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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導論

我敘述的人類社會權力史第三卷關注截至1945年的20世紀前期。然而,我沒法確定這段時期開始的具體日期,因為這涉及兩個不同的時間年代表。第二卷關注高度工業化的國家,結束于1914年,所以我在這一卷也是從這一年開始繼續敘述它們國內的故事,不過,在美國和日本的案例中我會追溯得更早一點。我在這一卷也關注全球性的帝國,這是我在第二卷所忽視的內容。這里就涉及第二個要早得多的時間年代表,至少遠比1914年要早。我們也將明白,從1914年到1945年這段時期不能被視為一段孤立的獨特階段,就像一個在寧靜海洋上的嘈雜孤島。毋寧說,這一段時期的危機恰恰是現代西方文明長期以來所積累的諸多結構性趨勢的最后爆發。

這兩個階段的主要故事就是全球化正在順利向前推進。請注意,這里的全球化是一個復數概念:并不是只有一個全球化進程。正如我在整個四卷本都一直主張的,人類社會形成四種不同的權力來源:意識形態的、經濟的、軍事的與政治的,彼此之間有著相對程度的自主性(這是我的IEMP權力模型)。所以,全球化雖然是普遍以單數形式命名的,但事實上卻涉及這四種權力及其關系在世界范圍的多元延伸。

人類社會的主要權力組織都是由這些權力來源凝聚而成的,而在本卷討論的這個時期,最基本的權力組織是資本主義、帝國與民族國家。現代階段的全球化涉及三個主要的制度進程,即資本主義的全球化、民族國家的全球化、諸多帝國(最終被美帝國這一個單一帝國所取代)的全球化。所有這三個政治組織(資本主義、民族國家與帝國)相互作用,并且不斷出現轉型與變化。在這個時期,資本主義通過熊彼特所說的創造性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的方式繼續發展;帝國崛起之后又隨即開始衰落;取而代之的是眾多的民族國家,它們把大量參差不齊的公民權利授予民眾。這段時期在發達國家出現的一幅巨大圖畫是,民眾登上權力的舞臺——聚居在城市與工廠,被征入大規模的軍隊,以民主意識形態和大眾性政黨的方式動員起來。但是,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殖民地的民眾剛剛覺醒,并且開始奮起反抗。

所以,盡管全球化是在不斷向前推進,但在地理空間和制度意義上卻呈現出多種形態(polymorphous),換言之,以不同的但卻是競爭性的形式表現出來。從最簡單方面來說,相互作用的三個網絡以及社會權力的四種來源,其邊界千差萬別。勢均力敵的帝國在全球擴張,并不是把這個世界聯合起來,而是把它瓜分得支離破碎;民族國家的相互競爭瓦解了國際秩序,導致了慘絕人寰的世界性戰爭。歐洲文明崛起,但隨后也因為其狂妄自大而衰落。由此,本卷的標題定為《全球諸帝國與革命(1890—1945)》——多元性和分裂性,這是本卷的核心主題。1945年之后,諸帝國崩潰了,絕大多數民族國家都鑄劍為犁,重新把世界聯系在一起。因此,我把第四卷的標題冠名為多元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s),這里的全球化依然是復數形式出現的,但卻傾向于把世界推向一個更大程度的整合。

資本主義、帝國與民族國家也產生競爭性的意識形態。資本主義產生階級與階級沖突的意識形態,其中有些是革命性的,但正如T.H.馬歇爾(T.H.Marshall)在20世紀40年代所具體討論的那樣,絕大多數的階級意識形態在人們爭取并獲得民事的、政治的以及社會的權利的過程中作出了妥協,盡管女性在獲得權利方面遠遠滯后于男性,一些少數族裔群體也滯后于主流的社會群體。公民身份鞏固了民族國家,資本主義越來越走向全球化與超越民族界限,而民族以及跨民族之間關系的矛盾也進一步激化。帝國產生帝國主義、反帝國主義和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民族國家產生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其中有些是極端侵略性的。這些意識形態之間的沖突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達到頂峰,此后,意識形態之間的好斗性減弱了,絕大多數的爭議都可以通過“軟的”協商加以解決,而不必訴諸“硬的”戰爭。然而,對于誰可以確切地構成“民族”這個問題,卻導致諸多國內戰爭,這成為戰后世界各地沖突的一種主要表現形式。在這個時期,所有這些沖突產生了非常具有意識形態色彩的全球運動,這些運動既有世俗性的也有宗教性的。所以,全球化從來不是一個單一的一體化進程,毋寧說,它是一系列不斷闖入這個世界的不連貫、不穩定的推動力,這些力量催生某種整合力量,但隨之也產生碎片化以及帶來一系列甚至更為嚴重的全球性危機。

第二卷所討論的時期是從1760年至1914年,關注我稱之為“權力的最前沿地帶(leading edge)”,即首先確立了資本主義與民族國家的歐洲與北美。在第三卷,我繼續把焦點放在權力的最前沿地帶,在這段時期包括美國、西歐、蘇聯、中國與日本。其中,有些章節關注特定的國家或地區,另一些章節更廣泛地運用比較的方式,把歷史敘事與理論構想和解釋結合起來。我再次把帝國引入我的敘事中,因為帝國是主要的工具,西方(后來還加上日本與蘇聯)的權力正是通過這個工具向全球擴張其勢力。我的經驗分析是回溯到1914年之前,這樣更好理解各大帝國,尤其更好討論英、日、美三大帝國的發展過程。而美帝國至今依然,這是當今世界殘存的唯一全球性的帝國。

