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錯過與結緣——從中國公學到武漢大學
- 坐看水云:沈從文別傳
- 劉宜慶
- 15553字
- 2024-07-09 10:33:42
北漂青年——文壇升起的新星
1923年8月,軍隊出身的沈從文,在湘西看慣了殺人,厭倦了軍隊的生活,在新文化運動的感召下,離開湘西,9月抵達北京,從此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沈從文最初是打算“半工半讀”求學,結果投考北大等國立大學名落孫山,最后投考中法大學被錄取,但因為交不上25元的膳食費而未能注冊入學。
雖然未能進入正式的大學,但沈從文無時無刻不在社會大學中歷練。沈從文住在酉西會館,每天到京師圖書館分館讀書(可以躲避風雨,免費提供開水),像海綿一樣一股腦地吸收新書舊書。從酉西會館往西走,是琉璃廠,幾十家古董店里有沈從文流連忘返的身影;從酉西會館往東走,通往前門大街,開了很多出售明清舊服飾、器物的店鋪,這些店鋪承載了沈從文求知若渴的時光。今天往東走,明天往西走,走來走去,學到了很多東西。在社會大學文物歷史系預備班畢了業,年輕時學到的東西,都化為人生的營養。對文物、器物的喜好,為他的人生做好了鋪墊。
1949年,沈從文的一生被時代的風暴吹折為上下半生,上半生是文學家,下半生是文物專家。1949年之后的沈從文遠離文學,躲進中國歷史博物館。早年在社會大學學到的東西,為他后半生從事文物研究打下了基礎。
1924年,沈從文失去了湘西軍隊陳渠珍的資助。這年冬天,他遭遇人生中最嚴酷的寒冷。在靠近北京大學的慶華公寓,一間由儲煤間改造的小房間里,餓著肚子,捂著被子,用手止著鼻血寫作。這個儲煤間,狹小,夏天濕乎乎,有發霉的氣味;冬天冷颼颼,就像一個冰窖。這是沈從文文學版圖的一個重要的原點,他給“這個僅可容膝安身處,取了一個既符合實際又略帶窮秀才酸味的名稱,‘窄而霉小齋’”。[1]沈從文到青島后,居住的是樓房,房間雖然不大,但陽光充足,空氣清新,發霉的氣味沒有了,發達的跡象出現了,但他稱之為“新窄而霉齋”。
寒風乍起之時,沈從文蜷縮在他的這個小小的住所,1924年11月間,他寫了一篇日記體散文《公寓中》,可以感受他孤單、寒冷的時光:“北京的風,專門只欺侮窮人,潮濕透風的小房實在難過……這正是應上燈時間,既不能把燈點燃,將鴿籠般小房子弄亮,暮色蒼茫中又不能看書,最好只有擁上兩月以上未經洗濯的薄棉被睡下為是了。睡自然是不能睡熟,但那么把被一卷,腳的那頭又那么一捆,上面又將棉袍,以及不能再掛的爛帳子一搭——總似乎比跑到外面喝北風好一點?!盵2]1933年,沈從文在北京有了自己的一個家,當張兆和了解到沈從文北漂艱難的處境時,為之心酸落淚,心疼沈二哥遭了那么多的罪。當年的苦,沈從文滿不在乎。
1924年,沈從文給《晨報副刊》投了大量的稿子,如泥牛入海。有一天,《晨報副刊》大編輯孫伏園,把沈從文的投稿粘成長長的一大卷,當著林語堂、錢玄同、周作人等人的面,說道:“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稿子。”說完,笑著撕得粉碎,投入紙簍。1976年秋天,沈從文在給王千一的信中,談起這段往事:“這事有人明見到,熟人說來總為打抱不平,我卻滿不在乎,以為開開這種低級玩笑,毫無損我的向前理想。這些小小得失,哪足介意?”[3]沈從文窮困潦倒,靠寫作也無法維系下去,他向北京大學的教師郁達夫寫了一封求助信。11月的一天,北京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沈從文身陷冰窟,郁達夫冒著大雪來到沈的住處。他看到沈從文仍穿著單衣,情感充沛的郁達夫見狀,不由得鼻尖紅紅的,心中一陣酸楚,眼中似有熱淚要流出,他把自己的羊毛大圍巾給沈從文圍上,并熱情地握住沈冰涼的手。雪中送炭的郁達夫,請沈從文到西單牌樓“四如春”吃飯,其中一個菜是蔥炒羊肉片。這一餐,足以令沈從文抵御一生的嚴寒。郁達夫掏出五元錢支付飯錢,他把找回來的三元兩毛幾分錢一股腦地塞給了沈從文。沈從文手捧著找回的零錢,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涼涼的硬幣帶著友情的溫暖,亮亮的硬幣照著他的雙眼……郁達夫告辭,他俯在飯桌上哭了……
