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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導論:根莖

根,側根和根莖。——書的問題。——“一”與“多”。——樹與根莖。——地理方向,東方,西方,美國。——樹的危害。——何為一座高原?

為大衛·都鐸所做的五首鋼琴曲

我們兩個人合寫了《反—俄狄浦斯》。既然我們每個人本身都是多,這已經堪稱人數眾多了。在這里,我們已利用了所有那些接近我們的東西,最近的和最遠的。我們安置了巧妙的化名,以使得它們難以辨認。那為何我們還保留自己的名字呢?出于習慣,僅僅是出于習慣。這次是為了使我們自身難以辨認。不僅讓我們自身變得不可知覺,還包括那些使我們行動、體驗或思索的事物。還因為,如常人那般進行言說是令人愉快的。當我們說,太陽升起,常人都明白這是一種言說的方式,這是令人愉快的。不是要達到那個點,在其上人們不再說“我”,而是要達到這樣一個點,在其上是否說“我”已經不再重要。我們不再是我們自己。每個人都會認出屬于他自己的東西。我們被協助、被賦予靈感、被多元化。

一本書不具有客體,也不具有主體,它由形態各異的材料、迥異的日期和速度所構成。當人們把一本書歸屬于一個主體之時,就忽視了這些材料的運作及它們間的外部關聯。人們為地質學的運動杜撰出一個造物主。書如萬物,其中存在著銜接(articulation)或節段性(segmentarité)之線,層(strates),界域性(territorialités);然而,還存在著逃逸線(ligne de fuite),解域(déterritorialisation)和去層化(déstratification)的運動。這些線上的相對流速引發了相對延遲與粘滯的現象,或反之引發了加速和斷裂的現象。所有這些——線和可度量的速度——構成了一個配置(agencement)。一本書就是這樣一個配置,因此是無所歸屬的。它就是一個多元體(multiplicité)——不過,當它不再作為屬性,而是被提升為名詞之時,我們不再能理解這個“多(multiple)”的含義。一方面,一個機器性的(machinique)配置面向層,而后者無疑將它構成為一種有機體,要么是一種意謂的(signifiant)總體性,要么是一種可被歸屬給某個主體(sujet)的規定性;然而,它同樣也面向著一具無器官的身體corps sans organes),后者不斷地瓦解有機體、使得那些非意謂的(asignifiant)小品詞和純粹的強度(intensité)得以流通和傳布,進而將那些主詞歸屬給它自身,并且只留給它們一個作為強度痕跡的名字。一本書的無器官身體是什么呢?存在著許多種,這要視被考察的線的本性、它們所特有的成分和濃度,以及它們匯聚于一個“容貫的平面”(plan de consistance)(正是這個平面確保了對它們的選擇)的可能性而定。此處一如別處,關鍵在于度量的單位:使書寫量化。一本書所表達的東西和它的創作方式本是一回事。因此,一本書不再具有客體。作為配置,它自身只與其他配置相連接、與其他無器官身體相關聯。我們將不再追問一本書想要表達什么,無論它是作為能指還是作為所指;我們將不再試圖在一本書中去理解什么,而是要追問,它通過何物而展開運作,在與何物的關聯之中它傳布了(或未傳布)強度,它將自身的多元性引入或化入哪些多元性之中,它令自身的無器官身體與哪些無器官身體相聚合。一本書只有通過外部(dehors)并在外部而存在。因而,一本書本身就是一部小型的機器,在何種可度量的關聯之中,這部文學機器和戰爭機器、愛的機器、革命機器等等相關?——與那部卷攜著它們的抽象機器相關?人們指責我們過于經常地援引文學。然而,當人們寫作之時,唯一的問題正是要了解,為了使這部文學機器得以運轉,能夠或必須將它與哪部別的機器相連接。克萊斯特(Kleist)與一部瘋狂的戰爭機器,卡夫卡與一部聞所未聞的官僚機器……(如果一個人經由文學——當然不是以文學的方式——生成為動物或植物呢?難道不首先是通過語音,人們才生成為動物?)文學就是一種配置,它與意識形態無關,文學沒有、也從未有過意識形態。

我們所言無他:唯有多元性,線,層和節段性,逃逸線和強度,機器性配置及其不同類型,無器官的身體及其構造和遴選,容貫的平面,以及每種情形之中的度量單位。測層儀stratomètres),計損儀déléomètres),濃度的CsO單位(1)聚合的CsO單位,這些不僅僅形成了一種寫作的量化,而且還將寫作界定為始終作為其他事物的度量尺度。寫作與意謂無關,但和土地測量、地圖繪制,乃至未來的領域相關。

書的第一種類型,是“書—根”(livre-racine)。樹已經是世界的形象,或者說,根是“世界—樹”的形象。這是經典之書,作為有機的、意謂的、主觀的崇高內在性(書之層)。書模仿世界,正如藝術模仿自然:運用其自身所特有的手段,產生出那些自然不能或不再能創造出的東西。書之法則,正是反思/映像(réflexion)之法則,即“一”生成為“二”。那書的法則又怎能存在于自然之中,既然它統轄著世界與書、自然與藝術之間的區分?一生成為二:每當我們遇到這個法則——即便被毛澤東策略性地提出,或被人們最為“辯證地”理解,我們所面臨著的正是最為經典、最具反思性、最古老、最令人厭倦的思想。自然并不是這樣運作的:在自然之中,根是直根,具有更為大量的側面的或環繞的(而非二元分化的)分支。精神落后于自然。甚至作為自然實在的書也是一種直根,有著垂直的軸和環繞的葉。然而書作為精神實在——的形象——卻不斷展現著一生二、二生四的法則……二元邏輯是“樹—根”的精神實在。即使像語言學這樣“領先的”學科也仍然恪守著“樹—根”這個基本形象,由此與反思的古典傳統聯結在一起(比如喬姆斯基和他的意群樹:從一個點S開始,以二元分化的方式衍生)。可以說,此種思想從未理解多元性:它必需預設一種根本的、強有力的統一,以便遵循一種精神的方法來達到“二”。從客體的角度來說,遵循自然的方法,人們無疑可以直接從“一”達到三、四或五,但卻始終必須預設一種根本的、強有力的統一性作為前提,即支撐著次級根的直根的統一性。這并不能使我們走得更遠。取代二元分化之二元邏輯的,只不過是連續的循環之間的一一對應的關系。無論是直根還是二歧根,都不能更好地解釋多元性。前者運作于客體之中,后者運作于主體之中。二元邏輯和一一對應關系仍然統治著精神分析[弗洛伊德在解釋施列伯(Schreber)病例時所運用的譫妄之樹]、語言學、結構主義,乃至信息論。

胚根系統,或束根,是書的第二種形象,我們的現代性欣然仰賴于它。這回,主根已然夭折,或者,它的末端已然被摧毀;一個任意的、直接的次級根的多元體被嫁接于它之上,并呈現出一種蓬勃的生長態勢。這回,自然實在顯現于主根夭折的過程中,但根的統一性仍然持存,作為過去或將來,作為可能性。我們須追問,是否反思性的精神實在沒有以這樣的方式對此種事態進行彌補:即轉而訴求一種更為全面的隱秘統一性或更為廣泛的總體性。不妨采用威廉·巴勒斯的剪裁法cut-up):將一篇文本疊合(pliage)進另一篇之中、由此構成了多元的,甚至是偶生的根(比如一根插穗),這對于所考察的文本來說就意味著一種替補的維度(dimension supplémentaire)。正是在這個疊合的替補維度之中,統一性繼續著其精神的勞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最為碎片化的著作也同樣可以被視為“全集”或“巨著”。絕大多數用來令系列得以增殖或令多元性得以拓展的現代方法在某個方向上(比如線性的方向)是極為有效的,而一種總體化的統一性卻在另一個維度(循環或周期)之中獲得了更為有力的肯定。每當一個多元體被掌控于一種結構之中時,其增長就被后者的組合法則所縮減甚至抵消。主張摧毀統一性的人也正是天使的締造者,天使博士doctores angelici),因為他們肯定了一種真正的、至上的、天使般的統一性。喬伊斯的詞語可謂名副其實地“具有多重根”,它們有效地粉碎了詞語乃至語言的線性統一,但由此卻得出了一種句子、文本或知識的循環統一。尼采的格言粉碎了知識的線性統一,但卻由此回歸于永恒輪回的循環統一[作為思想之中的非—知(non-su) ]。如此說來,束根系統尚未真正擺脫二元論,它展現出主客之間、自然實在和精神實在之間的互補性:在客體之中,統一性不斷遭到阻礙甚至阻止,但在主體之中,一種新的統一性卻獲得勝利。世界失去了其主根,而主體也不再能夠進行二元分化,但卻在對于其客體的維度始終構成替補的維度中,達到了一種更高的統一性,一種矛盾的或超定(surdétermination)的統一。世界生成為混沌,但書仍然是世界的形象:胚根—混沌體(chaosmos),而不再是根—宇宙(cosmos)。詭異的迷思:因其碎片化而更具有總體性的書。書作為世界的形象,無論如何都是乏味的觀念。確實,僅僅說“多元性萬歲”,這還是不夠的,盡管要想發出這樣的呼聲也絕非易事。沒有哪種排版、詞語、甚或句法的技巧能足以使其被聽見。必須形成“多”,但不是通過始終增加一個更高的維度,而是相反,以最為簡單而節制的方式,始終對已有的維度進行n-1的操作(只有如此,一才成為多的構成部分,即始終是被減去)。從有待構成的多元體中減去獨一無二者;在n-1的維度上寫作。這樣的體系可以被稱為根莖(rhizome)。作為地下的莖,根莖截然有別于根和胚根。球莖和塊莖都屬于根莖。具有根或胚根的植物從所有其他的方面來看也可以是根莖式的:問題就在于,是否植物學從其特性上來說完全是根莖式的。甚至某些動物也是根莖式的,在其集群(meute)的形態之中。鼠群就是根莖。獸穴也是根莖,它們有著各種棲居、儲藏、移動、躲避、斷裂的功能。根莖自身具有異常多樣的形態,從表面向四面八方延展、直到凝聚成球莖和塊莖的形態。當鼠群之間彼此竄動之時。存在著最好的和最糟的根莖:土豆,茅草和莠草。動物和植物,茅草就是螃蟹草(crab-grass)。我們覺得,如果不列舉一些根莖的大致特征的話,是無法令人信服的。