撰寫一部現代世界的權力史這一做法可能被視為荒唐可笑,或者野心勃勃。社會是非常復雜多樣的,這段時期的信息量不僅龐大而難以把握,而且其龐雜而難以取舍,遠非任何人的能力所能吸收的。古斯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曾指出過:“撰寫歷史就像喝整個海洋的水,撒出滿滿一杯的尿。”歷史社會學的技能讓我有能力走捷徑,可以辨別出社會的主要結構性趨勢,這讓我喝的液體更少但更濃。接下來的內容并不是直接的歷史敘事,而是混合了讓歷史學家感興趣的各種敘事,而且還有一些理論與比較的分析,這種分析構成宏觀社會學的主要內容。我試圖解釋基本權力結構在該時期的發展、擴展與變形:資本主義與民族國家的勝利,帝國的興衰,法西斯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及其意識形態的起落,戰爭與經濟越來越具有破壞性的能力。如果我們半睜半閉著眼睛,就完全可能構想出20世紀不斷發展的演進敘事,而事實上經常有人提出自己的構想。資本主義與民族國家不是已經讓人們的壽命不斷延長,識字率不斷提高,讓世界許多地方的財富不斷增長嗎?而且,這些方面如今不是依然如此嗎?階級沖突不是與公民身份制度成功地相妥協嗎?戰爭不是已經給世界大多數地方的和平讓路了嗎?最后,資本主義與民主不是成功送走了國家社會主義與法西斯主義,并且不斷滲透到世界其他許多地方嗎?可能有人甚至被這些成功所吸引,力圖對這段時期構想出一種法則(nomological)的解釋邏輯,為現代漸進式的發展提供各種規律與法則。

然而,有三個方面的原因表明這種法則的構想是不可能的。首先,從1914年到1945年這段時期的現代世界非常不穩定,即使在發達國家也是如此。他們兩次卷入慘烈的世界大戰,盡管在兩次戰爭期間也有過短暫的親密;他們既經歷了改革,也經歷了革命,而大蕭條打亂了被視為經濟連續增長的黃金時期。而且,這段時期出現三次大分裂。其次,此前所表現的趨勢完全是西方中心的,因為世界其他地方幾乎沒有經歷過這些增長與破壞的過程。最后,雖然“西方”和“非西方”的確顯示了結構性趨勢,但其他主要的影響和后果是偶然的、雙刃的、容易倒退的。世界并沒有走向一個單一的整體。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帝國、戰爭和意識形態都有著獨特的發展邏輯,但每一種邏輯都彼此相互作用,而且還不時被其他邏輯剔除于正常軌道之外。長時期的結構性趨勢與具體時期出現的問題以及人類的適應能力相互作用,從而不斷創造出各種新的行為模式。人類并不完全是理性的動物,無法牢牢操控著他們邁向遠大目標的宏偉工程。他們的創造性、情感、錯誤算計和意外往往打亂了那種工具性的推理和世俗化的廣泛發展趨勢。

這樣,全球化的進程被一系列預想不到但卻改變世界的危機所打斷,也就是說,那個時期出現的極為緊急的事件都是不言而喻的,但又是無法通過既定的制度來解決的。這一卷所討論的最重要危機是一戰、大蕭條、二戰。第四卷將繼續這個議題,討論“相互確保毀滅”(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MAD)的軍備競賽、2008年新自由主義的大倒退、氣候變化。而這三個危機至今依然陰魂不散。

我們將要看到的是,這些結構性危機有多重原因和多個發展階段,其預想不到但并不幸運的方式就像瀑布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傾瀉而下。這些危機都是偶然發生的,這是因為,雖然我們可以追溯并解釋清楚每一個不同邏輯的因果鏈,但當所有因果鏈都匯集在一起時,我們就無法用其中任何一個因果鏈來進行解釋,即使“當時”可以為其結果提供完好的證明。在這些危機的個案中,時機對于這個世界可能是很糟糕的。有時我們把某個事件稱作一場主要危機,但這可能并不真正是一個單一的事件,雖然它已經把平時的問題累積成一個頂峰并最后爆發出來,因為這個事件只是把一系列小規模的危機以不同的緣由匯集在一起。社會結構的缺陷原本可能維持著某種潛在的、相對不重要的問題,但是當瀑布一直持續下去而危機加劇的時候,這個缺陷就會暴露出來。這種瀑布決不是不可避免的。

實際上,這樣一些危機通常是以其最不利的狀態暴露出人類無法采取必要的措施來回避或解決這些危機,而只能充當“事后諸葛亮”(hindsight)。所有這些危機本應該可以避免,但隨著瀑布的持續,我們所采取的必要措施就應當變得越來越激進。危機提醒我們的是人類自身的不可靠性、開歷史倒車的可能性以及發展軌跡轉向的或然性。思考一下兩次世界大戰就足矣。這是慘絕人寰的錯誤,給絕大多數的好斗者帶來沉重的災難,當然,它們也改變了這個世界。這些變化在很大程度上來說都是偶然的,但絕不是不可避免的。我認為,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就不可能有布爾什維克的革命和影響深遠的法西斯主義,沒有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沒有中國革命、冷戰和美利堅的全球帝國,當然,資本主義也不可能發展得這么快。我可以繼續運用這樣一些違反事實的假設做法(counterfactuals)——有些趨勢沒有出現,但也許會在缺乏更偶然的重大事件的情況下出現。雖然前幾個世紀也出現過戰爭和經濟劇變帶來的各種危機,但其本身都不太可能造成如此全球性的影響。或許是因為我們對以前的歷史時期更多是“事后諸葛亮”,所以我們認為自己看到了那時候更為全面的模式以及更少偶然性。這可能并不是行動主體當時所參與的那種方式。

