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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罪羊猶太隔都(Scapegoat Ghettos)

因隔離陌生人的實踐而產生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是“隔都”(ghetto)。盡管直到1516年威尼斯才為該市的猶太人指定一個強迫性的城鎮住區,但基于宗教的隔離歷史溯源要早得多,可追溯到圣經之中圣地的沖突。單一神崇拜宗教信仰的興起,讓事態變得岌岌可危。這種精神領域的創新經常招致古代多神教神王(god-kings)的嚴厲回應。后來,三大一神教之間出現了劇烈摩擦,它們的信徒往往聚集于同一個城市。在這些沖突的起起落落中,敵對宗教陣營的代表從未在任何城市中分享其所占據的最高權力位置。但是,統治城市的宗教團體有時確實會為其對手的從屬地位進行協商,偶有自治和和平共處時期出現。居住隔離可能是這些協議中的一部分,其脅迫程度各有不同。然而,當協議破裂時,占主導地位的宗教團體有時會對其對手長期強制驅逐,甚至大開殺戒。

耶路撒冷——錫安山之城,許多人相信上帝耶和華讓亞伯拉罕在此地經受了圣經著名的信仰之考驗——此地正是這些不斷變化的戲劇中最令人擔憂的城市舞臺。這部史詩開始于公元前6世紀初,當時巴比倫皇帝尼布甲尼撒占領了錫安山,摧毀了所羅門的耶和華殿。為了密切監控反叛的猶太精英,他將他們(連同他們的武器制造商)轉移到巴比倫。在巴比倫,他們居住于馬爾杜克市的幾處地方,眾多人在一個名為特拉維夫(Tel Aviv)的街區永久定居。當波斯王居魯士征服巴比倫并終結了流放時,一些猶太人返回耶路撒冷,很快在錫安山重建了他們的圣殿。在那里,尼希米王和以斯拉王(the kings Nehemiah and Ezra)曾一度把舊都變成了一個更加專屬的猶太飛地。這與古代世界其他地方更為國際化的愿景形成鮮明對比,包括居魯士在巴比倫的繼任者和埃及的希臘托勒密王朝法老的愿景,他們允許大型猶太社區在首都亞歷山大城內各處居住,并享有相當大的特權。[24]

當羅馬征服地中海東部地區時,寬容不復存在,猶太王國蕩然無存。公元39年,亞歷山大城的大多數外邦人(2)反對猶太人,擔心對單一神的崇拜會威脅到羅馬皇帝卡利古拉的崇拜。他們沖進城中的猶太人家庭和猶太教堂,沒收了猶太社區的財富,并迫使難民居住在一個名為三角洲(Delta)的擁擠且邊界鮮明的飛地之中——可以說這是世界上第一個猶太人聚居區(隔都)。幾年后,羅馬人轉向耶路撒冷,鎮壓了那里的兩次大規模的猶太人起義。在公元70年的第一次戰役中,他們摧毀了希律王在錫安山上宏偉的第二圣殿。而在公元137年的第二次戰役之后,他們完全禁止猶太人進入耶路撒冷。[25]

當羅馬皇帝在公元4世紀皈依基督教之后,他們把將猶太人驅逐出錫安山的法令加以更新。直到公元638年穆斯林哈里發奧馬爾占領耶路撒冷后,才將其廢除。穆斯林在錫安山上建造了圓頂和阿克薩清真寺,并將其更名為圣地,既是為了彰顯伊斯蘭教對亞伯拉罕之神的崇敬,也是為了把先知穆罕默德前往耶路撒冷與真主會面的夢幻之旅的目的地加以神圣化。然而,奧馬爾允許猶太人和基督徒作為從屬但半自治的公民生活在這座城市里,隨之而來的是長期相對和平的共處。后來在1099年,基督教十字軍襲擊了這座城市,伊斯蘭和平被打破。他們屠殺了這座城市的穆斯林和猶太人,并將圓頂改造成基督教的“上帝的圣殿”。當薩拉丁在1187年重新征服耶路撒冷時,他將圣殿山恢復為穆斯林圣地。然而,眾所周知,他放棄了對這座城市的基督徒進行殘忍報復的最初計劃。在接下來的800年中,直到20世紀初,三大宗教的信徒在穆斯林治下共同生活在城墻之內,各自占據了一個單獨的區域,其邊界和排他性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26]