1924年的冬天,嚴酷的命運向沈從文露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他遇到了一個令他日后在文壇“發達”的男人。郁達夫回到家后,仍為沈從文的遭遇意難平。他寫了一篇文章《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11月16日《晨報副刊》發表此文。
這封公開信,郁達夫用一種毫無保留的同情態度勸告那位“一無依靠”的文學青年,既然不能當土匪,也不能拉洋車,至于報館的校對、圖書館的管理員、家庭教師、看護、門房、伙計之類又無人可以介紹,去制定時炸彈鬧革命也不行,家鄉又回不得,那么只好采取“兩個下策”。郁達夫行文至此,故作憤世嫉俗之語:要么到天橋的招兵處去應募,不然就去偷竊。“無論什么人的無論什么東西,只教你偷得著,盡管偷吧”。寫信人最后竟然要收信人到他那里去“先試一試看”,而且“心腸應該練得硬一點”,不能“沒有偷成就放聲大哭起來——”。[4]
郁達夫的這篇文章,沒有寫明這個窮困潦倒的文學青年是沈從文,引起文學圈的紛紛猜測。正是郁達夫的這篇文章,使沈從文后來得以結識林宰平。郁達夫不僅發表文章聲援沈從文,還把他介紹給《晨報副刊》新任主編劉勉己和副主編瞿世英,兩人許諾給沈從文發表作品的機會。
沈從文一下子從地下狀態進入北京文化界的視野之中。1924年12月22日,《晨報副刊》第306號首次刊發沈從文的散文《一封未曾付郵的信》,署名“休蕓蕓”。幾天前,他在《晨報·北京欄》發表了一篇文章,獲得了稿酬——五毛錢的書券,這是他嚴格意義上的處女作。此文已經沉入時光之海,無從考證。
最黑暗的時刻挨過去了,曙光展現,1925年,光明降臨。沈從文的朋友圈不斷擴大,發表的園地多了,寫作有了進一步的突破。3月,他結識了胡也頻和丁玲。5月,他與林宰平建立了聯系,并由此進入梁啟超的視野,還結識了熊鳳凰(熊希齡),得到香山慈幼院圖書管理員的工作。這年夏天,北京大學的丁西林介紹沈從文在創辦不久的《現代評論》兼職當發報員,收入不高,但由此結識了《現代評論》的主編陳源、文藝編輯楊振聲。9月,他到徐志摩家中做客,徐志摩為他介紹了聞一多、潘光旦、羅隆基、葉公超等人。沈從文進入了北京文人圈子,漸漸成為中國文壇的一顆新星。
1927年12月下旬,沈從文從北京南下,經海路赴上海。彼時上海四馬路出版業蓬勃發展,成為中國文學出版的中心。北京的《現代評論》、北新書局、新月社大部分成員,都南遷到上海。沈從文離開北京到上海發展還有一個大的歷史背景,北伐興起,北京被軍閥張作霖控制,文人的生存空間被壓縮。而上海出版業的興起,新聞、出版發達,為文人獨立生存帶來便利。沈從文因與在武漢加入大革命洪流的張采真通信,被北京的警方傳訊和審查,為安全計得離開北京。
沈從文在上海過著賣文為生的生活。他想擺脫書商的盤剝,與胡也頻、丁玲創辦紅黑出版社,辦《紅黑》《人間》雜志。由于經營不善,沈從文欠了一筆款,本來不佳的經濟狀況變得雪上加霜。于是,在徐志摩的推薦下,1929年9月,胡適聘請沈從文為中國公學講師,有了固定的月薪100元,再加上版稅、稿費收入,他可以在上海生活下去。
開學第一課——登上中國公學講壇
1929年,是沈從文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年份,可以說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他開始登上大學講壇,在這里他認識了中國公學的校花張兆和,并對她展開情書攻勢。很多讀者關注沈從文在中國公學的經歷,都會聚焦在沈從文追求張兆和這一件事上,其實,在這一段時間,沈從文的創作非常豐富。這一年他出版了《呆官日記》《一個天才的通訊》,這一年寫的短篇小說紛紛發表,隨后結集《龍朱》《神巫之愛》出版。后來,沈從文對金介甫說,1929年之前的作品不成熟(沒有研究價值,拼命寫作賺取稿費糊口),之后的作品逐漸成熟。
1929年夏天,沈從文被中國公學校長胡適破格聘為講師,到吳淞任教。在中國公學,沈從文遇到了他一生的愛人——張兆和。我們相信這是命運安排的巧合,注定讓沈的心靈先受到愛情的折磨和煎熬,然后才讓他品嘗幸福的甜酒。
1929年9月,過完暑假的學生們陸續回到了校園。這一天是沈從文第一次登臺授課的日子。在此之前沈從文做了認真而充分的準備,所備資料足供一節課使用。從法租界的住所去學校時,他還特意花了八塊錢包了一輛黃包車,而此次講課的報酬卻只有六塊錢!