上述這些特點似乎讓我們不可能用單一邏輯來尋求社會的科學法則,反而促使我們走向一種完全對立的解釋模式,也就是人類事務中獨特的表意符號(ideographic)的作用。不僅時間與空間都不同,而且諸如戰爭、經濟繁榮與衰退的宏觀歷史進程都有其獨特的影響。戰爭的確有著結構性的原因,這些原因常常是多重性的,它們會以偶然但又適時的方式一起出現。我們在解釋這些同時出現的多種不同的因果鏈方面可以做得很好,但是接下來,我們遇到經常是由人類少部分精英群體進行決策的問題。1914年,這一小部分政治家作出決定參與戰爭,而其中的一個人在促成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到來具有決定性作用。他們的表現從來都不是非常理智的,他們的決定往往帶有很多情感成分。然而,這些決策卻來源于更深層次的諸多因果鏈,表現為軍國主義、帝國間沖突、不同意識形態與經濟體制之間的競爭。所以,我撰寫這個時期所遭遇的第一個獨特挑戰是對兩方面進行評估。其一是當代權力關系在何種程度上是宏觀結構發展邏輯的產物;其二,導致爆發世界性歷史事件的適時的危機,與掌握了巨大權力的個體政治精英這兩個因素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改變權力關系結構。

把這些趨勢結合起來,我們或許可以提出一種“間歇性平衡”(punctuated equilibrium)的社會變遷模式。其中,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和其他方面在正常的年代都是以路徑依賴的方式演變或者發展的,速度緩慢但卻根據它們自身的邏輯和內在潛力而進行。然而,它們不斷被間歇性的危機所打亂,迫使他們走出新的軌跡,這就是沃爾夫岡·施特雷克(Wolfgang Streeck,2010)所總結的模式即“長期穩定—短期斷裂”(long stability-short rupture)。經濟學家把這種模式明確運用到經濟長期發展的理論構思方面,但它也存在不足,因為資本主義、民族國家與其他方面的發展邏輯在相互交叉關聯上是彼此存在差異的,也就是說并不存在單一的決定因素。另外,這些發展邏輯也處于不同的地理空間,體現了不同的時間發展節奏,但又的確相互交錯融合。與更早發展出來的絕大多數理論相比較,社會變遷理論化的任務更為復雜得多,但也更充滿活力。

評估各種危機的影響涉及許多與事實相悖的推理——假定沒有爆發戰爭,或者其他以前的條件沒有出現,那么會發生什么樣的結果。不過,這種反事實的推理總是會隱含在因果分析中的。如果我們說A導致B,那么我們的意思是,先是A,后是B(這是一個事實表述),另外,我們的意思也可以是,B在A沒有發生的情況下是不可能發生的(除非存在某種替代性的原因也在發揮作用)。這種一種反事實的陳述,涉及某種更寬泛的隱含推理。我在下文將更為明確地說明這種反事實的推理邏輯。

第二個實質性的挑戰是確定這個時期最重要的社會結構與進程。對于這一點,我有效利用我的社會權力四種來源的IEMP模式,即意識形態的、經濟的、軍事的、政治的權力來源。我認為,如果不綜合考慮社會權力的這四種來源,就不可能進行概括性的解釋。

社會權力的來源

權力是有能力讓他人做他們不愿意做的事情。為了達到我們的目標——無論他們做什么——我們進入與他人既合作又沖突的權力關系,這些關系就產生了“社會”。這種嘗試涉及三種權力模態,我在第一、第二卷中已經討論并運用過。

(1)我們可以把分配性(distributive)權力區別于集體性(collective)權力,即對他人實施的權力區別于通過與他人合作而關聯起來獲得的權力。絕大多數事實上的權力關系,比如社會階級之間或者國家與其公民之間,都涉及兩方面。工人與雇主可能彼此沖突,但他們也需要合作以確保他們的日常生計。集體權力在20世紀有著特殊意義,人類在這個世紀大規模提高了能力,運用集體性的力量從自然界攫取更多資源。工農業的生產力大規模提高,可以滿足世界人口已增長四倍的需要,從1900年的16億上升到2010年接近70億,而且,個體普遍長得更高了,體重增加了,壽命和識字率都增長了兩倍。這種增長恰恰可以被視為人類取得的巨大成就。然而,不無諷刺的是,從自然界過分掠奪資源的增長也產生了環境惡化的負面后果,這甚至威脅到地球上所有的人類生活。傲慢自大帶來的可能結果:我們最大的勝利將成為我們最終的失敗!

(2)權力可能是權威性的(authoritive)或者彌散性的(diffuse)。一方面,權威性的權力涉及個體或者集體行動者的命令以及臣服者有意識的服從。這在軍事和政治權力組織中體現得最為明顯,盡管更弱的那種領導關系存在于所有權力組織中。另一方面,彌散性權力并不是直接命令的,而是以相對自發、無意識和去中心的方式擴散的。人們的行動受制于特定的方式,但并不是被直接命令。這在意識形態與經濟的權力關系中更為典型,諸如社會主義或市場經濟意識形態的傳播。市場的限制因素通常認為是不近人情的,甚至是“自然”的,可能成為一種幾乎看不見的權力過程。

(3)權力可能是廣泛性的(extensive)或者深入性的(intensive)。廣泛性權力把廣袤領土上的大量人口組織起來。這是全球化最為明顯的方面。深入性的權力對參與者進行高水平的動員。最大的權力就是把廣泛性權力與深入性權力結合起來,說服或脅迫更多人從事更多的集體事務。

最有效的權力實踐就是把集體性與分配性、廣泛性與深入性、權威性與彌散性權力結合起來。這就是為什么單一的權力來源——比如經濟的或者軍事的權力——并不能單獨決定社會的整體結構。它必須與其他權力來源結合起來。我在本書第四卷的結尾將提出一個基本的理論議題,考察一種權力來源是否可以最終視為優先于其他權力來源。我現在對這四種權力來源進行更為完整的解釋。我再重復一下,這四種權力來源是組織性的策略,我們以此能夠有效達到我們不同的目標,無論這些目標是什么。

