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弓，星滿天，銀光灑，地如霜。

身在馬邑的張公瑾，在軍營中伸展一下，上級不在，也暫無公務，但不能輕易離開營地，萬一突然有軍情來報，他踱步走向營區，不打擾任何人，默默地巡視。

這是一支執行邊境守備，老兵組成的隊伍。大戰來臨前，各帳中兵卒，或擦拭武器，或修補盔甲，或閉目休憩。在火光映照下的臉龐，毫無表情，專注當下。士兵們沒有喧嘩，沒有嬉笑，沒有散漫，唯有無聲，沉默著積攢著斗志，或許也在禱告著神靈，能夠在下一次戰役中活下去。

張公瑾看到了這一刻，頓時心情松快了一些。兵貴精，不在多；將需明，不能昏。有這樣袍澤兄弟，一起上戰場，就算是遭遇善于騎射的突厥兵又有何懼？！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馬蹄聲由遠及近。

“報，有行軍總管口頭軍令。”

人在軍營中的張公瑾，被馬蹄聲吸引，看著傳令兵到自己面前，一起返回自己帳內。一般而言為確保信息機密，且不是特別重大的信息，采用得力靠譜人員口頭傳遞。

傳令兵告知，行軍總管要求張公瑾，僅帶領本部騎兵，輕裝前往定襄城方向會合，其他在馬邑士兵做好可能接應的準備。目前行軍總管在惡陽嶺方向機動，尋找頡利可汗所率的突厥主力。行軍總管認為頡利可汗在定襄城可能性比較大。

張公瑾得報后，心中一稟，暗自想到不愧是行軍總管，準備一舉兩得之計。定襄城是前隋朝宗室的駐地，突厥以此為餌，釣那些懷有二心的大唐叛徒。這個時候，頡利可汗極大可能要確保這傀儡政權的安全，即便是頡利可汗未曾顧忌，我們如能拿下定襄城，俘虜他們歸來，也算是大戰前剪除了前隋朝的不利影響。不過，行軍總管的兵力恐怕不足，既然讓我率騎兵向著定襄城方向前進，估計是想兵貴神速，隨機應變。

出兵，敵在定襄城！

星光里，穹頂下，定襄城內，亂世之中，碩果僅存的親人團聚了。

義成公主同前隋朝蕭皇后、隋王楊政道相聚。對于年輕的楊政道，和祖母、祖姑母兩位長輩吃飯，感覺十分拘謹，時不時地放下筷子，端坐傾聽他們的談話，禮貌懂事地點點頭。

“最近外面的情況如何？最近以來，頡利可汗調動兵卒入駐定襄城，聽說頡利可汗也要會合，是不是這里將有大戰？”蕭皇后問道。

“戰爭是男人們的事情，皇后不必擔心。這幾年的光景確實不如以往，好在可汗和我都能控制大局。”義成公主平靜地回復。

“那就好，最近我常常做夢，夢到了家人，夢到了小時候在江陵城，那時候身處四戰之地，回憶起來的感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蕭皇后望著義成公主，帶著江南人的婉約，輕聲細語，娓娓道來。

義成公主聽后，不免想到了蕭皇后的身世，同自己相比，也不遑多讓的苦命人。蕭皇后來自西梁，西梁是西魏、北周、隋朝扶持用來吸引江南忠于蕭氏的漢人。到隋朝時，統一江南，無論是西梁、還是陳朝均歸于大隋。蕭皇后嫁給了二皇子楊廣，身份隨之上升，可隋煬帝得統大位沒幾年，就是隋末叛亂。可憐的蕭皇后，死了丈夫，作為皇族的家長，帶著一群皇族后輩，流落輾轉于各個勢力，被權謀家爭奪當做中原正統的招牌，最后來到突厥得以安定。

“看來蕭皇后是老了，我也是老了，不過我們這些老人還是要勉力為之，為后輩探路、搭橋。”義成公主笑著，指著楊政道說著。

聽到自己被叫到，楊政道吞下口中的米和菜后，連忙站起身來作揖感謝。蕭皇后則沒忍住，想接著向細說。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我也是有罪之人，大隋竭盡民力，大興土木，導致民怨沸騰，山崩地裂，自江陵，到長安，再到江都，一路經歷得太多太多，也曾想勸諫陛下，奈何沒有用，遭受家破人亡，有罪、有罪。我聽那些來往定襄的商旅說，李唐與民休息，慎重權衡，頗有漢的文帝、景帝治下的氣象。我們同李家沾親帶故，還算是有點淵源，不如我們返回……當然，我是老了，小時候在江陵偏居一隅，長大后輾轉各處，到底是婦人之見。”蕭皇后忍住了話，沒有向下直說，怕惹義成公主生氣，轉而自嘲沒有見識。