(1)和(2)連接和異質性的原則:在根莖之中,任意兩點之間皆可連接,而且應該被連接。樹或根就不一樣,它們固定了一個點或一種秩序。喬姆斯基式的語言樹仍然是從一點S開始,以二元分化的方式展開。而根莖則正相反,并非其中的每個特征都必然與一種語言特征相關:各種特性的符號鏈與異常多樣的編碼模式(生物的,政治的,經濟的,等等)相連接,這就發動了種種不同的符號機制(régimes)和事物狀態。表述énonciation的集體性配置實際上直接運作于機器性配置之中;我們不可能在符號的機制及其對象之間建立徹底的斷裂。在語言學中,即便人們試圖將自身局限于明顯之物的范圍內、不對語言作出任何預設,這也仍然是處于一種話語(discours)的領域之內,它隱含著特殊的社會權力類型和配置模式。喬姆斯基的合語法性,支配著所有句子的范疇符號S,它首先就是一種權力的標志,其次才是作為一種句法的標記:你將形成語法上正確的句子,你將把每個陳述分解為名詞語段(syntagme)和動詞語段(最初的二元分化……)。我們不會指責這些語言學模式過于抽象,相反,它們還不夠抽象,還尚未形成抽象機器,而正是此種機器將一種語言(langue)與陳述(énoncés)的語義和語用內容、表述的集體性配置、社會場域的一整套微觀政治連接在一起。一個根莖不斷地在符號鏈、權力組織,以及關涉藝術、科學和社會斗爭的事件之間建立起連接。一個符號鏈就像是一個凝聚了異常多樣的行為的塊莖——不僅僅是語言的行為,還包括知覺的、模仿的、姿態的、認知的行為:不存在語言自身,也不存在語言的共相(universalité),而只有一種方言、土語、行話、專業術語的集聚。不存在理想性的說者—聽者,也沒有同質性的語言共同體。根據魏因賴希(Weinreich)的原則,語言就是“一種本質上異質性的實在”。不存在母語,而只有一種支配性的語言在一個政治的多元體之中所掌握的權力。語言在一個教區、一個主教轄區、一座都城的周圍穩定下來。它形成球莖。它通過地下的莖和流(flux)而衍生,沿著河谷或鐵路沿線,它就像一塊油跡般擴散。(2)人們總是有可能將語言解析為其內在的結構性要素:從根本上來說,這無異于一種尋根。在樹之中總是存在著某種譜系之物,這不是一種通行的方法。相反,一種根莖式的語言分析法只會使其偏離中心,向其他的維度和領域展開。除非是行使一種無力的功能,否則一種語言絕不會自我封閉。

(3)多元性原則:只有當“多”確實被視作名詞和多元體,它才能終止與“一”之間的任何關聯——無論“一”是作為主體或客體,自然的實在或精神的實在,還是作為形象或世界。多元體是根莖式的,它揭穿了樹形的偽—多元體。統一性不再作為客體領域的主根,也不再作為主體領域的二元分化。甚至也不存在夭折于客體,但又“復歸”于主體之中的統一性。一個多元體既不具有主體,也不具有客體,它只有規定性、量值、維度,而所有這些只有在多元體改變自身的本質的同時才能獲得增長(因此,組合法則就與多元體一起增長)。木偶的提線作為一個根莖或多元體,并非與被預設的一個藝術家或表演者的意志關聯在一起,而是與神經纖維所構成的一個多元體關聯在一起,這個多元體又形成了另一個木偶,并通過另外的維度與前一個木偶相連接:“驅動木偶的提線或拉桿——我們將它們稱作網狀結構。人們會反駁說,其多元性源自演員的人格,正是后者將它投射于作品之中。就算如此,但演員的神經纖維同樣也形成了一個網絡。它們深入到灰質和柵極(grille)之中,直至未分化處……此種游戲接近于編織者的完美動作,而神話中將其歸于命運女神帕爾卡(Parques)和諾恩(Nornes)。”(3)一個配置正是此種多元體的維度的增殖,它在拓張其連接之時必然改變其自身的本質。與結構、樹或根不同,在一個根莖之中,我們無法發現點或位置。在其中只存在線。當格林·古爾德(Glenn Gould)加速演奏一個段落之時,這并不只是炫技,而是將音樂之點轉化為線,他令聚合體增殖。數不再是一個普遍概念,根據要素在某個維度之中的位置對其進行測量,而是生成為一種多變的多元體,隨著所考察的維度一起變化[一個域(domaine)對于從屬于它的某個數的組合來說具有優先性]。我們不再有度量的單位,而只有度量的多元體或多變體(variété)。統一性的觀念絕不會出現,除非在一個多元體中產生了能指對權力的掌握,或一種相應的主體化進程:這樣,就出現了“統一性—主根”,它為一種客觀的要素或點之間的一一對應關系的集合體奠定基礎,或為“一”奠定了基礎——這個“一”遵循著區分性的二元邏輯在主體之中被分化。統一性始終運作于被考察的系統的某個替補的空維度之中[超編碼(surcodage) ]。準確說來,一個根莖或多元體不允許其自身被超編碼,不會擁有一個超越于它的線的數目(也即超越于與這些線聯結在一起的數之多元體)之上的替補維度。所有的多元體都是平伸的,因為它們填滿了、占據了其所有的維度:因此,我們會說一個多元體的容貫平面,即便這個“平面”的維度會伴隨著其上所確立起來的連接數量而一起增長。多元體是被外部所界定的:被抽象線,逃逸線,或解域所界定,伴隨著此種解域,它們在與其他多元體建立連接之時改變著自身的本質。容貫的平面(網柵)是所有多元體的外部。逃逸線同時標志著以下幾點:多元體確實占據的有限數量的維度的現實性;不可能存在任何替補的維度,除非多元體沿著逃逸線轉化自身;將所有多元體平鋪于同一個外在性(extériorité)或容貫性的平面之上是可能的和必要的,無論它們的維度有多少。一本書的理想就是在這樣一個外在性平面之上展開所有的事物,在一頁紙上,在同一頁紙上:經歷的事件,歷史的規定性,被思索的概念,個體,群體及社會構型(formation)。克萊斯特創造了一種這個類型的寫作,一條情動(affect)的斷裂鏈條,帶有著多變的速度,加速與變型,始終與外部相關聯。開放之環。因而,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他的文本與(為一個實體或主體的內在性所構成的)古典的及浪漫派的“書”都是相對立的。“戰爭機器—書”反抗“國家機構—書”。N維的平伸的多元體是非意謂的和無主體的(asubjective)。它們為不定冠詞或部分冠詞所指涉(這株茅草,這個根莖……)。