(1)意識形態權力源于人類需要找到生活中的終極意義,需要與他人共享規范與價值,需要參與審美與儀式實踐。我們似乎不能沒有宗教或更為世俗的“主義”。我傾向于使用“意識形態”這個術語,而不是更為多變的“文化”概念。這一卷將繼續闡釋宗教的意義系統,以及一些世俗的意識形態,如世襲主義、自由主義、社會主義、法西斯主義、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和環保主義。意識形態運動的權力緣起于我們對世界無法獲得確定性理解。我們就用各種信仰來填補縫隙和不確定性,這些信仰本身并不是可以科學驗證的,但卻可以表達出我們的希望與恐懼。沒有人可以證明上帝的存在,也無法證明社會主義或者伊斯蘭教未來的可行性。意識形態在危機中顯得尤其必要,這是因為,舊的制度化意識形態與實踐看起來不再有效,而其他替代性的選擇卻又無法提供確定的歷史記錄。這時候,我們對于意識形態論者的權力就最為敏感,因為他們在為我們提供各種貌似可行但不可檢驗的理論。

在前兩卷,我區分了超越性與內在性的意識形態。超越性意識形態最為躊躇滿志。它們“間歇性地”打破既定的制度,運用不同的權力網絡來吸引信仰皈依者,并創造它們自己的權力網絡,諸如新的宗教或者法西斯主義或者“綠色”環保運動,由此區分其他許多網絡。內在性意識形態可以強化既定權力網絡的情感與道德團結。有一些意識形態把上述兩種意識形態結合起來。正如我們在第二章將可以看到的那樣,種族主義旨在把“白種人”聯合起來,超越階級劃分。韋伯(1946:280)用一個鐵路的比喻描述了世界各大意識形態。他說,產生“世界想象”的觀念就是歷史的扳道工,把歷史進程轉移到另一個不同的軌道。這是超越性和內在性意識形態的真實寫照。

在《社會權力的來源:對批評的一個回應》(2006:346)一文中,我還提出了第三種類型意識形態,即制度化的意識形態,僅僅是表明自主性意識形態權力在最低限度意義上的存在。這種意識形態往往是隱藏在制度之后,一般被想當然地接受,甚至只是潛伏在潛意識中。因此,這些意識形態是保守的,所支持的價值、標準與儀式有利于維護現有的社會秩序。它們最通常體現在非常穩定的社會中,比如從1950年至1980年期間的西方世界。而超越性與內在性意識形態是對社會不穩定和危機做出激烈反應的結果。世襲主義是制度化意識形態的一個典型范例,長期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即使遭遇很多批判和攻擊也能夠持久存在。這就是馬克思主義傳統所界定的意識形態權力,因為他們認為社會變遷是由社會的“物質”層面來解釋的,但這并不是我的觀點。

強大的意識形態可以在理性、道德與情感之間提供一座橋梁。它們對其創造的理論作出合理的解釋,但也要求信仰的跳躍和情感的歸屬。一種意識形態之所以得到傳播,是因為它所解釋的觀念在道德、情感和科學方面吸引了我們,所以,必然存在某種合理性因素。正如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2005)所主張的,它所產生的重要后果是,與意識形態狂熱相融合的群體遠比缺乏意識形態的群體更有力量。確認一種意識形態存在的主要“標記”是它宣稱對社會的總體解釋,為未來提供更好的烏托邦藍圖,也對人類行動者及其實踐給予“好”與“壞”的評價。這種結合既能夠激發奉獻又能夠產生暴力。前兩種類型的意識形態權力往往為先鋒隊運動所運用,并且專門針對年輕人,擁有克里斯馬型的領袖和堅定不移的、充滿激情的激進分子。我必須承認自己對最強大的意識形態保留一定程度的偏見,而更偏愛以更為實用主義和妥協精神的辦法來解決社會問題。

科學應當被視為現代文明的一種主要意識形態嗎?施羅德(Schroeder,2007;2011)認為不是的,但他也主張,與所有此前的文明不同的是,現在由技術驅動并且快速探索世界的科學支配著所有的意識形態。他正確地指出,科學本身并不是一種“信仰”,但卻是一種知識,其結論可以通過研究的標準化技術加以復制與提煉。歐內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也認為,科學是非常不同于此前所有的“自然哲學”形式,因為它實際上是可以改變物質世界,而且是以社會和自然世界一系列轉型的方式令人驚嘆地做到這一點,無論好歹,都可以大量提高人類的集體權力。在這一卷中,我尤其強調“第二次工業革命”所帶來的各種轉型。然而,科學也不同于真正的意識形態,因為它是追求無情感的,并且總是服從于冷冰冰的科學反駁,這與所有的意識形態都不一樣。科學家本身通常相信這一點,所以,除了那些充當內行的人之外,他們很少嘗試命令我們服從。施羅德也認為科學的相對自主性讓它占據了相當博大精深的精英式職業和研究制度,但沒有能力去動員社會運動。然而,結果是,現代科學與技術構造出偉大的權力技術,盡管通常服務于其他目標。比如,在核能的著名發明中,科學就服務于經濟、政治和軍事的權力精英。這就是為什么我不能真正接受施羅德的觀點,即在市場資本主義與國家之外,科學是現代社會第三種主要的自主結構。實際上,在各種知識形態中,科學是很獨特的,也是不正常的。它在提高人類群體的集體權力時有著“曇花一現”(emergent)的特征,但卻很少具有分配性權力,因為它把自身置于那些掌握其他社會權力來源的人手里。這就使我的權力模型變得更為復雜了,但社會總是比我們的理論更為復雜得多。