耶路撒冷的宗教政治是廣泛存在于地中海和歐洲其他城市的模式的映射。穆斯林統治者通常對一神論者持有最歡迎的態度;基督徒變得越來越不寬容;世界各地眾多猶太人社區都不得不去對某種從屬地位進行協商,通常他們被限定在城市中的單獨區域。中世紀最重要的此類政治體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它們是歐洲最古老的伊斯蘭酋長國、基督教世界最狂熱的十字軍王國以及中世紀世界最大的猶太人口的所在地。

許多世紀以來,伊比利亞半島的基督教國王都以相鄰穆斯林統治者為榜樣,致力于在主要信仰之間實行共存(convivencia)或“共棲”(cohabitation)的政策。即使十字軍在前往耶路撒冷的途中摧毀了歐洲其他地方的猶太社區,西班牙也允許猶太人繁衍生息,同意猶太人在穆斯林城鎮(aljamas)和基督教城鎮(juderías)的安全獨立的村莊內居住。[27]

共存政策在公元14世紀開始瓦解,此時西班牙和葡萄牙成為天主教極端主義的爆發點。關于猶太人在黑死病中所扮演的角色的陰謀論廣為傳播,伊比利亞的基督教君主為重新征服南部的領土而煽動十字軍東征的熱情。傳教士煽風點火,對猶太人的權力和財富以及他們在基督受難所發揮的作用提出了潛在的懷疑。1391年,暴徒燒毀了塞維利亞設防堅固的大型猶太住區(judería),在西班牙各地發動了對猶太人的可怕屠殺。全國各地的地方政府都強迫猶太人剃光胡須并穿著特殊服裝,且嚴格限制猶太人使用城市空間。他們禁止猶太人擁有房地產,即便在猶太住區也不能夠,猶太土地所有者被迫以極低的價格出售房產。[28]

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讓猶太人的生活變得難以忍受,以至于被迫離開伊比利亞或皈依。有些猶太人確實離開了,也有許多因對生活的畏懼而皈依他教,但隨著皈依他教猶太人(formerly Jewish conversos)數量的增加,替罪羊政治變得更加惡毒?;酵綉岩绅б勒叩尿\是否誠懇,而皈依者的基督徒身份又讓他們成為西班牙宗教裁判所(Spanish Inquisition)迫害的對象,宗教裁判所經常給他們打上“猶太化”異端(“Judaizing” heretics)的烙印。為了證明他們的虔誠,皈依者還經常要充當迫害猶太人的先鋒,且常常在具有部分猶太血統的基督教西班牙貴族的幫助下完成,這些人希望擺脫猶太“血統”的污跡。而猶太人在宗教裁判所的法庭上則捏造對皈依者異端罪名的指控來為自己辯護。與此同時,伊莎貝拉女王在與穆斯林格拉納達的戰爭中耗盡了國庫,不得不向強烈反猶的地方當局尋求支持。托萊多的猶太人被指控在儀式上殺害了一名年幼的基督教兒童,女王對于共存政策作出的持續承諾隨即消解,反猶暴力再次肆虐全國。1492年,格拉納達戰敗,伊莎貝拉女王和阿拉貢國王斐迪南二世通過永久性驅逐其領土上的猶太人來慶祝強大的天主教西班牙王國的統一。他們斷言如果允許猶太人留下,這些猶太人將一直引誘皈依者,使其變得不虔誠。那一年,加的斯碼頭擠滿了登船前往更安全避風港的猶太人,以至于克里斯托弗·哥倫布不得不推遲西行前往中國的航程。[29]

先是西班牙,隨后是葡萄牙,猶太人充當替罪羊的政治意味著城市隔離的終結。相比之下,在威尼斯,替罪羊政治和隔離找到了一種依然邪惡卻極為微妙的共同目標。威尼斯的猶太人,正如尚允許猶太社區存在的其他歐洲城市中的猶太人一般,受法律限制只能從事商業投資和放貸活動,這種行業因被視為有罪而禁止基督徒參與。威尼斯嚴重依賴從猶太人手中借來的錢來開展商業經營,命令猶太人經營當鋪并發放低息貸款,從而讓最貧窮的威尼斯人都能經濟寬裕?!俺侵械莫q太人像面包師一樣必不可少”,威尼斯一位大亨這樣說,他可比大部分人都誠實。[30]