(4)非意謂斷裂的原則:不同于過度意謂的間斷,后者分離不同的結構或貫穿單一結構。一個根莖可以在其任意部分之中被瓦解、中斷,但它會沿著自身的某條線或其他的線而重新開始。人們無法消滅蟻群,因為它們形成了一個動物的根莖:即使其絕大部分被消滅,仍然能夠不斷地重新構成自身。所有根莖都包含著節段性的線,并沿著這些線而被層化、界域化(territorialiser)、組織化、被賦意和被歸屬,等等;然而,它同樣還包含著解域之線,并沿著這些線不斷逃逸。每當節段線爆裂為一條逃逸線之時,在根莖之中就出現斷裂,但逃逸線構成了根莖的一部分。這些線不停地相互纏結。這就是為何人們無法采用某種二元論或二分法的原因,即使是以善惡對立這個基本形式。我們可以制造一個斷裂,我們可以勾勒出(tracer)一條逃逸線,不過,始終存在著這樣的危險:即在其上有可能重新遭遇到對所有一切再度進行層化的組織,重新賦予一個能指以權力的構型,以及重新構成一個主體的屬性——所有你想要的,從俄狄浦斯的重現、直到法西斯主義的凝結。群體和個體都包含著微觀—法西斯主義,它們就等著形成結晶。是的,茅草也是一個根莖。善與惡只能是某種主動的、暫時性的選擇的產物——此種選擇必須不斷重新開始。

解域的運動和再結域(reterritorialisation)的進程怎能不相互關聯、不斷聯通、彼此掌控?蘭花解域而形成一個形象,一個黃蜂的仿圖(calque);然而,黃蜂在這個形象之上再結域。但黃蜂也被解域,其自身變為蘭花的繁殖器官的一個部分;然而,通過傳播其花粉,它使蘭花再結域。蘭花和黃蜂——作為異質性的要素——形成了根莖。人們會說,蘭花模仿著黃蜂,它以一種意謂的方式復制了后者的形象(模仿、擬態、偽裝,等等)。然而,這僅僅在層的等級上才是真的——兩個層之間形成平行關系,一方之中的某種植物的組織結構模仿著另一方之中的某種動物的組織結構。同時,它還牽涉到另外的事物:不再是模仿,而是代碼(code)的捕獲(capture),代碼的增值(plus-value),價(valence)的增長,真正的生成,蘭花的生成—黃蜂,黃蜂的生成—蘭花,每種生成都確保了其中一方的解域和另一方的再結域,兩種生成在一種強度的流通之中相互關聯、彼此承繼,而此種流通則總是將解域推進得更遠。不存在模仿和相似,只有兩個異質性的系列在一條逃逸線之上的爆裂,這條線由一個共同的根莖構成,它不再能夠被歸屬于、從屬于任何意謂之物。肖萬(Rémy Chauvin)說得好:“兩種生物之間的非平行性進化,二者之間絕沒有任何相關之處。”(4)更普遍說來,進化的圖式有可能被迫放棄陳舊的樹和譜系的模型。在某些條件下,一種病毒可以與生殖細胞聯結在一起,并將自身轉化為一種復合物種的細胞基因;此外,它還會逃逸,進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物種的細胞之中,但卻攜帶著來自第一個宿主的“基因信息”[比如,本維尼斯特(Benveniste)和托達羅(Todaro)最近對于一種C型病毒所進行的研究,以及它與狒狒的DNA和某些種類的家貓的DNA之間的雙重連接]。進化的圖式將不再僅遵循樹形譜系的模式(即從最小差異化到最大差異化),相反,它還展現出一種根莖的形態,此種根莖直接在異質性之中運作,并從一條已然差異化的線躍變到另一條。(5)再度重申,存在著狒狒和貓之間的非平行性進化,其中任何一方顯然都不是另一方的原型或摹本(貓的生成—狒狒并不意味著貓“扮作”狒狒)。我們和自身的病毒一起形成了根莖,或更確切地說,我們的病毒使得我們與其他動物一起形成根莖。正如雅各布(Jacob)所說,通過病毒或其他方式進行的基因材料的傳輸、源自不同物種的細胞之間的合并,它們會產生出類似于“古代和中世紀所珍視的那種可憎戀情”的結果。(6)不同的線之間的橫向互通擾亂了譜系之樹。始終要去尋找分子、乃至亞分子的粒子,要和它們結合在一起。我們的進化和死亡更多是源自根莖式的、多形態的流感,而非遺傳疾病或那些自身就有其譜系的疾病。根莖是一種“反—譜系”。

對于書和世界來說也是如此:與那種根深蒂固的信念相左,書并不是一種世界的形象。它和世界一起形成根莖,在書和世界之間存在著某種非平行性的進化,書確保著世界的解域,世界則進行著一種書的再結域,而接下去,書又使其自身在世界之中進行解域(如果它能夠,如果它可以)。對于那些本質截然不同的現象來說,模仿是一個異常拙劣的概念,因為它依賴于二元邏輯。鱷魚并沒有再現一段樹干,同樣,變色龍也沒有再現四周環境的顏色。粉紅豹沒有模仿、再現任何東西,它以其自身的顏色來裝點世界,粉上加粉,這就是它的生成—世界,以便令它自身變得不可感知和非意謂,形成它的斷裂,它自身的逃逸線,遵循著它的“非平行性的進化”,直至終點。植物的智慧:即使它們自身是有根的,但卻始終存在著一個外部,在其中,它們和其他事物一起形成根莖——風,某個動物,或人類(從某個方面看,動物也形成了根莖;人類亦然,等等)。“醉作為植物向我們自身之中的成功侵入。”始終通過斷裂而追隨著根莖,拉長、延長、接續逃逸線,使它變化,直至產生出最為抽象和曲折的線,它有著n重維度和彼此斷裂的方向。把被解域的流聯結起來。跟隨著植物:我們從第一條線開始,它的邊界是由收斂于連續的特異點(singularité)周圍的圓所限定的;接著,在這條線的內部,我們要看新的收斂的圓是否通過那些外在于邊界并處于其他方向之中的新的點而形成。書寫,形成根莖,通過解域而拓張界域,延伸逃逸線直至一點,在其中它變為一部覆蓋了整個容貫平面的抽象機器。“首先前往你的第一株植物,從那點出發,仔細觀察水流的痕跡。雨一定已將種子帶到遠處。沿著水流所形成的小溝,你將辨認出水流的方向。在這個方向上,尋找那株離你最遠的植物。所有那些在這二者之間生長的魔鬼草都屬于你。隨后,最遠的植物又將傳播它們自己的種子,而通過跟隨從每株植物出發的水流的痕跡,你得以拓張你的界域。”(7)音樂總是不停釋放出逃逸線,作為如此眾多的“變形的多元體”,甚至顛覆著那些使它結構化或樹形化的代碼;這也是為何音樂形式及其斷裂和衍生可以被比作一株莠草,一個根莖。(8)

(5)和(6)繪圖法和轉印法(décalcomanie)的原則:一個根莖不能由任何結構的或發生的(génératif)模型來解釋。它與所有那些深層結構或演變軸線的觀念都格格不入。一條演變軸線是作為客觀的、主根的統一性,連續的階段在其上被組建起來;一個深層結構則更像是一個基本的序列,它可以被分解成直接的構成組分(constituant),而其產物的統一性則進入到另一個轉換性的、主體的維度之中。因而,人們尚未擺脫樹或根的再現模式——主根的或束根的(比如,喬姆斯基的“樹形圖”與一個基本序列相關聯,并根據一種二元邏輯來再現其發生過程)。最古老的思想的一種變體。在我們看來,演變軸線或深層結構歸根結底就是仿圖calque)的可被無限復制的邏輯。所有的樹的邏輯都是仿圖和復制的邏輯。在語言學和精神分析中都是如此,它將本身就是再現性的無意識作為對象,此種凝結為被編碼的復合體(complexe)的無意識要么被分布于一條演變軸線之上,要么被分配于一個語段結構之中。它的目的就是描繪一種事實狀態,維持主體間關聯的平衡,或探索一種已經存在的無意識——此種無意識隱藏于記憶和語言的幽暗角落。它旨在模仿某種完全作為既成之物而被給予的事物,而此種模仿是基于某種超編碼的結構或支撐性的軸線。樹連接起模仿,并使它們等級化,仿圖就像是一棵樹的葉片。

而根莖則截然不同,它是地圖carte而不是仿圖。要繪制地圖而非仿圖。蘭花沒有復現黃蜂的仿圖,它在一個根莖之中和黃蜂一起繪制地圖。如果說地圖和仿圖相對立,那正是因為它徹底轉向一種與以現實為基礎的實驗。地圖沒有復現一種封閉于自身的無意識,相反,是它構成了無意識。它促進了場域(champs)之間的連接,清除了無器官的身體之上的種種障礙,在一個容貫的平面之上最大限度地敞開了無器官的身體。它自身構成了根莖的一部分。地圖是開放的,它可以在其所有的維度之中被連接,它可分解,可翻轉,易于接受不斷的變化。它可以被撕裂、被翻轉,適應于各種各樣的剪接(montage),可以被某個個體、群體、或社會構型重新加工。我們可以將其繪制于一面墻上,可以將其視作一件藝術作品,將其構成為一種政治行動或一種沉思。或許根莖最為重要的一個特征就是始終具有多重入口;在這個意義上,獸穴是一種動物根莖,它往往包含著作為通道的逃逸線與儲藏或棲居的層之間的明確區分(比如麝鼠)。一個地圖具有多重入口,這與始終回到“同一”的仿圖正相反。一個地圖與表演相關,而仿圖則始終涉及一種所謂的“能力”。精神分析和精神分析的能力將每種欲望和陳述都限制于某條演變軸線或超編碼結構之中,并對這條軸線上的不同階段或這個結構中的不同組分進行無限的、單調的模仿。與此相反,神經分裂—分析(schizo-analyse)拒斥所有被模仿之命運的觀念,無論人們賦予此種命運以何種名字:神圣的、神秘的、歷史的、經濟的、結構的、遺傳的或語段的。[顯然,克萊因(Mélanie Klein)根本無法理解一位患病兒童(小理查德)所畫出的地圖,她總是滿足于得出現成的仿圖——俄狄浦斯,好爸爸壞爸爸,好媽媽壞媽媽——但孩子卻絕望地試圖繼續某種精神分析所完全無法了解的表演(9)]。沖動和部分客體(objet partiel)既不是演變軸線之上的諸階段,也不是一個深層結構之中的諸位置,它們是對于問題的政治性選擇,是入口和出口,是孩子政治性地體驗到的僵局——也即,帶著其欲望的全部力量。

