頡利可汗的臉上，酒氣上涌的紅色逐漸消退，逐漸退成了原來的黃黑色，一陣紅，一陣黃，一陣黑的臉色，再配著這個場景，十分的尷尬。

他眼中略微顯示出一絲殺氣，瞪著現場獲得掌聲和榮耀的突利可汗。作為成熟的政治家，下一刻就轉而大笑，站起身來，帶頭鼓掌，周圍的突厥王公貴族看到后，紛紛附和。

“突利可汗可真是我突厥神兵天將，第一勇士，展示了我們突厥的武勇。不過，那個使團的小伙子也是后生可畏，可造之才。這兩國之間的摔跤比賽十分精彩。”頡利可汗的話，將突厥內部的潛在沖突，轉變上升到了兩國之間的友誼賽。

四郎摔在地上，因為有練武的底子，加上也做好了摔倒的準備，所以并未大礙。張太原愛子心切，沖到了中圈扶起了四郎，詢問受傷的情況。

突利可汗炫耀之后，待頡利可汗說完，返身詢問四郎情況。當時，僅有他們三人，張太原代為翻譯，突利可汗稱贊了小伙子的勇氣，張太原順勢告知張氏父子的關系，并請突利可汗教授四郎突厥摔跤的技法。

突利可汗正在猶豫中，張太原順勢說道“我和四郎在大唐軍中效力，本次出使便是聯系草原各部落友好關系，屏蔽前隋朝不利于突厥，也不利于大唐的那些人，按照漢家法度父承子繼，突利可汗雄才大略，大唐定能助力。”

突利可汗看了太原和四郎默許，讓太原扶著四郎，慢慢走到自己位置處，再向頡利可汗請示，因自己導致少年受傷，希望能展現草原人好客重義的特點，為少年養傷。

這時，趙德言和鄭元璹兩人同行前往頡利可汗面前，三人寒暄，趙德言代為翻譯，表明了大唐使團希望能在突厥牙帳這里停留一段時間，進一步鞏固雙邊的關系。對于頡利可汗而言，也想借著難得的機會，好好了解下大唐的情況，看看是否有可乘之機，就滿口答應了。

夜宴繼續進行，張太原陪同鄭元璹代表使團，同在場的薛延陀、回紇等各部落的人員碰杯言歡，借助酒力半真半假地說道“這次來往突厥，大唐皇帝特地囑咐我們要給突厥旗下各個草原部落都備上禮物，突厥提出要統一分配，但這是大唐的一片心意，我們帶來珍珠、絲綢、胭脂、布匹、茶葉、酒具、硯臺及墨筆等，如果未來有機會，還希望我們直接交往，歡迎來長安一游，體驗中國禮儀之邦。”

一番碰杯之下，大唐的朋友種子就埋在各個部落的心里。使團自然心中有數，送往突厥的禮物，頡利可汗絕不會分封給各個部落，即便是分，也不會如他們說的那么多的禮物。各個部落苦于突厥高壓統治已久。

頡利可汗同一波波王公貴族碰杯交流后，讓大家開心赴宴，自己已經不勝酒力，返回牙帳中，然后讓近侍請了國師趙德言合計今后方略。

“國師，看了今天的使團情況，你有什么想法。”

“可汗，李唐現在統一中原，已經有了王朝氣象了，特別是這次新皇帝干脆利落地處理好內部矛盾，并且在可汗引軍南下時，能游刃有余地應對，雖然去年達成了渭水之盟，我們收獲豐厚，但是長此以往，沒有一方能壓制李唐，未來可能要養虎為患，成為突厥的勁敵。”

“誠然如此，我們突厥傳到我這，已經十一代了，不過其中眾多可汗統治僅幾年，內部矛盾時顯時隱，再加上其他草原周邊的部落也是貌合神離。現在突厥看似強大，實則我擔心出現內亂。”

“頡利可汗，未雨綢繆，雄才壯志，讓我等臣子佩服。我是漢人出身，漢家的長處在于教化百姓，文化認同。看似種田耕地，柔弱不堪，時常爭搶，但是一旦形成幾個有實力割據政權后，除了相互攻伐之外，還比拼誰能讓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廣泛宣傳爭取更多世家大族和普羅百姓的認同，彼此之間在相互溝通，以天命所歸的形式聚集，從分裂到合并統一。”

