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賈詡可謂是駭人聽聞的言論,何颙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只可惜找回的聲音帶著幾分疑惑和顫抖,“解除黨錮?文和......這當真可行嗎?”
“如今局勢如此微妙,陛下心意難測,萬一此舉觸怒了陛下,后果不堪設想啊!”
何颙能有今天這步,他當然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得出來其中的關鍵。
其實袁紹認為,不光何颙,整個清流黨人基本沒幾個傻子。
他們少數是世家出身,但仍然能夠憑借自己的努力,研讀苦學,走到今天的地步,取得如此的成就,又怎么可能是傻子呢?
當然,將傻子換個詞匯,換成缺乏“政治敏銳度”似乎就說得通了。
可是...真是如此嗎?
如果...把這個詞匯換成“太過于理想化”了呢?
明知不可為可非要為之...是傻子嗎?
袁紹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賈詡聽到何颙的話,輕輕一笑,眼中閃過一絲深邃,“局勢雖微妙,但亦非鐵板一塊。黨錮之禍已久,天下士人皆心生怨懟,此乃國之不安也。”
“陛下雖心意難測,然則明君皆以社稷為重,豈能見忠良之士久困而無動于衷?吾輩所求,非為個人私利,乃是為國家計,為天下士人計。若能借此機會,上達天聽,陳明利害,或許可使陛下回心轉意,解除黨錮,則國家幸甚,天下幸甚。”
賈詡言辭懇切,目光中透露出一種堅定,“再者,時機難得,若錯失此良機,待局勢更加僵化,再想有所作為,只怕更是難上加難。吾等身為臣子,當以國事為重,勇于擔當,即便冒些風險,也是在所不惜。”
賈詡話中隱含的意思無非就是:
現在六年的時間過去了,陛下即使心里有火也該撤了,況且當年陛下年幼受盡宦官蒙騙,如今陛下已經加冠,說不定心里后悔,一直想要找個理由解除黨錮卻苦于沒有一個臺階下呢?
而且現在機會難尋,宦官勢力如此猖獗,如果一再退讓恐怕以后想為黨錮翻案,黨人正名恐怕都沒有機會了,而原先那些幸免于難的黨人就要帶著污名墜入黃泉,不得瞑目。
凡事都有風險,不試試怎么能夠知道結果呢?
不得不說,賈詡是會畫餅的。
就連袁紹本人聽了都有些意動。
但何颙仍然不為所動,或許這些年的流亡生活已經悄然改變了他,從一個朝氣蓬勃的青年磨礪成為了一個更加沉穩、深思熟慮的中年人,讓他在逆境中成長了許多。
他緊皺著眉頭,心中依舊忐忑,“文和之言,固然有理,但操作起來,風險實在太大。一旦有失,不僅你我和本初,恐怕連累及家族親朋。”
賈詡抿了口酒,潤了潤嗓子,胸有成竹地說道,“明君亦需順應時勢,以安天下之心。解除黨錮,非但可慰士人之心,更可顯陛下寬宏之量,何樂而不為?”
“再者,”賈詡壓低聲音,語氣中多了幾分神秘,“吾已有計策,可借外力,使此事成于無形之中,既不顯山露水,又能達成目的。只需……”
“這、這能行嗎?”此時的袁紹,也露出了一副驚愕的表情。
這個時候,是考驗他演技的時刻了。
“怎么不行?”賈詡盯著袁紹的眼睛反問道,“去年青州黃縣的事情,這難道不就是上天對我們的警示嗎?”
隨著賈詡的提及,何颙和袁紹都想象到了一副畫面。
海浪如山巒般洶涌而來,帶著毀天滅地之勢,瞬間吞噬了沿海的村莊與田地;狂風怒號,似乎要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卷入那無盡的深淵之中。
人們驚慌失措,四處奔逃,卻仍難逃那肆虐的海浪之手。
海嘯過后,黃縣一片狼藉,滿目瘡痍,哀鴻遍野。
是的,去年黃縣發生了海嘯,這是世界上最早的海嘯之一。
在沒有從未遭遇如此境況、信奉鬼神之說的古代人眼里,這就是上天的不滿。
這里就不得不提一門學說了——讖緯之學。
讖是秦漢間巫師、方士編造的預示吉兇的隱語,緯是漢代附會儒家經義衍生出來的一類書,被漢光武帝劉秀之后的人稱為“內學”,而原本的經典反被稱為“外學”。
說白了,讖緯之學就是一種政治預言。
讖緯之學盛行于兩漢時期,主要以古代河圖、洛書的神話、陰陽五行學說及西漢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為理論依據。
而其主要作用就是神化劉姓皇權,為劉氏的正統性背書。
當然,讖緯之學有利有弊,好處自然是加強君權神授的觀點,穩固劉家天下。
但壞處,就是有人常常拿發生旱災水災火災之類的自然災害,來預示這是上天對帝王德行的警告。
比如說...董仲舒。
當然,應對這種的方法也很簡單。
在漢武帝建元六年,皇帝祭祖的地方長陵高園殿、遼東高廟發生了大火,董仲舒認為這是宣揚天人感應的好機會,于是帶病堅持起草了一份奏章,以兩次火災說明上天已經對漢武帝發怒。
結果奏章還沒上,正巧主父偃到董仲舒家做客,看見奏章,因嫉妒董仲舒之才,就把奏章草稿偷走,交給了漢武帝。武帝看后大怒,決定將董仲舒斬首。
后憐其才,又下詔赦免,但董仲舒的官職卻因此罷免。
從此之后,董仲舒就再不敢再說災異之事,而是干起了老本行,從事教學活動,又教了十年的《公羊春秋》。
這個辦法雖然簡單粗暴,但并不稱得上是一種好辦法,帝王或許可以堵住別人的嘴,卻無法影響不了天下悠悠人的心。
既然選擇了用讖緯之學鞏固統治,那么必須要接受這點壞處,那么,如何將這個壞處的影響最小化呢?