然而,當我們把地圖和仿圖作為好壞兩方面對立起來的時候,難道不是恢復了一種簡單的二元對立?難道一個地圖的本性不就是能夠被模仿?難道一個根莖的本質不就是使根交錯、并往往和它們混合在一起?一張地圖難道不帶有某些冗余(redondance)的現象,而這些現象已經是作為其所特有的仿圖?一個多元體難道不具有某些層,在其中,統一化、總體化、一體化、模仿的機制、意謂對于權力的掌控、主體的屬性都得以扎根?甚至是那些逃逸線,由于它們可能具有的歧異性,難道沒有復制出那些它們需瓦解和翻轉的構型?然而,反之亦然,這是一個方法的問題:應該始終將仿圖帶回到地圖。此種操作與前一種操作之間完全不對稱。因為,嚴格說來,說仿圖復制了地圖,這并不確切。它更像是一張照片、一張X光片,它始于對那些它想要去復現的東西進行選擇或隔離,借助于人工的手段(比如著色或其他的限制性的手段)。模仿者始終在創造著、誘引著原型。仿圖已經將地圖轉譯成一種形象,它已經將根莖轉化為根與胚根。根據自身的意謂和主體化的軸線,它對多元體進行組織、穩定化并使其失去效力。它繁殖出(générer)根莖并使其結構化,當仿圖相信它是在復制其他事物的時候,它只是在復制自身而已。這就是為何它是如此危險。它注入冗余,并使之繁殖。仿圖從地圖和根莖之中所復現的,只是僵局、障礙、主根的萌芽或結構化之要點。看看精神分析和語言學吧:前者永遠只能獲得無意識的模仿和照片,而后者呢,永遠只能獲得語言的模仿和照片——及其所預設的種種欺騙和詭計(并不奇怪的是,精神分析已經將它的命運和語言學緊密關聯在一起)。看看在小漢斯身上所發生的事件,這是對于孩子所做的純粹的精神分析:人們總是不停地瓦解其根莖,玷污其地圖,令他安分守己,封堵他的所有出口,直到他開始欲求自身的恥與罪,直到人們在他身上深植入恥與罪,恐懼癥(人們先是禁止他進入樓房的根莖、接著是街道的根莖,人們將他扎根于父母的床鋪之中,在他的肉體上布下胚根,令他專注于弗洛伊德教授)。弗洛伊德明確考察了小漢斯的地圖繪制法,但卻始終只是將其投射回一張家庭照片之中。再看看梅拉尼·克萊因對于小理查德的地緣政治性的地圖都做了些什么:她從中獲取了照片,將其制成仿圖;無論是裝模作樣,抑或遵循著某條軸線、發生的階段或結構的命運,你的根莖都將遭到瓦解。人們允許你生活和言說,但條件是封住你所有的出口。當一個根莖被封死、被樹化之時,它就完結了,激發不出任何欲望;因為,正是通過根莖,欲望才始終得以運動和產生。每當欲望沿著樹而運動之時,內部的作用就會使它遭遇挫折并引向死亡;然而,根莖卻是通過外在的和生產性的推動力對欲望施加影響。

這就是為何嘗試另一種相反的、但卻非對稱的操作是如此重要。將仿圖重新聯結于地圖之上,將根或樹重新連接于一個根莖。在小漢斯的病例之中探索無意識,這就是要展示他如何嘗試建構一個根莖——通過家里的房間,但也同樣通過樓房、街道等等的逃逸線;這些線是如何被封堵的,孩子是怎樣被扎根于家庭之中的,在父親的身前留下逼真的再現,對母親的床形成仿圖;接著,弗洛伊德教授的介入又是怎樣確保了能指對權力的掌控,對情動施行主體化的操作;孩子是怎樣只有以被視作恥和罪的生成—動物的形式才得以逃逸(小漢斯的生成—馬,真正的政治性選擇)。然而,始終應該在地圖之上重新定位那些絕路,以便從那里向可能的逃逸線敞開。對于群體的地圖也是如此:要揭示在根莖的哪個點上形成了整體化、官僚機制、領導地位、法西斯化,等等,而哪些線又得以持存——僅僅是以隱蔽的方式——并不斷地在暗中形成根莖。德利尼(Deligny)的方法:描繪出一個自閉癥兒童的種種姿態和行動的地圖,在同一個孩子身上、在不同的孩子身上將不同的地圖結合起來(10)……如果從本質上來說,地圖或根莖確實具有多重入口,人們會認為,也可以通過仿圖或樹—根的道路而進入其中,只須保持必要的警惕就可以了(在這里,我們同樣放棄了一種善惡截然對立的二元論)。比如,人們往往被迫轉向絕路,被迫借助意謂的權力或主體的情感,被迫依賴于俄狄浦斯的或偏執狂的構型——或更糟糕的,依賴于某種使得另外的轉換操作得以可能的僵化的界域性。甚至有可能求助于精神分析,唉,幸虧有它。與此相反,還存在別樣情形,我們可以直接依賴于逃逸線,正是它使得層和根發生斷裂,使得新的連接得以運作。因此,伴隨著解域的多變的系數(coefficient),存在著極為多樣的地圖—仿圖、根莖—根的配置。在根莖之中存在著樹或根的結構,反之,一根樹枝或一塊根部也可以萌發出一個根莖。在這里,參照系不再依賴于預設著共相的理論分析,而是依賴于一種語用學,后者由強度的多元體或聚合體(ensemble)構成。在樹的核心,在根的中空處,或在一根分枝的彎曲處,會形成一個新的根莖。或確切地說,正是樹—根的一個微觀要素——即一個胚根——萌生了根莖。會計和官僚機制通過仿圖而運作:但它們也可以萌發、生出根莖的細枝,正如在卡夫卡的小說中那樣。一種強度的特征(trait)開始運作,一種幻覺,一種聯覺,一種反常的突變,一種形象的游戲被釋放,而能指的霸權遭到質疑。在孩子身上,姿態、模仿、嬉戲,以及其他的符號體系重新恢復了自由,擺脫了“仿圖”(也即,擺脫了教師的語言的支配性力量)——一個微觀的要素擾亂了權力的局部平衡。這樣,根據喬姆斯基的語段模型所建構起來的生成語法之樹,也可以在各個方向上被打開,其自身也可以形成根莖。(11)具有根莖的形態,也就是產生出這樣的莖和細絲,它們看起來具有根的外表,甚或穿透主干而與根連接在一起,但卻將根投入新的、異樣的用途。我們已然厭倦了樹。我們變得不再相信樹、根或胚根,我們已經受夠了它們。所有的樹形的學科都奠基于它們之上,從生物學到語言學。相反,沒有什么是美的,沒有什么是充滿愛意的,沒有什么是政治性的,除了那些潛藏的莖、氣生的根、偶然的增生和根莖。阿姆斯特丹,一座完全無根的城市,一座具有運河之莖的根莖城市,在其中,效用與最為狂熱的譫妄連接在一起,并與一部貿易的戰爭機器相關聯。