沈從文在文壇上聲名鵲起,當天慕名來聽課的學生早已擠滿了教室??粗鴮W生們齊刷刷期待的眼神,他慌了,本來準備好的開場白,此時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他嗓子干澀,渾身冒汗,情急之中,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請等我五分鐘!五分鐘過去了,他仍然不知從何講起。
此時,整個教室鴉雀無聲!沈從文的緊張無形中傳播開去,一些學生也莫名地替沈從文緊張起來。在他們中間,有一位外文系的大二女生來旁聽,名叫張兆和,見沈從文如此狼狽,她竟不敢抬頭再看這位年輕的老師。漫長的十分鐘靜悄悄地過去了,沈從文終于抬起頭來說道:“你們來了這么多人,我緊張得要哭了?!焙髞砩驈奈幕貞浀谝淮握驹谥v臺的經歷時說:“感謝這些對我充滿好意和寬容的同學,居然不把我轟下臺去!”[5]
在第一堂課上,沈從文勉強講了20分鐘,再三強調敘事,“敘事是搞文學的基本功”。[6]
第一堂課沈從文的表現,讓張兆和覺得他不過是位只會寫寫白話文小說的年輕人而已,還不知道怎樣講課。萬事開頭難,進入狀態后,順利多了。沈從文的課在學生中頗受歡迎,張兆和旁聽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這年冬天,沈從文對張兆和產生了戀情,這是典型的單相思,無法排遣,他寫起了情書。他的情書如同流水一樣奔涌而去,為他的愛尋找歸宿。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這也許是唯一有效的打動女孩的方式。正如沈從文1926年3月10日在《晨報副刊》發表的《我喜歡你》一詩所寫:
別人對我無意中念到你的名字
我心就抖戰,身就沁汗
并不當到別人
只在那有星子的夜里
我才敢低低喊你的名字[7]
沈從文愛上張兆和絕非“偶然”。從現在的黑白照片中可以看出張兆和的確是經典美女:額頭飽滿,鼻梁高挺,秀發齊耳,下巴稍尖,輪廓分明,清麗脫俗。更重要的是其大家閨秀的氣質——高雅、沉靜、羞澀、內秀。張兆和出身蘇州名門,張家四姐妹個個都受過良好的教育,長得美麗。張兆和在學校內追求者甚多,心性高傲的她把追求者編成了“青蛙一號”“青蛙二號”“青蛙三號”。沈從文被張兆和的二姐張允和笑為“癩蛤蟆第十三號”。
張兆和在中國公學頗受矚目,她在運動場上的健康、陽光、俊美的形象,刊登在上海的畫報封面上。同在中國公學執教的趙景深,開設“小說原理”“現代世界文學”兩門課。張兆和上趙景深的這兩門課。有一次,趙景深上課時低著頭點名,點到張兆和的名字,特意抬起頭望望。“因為兆和以前常到北新來玩,與我的內侄和內侄女很熟,我的妻也早就認識了她,所以我也想認一認這朵黑牡丹?!盵8]
葉圣陶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那時的沈從文期待著這種幸福的降臨,知其不可而為之,惶惑而迷茫,一切都不可知。
盡管對沈從文連篇累牘的情書不勝其煩,年輕的張兆和卻找不到恰當的辦法拒絕沈老師的熱情。她以為沉默是最好的拒絕方式,因而對沈從文的求愛信照例不復??缮驈奈牟还苓@些,依舊勤快地寫他的情書。
沈與張是師生戀。周有光(張允和的丈夫)說:當時,經過五四洗禮,師生戀并沒有受到來自道德或體制方面的反對。盡管如此,沈老師濃烈、持久的愛,給張兆和無形中帶來心理壓力,最初,她是不認同這種愛的,在沉默中任其自然。張兆和在日記中寫道:“又接到一封署名S先生的來信,沒頭沒腦,真叫人難受!”[9]
寫給張兆和雪花般飛出的情書,換來的是巨大的緘默。他也曾找過張兆和的同學王華蓮通融、溝通,試圖通過王對張進行勸說,動情處,沈流下了眼淚。但沒有好的效果,反而使張兆和對沈從文有誤解。張兆和在1930年7月8日的日記中寫道:“他對蓮說,如果得到使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的,總會出一口氣的!’出什么氣呢?要鬧得我和他同歸于盡嗎?那簡直是小孩子的氣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10]
