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經說過。
真理越辯越明,道理越講越清。
這句話顯然不適用于這里。
因為經學并不等于真理,而道理人人有自己的一套。
本是混沌的水,無法要求它變得清澈;本是貧瘠的地,無法要求它盛開鮮花。
當發現今文經學派陷入劣勢之后,作為裁判的楊彪毫不猶豫為今文經學派叫了一個戰術暫停。
他裝作無意間,為身后的幾位今文士人講了一個小故事。
“我曾聽聞有這么一件事情。
“在戰國時期,一個楚國人賣矛和盾。”
“他夸贊說自己的矛是全天下最鋒利的矛,沒有什么盾能夠阻擋它;他也夸贊自己的盾是全天下最堅固的盾,沒有什么矛能刺破它。”
“于是一個人問,如果你的矛去刺你的盾,會發生什么樣的情況呢?”
“周圍人大笑,于是那個楚國人便灰溜溜地離開了。”
楊彪嘆了口氣,感慨道,“現在想來那個人問的問題很有意思,如果用矛刺盾...會發生什么呢?”
身后的幾位今文士人不約而同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明悟。
楊彪的意思很清楚。
現在今文經學派所應該做的就是找出新發現出來的古文尚書和原有古文尚書的差異點,用后者攻擊前者,用前者詮釋后者。
他也看的非常透徹。
光是辯論真假此時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因為今文經學派的士人們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這本古文尚書的缺陷,甚至...這本古文尚書可能是真的。
人是認知性動物。
而這樣的基礎決定,人無法拿認知之外的東西來作閥。
就像是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講述斯里蘭卡的種種美好時,你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以至于你都不知道它指代的是一個國家,你自然無從反駁。
而也基于此點,此刻對于今文經學派的士人們來說,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才是最高效的做法。
你們不是說,這本新發現的古文尚書才是最正宗、最傳統、原汁原味的圣人之學嗎?
那上面和你原先學的古文尚書中的差異,你們作何解釋?
是你們曲解了圣人的意思還是這本根本就是偽書?
今文經學派甚至可以將這本古文尚書吸納到自己的學派當中。
因為今文經學派就是靠融合各家之學起家的,再多融一本又有何不可?
而且此書新出現的二十幾篇文章,對于兩派的士人們來說都是一片空白。
為什么做注解的只能是你們古文經學派的士人?我們今文經學派那幾個“以尚書為傳家之法的家族”就沒有資格進行對其進行注解嗎?
此舉可以直接搶奪這本新的古文尚書的注經權,也是最終解釋權。
當今文經學派拿到了這本古文尚書的注經權時,整個游戲的性質就會發生最根本的改變。
不難想象,到時候會發生什么——古文經學派的士人反而會詆毀這本書是今文經學派為了攻擊他們做出來的偽書;而今文經學派則會千方百計證明這本書的真實性。
那個時候,攻守之勢異也。
這一系列組合技不可謂不毒辣。
這就是今文經學派頂端大佬的含金量。
他們掌握了各自學派、各自經學最核心的力量,也自然知道哪方面權力才能夠一錘定音。
這也就導致,他們能夠看透學術背后的政治博弈,洞悉每一場爭論背后的利益糾葛,一劍劍指整個問題的核心。
當幾位今文士人將楊彪的指示以悄悄話的形式傳達給全場的今文士人不久后,下半場文會開始的鑼聲被再次敲響。
然而,今文經學派的士人們真的能迅速遵循楊彪的指示,組織起有效的反攻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篩選信息、對比分析,再到摳字眼般的深入解讀,這無疑是一項極其耗時的工作。
它不僅要求有足夠的耐心和深厚的學識作為支撐,還需要充裕的時間來細細打磨。
在短時間內,想要完成這樣一項任務,無疑是難上加難。
而且,在他們思考的時候,古文經學派的士人還在臺上對著他們大放厥詞。
聽著古文士人的“謬論”,他們根本無法做到專心。
這也以至于他們需要全身心投入到與古文士人邏輯的抗辯當中,根本無暇進行思考。
于是...他們再次輸了。
這次輸的,可謂是秋風掃落葉般干脆。
比分在袁紹敲響結束文會的鑼時,比分定格在了零比三。
但是,今文經學派的人并沒有此而氣餒。
畢竟楊彪已經給他們指出了前路,他們只需要晚上回家細細研讀,就能在下次尚書文會中,將古文經學派辯的啞口無言,摁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這次失敗,只是暫時的挫折,它無法阻擋今文經學派士人前進的腳步。
而古文經學派的人獲得如此大勝,仿佛是久旱逢甘霖,整個學派都陷入了狂歡之中。
他們歡呼雀躍,相互慶賀,仿佛這一刻,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得到了應有的回報。
在勝利的喜悅中,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眼中已經沒有了今文士人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的世界里。
他們無暇去觀察今文士人臉上那頗有深意的表情,更沒有時間去深入思考這場勝利背后的真正原因以及未來可能面臨的挑戰。
他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認為古文尚書的學者的春天由此開始,歷史轉折點從今天開始書寫。
他們相信,憑借這場勝利,他們將能夠徹底壓制今文經學派,成為學術界的主流。
今文尚書?螳臂當車罷了。
又有什么值得顧慮的地方呢?
可結果真的會是這樣嗎?
兩派的士人紛紛離開庭院,而來自青州的云不知何時已經飄到了雒陽城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