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草原，寒冷、空曠而又衰敗。

一支車隊，在蒼茫的大地上，向前蠕行，不緊不慢，如同它所擔負的使命——欲速則不達。

車廂中的唐儉，平心靜氣，閉目養神，這是難得的寧靜時刻。兩腮之間的肌肉——說了太多的話，腹中的腸胃——喝了太多的酒，都需要休息，目前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萬事俱備，只需要說服突厥頡利可汗，一錘定音了。

在執失思力等突厥使者的引領下，使團的隊伍來到了頡利可汗的牙帳外。國師趙德言在營地轅門處，迎接了使團一行的到來。

“唐大人，好久不見，歡迎。”

“國師親臨接待，受寵若驚。”

唐儉同趙德言，兩人走在最前，寒暄之后共同向頡利可汗的牙帳處前進，兩人，或者說他們所代表的大唐、突厥都在相互試探彼此的底細。

張太原和執失思力等人緊隨其后，張太原銳利的眼睛掃射周圍的情況。突厥派出各個精壯的士卒站崗，遠處還有不少眼睛盯著使團的人。這次使團來訪，處于大唐軍事占優的情況，因此突厥的敵對和提防的心態非常濃厚。同執失思力相熟的突厥將領相互點頭示意，不過眼神中毫不掩飾地，將要私下溝通的企圖。

張太原想到，見到頡利可汗是正面的溝通，側面還要通過執失思力將唐儉許諾的歸附條件和好處細細介紹，形成突厥貴族之間輿論風向。

唐儉邁著自信的步伐，進入帳內，賓主雙方入座。

“頡利可汗許久不見了。自從上次在長安近郊渭水之盟后，有好多年了，可汗身體一切安好？皇帝得到可汗準備再次至中原長期居住的信息，特命我來出使做好溝通，迎接頡利可汗及各突厥部落人員。”唐儉率先開口，為了照顧到頡利可汗的臉面，只講居住，而不提歸附。

頡利可汗聽完后，頓了一下，形勢不好，氣勢減半，戰場上沒能拿到勝利，使團交際逞口舌也是毫無意義。“我正有此意，之前同大唐約為兄弟之邦，想來確實要加強走動，增進下彼此的了解情況，關于歸附，我看本次國書中并沒有提出具體的行程安排？”

唐儉的老狐貍屬性發揮出來，捧著頡利可汗。“如果國書上寫歸附，那就不是兄弟之邦的關系了，成為大唐命令頡利可汗歸附了，肯定是希望頡利可汗自主決定，大唐好做好東道主迎接的原因呀。”

頡利可汗聽到這樣的解釋，心中十分的受用。可是關鍵還是待遇的問題，這個事情需要好好地詢問。

國師趙德言心中明白頡利可汗的意思。對于他而言，較為中立，無論是草原還是中原，兩個選項都是可以的。“唐大人，這歸附之后的情況怎么安排？”

唐儉并未授權，朝廷也沒有研究出來具體的安排。這個時候，他的回答決定著，頡利可汗的傾向。唐儉稍微停頓了一下，以沉穩的嗓音說道“大唐、突厥是兄弟之邦，更何況頡利可汗率領突厥，即便是現在威信、實力遠超他人，對于頡利可汗的位置，定然是高于一般王侯，未來大唐還需要頡利可汗威懾草原。歸附之后，頡利可汗身處中原錦衣玉食，馬踏四方揚鞭草原。國書并未明示，就是有這樣的意思，由頡利可汗向大唐言明，我相信皇帝定然是不會拒絕的。”老道而又有說服力，展望了美好的未來，但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承諾。

頡利可汗和國師趙德言不再問詢，唐儉以突厥實力為籌碼，承諾頡利可汗，如果這時候要唐儉明確待遇，豈不是暴露出突厥實力的真實情況了。更何況旁邊還有義成公主，這一持續穩定的反唐人士。

在旁邊的義成公主，沒有開腔，她明白這場會面，如果要成功繼續反唐，就當做逢場作戲，將唐儉一行接待好就行，之后再向頡利可汗建言綁下唐儉，帶回草原，向李唐要贖金。

見面會決定的都是小事情，宴席上決定的才是大事情。

這個會面沒有劍拔弩張的沖突，反而有點戲劇化，一唱一和的搭配。唐儉明白需要持續的溝通，在酒桌上說服突厥的重要性。

唐儉看向張太原，張太原搭上話“頡利可汗，本次唐儉大人來訪，特為各位突厥貴族、將領備下禮物，不勝敬意。大人特意交代草原漢子，雄武威猛，酒量驚人，特帶上中原的好酒，請各位貴客品嘗。”伸手不打送禮人，大家都在宴席上談吧。