意識形態(與科學)有著非常分散但廣泛的地理邏輯,并不能包括在軍事和經濟的互動網絡中,因為它們是隨著人類彼此溝通而擴散的。這就導致意識形態帶有革命和解放的特征,有著一種把自己從地方權力結構中解放出來的感覺,也讓思想自由更沒有約束力。然而,意識形態的擴散也常常產生一種開放的結局,正如從一個地方傳統或者歷史“文明”中產生的觀念與價值融合到從其他傳統或文明產生的觀念價值。這在全球化進程中變得越來越重要了。從短期而非長期來看,意識形態也是獨特的,就是類似于“間歇性平衡”一樣。一種既定的權力結構產生它自己的意識形態,并且在其居民的生活與信仰中逐漸變成制度化的慣例(雖然總是存在相對峙的亞文化)。如果這種意識形態似乎不再能夠解釋社會環境所進行的一切,那么,在一段時期的發酵就可能產生一種強有力的新的意識形態,其支持者或許可能以此根本改變(或者盡力改變)社會。然而,絕大多數人并不能長期忍受這樣的意識形態支配,因為意識形態必然要學習其前輩,對于社會行動者的世俗但相當實用的日常生活給予制度性的辯護。

(2)經濟權力源于人類對采集、加工、分配和消費自然物質的需要。經濟關系非常強有力,因為它們把勞動力的深入動員與廣泛擴散的資本、貿易、生產鏈條結合起來,把深入性與廣泛性權力結合在一起,一般還把權威性和彌散性的權力結合起來。第一組權力集中在生產,第二組權力集中在市場。經濟權力關系以最有序的方式滲透到最大多數人的生活中,而我們絕大多數人每天都花三分之一的時間為此而奔波。經濟帶來的社會變遷很少是快速或者劇烈的,而不是像軍事權力那樣。它帶來的變遷是緩慢積累的但最終是影響深刻的。

經濟權力在現時代的主要組織一直是工業資本主義,其全球性的發展是這一卷的重點內容。工業化是指勞動分工不斷細化,并且繼續發展工業的工具與技術。資本主義有三個主要特點:其一,它把絕大多數的經濟資源給予少數的私營企業主;其二,大量工人與所有權分離,只能憑其自身的勞動技能獲得收入,但可以在公開的市場上以形式上自由的方式出賣其勞動力;其三,資本主義把包括勞動力在內的所有生產手段都視作為商品,可以在市場上公平交易,這意味著市場的所有四種主要形式即資本、勞動力、生產與消費都是在市場上彼此競爭。資本主義在現代世界一直是最具有活力的權力組織,對大多數技術創新做出貢獻,但對大多數的環境惡化也要承擔責任。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其“生產力”在這個時期已經得到了驚人的發展。大而言之,我們大致可以區分出幾個獨特的發展階段。這個時期肇始于工業資本主義,在20世紀早期發展成為公司或者有組織的資本主義(corporate or organized capitalism),把高生產力與正在勃興但仍然較低的消費需求結合起來,不過這兩者僅僅限制在民族邊界的范圍之內。接著,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資本主義接受了更多的凱恩斯主義,把高生產力與大眾的消費需求結合起來,雖然占主導作用的實踐仍然是在一個民族范圍內,只是在戰后才逐漸獲得了豐碩的成就。我們將在第四卷看到這一點。

這就是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1957)著名的概念“創造性破壞”,出現增長是因為舊工業與組織形式的摧毀和新工業組織的創生。然而,其臨時性時間節奏并非像他所表明的那樣突然。我們視之為一種經濟“發明”的東西很少出現瞬間的突破,毋寧說,它是通過許多笨拙的修修補補而實現的緩慢積累過程。在地理學意義上,資本主義也帶來市場在全球范圍內彌散而相對穩定的擴張過程。其擴展是復雜的,把國家、國際和跨國的交往網絡結合在一起(這些方面我將在后面進行解釋)。資本主義也把深入性與廣泛性的權力結合起來,深深滲透到我們日常生活和更廣泛的社會大空間。商品化是一個術語,表明市場理性逐漸擴展到公共與私人生活領域。一切事物的商品化意味著資本主義仍在繼續真正的歷史進程,而且這只是一種夸張的說法。

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再次運用馬克思的術語)集中于社會階級,即指對經濟權力資源擁有相同關系的社會群體。階級在所有人類社會都非常重要,包括我們自己這個社會。社會學家們過去常常花很大的精力,盡力準確界定哪些職業與家庭屬于什么階級。但我認為這是一種錯誤的獨創性,因為職業有著非常大的差異,許多人有著正如蒂姆·萊特(Tim Wright,1985)所說的“相互矛盾的階級地位”,比如許多人有著很高的技能,但沒有資本,因此只享有經濟組織中的少量權力,但另一些人有著很高的組織能力,但是也沒有資本。所以,下文中我只是在寬泛的常識意義上來界定階級。階級之間很顯然有著非常模糊的邊界。因為成為真正社會行動者的階級來說,他們要求具備馬克思所指出的兩個特點:一是“自在的”階級,可以在與生產工具的客觀聯系方面來界定,二是“自為的”階級,擁有一定程度的集體組織。馬克思關于資產階級的界定是,擁有主要的生產工具,普遍而清晰地展示其集體意圖,發展有效的經濟組織以確保其優勢地位。資產階級身份的界定沒有多少問題。只是這個階級中地位較低的群體,即擁有少量財產的人被馬克思界定為小資產階級。而那些地位較高的群體則被模糊地界定為獲得更高回報的、通常也只有較少資本的管理者和專業技術人員。農民階級的界定也是相對沒有問題的階級,但“工人階級”并非如此。工人階級的界定條件不但要求存在固定的下層工人集體,在過去叫做體力勞動(藍領)工人,而且要求出現一種專門追求自我利益的工人運動。極強的工人階級運動可以成功吸引農民和底層的白領工人。至于“中產階級”,這個概念非常不精確,而且處于“中產的”人有著非常不同的政治立場和政治組織(正如我在第二卷第17章討論19世紀的情況所闡明的那樣)。如果用一個日常的用法,對于“中產階級”我將使用復數形式,以強調這個群體的多樣性。

