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改元貞觀（公元627年），蒸蒸日上的大唐全面備戰突厥。對于唐王朝而言，距離太原起兵方才過去十年，擁有一批能征慣戰的將領和令行禁止的兵卒，并占據隴西、河套一帶軍馬養殖便利，是不可小視的軍事力量。
同時，折沖府設置下的軍屯自給自足，能夠最大限度地減少對社會生產的影響。特別是經歷了多年戰爭后，地廣人稀，土地與人口之間的矛盾并不突出，軍功可獲得封賞與土地，吸引了眾多青年才俊參軍從戎，一切良性循環發展。
軍令傳來，張太原和四郎作為新任的鴻臚寺卿鄭元璹的隨從護衛出使北方，使者車隊從長安出發，朝著西北方向的涇州出發。初次出行，四郎滿臉興奮地騎馬隨行，一路張望著外面的風景，自長安至陳倉，官道兩側，渭水兩岸，阡陌縱橫，炊煙裊裊，勤勞的中國人，一旦能夠免除兵荒馬亂的日子，自發自主地奔著豐衣足食而努力。
使團繼續向北至隴右秦州的關山牧場，這是大唐的軍馬場，從各地精挑細選的種馬和良駒，在此飼養和培育，萬馬奔騰在漫山遍野之中，點綴著白色的羊群作為軍需進行飼養。張太原一路走來，借著周邊地理變化，向四郎介紹著各地的風土人情。
使團在關山牧場休整，執掌此地的官牧總監為使團接風洗塵，宴席之后，鴻臚寺卿鄭元璹請張太原閉門一敘。鄭元璹看到張太原行禮之后，放下手中茶杯，滿臉笑容地說道。
“我離開長安前，鴻臚寺準備了使團名冊上報陛下，陛下特別交代將你等幾人名字加上，并指著你的畫像告知我出使在外，便宜行事，如有情況可以信賴你來商議。當時看到你的畫像加上近幾日出使行進，你的各項安排井然有序，經驗豐富，不愧是陛下賞識的軍中良兵。”
鄭元璹是鴻臚寺卿，身居高位卻能禮賢下士同張太原談話。張太原心中自然知道原因。鄭元璹是隋朝舊將，較早投降于李唐，在太上皇時頗得賞識，軍中立威，長期在北方防備和聯系突厥，曾經五次出使突厥，溝通彼此關系。本次出使，皇帝自然是看到他同當今執掌權力的頡利可汗有舊交。但同時，另一層也有測試他是否在玄武門之變后，能忠于陛下。鄭元璹點破張太原和陛下的關系，一方面是恭維他表明忠心于陛下，另一方面未嘗不是立威，如果本次出使突厥有變，關鍵時刻他也清楚麾下所屬派系便宜行事。
“鄭公受命于危難之間，五入豺狼突厥，漢代蘇武之名揚威大唐，我等必將不辱使命，以身赴死，護衛大人周全。”
初次的見面，雙方極其客氣，雖然隔閡尚未完全消弭，但同是軍中之人，即將以身入突厥，必須信任彼此靠背之人，一番對話明白彼此都是大局意識的人，鄭元璹心中稍定，決定再觀察觀察張太原等人情況。
幾日后，使團啟程，越向西北出發，風景愈加荒涼，風沙拂面，石山林立，谷地眾多，隴右征戰之地，百年間多少政權、豪強相遇此處，奇計百出，斗智斗勇。四郎第一次從聽長安當地鄉黨豪杰故事之外，看到了真實的古戰場地理環境。
“中國雖大，山川形勝，對于我們軍人而言，其中要緊之處不多，其中就有這隴西。你別看這隴右之地條件艱苦，這里是游牧和農耕的交界之處，民風彪悍，好勇爭勝，但能在此處生存的人，武能騎射，技能種田，如果機緣巧合，能夠換取更大的回報，這里是周秦發源的故里，幾代積累，一朝東出便能贏得天下一統。當然，這也是董卓等落敗者野心升騰的地方。漢代之后，中原混戰，至今才有了天下一統的可能。”
“父親，你說的這些故事，我在王朝叔那里都看到了，離開長安之前，王朝叔還給我說，最近他在整理家中的藏書和編輯筆記，說是朝廷在收集散落民間各種書籍，估計是要修史了。王朝叔說這事代表著我們大唐蒸蒸日上，這是盛世修書的盛況。”