思想不是樹形的,大腦是一種既不具有根基,也不具有分枝的物質。人們錯誤地稱作“樹突”的東西并不能確保神經元在一個連續網絡之中的連接。細胞之間的不連續性,軸突的作用,突觸的功能,突觸的微裂隙的存在,每種信息跨越這些裂隙的躍遷,所有這些將大腦形成為一種多元體,它沉浸于其容貫的平面或神經膠質之中——一個不確定的、或然性的系統,一個不確定的神經系統。很多人的腦袋里面生長著一棵樹,然而,大腦自身卻更像是一株草而非一棵樹。“軸突和樹突相互纏繞,就好像牽牛花繞著荊棘,在每個刺棘上都有一個突觸。”(12)對于記憶也是如此……神經學家和心理生理學家區分了長時記憶和短時記憶(以一分鐘為限)。不過,此種區分并不僅僅是量上的:短時記憶從屬于根莖和圖樣(diagramme)的類型,而長時記憶則是樹形和中心化的(印記,痕跡,仿圖或照片)。短時記憶完全不遵守對象的鄰近性和直接性的法則,它可以在一定距離之外發生作用,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后出現或復歸,但始終是以不連續、斷裂或多元性為條件。此外,兩種記憶不是作為對于同一個對象的兩種統覺的時間模式而被區分的;它們所把握的不是同一個對象,不是同一個記憶,甚至不是同一個觀念。卓絕的短時觀念:一個人以短時記憶(因而也就是以短時的觀念)來寫作,即使他憑借長時概念(des longs concepts)的長時記憶來閱讀或重讀。短時記憶包含著遺忘的過程;它不與瞬間結合在一起,而是與集合性的、時間性的神經根莖結合在一起。長時記憶(家庭、種族、社會或文明)進行模仿和轉譯,然而它所轉譯的東西持續地在它之中產生作用——此種作用是在一定的間距之外、以意外的方式、“不合時宜地”、非瞬時地進行的。

樹或根產生出思想的一種糟糕的形象,它不斷地基于一種更高的、中心化或節段化的統一性來模仿“多”。事實上,如果人們考察分支—根的集合,樹干起到的是對立的節段的作用,以便使某個子集自低向高地進行提升:這樣的節段將是一個“連接的偶極”,它有別于由單一中心放射出的線所形成的“偶極—單位”。(13)即便連接自身可以衍生——如在胚根系統中那樣,人們也永遠無法擺脫“一—二”,以及那些僅僅是偽裝的多樣性。再生,復制,回歸,水螅和水母,這些都不能令我們走得更遠。樹形系統是等級分明的系統,它包含著主體化和意義的中心,包含著核心的自動機制(比如被組織起來的記憶)。與此相應的模式就是:一個要素只從一個更高的統一體接受信息,并且只沿著預先確定的路徑接受主體的情感。人們在信息科學和電子儀器當前所面臨的問題之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一點,這些科學仍然保留了最為古老的思想模式,因為它仍然將權重賦予一種記憶或一個核心器官(organe)。在一篇批駁了“命令之樹形意象”(中心化的系統或等級化的結構)的出色論文之中,羅森斯蒂爾(Pierre Rosenstiehl)和珀蒂托(Jean Petitot)指出:“承認等級化結構的首要地位,這就等于是賦予樹形結構以特權。……樹形模式允許一種拓撲學的解釋。……在一個等級化的系統里面,一個個體只擁有一個能動的相鄰者,即那個在等級上高于他的個體。……傳輸的通道是既定的:樹形系統先于個體而存在,個體在整體之中擁有一個確切的位置”(意謂和主體化)。作者們就此指出,即便當一個人自認為已達到一個多元體,這個多元體也很可能是假的——我們稱其為胚根類型——因為它表面上非等級化的表達或陳述實際上只能導致一種完全等級化的結果:這就是著名的友誼定理théorème de l’amitié),“如果在一個社會之中,任何兩個個體都恰好只有一個共同的朋友,那么,就存在著這樣一個個體,他是所有其他人的朋友”。[羅森斯蒂爾和珀蒂托問道,誰是這個共同的朋友?“在這個由配偶所組成的社會之中,誰是共同的朋友:教師,神甫,醫生?這些觀念以異樣的方式遠離了作為出發點的公理”,這個人類之友是誰?是那個出現于古典思想之中的—智者(philo-sophe)嗎?——即使他是一種夭折了的、只有通過其不在場或主體性方可發揮作用的統一性,并喋喋不休地說道“我一無所知,我誰也不是?”]作者們在此論及的是獨裁的定理。這確實是樹—根的原則,或者說,是它們的產物或結果:胚根的解決方案,權力(Pourvoir)的結構。(14)

與這些中心化的系統相對立,兩位作者提出了非中心化的系統,即有限自動機的網絡,在其中,溝通在任意兩個相鄰者之間進行,分支或通道不是預先存在的,所有的個體之間都是可交換的,它們僅僅是通過某個既定時刻的狀態而得到界定,這就使得局部的運作之間相互協調,并使得最終的整體效果相同步——此種同步不依賴于某個中心機構。一種強度狀態的傳導取代了拓撲學,并且“調節信息流通的圖表(graphe)與等級化的圖表之間形成了某種對立……這個圖表沒有任何理由成為一個樹形”(我們已經將此種圖表稱為一種地圖)。戰爭機器的問題,或射擊隊的問題:為了讓n個個體同時開火,是否一定需要一個將軍?一個無需將軍的解決方案可以在一個非中心化的多元體之中找到,后者通過指示相應速度的信號來處理有限數量的狀態,此種解決方案是從一個戰爭的根莖或一種游擊戰邏輯的觀點出發的,不包含任何模仿和任何一種對中心秩序的復制。作者們甚至揭示了:此種機器性的多元體、配置或社會拋棄了所有的中心化和統一化的自動機制,將其視作“反社會的入侵者”。(15)在這些情形之中,n實際上始終是n-1。羅森斯蒂爾和珀蒂托強調指出,中心化—去中心化之間的對立,它作為一種應用于事物的計算模式要比它所指涉的事物更有價值。樹可能與根莖相對應,或反之,它可能萌生出根莖。一般說來,同一個事物確實可以接受兩種計算模式或調節方式,但卻必然會導致它的狀態的某種特殊變化。還是拿精神分析為例:不僅僅在其理論中,而且在其計算和治療的實踐中,它都把無意識從屬于那些樹形的結構、等級化的圖表、概括性的記憶、中心器官、陽物(phallus)、陽物—樹。從這方面看,精神分析不能改變其方法:它將其特有的專斷的權力奠基于無意識這個專斷的概念之上。精神分析的可操作性的范圍因此是極為有限的。在精神分析及其對象中,始終存在著一個將軍,一個首領(弗洛伊德將軍)。相反,神經分裂分析將無意識視為一個去中心化的系統,也即一個有限自動機所形成的機器性的網絡(根莖),并以此達到了一種全然不同的無意識狀態。這些見解也適用于語言學;羅森斯蒂爾和珀蒂托很有理由設想出一種“有文字社會的去中心化組織”的可能性。對于陳述和欲望來說,關鍵決不是按照一種樹形模型對無意識進行還原、解釋和賦義。關鍵在于生產出無意識,并借助它生產出新的陳述,別樣的欲望:根莖就是此種對于無意識的生產。

難解之處在于,樹怎樣主宰了西方的思想和現實——從植物學到生物學、解剖學,同樣還有認識論、神學、本體論、所有的哲學……:根—基,Grund (16)rootsfundation(17)。西方與森林、砍伐之間存在著一種特有的關聯;在森林之中所開辟的土地被種植上種子植物,它們是由一種基于樹形譜系的耕作所產生的;而在休耕地上所進行的畜牧業則選擇了那些形成為一整套動物—樹形的譜系。東方則呈現出另一種形象:它與庭園、草原(在另一些情形中,則是沙漠和綠洲)而非森林和耕地相關聯;通過個體的碎片化來培育塊莖;將局限于封閉空間之中的畜牧業置于從屬、次要的地位,或將其推向游牧民族出沒的草原。西方:農業,它基于一條選定的譜系,其中包含著大量的可變的個體;東方:園藝學,它基于少數個體,但卻來自范圍廣泛的“無性繁殖系(clones)”。難道在東方,尤其是在大洋洲,根莖的模式不是已經在各個方面與西方的樹形模式形成對立?奧德里古(Haudricourt)甚至將此作為另一種對立的理據——西方所珍視的超越性的道德或哲學與東方所珍視的內在性的道德或哲學之間的對立:播種與收割之神,與之相對的則是移植與挖掘的神(移植與播種相對立(18))。超越性,歐洲所特有的疾病。音樂也不相同,大地的音樂是不同的。同樣,性征(sexualité)也是如此:種子植物——即便是那些兼具兩性的植物——將性征從屬于繁殖的模式;相反,根莖則是一種性征從繁殖和生殖之中的解放。在西方,樹深植于我們的肉體之中,它甚至使性征也變得僵化和層化。我們已經失卻了根莖與草。亨利·米勒寫道:“中國是生長于人類的甘藍田之中的莠草。……莠草是對于人類努力的報應(Némésis)。在我們賦予植物、野獸和星辰的那些虛構的存在之中,莠草也許有著最具智慧的生命。確實,莠草不開花,也沒有產生出戰艦,山上的布道。……然而,最終,總是莠草占據了上風。最終,所有的一切都要復歸于中國的狀態。這就是歷史學家通常所說的黑暗的中世紀。除了草,不存在別的出路。……草只生長于廣大的未耕耘的空間之中。它填補空隙。它在其他的事物之中、之間生長。花是美的,甘藍是有益的,而罌粟則讓人發狂。然而,草是滿溢,這是一種道德上的教訓。”(19)——米勒說的是哪個中國呢?古代的,當今的,還是某個想象中的中國?甚或是另一個中國——它構成了一個變幻不居的地圖的一部分?