階級的作用并沒有什么規律。工人與其雇主之間、農民與其地主之間的階級沖突在這一卷涉及的時期發揮著重要作用,有時候會導致革命,雖然更多時候是誘發資本主義的改革。正如我們將在第四卷所看到的一樣,在過去幾十年里工人階級的組織以及所有來自下層的壓力在世界的“北半球”逐漸衰弱,而資產階級現在也更少遭到來自下層的挑戰。這就出現一個更不對稱的階級結構,資本擁有的權力遠高于勞動者。然而,“南半球”的工人與農民近來越來越奮起反抗,將可能在未來發展成為更大的集體組織。

階級通常包括不同的社會“派系”。我將把金融資本視為一個獨特的資產階級派系。工人階級與中產階級更多時候分化為不同的行業和部門。當一個熟練從事貿易的群體或者一個職業群體為了其自身狹隘的利益,而不是為了一個整體的階級利益組織起來的時候,階級的行業性就表現出來了。許多工會組織和所有職業協會都是如此組織起來的。階級和階層,根據自身在社會分化中所處的位置,以水平方式組織起來,并以等級形式區別于其他階級階層。這樣,資本家就高于工人,熟練工人高于非熟練工人,主治醫生高于護士,后者又高于醫院的清潔工。然而,社會部門按照垂直面的方式(vertically)組織起來,在工業領域典型的是把所有工人組織成為一個公司。雇主需要熟練工人,為了挽留他們而給他們提供養老金或者醫療保險這些“金項鏈”,因為他們有著與具體工作相關的技能。這樣就把他們與其他工人區分開來,即使在其他方面都是同屬于一個階層或者社會群體。分布于不同國家的工人也是如此。在全球化與民族公民身份的作用下,民族認同分化與削弱了潛在的階級行動。資產階級通常有著跨民族與民族這雙重身份。相比之下,美國的工人與墨西哥的工人在原則上都可以被看做是跨民族的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但美國的工人由于國籍而有著更高的優勢地位,他們把國籍看做比他們自己任何的階級團結都更重要得多,實際上,美國人在很多方面都高于墨西哥人,而且是以一種準階級關系來剝削他們(雖然工會往往否定這一點)。階級、階層和部門都彼此切斷并弱化對方。階層和部門認同越強,階級的身份認同感就越弱,反之亦然。

(3)軍事權力。自從寫作前面兩卷以來,我對軍事權力的界定嚴格限制于“聚集暴力以致人死亡的社會組織。”“聚集”意味著動員和集中;“致命”意味著危險。韋氏辭典把“暴力”界定為“實施武力以傷害或濫用”或者“強烈、狂暴或者猛烈的摧毀性行動或力量”。我希望表達的觀點:軍事力量是集中武力導致摧毀性和致命性的打擊,最重要的是致命的殺害,它會殺人。掌握軍事權力的人說:“你如果反抗就得死”。由于致命的威脅是令人恐怖的,軍事權力可以激起獨特的心理情感和心理社會學意義上的恐懼癥狀,就像我們遇到疼痛、肢解或死亡的可能性一樣。

軍事權力最致命的是,國家掌握的武裝力量運用于國家之間的戰爭,這個方面在這一卷所討論的時期顯得尤其突出。很明顯,軍事權力可以與政治權力重疊在一起,雖然軍隊往往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組織,但通常像是社會中的獨特“特權階層”一樣。專制政治的統治者高度警惕軍事的自主性,因為這種自主性會導致軍事政變的危險。一旦統治者不相信軍隊,就往往建立一種武裝警察隊伍和衛戍部隊來作為他們自己的“禁衛軍”,專門提供政治權力的安全保障,針對持不同政見者和軍隊為統治者提供武裝保護。因此,這種保衛就是軍事與政治權力的結合。斯大林與希特勒都曾經運用過這種結合物,以此整肅他們自己的官僚隊伍。組織起來的致命暴力也存在于非國家政權的行動者,諸如反叛者、準軍事力量和歹徒。我在這一卷中將討論到的是,左、右派的革命運動都會建立自己的準軍事力量。當然,在二戰之后,世界上絕大多數戰爭并不是發生在國家之間,而是國內各戰爭派系之間,這些戰爭也會導致大規模的致命傷害。顯然,軍事權力不僅僅控制在大軍閥手中。

與其他權力的來源比較而言,軍事權力更難以用規則來約束,因為“戰爭的規則”總是防御性的,正如我們近來在9·11事件、阿富汗、伊拉克和古巴的關塔那摩灣(Guantanamo Bay)看到的那樣。就內部而言,軍事權力關系結合了明顯相互對立的關系,如專制等級結構與集體平等的同志身份的對立、嚴格的有形約束與團隊精神的對立。這種結合意味著士兵遇到恐怖行為時不會以工具理性為指導原則而作出逃跑的反應。軍事權力是用來對付被界定為敵人的外國人的,是可以想到的最為專制的權力。然而,軍國主義也滲透到了所有其他組織。比如,法西斯主義的軍國主義可以調動大規模的法西斯主義運動,遠比其競爭對手社會主義者動員的運動更大、更可怕。