“草原上的人游牧本性，天生自由，桀驁不馴，唯有強力才能聚沙成塔。幾百年來，從匈奴、鮮卑等等，各個部落強盛一時，衰落一時，到了突厥的時代，我不希望這樣的情況再發生，至少能夠讓突厥更長久地強盛下去。之前希望通過義成公主，樹立前隋朝旗幟，對南方漢族政權分化治理，但是現在看來這一戰略已經沒有基礎了，今后怎么辦。”

“現在大唐使團在我們這里，對方對我們支持前隋朝投鼠忌器，肯定要宣揚大唐的各種優勢，不然趁此機會，我們反向學習漢民族的政治制度、文化教化辦法。”

頡利可汗和趙德言定下策略，目光投向了南方的漢民族，他們重視傳宗接代，從個人的修身、士大夫的齊家、分封侯的治國、王的平天下，分則重視家族興盛，合則重視王朝富強，生生不息，興盛數代的奧秘。

此后的日子，既然是全面了解學習，經常在外面搶劫財貨，乃至能工巧匠必然無用，頡利可汗每日同鄭元璹會面，作為國師的趙德言，也發動自己的經商網絡，從中原運輸一些經史子集的書籍，同鄭元璹進行交流。

鄭元璹當慣了朝廷大員，世家勛貴，對政治頂層設計和各郡縣的分工還是能說上一二，特別是提到前隋朝的三省六部制的精妙。頡利可汗也怕其中有假，好在有前隋朝的義成公主等漢人在，兩相對照核實，逐漸相信了鄭元璹講的內容。

對于鄭元璹而言，中國制度的照搬，不過是空中樓閣，因為其中最為重要的不是血統之分，而是文化紐帶下的認同感。他知道近幾十年，不少草原人內附中原，從馬背上下來，仰慕中華禮儀文化，幾代人之后也成為耕種為主的漢人，能夠借助頡利可汗的問詢，吸引突厥羨慕中華也是好事。

突厥的改革，不過是披著漢化的外衣，增強頡利可汗的權勢，這時的大唐使團和突厥人，肯定不知道在大陸另外一端，也有游牧民族的改革，他們通過統一宗教信仰，權力集中而財物合理分配，誕生了政教合一大食國，神權思想的統一和窮困潦倒對財物的渴望，將游牧民族的潛力完全激發，自西向東席卷而來，未來在中亞的某處，即將同大唐相遇。

鄭元璹找到了張太原，詢問是否認識關東世家大族，主要是能夠熟悉經史子集的儒生，作為專業人士陪同一起溝通。張太原立刻書信交給輪換的使團人員，帶向長安鄰居王朝，言明利害關系，請王朝作為儒生為大唐效力，作為想中興王氏家族的王朝自然答應，交代了家里的事情，即啟程隨著第二批使團人員前往突厥可汗牙帳。

同時，借著養病留在突利可汗身邊的四郎，在這些日子里，學習突厥簡單的語言，同他們一道騎馬放牧，騎射獵捕，四郎精明強干，善于學習，讓突利可汗越發喜愛，同時張太原也交通突利可汗和其他親近突利的部落，認識了一批草原上的豪杰。

王朝到來，讓四郎尤為開心，能夠和師傅、父親相聚在草原。對于張太原而言，身上的擔子又重了一些，雖然現在同突厥處于較為友好的關系，但是考慮到未來可能的沖突，如何將使團一行平安帶離突厥是一個重大考驗。

有了王朝等來自大唐的儒生助力，為了鞏固個人權勢的國師趙德言，依照前隋朝的中央政治體系和租庸調制度，仿照形成了突厥改革制度，關鍵在于維持頡利可汗的中心地位和突厥草原優勢地位。

政治上確認了父承子繼的繼承關系，屏蔽了其他兄弟及子孫參與汗位的爭奪。草原上突厥及其他部落，每年要派出各自成年男子的一半以上，參與突厥對西域和周邊的侵略。每年還要清點人口，按照人口比例確定牛羊頭數。每年要上供本部落的駿馬等等。特別是，同南方漢人通商榷場要可汗確定才能參與，缺少致富的渠道。對于為突厥提供人口、駿馬和牛羊的部落，按年評定給予一系列的分封名號。這一系列的強突厥本，弱其他部落的方針，讓突利可汗和薛延陀、回紇等較大部落的反感。