義成公主明白蕭皇后的意思，前隋大勢已去，李唐如朝陽升，民心思定，突厥這幾年經歷天災人禍，反觀李唐豐衣足食，強弱之勢已經扭轉，看在還有親朋故舊的關系上，返回李唐，返回長安未嘗不是一個好的歸宿。

“看我們光顧著說話了，好久沒吃上定襄的美食了，這孩子一直盯著我們倆說話，估計沒吃飽，多吃點，別拘束。”義成公主將話題轉向其他，不便接著說話。

第二日，定襄城外，義成公主、蕭皇后和隋王共同迎接頡利可汗一行的入城。頡利可汗馬上點頭示意后，進入城內。對于頡利可汗而言，這里是義成公主為首的漢人地盤，并不在這常來，因邊境吃緊，并且定襄城距離李唐防區距離過近，從去年以來的沖突來看，李唐是有備而來，先剪除突厥周邊，乃至分裂突厥，作為南征北戰的梟雄，頡利可汗知道彼此之間的試探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正式的大戰，乃至決戰，因此想將定襄城的前隋朝組成的部落接走，向草原腹地撤退。

畢竟，頡利可汗同蕭皇后、隋王不熟悉。為了更好說服，因此發動了義成公主前來一道勸說。

“好久沒有到這里了，隋王、蕭皇后，一切可好？”頡利可汗寒暄道。

“稟可汗一切安好，感謝可汗派來大將康蘇密，統帥定襄城內突厥勇士和隋王兵卒，完善城防，做好備戰，我等做好同來犯之敵的戰斗。”隋王楊政回復。

頡利可汗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微笑著看向義成公主和蕭皇后，立在旁邊的國師趙德言，立刻恭維地說道士氣可用，突厥必勝的奉承話。

祖母蕭皇后在一旁聽著，這樣滴水不漏的話，是出自她所說給孫子。少年時生活在傀儡西梁國的經歷，言傳身教給自己的孫子，如何在夾縫中生存的大智慧。

“可汗，雖然此地做好萬全準備，畢竟距離李唐過近，對方已經將勢力范圍向北推進，為萬全準備，聚集突厥力量同李唐大戰，還請從長計議。”義成公主說道。本來已經同頡利可汗商量妥當，就是來定襄城撤退至草原腹地，這樣的話自然是由她說出比較妥當。

昨夜，義成公主聽到了蕭皇后的猶豫，并未說明來意，就是想等今日頡利可汗來此，讓蕭皇后看到突厥兵強馬壯的軍威后，安定內心，一起撤退。同時，也是保密的需要，定襄城內人員混雜，昨日如說撤退，那么得到消息的商旅一定害怕撤退時，突厥縱兵搶奪，而紛紛離去，同時將消息透露風聲出去。

蕭皇后和隋王等，突然聽到這一安排，也略顯意外，想到自己的身份，無法參言，聽從頡利可汗后面的安排即可。

“不急不急，料想那李唐也不能立刻前來，今日開始準備，過幾日撤退即可，具體就由國師趙德言和康蘇密來統籌吧。趕了幾日的路，大軍需要休整。那就這樣安排吧。隋王、蕭皇后也可同義成公主多在城中聚下。”頡利可汗順水推舟地安排下去，便同其他突厥貴族一起，在心腹康蘇密的引領下，察看定襄城防。

國師趙德言陪同左右，他已經得到自己掌控商賈的報告，自康蘇密到達定襄城后，為鼓舞突厥士氣，縱兵勒索商賈，此地漢人對突厥士卒怨聲四起。而且康蘇密沒有差別，甚至將國師趙德言的商隊都洗劫了。這口惡氣，趙德言隱忍不發，尋找一個恰當的機會向頡利可汗進言。

“定襄城這一面朝南，在城外我們挖掘了陷阱、倒刃，城門做好了拒馬，城上準備了石塊，弓箭，火盆，油料……突厥騎兵在設營，機動掩殺。不過定襄城畢竟還是小城，距離敵人過近，如果硬攻……”康蘇密介紹城防。