太原和四郎一路上談論著，向著涇州越來越近。“下一站我們的目的地是涇州休整，大唐將星云集，不過也分親疏遠近，邊地的將領和所屬的家兵，時常在各地流轉，東北與西北換防、家屬安置在中原、南方等等。前幾天發生變故之后，如果處置妥當，一切順利，確保邊地安全，那備戰突厥大事可成。”
“父親，你是說羅藝，我聽聞去年突厥跨越涇州時，軍中都在謠傳，說是羅藝消極備戰導致的結果。今年羅藝叛變失敗，等到我們到達才能看出涇州兵心所在，是否歸心陛下。”
張太原笑笑點點頭。使團進入涇州城中，原來羅藝叛變時的本部兵馬出城，其后多數歸降和逃亡。如今的涇州城換成了忠于陛下的士兵和熟悉周邊的本地人。涇州是大唐和突厥前線，胡漢繁雜，商旅不斷，經營內地與邊疆貿易的商賈，均是大唐和突厥打探彼此信息的重要來源。
使團休整時，鄭元璹安排屬下通知宴請此地各大胡漢商賈，便于打探情報。同時，也命令張太原作為暗線，潛入民間，打探信息。張太原帶著四郎，在涇州城內有商賈運輸物品的胡人、漢人在擲骰色子斗酒賭博。張太原將在路上買的酒、燒雞、烤羊等全都拿了出來，主動融入圈子。
“各位兄弟，我請客大家一起吃，初次來這里討生活，不知道咱們這商路上有什么熱銷的物品，大家一起發財。”周圍的人看著吃喝與恭維，最近這樣來邊地投機商人不少，有來有往地聊著，酒過三巡，就打開了話匣子。
“最近的活真多，可汗從大唐收到的財物，委托我們購買了南邊的茶葉、瓷器、絲綢、工藝品……”
“看來你是招攬了好生意，我們從東邊過來，幾年來冬天暴雪、夏天暴熱的，羊馬都長不大，好幾個部落爭奪水草，反而截殺商人，我們都不敢去那邊貿易了。”
“你別說，我是聽到現在可汗這邊人丁興旺，還不是防備著其他部落，就怕他們強盛了，反而有取代野心，草原上的部落此消彼長的，防范之心都重。”
從雙邊貿易的榷場歸來，張太原前往鄭元璹那里匯報了情況。這一路的相處，鄭元璹對他也逐漸熱絡起來，告訴了張太原，本次出使不僅要以商賈為耳目，更是宣揚大唐成為中國正朔，比前朝隋更加穩定，能夠結束上百年的割據紛爭的情況，拉攏商賈貢獻他們行進在西域、漠北、高原等地路線與見聞，用于未來行軍所需，彼此互利互惠，保護商賈安全促進各地交往。
從收集民間書冊整理歷史的修書，到維護各地穩定秩序促進生產和商業的流通，陛下這歷盡戰火洗禮的皇帝，更能體會到民間疾苦與希望，這也是像鄭元璹這樣前朝元勛、王朝這樣世家大族、太原這樣的行伍百姓，能夠發自內心，期盼著，行動著維護大唐的動力所在。
太原拜別鄭元璹后同四郎問及今天的見聞感想。
“父親，游牧人同我們漢人真是天差地別，不事耕種，游牧野蠻，爭強好勝，看來他們真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粗人。”
“四郎，初次感受你有這樣的直覺不錯，上天賜予山川形勝各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草原游牧為本，沒法定居生產，強則南下掠奪，弱則北向繁衍。說他們四肢發達不錯，可頭腦卻不簡單。平時游牧本身就是騎兵的訓練科目，打獵過程的圍獵、驅趕、包抄，就是同野獸之間的軍法訓練課。如果有一個強有力的可汗率領，他們骨子里的騎兵技能與軍事戰法就會發揮到極致。正是對他們的畏懼，隋失天命以來，各地問鼎中原的勢力，無論是誰，包括大唐都要對突厥禮讓三分，財貨賄賂，讓他們安逸享樂。”