使團自貞觀元年至此，一年多的時間，結交大量的突厥及其他部落人士。同時，這一段時間，看天吃飯的草原生活面臨著巨大的危機，整個突厥境內，冬季大雪達數尺之深，牲畜死傷無數，因為牛羊無法保存，來年開春缺少糧食，牧民普遍饑饉，突厥和各部落實力大大減弱，甚至面臨生存困難。

這段時間，依靠著同國師趙德言的賄賂，使團采用逐漸遞減的方式，以商隊向大唐籌糧、信報傳遞的理由向大唐撤退，留在突厥的僅剩下了鄭元璹、張太原、四郎和王朝等核心數人。

這一日，鄭元璹在國師趙德言的陪同下，面見了頡利可汗，同他商議使團離開突厥的事宜。

“可汗，去年冬雪而夏曬，賴著可汗英明，同大唐貿易往來，加上大唐贈送的財物、糧食，大唐同突厥的兄弟之邦關系更進一步。”

“嗯”頡利可汗點點頭并聽著鄭元璹下面的話。此時的頡利可汗，英雄陷入了溫柔鄉，以國師趙德言為首的小團體，圍繞他報告各種改革的好消息。同時，扶持他上臺的義成公主，因為他結交大唐，而分帳遠離，這也算是擺脫了這一勢力。自認為四平八穩的頡利可汗，也借著天災的危機，更加揮霍無度——對突厥本部之外的突利可汗率領的突厥各部、其他草原上的薛延陀、回紇等部落橫征暴斂，有增無減——打造忠于自己的強大突厥騎兵軍隊。

“使團在突厥的和平使命已經結束，本次想同頡利可汗告別，請可汗恩準。”鄭元璹提出了離開的想法。

頡利可汗看向了國師趙德言詢問他的意思。“可汗，使團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來，今年又有災害，不如讓大唐再解送一批糧食才行。”

秉承著賊不走空穴的原則，國師趙德言代表可汗先發言，索要禮物。

“去年為草原救災，我奏請陛下解送糧食，所需數額巨大，后來出現了這批賑災的軍糧在邊境榷場交易，陛下已經寫信斥責我吃空餉貪污。所以，我必須返回長安說明此事。另外，今年的災情我聽說不少謠言，說是各大部落都等著大唐的糧食，自突厥改革以來，軍容正盛，實力不俗，我們怎么能用糧食來擾亂草原各個部落，歸心于頡利可汗的大局呢？”

鄭元璹一席話，密不透風，滴水不漏，既說明了知道突厥本部拿著索要的糧食，沒有平等分配至其他部落而交易換錢，又說明了大唐準備直接給各個部落糧食，收買他們的想法。

頡利可汗聽出了弦外之音，痛快地同意了鄭元璹等留在突厥的使團人員。當即在國師趙德言那里辦理了外事關防手續，交代使團各人盡快收拾行裝準備離開，以免頡利可汗變卦。當然，在臨走之前，鄭元璹又給頡利可汗、趙德言等準備了一份禮品——買路錢贈送過去。

第二日清晨，鄭元璹、張太原、四郎和王朝等人就出發向著東邊行走，至突厥突利可汗所屬拜訪后再轉向定州歸唐。這一路線即考慮要離開突厥，拜訪一下二把手突利可汗，展現大唐禮儀之邦的氣度，另外，自西向東的穿越，也為大唐收集突厥境內的真實情況。

一路行來，突厥境內的各地災情十分嚴重，越是向東離開突厥本部范圍，更是雪上加霜——突厥并不真心救濟，另外還要承擔各項重擔。

至突利可汗帳外，出來一群各色服飾的部落貴族，個個面帶慍色，眉頭緊鎖，有些人還嘴里罵罵咧咧的，找到自己的仆人牽馬，準備歸去。同大唐的使團相交，張太原和四郎認得其中一些部落，遠遠望去打招呼。突然看到大唐的使團，各個部落神情中閃爍著狐疑與好奇，氣氛有些尷尬，可沒人敢多說什么，紛紛拜別離開，朝著四面離開。

云低草稀，風雪已停，地面覆蓋的雪，被離開的眾人踏出一串輻射八方的蹄印，更大命運風暴在突利可汗的帳內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