在準備宴席的時候，各方暫且返回帳內休息。頡利可汗叫來了執失思力，詢問一路情況，特別是在大唐邊境上軍隊的態度，執失思力立陳本次議和，大唐態度明確以議和為主，軍隊都在營內等待唐儉一行的消息。頡利可汗安下心來，不過以防萬一還是將在外巡視偵查的輕騎兵增派了人手。各個將領所帶的部落，也要派出偵查，做好備戰準備。畢竟同李唐打了多年的交道，最近的一次定襄城就是夜襲。

當晚的宴席，參與的范圍并不大，多數的突厥貴族、將領沒有參加。頡利可汗、義成公主、國師趙德言、執失思力等突厥人員，還有就是唐儉。張太原等大唐人員。

時過境遷，張太原想起當年出使，突厥強悍，帳外篝火映紅半邊天，各部落人士齊聚草原，為頡利可汗敬酒致意。今天，突厥情況如此黯淡，攻守之勢變化，大唐形勢好轉。

唐儉在進入宴席前同張太原溝通了情況。據觀察，突厥整體的防備心還是很重，就怕重蹈定襄城夜襲的覆轍。這種心理傾向是唐儉不愿看到的，對他說服頡利可汗不利。

剛一入座，唐儉反客為主先發了言。“頡利可汗，我知道草原威武的士兵們，直爽豪氣，看重行動，同中原人相比，更讓我喜歡。本想著今天和大家充分暢飲，看到突厥貴族、將領不多，估計頡利可汗這邊自有安排。”

頡利可汗聽聞后，并未說話，心里想著怎么來對應。一旁的義成公主，冷臉冷言地先說了話。“李唐狡詐專橫，沒有誠信。誰知道你在這里是真，是假，說不定后面又演一出定襄城的夜襲。”

唐儉自然是想讓突厥這邊說實話，聽到這里，義成公主說明了防備的準備，唐儉剛好順著這個說下去。

“義成公主說的這個話，讓我想到了一則三人成虎的故事。講的是，在都城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有人向王宮里大王說街上出現了老虎，大王不相信，第二個人又說街上有老虎，大王有點半信半疑。第三人說同樣的話，大王相信了，憂心忡忡派人去街上捕捉老虎。”

唐儉說完后，停頓下來，等張太原向其他突厥人翻譯后，接著說下去。“在草原上，這個故事換一換，有一人向頡利可汗說大唐是奸佞，之后第二，第三人這樣說，那么我空口無憑，也無法扭轉這樣的風氣。可是，但凡出使過大唐的突厥使臣，那些往返在突厥草原和中原的商賈，他們的選擇，行過于言，更有說服力吧。”

執失思力作為本次突厥派出的使者，也湊上說起。“可汗，這一次往來草原和中原，在雁門關內看到之前的突厥部落，被妥善安置的情況。在長安，也遠遠地見了不少之前的突厥貴族，當然對于背叛可汗的敵人，我沒有同他們接觸，遠遠地看氣色和穿著，確實要比我們草原條件好很多。”

國師趙德言，看時機也湊上來。“這次唐儉代表來突厥，本著首次溝通所以小范圍的宴請。其實，已經安排的相關后續的宴請。今天得到這一大唐來使的信息，各個部落正在溝通歸附的情況。”

唐儉聽出在場人的話中弦外之音，心中明白各人對于歸附的態度。頡利可汗沒有表態，那就一場不行就兩場，兩場不行就三場地聊天就是了。當下無話，盡管喝酒。

當晚，張太原扶著唐儉返回他的帳篷處，在路上唐儉張著一口酒氣，小聲說著，等下你配合我演一出戲，讓頡利可汗傾向于歸附。張太原聽到后，微微點頭并低聲嗯了一下。

到達了唐儉的帳篷，張太原安排人按部就班地將入寢準備起來，旁人進進出出，帳篷掀開數次。這期間，唐儉帶著醉意，傲然睥睨的大聲說道。“太原呀，我們這次真的很難，唉沒想到以誠相待，請頡利可汗歸附，可汗卻左顧右盼，在長安我擋下了多少主戰派的準備，在定襄我又勸下多少前線將領和士兵。太原，你是鴻臚寺的老人了，現在有多少草原的部落給我們送來歸附的降表，實在不行，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們就走人。”