應該給美國另外留出一個位置。當然,它沒有擺脫樹的統治和對于根的探尋。人們甚至可以在其文學之中看到這一點:對于民族身份的尋覓,甚至是對于一種歐洲的血統或譜系的尋覓[凱魯亞克(Kérouac)出發去尋找其先輩]。不過,所有那些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重要事物都經由了美國的根莖:垮掉的一代,先鋒藝術,地下組織,團伙和黑幫,與某個外部直接相連的接續而側生的旁系。美國的書與歐洲的書不同,即便當美國人去尋覓樹之時。書的概念有所不同。《草葉集》。美國的方向也是不同的:在東部,是對樹形的尋覓以及對于古老世界的回歸。而在根莖式的西部,則有著無直系祖先的印第安人,不斷消弭的界限,變動和移位的邊境;在西部,形成了一整幅美國的“地圖”,在那里,甚至連樹也形成為根莖。美國顛倒了其方向:它將其東方置于西部,就好像大地在美國恰好變成了圓形;它的西部是東部的邊緣(20)(印度并未構成東西方的中介,如奧德里古所相信的那樣:美國才是顛倒的樞紐和機制)。美國歌手史密斯(Patti Smith)唱出了美國牙醫的圣經:別尋根溯源,要沿著運河走……

難道不是存在著兩種官僚體制,甚至三種(乃至更多)?西方的官僚體制:它的農業的、地籍的起源,根與耕地,樹及其劃界的作用,征服者紀堯姆(Guillaume le Conquérant)的大規模清查,封建制度,法國國王的政策,將國家奠基于財產之上,通過戰爭、訴訟和婚姻來解決土地糾紛。法國的國王選擇了百合花徽,正因為這種植物深深扎根于斜坡之上。東方的官僚體制也是如此嗎?當然,描繪出一個根莖式的和內在性的東方,這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不過,在東方,國家并不是根據某種樹形圖式而運作的——此種圖式與既定的、樹化的和根深蒂固的階層相對應;東方的官僚體制是運河式的,比如,著名的“所有權不明確”的水能的案例,在其中,國家產生出被運河化和進行運河化的階層(參見威特福格爾(Wittfogel)著作之中那些從未被否棄的方面)。專制君主如河流而非源頭那般行動,因為源頭仍然是一個點,一個樹—點或根;他與水流并進,而非安坐于樹下;佛陀之樹生成為根莖;毛澤東的江河與路易王的樹。在這里,美國難道不是同樣作為中介而運作?因為它既通過內在的根除和肅清而運作(不僅僅是印第安人,還有農民,等等),也通過來自外部的連續的移民浪潮而運作。資本之流形成了一條龐大的運河,一種通過直接的“量子”(quanta)而實現的權力的量化,在其中,每個人都以其自身的方式從貨幣流的進程之中獲利(窮人變成億萬富翁,接著又再度淪為窮人,這樣的現實版神話就此上演):所有的一切都匯聚在美國之中,它同時既是樹又是運河,既是根又是根莖。不存在普遍的資本主義,也沒有獨立自存的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位于各種不同構型的交叉之處,從本質上來說,它始終是新—資本主義,它創造出自身的東方面貌和西方面貌,并重塑這二者——出于最壞的打算。

同時,經由所有這些地理上的分布,我們走上了一條錯路。一條絕路,好極了。如果說問題在于揭示根莖同樣也具有其自身的專制統治和等級制度,甚至還更為嚴酷,這真是太妙了。因為,不存在二元論,無論何處都不存在本體的二元論,不存在價值論上的善與惡的二元對立,也不存在美國式的融合或綜合。在根莖之中存在著樹形之結點,在根之中也存在著根莖的衍生推動力。此外,存在著根莖所特有的內在性的和運河化的專制構型,正如在樹、氣根和地下莖的超越性的系統之中存在著無序的畸變(déformation)力量。重要的是,樹—根與根莖—運河不是作為相互對立的兩種模型:前者作為原型和超越性仿圖而運作,雖然它也可以蘊生出其自身特有的逃逸;后者則作為一種內在性的過程而運作,此種過程顛覆了原型,描繪出了一個地圖,雖然它也構成了其自身特有的等級并產生出一條專制性的運河。問題并不在于大地之上的某個場所,也不在于歷史之中的某個時刻,更不在于精神之中的某個范疇。問題在于一種模型,它不斷地被建立和摧毀;在于過程,它不斷地延伸、中斷并重新開始。不是別的或新的二元論。寫作的問題:為了能確切地指示某物,不精確的表達絕對是必需的。這絕不是因為它是一個必然的步驟,或者我們只有通過近似的方式才能前進:不精確絕不是一種近似,相反,它恰恰是精確本身的形成過程。我們提出一種二元論,但只是為了拒斥另一種。我們利用了模型之間的某種二元論,但僅僅是為了達到這樣一個過程,它拒斥所有的原型。思維的矯正器每次都應該瓦解那些我們本不愿形成但卻經由其間的二元論。通過所有作為敵手的二元論(但卻是完全必要的敵手,是我們不斷加以變動的裝置),最終達到了我們都在探尋的那個神奇的原則:多元論=一元論

讓我們概括一下根莖的主要特征:與樹及其根不同,根莖連接任意兩點,它的線條(trait)并不必然與相同本性的線條相連接,它動用了極為差異的符號機制(régimes),甚至是非—符號(non-signes)的狀態。根莖不可被還原為“一”或“多”。它不是“一”生“二”,更不是“一”直接生成為三、四、五,等等。它不是源自“一”之“多”,也不是“一”被增加于其上之“多”(n+1)。它不是由單位,而是由維度甚或變動的方向所構成。它沒有開端也沒有終結,而是始終處于中間,并由此生長與漫溢。它形成了n維的、線性的多元體,既沒有主體也沒有客體,可以被展開于一個容貫的平面之上——在其上“一”始終是被減去的(n-1)。一個這樣的多元體,當它改變維度之時也必然改變自身的本質并發生變形(métamorphoser)。有別于一個為點和位置的集合所界定的結構(在其中,點與點之間存在著二元性的關聯,位置與位置之間存在著一一對應的關系),根莖只由線構成:作為其維度的節段性和層化之線,以及作為最高維度的逃逸線和解域線——正是根據、沿著這些線,多元體才得以在改變自身本質的同時使自身變形。不應該將這樣的線或線條(linéament)與樹型的譜系混淆在一起,后者僅僅是點和位置之間的可定位的關聯。與樹相對立,根莖不是復制(reproduction)的對象:既不是作為樹—形象的外在復制,也不是作為樹—結構的內在復制。根莖是一種反—譜系。它是一種短時記憶,甚或一種反記憶。根莖通過流變(variation)、拓張、征服、捕獲、旁生而運作。有別于繪圖法(graphisme)、繪畫或攝影,也有別于仿圖,根莖與一個必須被產生和構成的地圖相關,這張地圖始終是可分解、可連接、可翻轉、可轉變的,具有多重入口和出口,帶著其自身的逃逸線。仿圖必需參照地圖,而非相反。與中心化(甚至是多重中心化)的系統(此種系統具有溝通的等級化模式和既定途徑)相對立,根莖是一個去中心化、非等級化和非示意的系統,它沒有一位將軍,也沒有組織性的記憶或中心性的自動機制,相反,它僅僅為一種狀態的流通所界定。在根莖之中,問題在于與性之間的關聯,以及與動物、植物、世界、政治、書、自然物和人造物之間的關聯,但所有這些都與樹形的關聯不同:各種各樣的“生成(devenirs)”。