到了東漢,漢安帝想了一個好辦法。
既然總有人需要為天災負責,那么為什么偏偏是我,不能是別人呢?
于是,永初十五年,倒霉的太尉徐防因天災、天象異常和叛匪作亂而被罷免。
甚至在這之后漢安帝覺得還不過癮,在太尉徐防被免職的第二天,司空尹勤也因大雨水災被罷免。
經過衍變,這個傳統就被流傳了下來——每次發生天災,就代表著有三公要辭職為此事負責。
這個辦法對于帝王來說自然是極妙的,既能保持皇權的權威性,又能罷免那些,之前沒理由罷免、自己卻又看不慣的大臣。
整個流程下來,除了有點費三公,其他的全是好處。
而袁紹的整個計劃就基于此點,利用這些年接連不斷的天災所造成的輿論影響給宦官和靈帝釋放壓力。
以彼之矛攻子之盾。
他們不需要直接將矛頭指向劉宏,只需要將壓力釋放給那些宦官即可。
天之怒,陛下身邊必有小人作祟。
在賈詡將大概的計劃說出后,何颙的神色減緩,他覺得賈詡說的內容,或許是一個很好的方向,有一定成功的可能性。
畢竟現在距離永初十五年,僅僅才過了六十多年,有些東西還未根深蒂固。
但因為事關重大,他的面色仍顯憂慮,“文和言之有理,只是此事關乎重大,需從長計議,務必周全。吾等需尋得更多同道,共謀此事,方能增加幾分勝算。”
說著,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袁紹,而袁紹也點頭表示贊同,“正應如此。吾等需暗中聯絡,集結力量,尋找最佳時機。此事若成,不僅可解黨錮之困,更可為朝廷注入一股清流,助陛下明辨是非,穩固江山。”
于是整個下午,三個人就在書房內商討具體的計劃中渡過。
陽光斜照,屋內光影交錯,三人的身影被拉長,映在墻上,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雨與變革。而窗外,日影西斜,靜靜地注視著這場關乎大漢王朝未來的密談。
臨走之際,何颙看向袁紹,頓了頓,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本初,你說我們...真的會成功嗎?”
袁紹先是眼皮低垂,一抹不易察覺的愧疚轉瞬即逝,隨后,他擲地有聲地說道,“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望著何颙逐漸遠去的背影,袁紹的內心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平靜。
真的會成功嗎?
袁紹的內心深處或許已經有了答案。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想過黨錮能被成功解除。
他一切版圖的規劃,全是在黨錮解除失敗的基礎上建立的。
因為歷史已經為他指明了方向,兩年后曹鸞用的就是這招,他當時上奏的奏折大概意思如下:
那些黨人,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有的是天下英才,本應都是朝廷的得力助手,國家的棟梁;卻被長期禁錮,身陷泥途,蒙受恥辱。
圖謀反叛、大逆不道的人(勃海王劉悝)尚且蒙受赦免,黨人有什么罪過,唯獨不能寬免呢!所以災禍不斷發生,水旱災害接連而來,都是由于這個原因。應該對他們廣施恩澤,以順應天意。
隨后,感到威脅的漢靈帝便把曹鸞拷打致死。
曹鸞是這幾十年間第一個用讖緯之學攻擊帝王的人,在袁紹看來,他在上奏完這個奏折,他就沒有想過活,一心求的,就是青史留名。
尤其是他提到了勃海王劉悝,這個因為沒有給王甫(打死陳蕃的宦官)上交保護費而被其誣陷之死的這起冤案。
而袁紹比之曹鸞,有了更長時間的謀劃,有了更多士人的響應,甚至方式更為柔軟、間接,連準備攻擊的對象都由皇帝轉變為了宦官,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勝算很低。
追根溯源,是漢靈帝不敢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會動搖他統治的事物。
漢靈帝根本不敢想象這個特殊時期如果有人利用讖緯之學開了這樣一個頭兒,那么接下來的場面會亂成什么樣。
大批黨人都是在社會中影響力高、話語權廣、世人眼中品德高尚、知識淵博的人。
如果他們人人都說“司隸旱災和皇帝有關”“豫州顆粒無收是靈帝的德行不夠”,這對于靈帝的統治簡直可以用“災難”兩個字來形容。
更何況...靈帝的登基本來就相對于其他皇帝來說沒有那么正統。
他是漢章帝劉炟的玄孫、河間孝王劉開的曾孫,因漢桓帝劉志無后,竇武的薦舉他才登上了皇位。
這完全可以說是天上掉下來的皇位。
結果...登基不久,舉薦他的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各個身首異處。
這并不是一個很光彩的事情,不是嗎?
所以綜上所述,解除黨錮面臨著很多不確定性和阻礙。
也正因為如此,袁紹的目標從來都不是解除黨錮,他有著更為宏偉的計劃。
他將清流黨人放在棋盤上作為棋局的劫材,而一同被放上的,還有他袁紹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