張太原聽著唐儉說的話，又從帳篷入口縫隙看到外面人影綽綽，明白外面的聽眾都到位了。“唐大人，慎重，你喝多了。知道你難，那么多將領就等著這次大戰立下戰功，我們的出使就是阻礙他們封侯迎賞，肯定遭人嫉恨。至于草原中的其他部落，現在暗通款曲的不少，幾乎是各個都有，等的就是大戰一開，隨風而靡跟隨大唐來順便搶奪一點戰利品。這個時候的條件，確實是最好的條件了。”張太原還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另外，在突厥牙帳這邊，也有不少貴族、將領傾向于歸附，如果歸附大唐，有互市貿易，有田園耕種或放牧，安安穩穩的何樂而不為，特別是青壯年可以加入唐軍，向東西南北，四方戰斗，贏得戰功，得到獎賞。”

張太原和唐儉兩人，說話忽而大聲，忽而小聲，引得帳外人側耳傾聽。帳外有頡利可汗、國師趙德言、其他突厥貴族、將領的耳目，另外兩人的話，那么大聲且十分吸引人，一時半會大唐給予的好處，全都散播出去了。

這一天晚上，熱鬧的還有執失思力的帳篷，相熟的突厥貴族、將領向他打聽條件，也得知了大唐給予的誘人條件。對于他們而言，又不是可汗，在突厥這邊也是合伙搶奪，到了大唐成為邊軍，也是合伙搶奪，只是換個飯碗打工的地方，相比之下大唐蒸蒸日上，是保質期更長的飯票。

在宴席散場后，頡利可汗和義成公主夫妻二人留在了帳內。頡利可汗看向義成公主，剛要張口，義成公主先說告退，拒絕了交流。

此時，義成公主的影響力，隨著蕭太后等人的被俘后，急劇下降。頡利可汗知道義成公主的態度，但到了這關鍵的時候，即便是政治夫妻，也要說服一下可能投降的結果。

這時候，義成公主告退離席，帳外的國師趙德言進入，頡利可汗準備挽留便作罷，義成公主退出帳外。

“可汗，剛才唐儉和張太原在帳內私聊，講明了大唐真心想要我們歸附的情況，并且在帳外還有不少的其他突厥貴族、將領得到信息，現在各處都得知了歸附條件，部落人心向背都，朝著歸附發展。可汗，此時我們同唐儉還是明確條件，要求在大唐邊境附近安置，對唐儉多留幾日，讓他們寫信到長安爭取條件。”

頡利可汗，這個突厥的強人，也明白現在發展越來越向歸附發展了。那這個結果方向下就努力爭取最好的條件吧。

夜里，伴著月光，一支騎兵部隊在月光下安營扎寨，嚼著自帶的干糧。張公瑾和康蘇密帶著自己的人馬，在秘密趕往頡利可汗的牙帳。兵貴機密，兩人在馬上寒暄。

康蘇密指向黑色的前方，幽暗而未知。“張將軍，按照這個行進速度，大概明日或后日就可以尋到頡利可汗牙帳的位置了。”

“康蘇密將軍，請傳令下去，將來戰場之上，面對突厥部眾，還希望能約束手下，降服為主，對于頡利可汗等主要貴族，切記要抓住活口，不可隨意處決，留給主帥決斷。”

兩人身后，訓練有素的士卒已經搭好帳篷，確定各處明哨、暗哨，休息下來。張公瑾又回想起了張太原，如果精兵突然出現在突厥面前，希望他做好萬全準備，畢竟這次與定襄城夜襲有別，沒有提前溝通，全憑默契了。

周圍鼾聲四起，張公瑾回過神來，趕快休息，養精蓄銳，為明日一擊必中，隨即同眾將士一樣，和衣而睡。

風起草原，云層相聚，漸濃，逐漸遮蔽了月亮和星星，伸手不見五指，正是入夜熟睡的好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