一座高原始終是處于中間,既不是開端也不是終點。一個根莖是由高原構成的。貝特森(Gregory Bateson)用“高原”這個詞來指涉某種極為特別的事物(21):一個連續的、自振動的強度區域,它的展開沒有任何趨于頂點的方位或外在的目的。貝特森援引巴厘島文化為例,在其中,母親—孩子之間的性游戲,甚至是男人之間的爭斗都經歷了此種奇異的充滿強度的穩定化。“一種充滿強度的連續性高原取代了性高潮”,取代了戰爭或某個頂點。這是西方精神的一種令人遺憾的特征:將表達和行動歸結于外在的或超越的目的,而不是根據其自身的價值在一個容貫的平面上對其進行評價。(22)比如,一本由不同章節構成的書擁有頂點和終結點。相反,對于由高原——這些高原之間如大腦那般通過微裂隙而彼此互通——所形成的書又發生了什么呢?我們將任何這樣的多元體稱為“高原”:它可以通過淺層的地下莖與其他的多元體相連接,從而形成并拓展一個根莖。我們將這本書當作一個根莖來寫。它由高原構成。我們給予了它一種循環的形式,但這無非是為了博得一笑。每個早上醒來,我們都會自問,將登上哪座高原,在這里寫下五行,在別處又寫下十行。我們已經擁有了幻覺的體驗,我們看到線離開一座高原、向另一座高原延伸,就像是蟻群。我們已經形成了收斂之圓。每座高原都可以從任意位置出發被閱讀,而且也可以與任意其他的高原建立關聯。對于“多”,應該有一種確實能夠建構它的方法;沒有什么印刷的技巧、詞語的能力、文字的結合或創造,也沒有什么大膽原創的句法可以取而代之。事實上,這些方法往往僅僅是為書之形象服務的模仿的手法,被用來散布或移置某種持存于另一個維度的統一性。技術—自戀(Techno-narcissisme)。印刷、詞語或句法的創造是必要的,但前提是,它們不再歸屬于某種潛藏的統一性的表達形式,而是自身生成為凸顯出的多元體的一種維度;在這個領域之中,我們只發現很少的成功案例。(23)我們自己無力實現它。我們僅僅采用那些詞語,它們對于我們來說是作為高原而運作。根莖學=精神分裂—分析=層的分析=語用學=微觀政治學。這些詞語是概念,但概念就是線,換言之,是依附于多元體的某個維度(層、分子鏈、逃逸線或斷裂線、收斂的圓,等等)的數的系統。在任何情形之中,我們都不想覬覦一種科學的稱號。我們不懂什么科學性和意識形態,我們只知道配置。只存在欲望的機器性配置和表述的集體性配置。不是意謂,也不是主體化:在n次冪上寫作(所有的個別表述都仍然為支配性的意義掌控,所有意謂的欲望都與那些被支配的主體相關聯)。處于其多元性之中的配置必然同時作用于符號流、物質流和社會流(不依賴于任何一種將它們當作理論或科學素材所進行的再加工)。我們不再擁有此種三分法:現實的領域(世界),再現的領域(書),主體性的領域(作者)。毋寧說,一個配置將分別源自這三個類別的某些多元體加以連接,從而使得一本書不再有續篇,不再有世界之中的客體,也不再將一個或多個作者作為其主體。簡言之,在我們看來,從某個外部的名義上來說,寫作絕不會是充分的。外部不具有形象,也不具有意謂和主體性。這兩種書是相對立的:一種書是通過外部而運作的配置,另一種書則是作為世界的形象。一部根莖—書不再是二元分化的,它沒有主根或側根。決不要扎根,也不要種植根,盡管要想不重新陷入這些古老的步驟之中絕非易事。“那些浮現于我精神之中的事物,不是通過其根向我呈現,而是通過某個接近其中間之點。因此,嘗試把握它,嘗試把握一段細草,嘗試將它抓牢,它只有從莖的中間才能夠開始生長。”(24)為什么會如此困難?這已經是一個知覺符號學的問題。要想從中間來感知事物并不容易,這既不是從高向低看(或相反),也不是從左往右看(或相反):試一下,你將會看到,所有一切都變了。在詞與物之中看到草并不容易(正如尼采說過,一句格言應該被“反芻”,一座高原絕不會與生長于其上的母牛相分離,它們同樣也是空中之云)。

人們寫作歷史,但卻總是從定居的視角出發,并秉承某種統一的國家機構的名義,甚至當他們談論游牧民族的時候也是如此。我們所欠缺的,正是一門游牧學(Nomadologie),它與歷史學相對立。然而,在這方面同樣只有少數重要的成果,比如,關于兒童十字軍:施沃布(Marcel Schwob)的著作使敘事增殖,化作一座座有著多變維度的高原。安杰耶夫斯基(Andrzejewski)的著作《天堂之門》由一個不間斷的句子構成,兒童之流,頓足行進之流,拉伸,加速,孩子們的聲聲懺悔匯成的符號流向那個引導隊列的年邁僧侶告白,欲望和性之流,每個孩子都是出于愛而離開,或多或少為旺多姆伯爵(Vend?me)那陰魂不散的、黑暗的雞奸欲望所直接引導,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經由收斂之圓——重要的并非是追問這些流是“一還是多”,我們已經逾越了這一點:存在著一個表述的集體性配置,一個欲望的機器性配置,二者彼此互滲,連通于一個不可思議的外部——這個外部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多元體。一個最近的例子就是法拉希(Armand Farrachi)關于第四次十字軍遠征的著作《錯位》(La dislocation),其中的句子相互分隔和彌散,或相互推擠與并置,隨著十字軍遠征變得越來越瘋狂,字母、排版也開始舞動。(25)這些就是根莖式和游牧式寫作的范型。寫作將一部戰爭機器和那些逃逸線聯結在一起,它拋棄了層、節段性、定居和國家機構。可是,為何還必需一個范型?這些書難道不仍然是十字軍運動的一種“形象”?難道它們不是仍然保持著一種統一性——施沃布那里的主根統一性,法拉希那里的夭折的統一性,《天堂之門》這個最為優美的例子之中的死去伯爵的統一性?是否還應該有一種比十字軍遠征更為深刻的游牧運動——真正游牧民的游牧運動,甚或那些不再遷移也不再模仿的游牧民?他們只進行配置。一本書怎樣才能發現一個恰如其分的外部(通過這個外部,它得以在異質者之中展開配置),而非一個有待再現的世界?從文化上說,書必然是一種仿圖:它已經是對其自身的仿圖,是對同一個作者的前作之模仿,是對其他的書的模仿(無論它與這些書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異),是對那些既定的概念和詞語的不斷模仿,是對當下、過去和將來之世界的模仿。然而,即便是反文化之書也仍然有可能滲透著某種異常沉重的文化:不過,它將對之進行能動的運用——遺忘而不是記憶,不發達(sous-développement)而不是發展進步,游牧而不是定居,地圖而不是仿圖。根莖學=波普’ 分析(POP’ ANALYSE),即便人們除了閱讀它之外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即便學院文化或偽科學性的團體勢力仍然是太過沉重或令人難以承受。因為,如果人們任其而為,科學將走向徹底的瘋狂。看看數學,它不是一門科學,而是一種奇妙的行話,而且是游牧性的。即便是、尤其是在理論的領域之中,任何不穩定的和實用性的框架都要比對概念的仿圖更有價值,后者所造成的中斷與進展沒有改變任何東西。不可感知的斷裂,而非示意的中斷。游牧民族發明了一種戰爭機器,用來反抗國家機構。歷史學從未理解游牧運動,書也從未理解外部。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之中,國家已然成為書和思想的原型:邏各斯,哲學王,理念的超越性,概念的內稟性(l’intériorité),精神的共和國,理性的法庭,思想的官員,作為立法者和主體的人。國家試圖成為一種世界秩序的內化形象,并以此來使人扎根。不過,一部戰爭機器與外部之間的關聯并不是另一種“原型”,而是一個配置,它使得思想自身變為游牧性的,使書變為適用于一切運動機器的構件,一個根莖的分支(克萊斯特和卡夫卡反抗歌德)。

在n次冪上寫作,n-1次冪,遵循著這些口號來寫作:創造根莖而不是根,不要種植!不要播種,而要引出旁支!既不是一也不是多,而是多元性!形成線,決不要形成點!速度將化點為線!(26)要迅如脫兔,即便原地不動!機遇之線,船尾(hanche)之線,逃逸之線。不要在你身上造出一個將軍!不要形成一個恰當的觀念,恰恰只須形成一個觀念(戈達爾)。擁有短時的觀念。創造地圖,而不是照片或圖畫。成為粉紅豹,令你們的愛戀就像是黃蜂與蘭花,貓與狒狒。人們這樣談起老人河:

他不種馬鈴薯

不種棉花

那些耕種者很快就被遺忘

只有老人河仍舊逝者如斯(27)

根莖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終結,它始終居于中間,在事物之間,在存在者之間,間奏曲intermezzo)。樹是血統,而根莖則是聯姻,僅僅是聯姻。樹強行規定了動詞“是”(être),而根莖則將連詞“和(et)……和……和……”作為自己的織體。正是在此種連接之中,存在著足夠的強力,它可以撼動并根除動詞“是”。你前往何方?你來自哪里?你想到達何處?這些完全都是無用的問題。形成一塊白板,從零點出發或再出發,探尋一個開端或基礎,所有這些都蘊含著一種對于旅行和運動的錯誤概念(此種概念是方法論的,教學法的,啟蒙的,象征的……)。然而克萊斯特,倫茨(Lenz)或比希納(Büchner)(28)卻擁有另一種旅行和運動的方式:從中間、經由中間出發,進入和離開,而不是開始和終結。(29)此外,正是美國文學(英國文學已然如此)體現了此種根莖的意義(sens),它懂得在事物之間運動,建立起一種“和”的邏輯,顛覆了本體論,廢黜了基礎,取消了開端和終結。它懂得如何創造出一種語用學。中間決不是均值,相反,它是事物在其中加速的場所。在事物之間,并不意味著從一個事物到另一個(及相反)的可定位關聯,而是一種垂直的方向,一種橫貫的運動,它同時卷攜著二者:一條無始無終之流,它侵蝕著兩岸,在中間之處加速前行。


(1) CsO在本書之中為“無器官的身體”的法文縮寫形式。——譯注

(2) Bertil Malmberg,Les nouvelles tendances de la linguistique,P.U.F.(l’exemple du dialecte castillan),p.97 sq.