軍事權力在人類社會起到一種更為間歇性和臨時性的作用。軍事權力在穩定的軍國政體中可以持續發揮作用,也可能出現突如其來的爆發,帶來慘烈和摧毀性的打擊,但建設性相當少。然而,絕大多數社會科學家卻令人驚訝地忽視了這一點。我這兩卷的必要任務之一就是恢復其在人類社會中的核心位置。在這一卷中,我提出的主張是,幾個世紀以來的歐洲史都是不同尋常的軍國主義的歷史,這種軍國主義帶來了全球帝國的政府,就像一場傳染病一樣蔓延到美國和日本。20世紀和21世紀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歸因于軍事權力的關系。

(4)政治權力是社會生活的集中規制與領土管轄。政府的基本功能是為這塊領地提供秩序。在這里,我不但要背離韋伯,他把政治權力(或“政黨”)定位在任何組織,而不僅僅是國家,而且我還要背離政治科學家們的“治理”概念,因為治理涉及不同的實體,包括各種社會團體、非政府組織、社會運動。我更喜歡把“政治”限定在國家政權層面,包括地方的、地區的、民族層面的政府。國家政權與非政府組織和其他社會團體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有集中管轄的領土,對生活在其領土管轄范圍內的人確保其權威性的統治。人們可以不考慮非政府組織和社會團體的成員身份,也不關注其規則,但卻由于居住在一個國家管轄的領土內并可能遭受其法律的處罰,所以不得不遵循某個國家政權的規則。政治權力是在一定領土范圍內以一種集中的方式深入有序規制與協調的網絡,因此,較之于其他三個來源來說,政治權力更受制于地理空間。在通常情況下,國家政權涉及的范圍也比意識形態、經濟和軍事權力更小,管轄的領域更為緊密。

我們可能需要區分國家政權的專制權力與基礎權力(雖然這種區分可以適用于任何權力組織)。專制權力是政權精英有能力做出專斷的抉擇,不需要與主要的社會團體代表進行協商。基礎權力是政權(無論是民主還是專制的)有能力真正滲透社會,對整個管轄領域實施政治決議。我在《國家的自主性:起源、機制與結果》(The autonomous power of the state:Its origins,mechanisms and results,1988a)一文中區分了這兩種權力,還在《基礎權力的修正》(Infrastructural power revisited,2008)一文中進行了補充。不過,我在這一卷將做進一步的修正,在涉及共產主義與法西斯主義政權時尤其考慮其特殊性。基礎權力讓國家政權有能力把它們的權力擴散或滲透到社會中(權力滲透);而專制權力是指國家對社會有一定程度的權威性權力。所以,國家政權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方面都有可能表現得很“強勢”。它們可以命令其公民來滿足自身的一切需要(專制權力),或者作出的決策可以在其領土范圍內成功實施(基礎權力)。我們不應該混淆這兩者。顯然,民主體制與專制體制有著非常不一樣的力量結合方式,我們在隨后幾章中可以看到這一點。

國家政權的懲罰更多是以官僚方式,而不是訴諸暴力。立法程序與規范讓大多數國家盡可能少使用暴力。由中央政府對所有領土實施規制,而不是合法性(意識形態)或者暴力(軍事),這是國家的關鍵作用。其代理部門在法庭、議會和政府部門追求法律和儀式化的政治協商。的確,在法律與合作的背后是以武力為基礎的,但武力只是在非常罕見的條件下才被動員起來并采取使人致命的行動。政治力量被引導為一種儀式化的、類似技巧性的、規則統治的、非暴力的制約。法律根據已獲得同意的浮動標尺來分配懲罰。如果被發現觸犯的過錯較小,我們就會受到一種緩刑的判決或者經濟處罰。對于更為嚴重的過錯,處罰就會升級,我們有可能被強迫送進監獄并剝奪自由。然而,如果我們不反抗,監禁就是儀式化的、非暴力的,比如被帶離被告席,戴上手銬,并且被安置在一個上了鎖的牢房。

這一卷將討論最充滿暴力的國家政權,這種國家政權明顯模糊了政治權力與軍事權力之間的區別。納粹與斯大林政權殺了大量的無辜民眾,他們觸犯的罪行僅僅是被認為的“敵人”身份,比如猶太人或者富農。立法形式帶有很強的欺騙性。然而,這種政權往往不依靠武裝力量,而是依靠特別設立的公安與武警隊伍。當然,所有權力的來源有時候都是彼此模糊不清的,經濟與政治權力在蘇聯混為一體,因為國家政權擁有生產工具。在當今一些國家,官員控制著許多經濟命脈,并且按照腐敗的資本主義原則來運作,但這些情況并不至于讓政治與經濟權力之間的區分變得無效。非常暴力的國家政權也并沒有忽視政治權力區分于軍事權力的作用。

在這個時期,絕大多數的發達國家是雙向前進的:它們在國內走向民族—國家,在國外卻邁向帝國。此后,除了美帝國之外,所有的帝國都崩潰了,而民族—國家作為世界上支配性的政治理想(雖然沒有必要一定是真實的)而變得全球化了。這種民族—國家形態是指政權以人民的名義在地理意義進行統治,但受制于特定的領土管轄范圍。在整個19、20世紀,民族—國家在世界上變得越來越廣泛,對其公民越來越深入,公民的權利完全局限于物理邊界與法律范圍內。民族主義的情感增強了。正如我們要看到的一樣,侵略性的民族主義很重要,但也只是以間歇性的方式出現,主要是作為一種戰爭的結果而不是原因(在納粹德國和軍國主義的日本除外)。然而,民族主義的確有相當多的情感成分和儀式性的強化,但一種真正的意識形態首先是超越性的,然后才是內在性的。隨著民族—國家的建立,“臣民”轉變成為“公民”,普遍享有平等的民事、政治與社會權利。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2011)認為,好政府需要提供三方面的東西:公共秩序、法律和可監督的政府。現代大多數政府都可以提供公共秩序,但到20世紀為止,只有西方國家提供了法治(雖然常常提供以種族和階級為基礎的法治),并且通過選舉(對于一部分或者大多數成年男性而言)來實現其可監督性。民事與政治權利后來逐漸惠澤到所有人,正如自由民主體制在所有發達國家都得到落實一樣,大量的社會權利也擴展到社會自由主義或者社會民主制。這些權利和民主體制更普遍但不穩定地擴展到全世界。

