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寧遠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如今八個縣受了洪災，他這個知府卻躲在這里喝酒，若是傳到胡部堂的耳朵里，該如何看他？

“田書辦...”馬寧遠想起身離開，卻發現，這個表面看起來對自己十分恭敬的書辦，桌子下用劍鞘死死抵住自己的大腿。

“府臺大人，小人奉部堂大人的令，帶著總督署的官爺們，前來捉拿想要炸毀新安江大堤的疑犯常某某。”

田三六一面暗中壓著馬寧遠不讓他起身，一面掃視的屋內，似乎那疑犯常某某就躲在屋內。

此言一出，又嚇了眾人一跳。

尤其是馬寧遠，腦瓜子嗡嗡響：部堂大人知道了毀堤淹田的事？！還要前來抓人！？

何茂才恢復過來，怒拍桌子：“什么常某某！你個小小的書辦，也敢來這地拿人！”

“閉嘴！你個商賈瞎了眼，老子是淳安邢房司吏，什么小吏！”田三六直接打斷，也恢復剛剛的氣勢。

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怎么說書辦比司吏也差一級呢。

何茂才氣極，往日里誰敢和他這個按察使如此說話？

向來都是他壓別人，哪里被別人壓過？

猛然這么一被壓，反倒是不知如何應對。

剛要公開身份，一旁的沈一石站起身來，依舊是那副淡然的態度：“這位官爺，在下沈一石，府內沒有什么姓常的疑犯，這位是沈某的客人。”

他說著踱步走過來，看到被壓住的馬寧遠，心中一駭，面上卻繼續道：“煩請前堂用茶。”

“去你媽的，什么沈一石，沈二石，老子不認識。什么東西，也配讓老子用茶？老子平日里喝的都是二茬的獅峰龍井！”

田三六隨后就是一巴掌，直接扇在他臉上，囂張跋扈之極。

反倒是把鄭泌昌何茂才看的又怒又氣，這等小吏小人得志的模樣，他們太熟悉了，喝個明前的一茬獅峰龍井就覺得上了天了。

沈一石懵了，沒了剛剛的淡然，滿臉不可思議，自己居然挨了一巴掌。

這小吏居然敢打自己！

錯愕之間，常年放在袖筒里用來打賞的一疊寶鈔，被這一巴掌也給打了出來，散落一地。

“哎呦！”田三六眼中閃出精光，快步上前將那些錢撿起來揣進懷里，隨后趕忙扶起沈一石：“哎呦，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了，您恕罪，您恕罪。”

動作一氣呵成之絲滑，態度前據而后恭的變化，讓人發怒又發笑。

就連何茂才都冷哼一聲，認為和這種小吏一般見識，無端降了自己身份。

“沈老板說沒有，那肯定是沒有的了。”田三六一臉諂笑的扶著沈一石坐下，甚至還主動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全然不去看沈一石那張被自己扇腫了的臉。

沈一石多年養氣功夫，此刻也是怒火中燒，可事關大局，這小吏什么路數，居然是奉胡部堂的令抓常伯熙的。

他們此刻聚會本就見得不臺面，毀堤淹田的事似乎已經事發。

身穿便服的鄭泌昌何茂更也沒有公開身份的意思，顯然是不想把事情鬧大。

自己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把此人趕緊弄走才是要事，日后有千種法子弄死他。

“既然沒有，那就請官爺...”沈一石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田三六嘴上說著是是是，目光卻向著門口看去，胡亮沖著他暗暗點頭。

那邊，總督署親兵已經把剛洗漱完畢，泡了個熱水澡的常伯熙抓到了庭院里。

直到此刻，眾人方才意識到，剛剛這個小吏在屋內這一番滑稽表演為的就是麻痹眾人。

終日打雁沒想到在一個小小司吏手上翻了船，何茂才馬上就火了：“反了天了！本官乃浙江按察使！沒有按察使衙門的批文，誰敢在此抓人！”

再看那青衫小吏，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門口，恢復了剛剛進來時的淡漠，殺氣騰騰更正氣凜然。

與剛剛那諂媚姿態簡直判若兩人。

屋內眾人也算是見多識廣，閱人無數，可這等人卻還是頭一遭。

“你說你是按察使，可有憑證？官服何在？如今八縣遭淹，災民無數，連部堂大人都親自上大堤安撫災民，按察使大人何等身份，豈會在這里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事！”

田三六冷眼看向鄭泌昌：“你莫不要謊冒自己是布政使大人吧，哼，若真如此，我還說胡部堂特命我手持其配劍，專奉皇上御賜王命旗牌，來杭州專斬殘害百姓的貪官污吏！”

他氣勢咄咄逼人，死命不認倆人的官身，便是要胡攪蠻纏，不往官面上扯，知道一旦自己認了，主動權便不在他手中。

看著田三六手中高舉的佩劍，又聽他說奉了王命旗牌，鄭泌昌縱然城府再深，何茂才再囂張跋扈，也被他這王八拳打的多想三分。

“府臺大人，胡部堂讓我給你帶句話，他在總督府等著你！”

田三六再次扯起虎皮，原本就呆若木雞般的馬寧遠猛然一激靈，此刻總督署的官兵，胡宗憲的親兵眾星拱月般站在田三六身邊，由不得他不信。

當下再也沒有任何顧忌，慌亂出了房間，直奔院門而去。

“兩位大人救我！”常伯熙此刻回過神，也徹底慌了，眼前的馬寧遠這個直屬上司走了，只能求助鄭泌昌與何茂才。

何茂才終究是一省的按察使，背靠著嚴嵩一黨，就算是面對胡宗憲也敢駁上一番，火氣徹底上來，不去管那些想不通的事，高聲怒喊：“來人！”

他隨身出行只帶了幾個家丁親隨，聽到呼喊，馬上圍了上來。

同時還有沈府的家丁，手持棍棒將眾人團團圍住。

只可惜面對殺氣騰騰，手持腰刀的總督署親兵，根本不敢上前。

“此事與你無關，你要造反不成！”田三六絲毫不懼，他欺的就是何茂才身穿便服，此刻根本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也沒時間去搬按察使搬救兵。

刷的一聲抽出佩劍：“我奉胡部堂之令捉拿嫌犯，誰敢阻攔，格殺勿論！”

“給我上！”怒極的何茂才哪里管這么多，鬧出天大的事，自然有人罩著他，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把常伯熙帶走。

隨從家丁們咬牙上前，果然，他們一上前，胡亮本能的向后退。

田三六可以假裝不認識——他確實不認識穿著便服的鄭何二人，但他胡亮不能假裝不認識。

當真鬧出人命來，為難的還是部堂大人。

“就知道你們虛張聲勢！”何茂才見狀，滿臉不屑：“給我上，給他們打出去，出了事，部堂那兒本官自有說法！”

沈府的家丁欺男霸女、囂張跋扈慣了，眼見得沈一石被打，又有按察使的命令，為首的面露兇狠，握住手中棍子沖上來直奔田三六的腦袋。

鄭泌昌見這是要命的架勢，剛想出聲阻攔，接下來的一幕讓他渾身冰涼。

那青衣小吏居然反手便是一劍，直接劃破那家丁的喉嚨。

血流了一地，庭院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那面目猙獰的青衫小吏，心中駭然：他，真敢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