們內閣盡快拿個章程,朕要看。
“臣遵旨!”
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人一同領旨答道。
這時,朱衡一看這事兒解決了,自己的工程款還沒影兒,當下不樂意了。
“你們說了半天,還是沒有提到工部的工程款,耽誤工程完期是小事,誤了國家漕運是大事,這誰能擔的起?”
“朱卿,這筆錢,朕出了!”
自己要想更好的執政,不妨就先用這筆錢作為投資啟動資金,用來做德政之源!
你要的是工程修好,朕要的是名聲,既然能雙贏,何樂而不為呢?
眼前這個皇帝先是說徹查前現兩任總督,這算的上是個“武”,然后又自己出錢修筑衛河工程,收集名望,這算的是個“文”,一文一武,張弛有度,無不令在場大部分官員都起了一股敬畏之情。
“皇上圣明,天下百姓之福,大明之福!”
朱衡此時早已淚眼汪汪,沒想到自己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還能再見到一個為天下蒼生著想的仁君出現。
想自己歷經三朝,見的皇帝都是一個比一個摳。
尤其是那位世宗皇帝那句“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鬼才信!
“老臣謝皇上對臣的信任,臣定不負皇上厚望,一定將衛河工程建好!”
“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個態度!諸卿還有什么要議的嗎?
沒有,今天就先到這吧,朕乏了。
一句朕乏了,百官都明白,這是不想再聽了。
朱翊鈞屁股剛要離開,突有一人高聲喊道:
“臣有本兒要奏!”
朱翊鈞皺了皺眉頭,冷冰冰的吐出一個字:
“講!”
只見剛剛還諷刺朱衡的雒遵再次出列,只不過這次說話聲音比剛剛還要再大些。
“臣彈劾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作威擅權,蔑視祖宗禮法。
昨夜,馮保譴派鷹狗之徒,擅自將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及吏科給事中韓揖下獄,此舉乃是大逆不道……
不得不說這些大明朝的噴子真是厲害,這要放后世都是一頂一的罵架高手。
這些言官自從在海瑞死諫后,就數量多了起來,他們為博清流之名,是完全不怕死。
明中后期這些言官都敢在奏章說皇帝亂政,一篇觸怒皇帝的文章,輕了說,能讓自己天下聞名,重了說,就是史書上都得留下你的名字。
雒遵就一個彈劾說了將近有幾百字,還好有馮保給自己背鍋,這要知道是自己下的旨,頭都得被罵爛。
雒遵話音剛落,立馬閃出各科給事中齊奏此事,大致意思都是差不多。
沒想到自己登基第一場廷議就產生了如此濃的火藥味。
真是朝堂如水,臣心如石,一切深不可測啊!
“諸卿,可先將此事具體寫個奏本,呈上來,此事回頭再議罷!”
這些都是高拱門生,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些都是高拱的指示,但是火不夠大。
光憑這個事兒想扳倒馮保,想過的了李貴妃那一關,談何容易?
朱翊鈞只能將此先壓下去,就和彈簧一樣,壓的越低,將來蹦的越高。
你們想搞下馮保,朕也想,但是得火燒的再大些!”
雒遵見此,不依不饒,還想再說些什么,這時只見高拱回頭瞪了他一眼,方才作罷。
朱翊鈞這個意思,高拱也明白,畢竟是陪皇帝長大的大伴,光憑這件事就將他拉下馬是不現實的。
但是,好戲才剛剛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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