在第二卷的第三章,我已經討論現代國家的各種不同理論,并且得出一個總結,即階級、精英和多元主義理論太過于簡單,以至于無法包括國家真正所擔當的事務。我還認為,現代國家是多形態的,它依據不同的政治議題以及提出這些議題的主要選民的利益的不同而表現出不同的形態。幾乎所有現代國家的政治經濟方面在本質上都是資本主義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和新古典經濟學家都相信,資本主義對國家所能做的一切都施加了“限制”。布洛克(Block,1987:59)將資本主義這個相當抽象的概念運用到社會行動者層面,他指出,資本主義對國家施加限制的方式是商業信心。如果商人對國家提供的普遍政治與經濟環境充滿信心,就會考慮投資國內經濟,但如果沒有信心,商業資本就可能到國外投資,或者根本不投資。無論哪種選擇都可能帶來經濟破壞,進而減低政府的合法性。這也是政府所擔心的。然而,他指出,政府與商業都基于由下而上的壓力而被迫推動某種改革。在本書中,我將要強調上述這些理論所指出的階級和其他政治抗爭以及負債對于國家所施加的限制與影響的差異性,尤其是“投資人信心”的影響,它所施加的限制可能對資本主義普遍利益帶來實際傷害。

當然,很重要的是,現代政治的確集中表現了資本主義與階級斗爭及其妥協。然而,現代國家也反映了并受到了軍事與相對的和平戰略的限制:在一個極點是一場戰爭中的失敗或者無謂的痛苦,在另一個極點是由政權反抗外敵侵略的失敗而帶來的民族“羞辱”感。再者,政府喪失了合法性之后就會有被顛覆的危險。許多國家也還承載了宗教與世俗、集權與分權的議題,等等,每一種議題都有不同的支撐性的結構,也施加不同的限制。我們無法把這些限制化約為資本主義的結果(雖然有些馬克思主義者試圖這樣做),但也并不是與資本主義相互對立。這些議題相互之間存在著差異,讓政治顯得更為復雜,并且會引向不同的方向,常常導致各個利益群體都沒有意料到的結果。

國家也對外運用軍事與政治的權力,表現在我們所認為的地緣政治方面。硬的地緣政治涉及戰爭、聯盟和避免戰爭的限制性條件;軟的地緣政治涉及國家間的政治共識,關注非致命的議題,諸如法律、經濟、健康、教育、環境,等等。尤其是自從1945年以來,軟的地緣政治已經涉及許多政府間組織,這些組織都簽訂了國際條約、監管規范以及詳細的懲罰條例。這使得國際空間政治化,并使之服從常規化的政治規范。與之相比,硬的地緣政治使得國際空間軍事化。許多全球化的理論家認為全球化削弱了民族—國家,這種觀點在很大程度上是錯誤的。因為全球化已經采取一種跨民族和民族間的形式,而后者為國家與帝國的地緣政治結構化了。民族—國家強化了對人口的“控制”,比如不斷把臣民轉換為公民,將眾多權利賦予國內民眾,而很少給予國家邊界之外的人。“民族主義”就是由這種控制所產生的意識形態。

四種權力來源彼此之間的確有一定的自主性,尤其是在現代社會。經濟結果主要是經濟因素造成的,意識形態是以前的意識形態的結果,等等,這是施羅德(Schroeder,2011)所強調的一種自主性。最后,從我的觀點來看,四種權力來源都是理想類型,在這個世界上很少以純粹的形式存在,所出現的都是不純粹的混雜物。所有這四種來源對于社會存在和對于彼此來說都很有必要。比如,任何一個經濟組織都需要其部分成員共享意識形態價值與規范,也需要軍事權力的捍衛和國家的規制。意識形態、軍事、政治組織都有助于讓經濟權力結構化,反之亦然。這四種權力來源有所重疊,以不同的社會空間邊界和臨時的動力形成交叉的關系網絡,彼此的相互關系對于權力行動者來說會產生預想不到的、突然出現的結果。社會并不是由既定的社會空間的交往網絡自主形成的,也不是社會交往網絡的次要體系。每個社會都有不同的邊界,并且根據其自身內在的核心邏輯而發展的。然而,在主要的轉型時期,諸如經濟或國家的相互關系和組織身份都會發生變形。所以,我的IEMP模式并不是一個“社會體系”,毋寧說它形成了一種分析的切入點,可以解釋復雜而真實的社會。四種權力來源為人類追求其目標而提供了獨特的組織網絡和手段。所選擇的手段及其各種組合形式都取決于兩方面的相互作用:其一是歷史上既定的以及制度化的權力結構;其二是在權力結構之間以及內部的縫隙中出現的新結構。這是人類社會出現社會變遷的主要機制:限制任何單一權力精英無限運用權力。制度化的權力關系對在縫隙中生長的新權力結構總是感到不適應。社會權力的來源和囊括其中的組織都是充滿偶然性的——因為它們在彼此相互作用中迂回前行,尤其是在制度化的力量與在夾縫中新生的力量之間的相互作用。我不愿意一開始就強調任何一種力量來作為決定社會變遷的最終動力,不過,在第四卷的結尾我將對四種權力中何者最為重要這個問題得出一些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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