“這個不用擔心，我已下達撤離定襄城，在城后關鍵地點安置了留守士卒。”頡利可汗滿意地說著，畢竟只需要守護撤退期間防務，這已經很好了。

“康蘇密將軍的軍容正盛，士卒喜笑顏開，肯定能護送好定襄城人員北撤。不知道用什么辦法？”趙德言先揚后抑夸罵結合地問道。

康蘇密一時語塞，頡利可汗看了一眼，心中不悅，臉色陰沉下來，心里明白，這是縱兵掠奪來提升士氣。剛才隋王見面沒有說，估計是維護頡利可汗的顏面。

哎，在這種大戰來臨之時，還在做內部傾軋，掠奪的事情，真是愚蠢！

“這時候，為順利撤離定襄，請頡利可汗以大局為重，等撤離后，再行處罰，起碼是照價賠償。現在讓隋王安撫下城中的百姓和損失較大的商賈。”國師趙德言進言道。

頡利可汗停頓了片刻，一言不發地走了。國師趙德言明白可汗的意思，狐假虎威地讓人把這一安排傳令給隋王，又得意地看了康蘇密一眼。

康蘇密新仇舊恨涌上頭。趙-德-言。這幾年年景不好，前往邊境掠奪搞不到多少戰利品，而且還要全部收繳分配。來往的商旅又讓趙德言收了過路費，保障他們安全不能搶。自己和手下的將領們哪個不怨恨。加上，草原上畜牧死亡，士卒們也吃不上幾頓肉，補充體力，虛弱了不少。原來簡單的放牧、打仗、掠奪、發財的方式全變了，薩滿都在說這是上天降下的煞星趙德言。這次來定襄城，康蘇密也是架不住手下的將領勸，說這兒的漢人和商賈，有的是李唐的間諜，需要戰前甄別好，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大家別搞的動靜太大，哪想到這個趙-德-言，還去陰陽怪氣地告狀。

康蘇密憋著一肚子火，沒好氣地走了，返回自己的營地，這時候陪同頡利可汗等一行巡視布防的其他手下，圍住了康蘇密，共同抱怨著國師趙德言的不是。

此時，隋王聽從了傳令官告知的頡利可汗命他安撫城內漢人的要求。蕭皇后不放心孫子的安全，陪同一起。對于突厥士兵的所作所為，蕭皇后是心知肚明的。對于她而言，從隋亡起，經歷的事情太多了，皇族一系，輾轉各個勢力，所受的冷眼，搶奪，暴力，甚至是侮辱，遍嘗了人世間的冷暖，更加能溫暖留在突厥的漢人同胞。

之前，在康蘇密來后，蕭皇后就通過各種渠道，告誡了漢民以及商賈關門休息，低調行事。同時，為了避免城市內出現大規模的動蕩，她同隋王主動前往慰問突厥士兵，并向康蘇密等各級軍官贈送了財物和駐軍的糧草，并委婉地表達了希望定襄城太平，提前進行干涉。

這之后，康蘇密很給面子，放過了百姓，可是突厥士兵增加定襄防御，刀尖上舔血，也不知下次戰斗時是生是死，也不好讓士兵沒有一點收獲，轉而針對商賈掠奪。蕭太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出現暴力乃至傷害性命的情況，商賈們破財消災。事后，那些商賈向蕭皇后、隋王申訴，蕭皇后好生安撫一番。手眼通天的商賈，更向國師趙德言控訴，這就捅到了頡利可汗那里去了。

這次頡利可汗來了后，又讓隋王、蕭太后去慰問定襄城中的漢民，蕭太后和隋王同漢民中的族長、商賈等見面，心里不是滋味，將已經得知要被全城遷往草原腹地的事情，全盤托出，讓大家做好收拾行囊的準備。

這個小小的定襄已經距離中原很遠了，再次離開豈不是更加背井離鄉，今生不知是否還能返回自己的故鄉？安土重遷，落葉歸根，此地的漢民，當初來到這里是躲避戰禍，此時中原，大唐統一，何不返回家鄉？

大家黯然淚下，掩面痛哭，此情不知所起，此淚不知所止。

想到外面大批的突厥人，蕭太后還是警覺地制止了大家，讓大家各自回家，避免時間太長，引起突厥的猜測。

各位一一散去，有個熟悉的商賈朝著隋王、蕭太后目光示意有要事稟報，蕭太后和隋王引他進入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