停轅數日，通過商賈關系了解到了可汗王庭的大致方位，使團一行起程，向著草原前進到達可汗牙帳。藍天在上，蒼鷹翱翔，風吹草低，羊馬自在。廣袤的大地上白色的帳篷依次排列，胡人、漢人服飾各異的男女出入其中。
此時的王庭是世界的中心。從這里看，北有冰原，東西有薛延陀、回紇、都播、骨利干、多濫葛等敕勒等部落組成，南有漢人各個割據政權。可汗需要財貨和團結各部落時，就率領草原游牧民族聯軍向南掠奪，需要征兵向東挑選突厥本部落精壯男子，需要練兵向西敲打其他西域弱小城邦。固本弱枝，吸髓敲骨，充滿了草原人從狼群等野獸學來的生存智慧。
“升帳”隨著禮儀護衛的可汗親兵層層傳遞，號角聲此起彼伏。使團一行在突厥、商賈和各個部落留質人員的注視下，鄭元璹和張太原等少數使者邁著四平八穩的步伐，堅毅而剛強的神情，緩步前往可汗大帳。
臨近可汗大帳時，兩人不約而同地望了對方一眼，張太原微微點頭示意，鄭元璹緊咬牙關，兩人的剎那間微表情，充滿了壯懷激烈而又坦然面對的氣勢。
原來在前一日，到達王庭之前，前站派出的人員告知突厥約定好會面時間、地址和引路人后，一切整裝待發。鄭元璹和張太原定好方略，抓住到達王庭的機會，明線、暗線一同進行。對于可汗所屬的突厥部，廣泛交往了解利害親疏關系，尋找彼此的嫌隙點。對于其他散布在草原上的部落，借助質子等交流溝通，增進他們與大唐的關系，留有后用。
雖然定策如此，但是面對當前強盛的突厥，見面之時不免心生緊張的感覺，萬一見面的第一關都過不去，后面的交通各勢力派別的事情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兩人耳邊又回憶起前一日的對話。
“太原，此次出行如遇不測，你做好準備了嗎？”
“我兒子四人，有三子長大成人在軍中效力，幼子隨我出行歷練，如遇不測，我這孝順的幼子一定護衛大人安危，即便是最危險的時候，相信陛下也能照護我留在大唐的兒子們，他們一定以我這個父親以及他們的兄弟為榮。”張太原回復道。
“哈哈，你這安排得妥妥當當，讓我想到趙國的觸龍說趙太后的故事。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鄭元璹聽聞后，不禁有種身為父母、子女的人心相通的感覺，“我家母已去世，后人在各地任職，快入土的人，能蒙得陛下信任，借助我之前出使同當今可汗有故交，刺探突厥虛實，以利我中國，我若不辱使命，身死塞外，也向陛下提出要庇護我的家人。”
“鄭大人，洪福齊天，一定能逢兇化吉，即便是各種考驗，只要能扎根突厥，尋找突破，一定能完成皇命。”
“誠然，正如齊國司馬穰苴的三忘之言，受命出征應忘記家人老小，到了軍中忘掉親戚朋友，擊鼓疾進奮戰忘記自身。”
兩人起于軍旅之中，特別是鄭元璹以治軍嚴格而著稱。他時常以春秋時期齊國大將司馬穰苴——治軍嚴格敢殺陛下寵臣，體恤士卒平分口糧——這樣的軍神為榜樣，這段對話也是告訴張太原，自己的決心，面對即將到來的考驗，無論之前是同陛下親近的張太原，還是其他人都將令行禁止，敢有壞大唐使團削弱突厥謀劃的都要嚴懲，另一方面也是表明自己以身作則，同使團所有人一起，榮辱與共的決心。
張太原聽懂了鄭元璹的言外之意，感慨，自己能同這樣胸懷大義的將領出使突厥，內心佩服之情油然升起。
此地遠離長安家室，
此地拜別父母之邦，
此地唯有勇士百人，
深入敵國境內，家事安排妥當，
大丈夫無后顧之憂。
奮進吧，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