這孤獨而絕望的愛情,巨大的挫敗感一天天在心中蔓延,使沈從文無所適從。他想辭去中國公學的教職,以此逃避,甚至“打算死了”。1930年6月28日,沈從文在給王際真的信中傾吐心中的煩惱,“常想得一機會逃開此地方,出國無謀生本領,就到軍隊中去胡混數年”。[11]
后來學校里起了風言風語,說沈從文因追求不到張兆和要自殺。張兆和情急之下,拿著沈從文的全部情書去找校長理論。
1930年7月的一個下午,略顯靦腆的女學生張兆和出現在胡適校長的辦公室,她拿著一大摞沈從文寫給她的情書,讓胡適轉交給沈。剛見面時,張兆和把信拿給胡適看,說:老師老對我這樣子。胡校長答:
他非常頑固地愛你。張兆和馬上回他一句:我很頑固地不愛他。胡校長大夸沈從文是天才,是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并說:我和你爸爸有鄉誼,和他說一聲。待得知了張兆和的態度后,胡適才不作聲了,只是“為沈嘆了一氣,說是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應該幫助他,使他有發展的機會”。言外之意,怪張兆和不積極幫助沈從文這位天才。
追求無望,沈從文把自己的痛苦告訴了胡適,胡適寫信安慰他:“我的觀察是,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用錯情了……你千萬要掙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12]
胡適還對沈從文當面說過:“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說愛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13]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至理名言。
這種勸慰是起不到作用的。被愛情吸引的人,好比撲火的燈蛾,不知是盲目的沖動,還是追求愛情的奮不顧身的勇氣。
沈有時一天中給張寫好幾封信。1930年7月11日,張兆和收到沈從文當日寫的第一封信:“字有平時的九倍大!例外地稱呼我‘兆和小姐’!”[14]
沈從文追求張兆和,正如一篇小說,剛剛在中國公學開了頭。一波三折的故事將在接下來的日子打開。
沈從文在中國公學執教,開了新文學作家在大學講學的先河。梁實秋在《憶沈從文》一文中說:“這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因為一個沒有正常的適當的學歷資歷的青年而能被人賞識于牝牡驪黃之外,是很不容易的。”[15]
沈從文后來在北大任教授,在課堂上稱這是胡適“最大膽的嘗試”。
聘請沈從文到中國公學任教,胡適頗有遠見和魄力,開風氣之先。五年后,他的創舉已經結出豐碩的果實。1934年2月14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
偶檢北歸路上所記紙片,有中公學生丘良任談的中公學生近年常作文藝的人,有甘祠森(署名永柏,或雨紋),有何家槐、何德明、李輝英、何嘉、鐘靈(番草)、孫佳汛、劉宇等。此風氣皆是陸侃如、馮沅君、沈從文、白薇諸人所開。
北大國文系偏重考古,我在南方見侃如夫婦皆不看重。學生試作文藝,始覺此風氣之偏。從文在中公最受學生愛戴,久而不衰。
大學之中國文學系當兼顧到三方面:歷史的;欣賞與批評的;創作的。[16]
胡適經過嘗試之后,對大學的中文系進行了頂層設計,在胡適、楊振聲、朱自清等的努力下,新文學研究與創作在大學站穩了腳跟。