(3) Ernst Jünger,Approches drogues et ivresse,Table ronde,p.304,§ 218.

(4) Rémy Chauvin,Entretiens sur la sexualité,Plon,p.205.

(5) 關于本維尼斯特(R.E.Benveniste)和托達羅(G.J.Todaro)的研究工作,參見Yves Christen,?Le r?le des virus dans l’évolution?,La Recherche,n°54,mars 1975:“在一個細胞中進行整合—提取(extraction)之后,由于切除(excision)之中的某個錯誤,病毒可能攜帶其宿主的DNA片段并將它們傳遞到新的細胞之中:事實上,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基因工程的基礎。結果,通過病毒,一個有機體所固有的基因信息可以被轉移到另一個有機體之中。如果人們對極端的情況感興趣,那么,甚至可以設想此種信息轉移的實現方向是從一個進化程度較高的物種向一個進化程度較低的物種進行——或者,后者是作為前者的祖先。因而,此種機制將會與經典意義上的進化背道而馳。要是這樣的信息轉移已經具有了某種突出的重要性的話,那么,我們甚至在某些情形之中不得不用網狀的圖式(以及那些分化出來的分支之間的互通)來取代目前被用來再現進化的灌木叢(buisson)或樹的圖式”(p.271)。

(6) Fran?ois Jacob,La logique du vivant,Gallimard,pp.312,333.

(7) Carlos Castaneda,L’herbe du diable et la petite fumée,éd.du Soleil noir,p.160.

(8) Pierre Boulez,Par volonté et par hasard,éd.du Seuil,p.14:“你將它種植于某片土壤之中,驟然間,它就如一團莠草那般開始衍生。”關于音樂的衍生,在書中隨處可見,比如原書第89頁:“一種漂浮的音樂,在其中,書寫自身使得演奏家不可能與某種律動的時間保持一致。”

(9) Mélanie Klein,Psychanalyse d’un enfant,Tchou:Le r?le des cartes de guerre dans les activités de Richard.

(10) Fernard Deligny,?Voix et voir?,Cahiers de l’immuable,vol.1,Recherches,avril 1975.

(11) Dieter Wunderlich,?Pragmatique,situation d’énonciation et Deixis?,in Langages,n°26,juin 1972,p.50 sq.考利(Mac Cawley),薩多克(Sadock)和文德利希(Wunderlich)的目的就是想在喬姆斯基的樹形之中引入“語用學的特性”。

(12) Steven Rose,Le cerveau conscient,éd.du Seuil,p.97,et,sur la mémoire,p.250 sq.

(13) 參見Julien Pacotte,Le réseau arborescent,schème primordial de la pensée,Hermann,1936。該書分析并發展了樹形的多種多樣的圖式,這里樹形不是作為一種單純的形式系統,而是作為“形式化的思想的現實基礎”。他將古典思想推至極致。他匯集了“一—二”(即偶極(dip?le)的理論)的所有形式。樹干—根—分枝的集合因而采取了下表的形式:

最近,米歇爾·塞爾(Michel Serres)分析了在極為不同的科學領域中的樹形的變體和序列:樹是怎樣從“網絡”之中形成的(La Traduction,éd.de Minuit,p.27 sq.;Feux et signaux de brume,Grasset,p.35 sq.)

(14) Pierre Rosenstiehl et Jean Petitot,?Automate asocial et systèmes acentrés?,in Communications,n°22,1974.關于友誼定理,參見H.S.Wilf,The Friendship Theorem in Combinatorial Mathematics,Welsh Academic Press;關于一個同樣類型的定理,即集體的不確定性,參見K.J.Arrow,Choix collectif et préférences individuelles,Calmann-Lévy。

(15) Pierre Rosenstiehl et Jean Petitot,?Automate asocial et systèmes acentrés?.非中心化系統的主要特征就是:局部的主動行動之間的相互協調是獨立于某個中心機構的,計算是在網絡(多元體)的整體之中進行的。“這就是為什么,唯一能夠保存人的檔案信息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家,因為唯有在那里才能夠提供對于他們自身的描述并使其與時俱新:社會就是唯一可能的人的檔案庫。一個自然形成的非中心化的社會將中心化的自動機制作為反社會的入侵者而拋棄”(p.62)。關于“射擊隊的定理”,參見pp.51—57。甚至有可能,將軍們在其關于采用游擊戰的形式技巧的幻想之中,已經求助于“同步模數”的多樣性,并令其“基于數目眾多但卻相互獨立的輕量的單元(cellule)”,它們理論上僅包含一種最低限度的中心權力和“等級化的承繼關系”:比如Guy Brossollet,Essai sur la non-bataille,Berlin,1975。

(16) 德文詞,兼有“土地,基礎,理由”等義。——譯注

(17) 分別是英文的“根”和德文的“基礎”。——譯注

(18) 關于西方的種子植物的農業與東方的塊莖(tubercules)的園藝,關于播種—改種之間的對立,以及與畜牧業的對比,參見Haudricourt,?Domestication des animaux,culture des plantes et traitement d’autrui?(L’Homme,1962)以及?L’origine des clones et des clans?(L’Homme,janvier 1964)。玉米和大米并不能構成反證:它們只是被“塊莖的培育者在很晚才采納的”谷物,并以相應的方式進行加工;或許,大米最初是“作為一種生長于芋頭溝之中的雜草而出現的。”

(19) Henry Miller,Hamlet,Corrêa,pp.48—49.

(20) 參見Leslie Fiedler,Le retour du Peau-rouge,éd.du Seuil.我們在該書中找到了對于地理學及其在美國的神話和文學之中的作用,以及方位的顛倒的出色論述。在東部,是對于美國所特有的代碼以及一種與歐洲共同進行的再編碼的探尋(亨利·詹姆士,艾略特,龐德,等等);在南部則有奴隸制的超編碼,以及它和種植園在南北戰爭期間的覆滅[福克納,考德威爾(Caldwell) ];來自北方的資本主義的解碼(多斯·帕索斯,德萊塞);不過,西部卻扮演著逃逸線的角色,在其中匯聚著旅行、幻覺、瘋狂、土著、精神和感知的實驗、邊境的變動、根莖[肯·凱西(Ken Kesey)及其“造霧機器”(machine à brouillard),垮掉的一代,等等]。每個偉大的美國作家都創造了一種繪圖術,甚至將其風格化;與我們歐洲的情況相對,他們每個人都繪制了一幅地圖,它直接與遍及美國的現實的社會運動相連接。比如,貫穿于菲茨杰拉德的全部著作之中的對于地理方位的重新定向。

(21) 需注意的是,貝特森用的“platform”這個詞也有“平臺”的含義。——譯注

(22) Bateson,Vers une écologie de l’esprit,t.I,éd.du Seuil,pp.125—126.人們會注意到,“高原”這個詞通常被用于對球莖(bulbes)、塊莖和根莖的研究之中:參見Baillon,Dictionnaire de botanique,article ?Bulbe?。

(23) 參見Jo?lle de la Casinière,Absolument nécessaire,éd.de Minuit,這是一本真正游牧式的書。同樣的方向,參見“蒙福孔研究中心(Montfaucon Research Center)”的相關研究。

(24) Kafka,Journal,Grasset,p.4.

(25) Marcel Schwob,La croisade des enfants,1896;Jersy Andrzejewski,Les portes du paradis,1959,Gallimard;Armand Farrachi,La dislocation,1974,Stock.正是針對施沃布的著作,阿爾方德里(Paul Alphandéry)指出,在某些情形中,文學可以更新歷史并賦予后者以“真正新的研究方向”(La chrétienté et l’idée de croisade,t.II,Albin Michel,p.116)。

(26) 參見Paul Virilio,?Véhiculaire?,in Nomades et vagabonds,10—18,p.43:關于由速度所導致的線性的出現以及感知的模糊。

(27) 取自《老人河》(Ol’ Man River),美國民謠歌手吉米·克羅斯的一首為人傳唱的歌曲。——譯注

(28) 比希納(Georg Büchner,1813—1837),德國作家。《倫茲》是他所作的中篇小說。——譯注

(29) 參見J.-C.Bailly,La légende,10—18:對于德國浪漫主義之中的“運動”的描述,參見p.18 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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