“所有的猶太人都應該住到隔都去?!庇辛诉@樣的話語,威尼斯共和國的獨裁政客們在1516年決定把城市中的猶太人趕到一個被圍墻和運河包圍的獨立區域居住。隔離讓獨裁政客為城市問題找到了近在手邊的替罪羊。因此,隔都代表的是為城市中外國居民設定獨立區域的古代傳統的嶄新轉變。來源:Giovanni Merlo,Pianta prospett iva della città,from Piante e Vedute Prospecttiche di Venezia(1479—1855), by Giocondo Cassini(Venice:Stamperia di Venezia,1982),116—117。

15世紀后期,在西班牙全國蔓延的反猶熱潮的壓力下,威尼斯共和國兩次將猶太人驅逐出城。然而,這座城市的外邦商人和窮人卻因這一政策遭殃,在1516年3月29日的一項重大法令中,威尼斯正式放棄對猶太人的驅逐并實施隔離。市議會宣布,猶太人可以在城中生活,但他們“必須全部居住在圣吉羅拉莫(San Girolamo)附近的隔都之中,為了防止他們夜間游蕩,應當在那里修建兩道門,在老隔都的小橋的一頭修一道門,另一頭也修一道門,……早晨馬蘭戈納(Marangona)(圣馬可大教堂的鐘聲)響起的時候打開門,由任命的四名基督徒守衛負責關門,由猶太人向他們支付報酬”。隔都的名稱,來自住區中廢棄的大炮鑄造廠(gietto),位于一個島嶼之上,由威尼斯的幾條著名運河環繞。后來,當局為鄰近的一個住區建造了圍墻,也把隔都用圍墻環繞。為了通過隔都的門,猶太人不得不經過位于一棟建筑之下的隧道。隧道如此低矮,當猶太人從隧道中出來的時候,被迫向這座基督教城市躬身。隨時都有4艘巡邏艇在周圍運河上航行,由猶太人支付費用。城市中的所有猶太人一度被要求佩戴黃色徽章以示區分,后來改成黃色帽子。[31]

為了能充當長期替罪羊,猶太人必須在社會中存在、引人注目且活躍,還應當在某種方式上顯得荒謬——此外,還要在夜間用圍墻把他們封閉起來。譴責猶太人的行為無異于成為威尼斯共和國社會秩序的核心基石。底層對寡頭統治的任何威脅,都可以被轉移到隔都居民身上,據稱這些人是吸血的、腐敗的、反基督教的,甚至性欲亢進的。即便在最好過的時日,他們也被夸張描述為數以千計窮人所痛恨的債權人。

值得注意的是,猶太作家經常呼吁以自我隔離作為保持社區宗教信仰純潔性的一種方式。盡管氣候惡劣,但威尼斯的隔都卻繁榮興旺,成為令人羨慕的學習中心,就像世界其他地方若干幸運的外國商人區一樣。此外,在威尼斯創建猶太人隔都的同時,城市中的寡頭政客也把穆斯林土耳其人和其他信仰基督教的外國人都封閉在獨立的住區(fondacchi)之中,所以這個城市偶爾會因為對這些群體的憎恨而劇烈震動。[32]

即便如此,在近代西歐,懸掛在猶太人脖頸上的驅逐乃至滅絕的威脅,遠比其他受隔離的外國社區嚴重。我們需要記住,即使猶太人看上去接受了“隔都化”,也只是在一個替代性“選擇”的世界之中,其后果比文化稀釋本身更可怕。1555年,持強烈反猶態度的教皇保羅四世在對驅逐大發雷霆之后決定,羅馬的猶太人可以留在基督教之都,但他設立的隔都比威尼斯的隔都悲慘太多。早在13世紀,布拉格就已有圍墻圈起來的猶太區——市長擁有一條粗大的鍍金鏈子,用以在必要時鎖閉這個街區。自15世紀開始,法蘭克福就把城中的猶太人驅趕到其外墻陰影下的狹小猶太人小巷(Judengasse)之中。該住區有三千居民,“無疑成了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一套被稱為St?ttigkeit的貶低法律使猶太人遭受比威尼斯人更多的貶低和羞辱。漢堡和阿姆斯特丹的猶太人小巷比其他地方略多一些特權,但在維也納,17世紀的一個奧地利皇帝草率地決定驅逐這座城市中繁衍生息的猶太隔都的居民。[33]

遭到西班牙驅逐之后,世界最大的猶太人社群就生活在東歐了。在波蘭和立陶宛聯邦,猶太社區與居住在西方的社區存在兩方面主要差異。大部分猶太人居住在遍布鄉間的被稱為猶太小鎮(shtetlekh,shtetl的復數形式)的地方,他們使用自己的語言——意第緒語,而不是采用當地基督徒的語言。盡管如此,大部分猶太人居住在猶太小鎮中,他們過著相對和平的生活,并沒有被正式隔離。還有一些東歐猶太人居住在大城市中,同樣也甚少受到限制。[34]

在18世紀晚期,歐洲發生了重大的民主政治革命,基督教歐洲對待猶太人的態度突然發生了地理反轉,西歐一下子變得非常寬容,而東歐則萌生出越來越強烈的仇恨。在西歐,啟蒙運動帶來了對猶太人宗教寬容和平權的含混呼吁。當法國革命軍隊揮舞著世俗主義和普遍人權的狂野旗幟于1797年抵達威尼斯時,他們第一時間宣布猶太人獲得解放。士兵們把隔都的大門從有三百年歷史的鉸鏈上扯下來。數年后,革命的君主拿破侖·波拿巴的將軍喬丹(Jourdan)轟倒了法蘭克福擁擠的猶太人小巷盡頭的墻。只用了數十年,即便敵意的爆發接連不斷,其他地方大部分猶太隔都也都消失了,曾經驅逐猶太人的國家的官員現在允許小規模猶太解放社區在他們中間發展。[35]

然而,近乎與此同時,不祥的烏云籠罩在東歐的猶太小鎮之上。從1772年到1795年,普魯士、奧地利和俄羅斯的激烈反革命君主國合謀將波蘭—立陶宛聯邦撕裂。俄羅斯吞并了其最大的領土,連帶數量最多的猶太居民。1835年,為了防止猶太人與俄羅斯人出現商業競爭,沙皇尼古拉一世將猶太人限制在“圍欄定居點”(Pale of Settlement),這是俄羅斯西部領土之上一條從波羅的海延伸到黑海的寬闊廊道。在定居點之內,猶太人繼續與俄羅斯人和其他基督徒一起生活,但某些城市已宣布禁止猶太人進入,而在另一些城市,猶太人在寬松界定的獨立區域中居住,比如維爾紐斯、華沙和文化多樣化的黑海港口城市敖德薩。在敖德薩,大部分猶太人在古老的海外希臘人社區附近居住。每年的圣周期間,當希臘人和其他基督徒在儀式上重溫基督受難時,他們對所謂猶太殺人者的后代的憎恨就會涌現,有時甚至是爆發性的。第一次臭名昭著的反猶太大屠殺——pogroms[俄語詞,與“雷”(thunder)字同根,通常翻譯為“破壞”或“毀壞”]——于1821年在敖德薩掀起,隨后該城在1849年、1859年和1871年發生了更具破壞性的反猶騷亂。1881年,一小群革命者暗殺了沙皇亞歷山大二世,敖德薩和其他地方盛傳新沙皇已批準對猶太人實施暴力的謠言,很快數百起大屠殺席卷了定居地南部。屠殺通常從大城市開始并沿著新修鐵路線輻射進入猶太小鎮。

在1903年至1906年期間,另一場更殘酷的大屠殺風暴達到頂峰。盡管名為社會主義猶太工人聯盟(Bund)的武裝工人政黨積極捍衛猶太社區,但仍有超過3 000名猶太人被殺害,其中最慘烈的是基什涅夫、基輔和敖德薩等城市。在1917年俄國革命之后的內戰期間,仍有數千人死于大屠殺,當時布爾什維克正式廢除了猶太人定居點。[36]

早在1905年,大屠殺政治就已有了新的不祥之兆。那一年,反猶活動家公布了具有煽動性的《錫安長老議定書》,這是一份聲稱呼吁猶太人密謀統治世界的文件。當整個歐陸的歐洲人以世俗形式重塑基于宗教的反猶太思想時,議定書將替罪羊政治提升到一個嶄新高度,反猶太主義的種族主義意識形態應運而生。這種意識形態的轉變預示著更可怕的種族隔離和驅逐形式,最終導致阿道夫·希特勒滅絕所有歐洲猶太人的計劃。將種族和民族意識形態與宗教和教派對抗相結合,這樣的做法更加普遍,給當今城市和世界政治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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