沈從文剛到中國公學第一次上臺講課時,他絕對沒有想到此后他的課在中國公學“最受學生愛戴,久而不衰”。
為了講好課,沈從文每次上課前都要精心準備,還編寫了很多講義?!渡驈奈娜返?6卷收錄了沈從文的文論,《中國小說史》《新文學研究——新詩發展》,這兩輯是他的講義和為上課準備的材料。
沈從文在中國公學講了一個學年的新文學研究,第一學期講中國新詩;第二個學期講現代小說。在中國公學,他還講授小說習作,展現出了作家的優勢,他采取最樸實也最有效的方法,一篇一篇地寫出來,當作示范。
1929年秋,沈從文在中國公學任教的同時還有兼職。由上海暨南大學政治學教師時昭瀛[17]介紹,沈從文還在上海國立暨南大學教中國小說史。此時,葉公超任暨大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梁實秋、羅隆基、潘光旦、梁遇春、衛聚賢等新月派成員均在暨大任教。這門課對沈從文來說,更有挑戰性。踏踏實實地編寫好講義是上好課的基礎。1930年,“暨南大學出版室以《國立暨南大學講義》名義印行了沈從文與孫俍工合著的《中國小說史》,其中緒論和第一講神話傳說,為沈從文所寫”。[18]
來自馬來西亞的溫梓川是暨南大學的留學生,他雖然沒有正式選修沈從文的中國小說史,但一直堅持旁聽?!八闹v義編寫得又非常精細,足與魯迅后來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媲美,聽了半年的課,講義居然積成了足足一大厚冊。”晚年的溫梓川仍然清晰地記得沈從文講課的風采和形象,他留下了回憶文章:
這位農村作家現在還在我的記憶中保留著的印象,便是他的樣子是那么樸實,不肥不瘦的中等身材老是穿一件陰丹布長袍,或深藍嗶嘰長衫,西裝褲,黑皮鞋,提著一個大布包袱,匆匆地顯得很忙碌,看起來倒有點像收賬的小商人,或是出堂的理發師,他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兩只大眼透露著深遠的智慧和怡然自得的光芒。當他和你說話時,白白的面孔上,不時泛出安詳的微笑。那時他大約二十八九歲的樣子。[19]
1929年10月18日,沈從文參加吳淞中國公學學生舉辦的晚會,學生鼓掌請沈從文演講。沒有發現資料證明哪些學生在場。但1929年秋到1930年夏,這一學年,沈從文和吳春晗(吳晗)同在中國公學,一個是中文系的講師,一個是社會歷史系的學生。沈從文在此期間,經常幫助學生和文學青年修改習作,推薦發表。他總是盡自己的力量幫助在文學和學術上有追求的學生,吳晗、羅爾綱、何其芳(在中國公學讀預科,后考入北大)都得到過沈從文的幫助。高植、劉宇經沈從文提攜,登上文壇。高植后來成為著名的翻譯家,翻譯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名著《戰爭與和平》。劉宇成為年輕的詩人。沈從文資助劉宇出版《劉宇詩選》(北新書局1932年1月),并為之作序。
1930年8月17日,沈從文致信胡適,說要去青島。但是,由于中原大戰,交通受阻,沈從文錯過了國立青島大學,去了武漢大學。1931年8月,經徐志摩推薦,沈從文到楊振聲任校長的國立青島大學任教,教小說史和散文寫作兩門課。
大學成立——大師云集青島
2021年10月15日,山東大學迎來120周年華誕。沈從文的名字留在了山東大學的校史中。
東臨黃海,南望泰山。1901年,山東大學秉章程辦學,開中國近代高等教育之先河。承齊魯文脈,為天下儲人才;融中西學術,為國家圖富強。
山東大學一誕生,就與大海結下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1901年,山東大學堂創辦之初,學制初為三年,后改為四年。所設課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有四書五經,有與西方大學接軌的數理化生(動物學、植物學)、英法德文、各國政治學等,也有星學發軔、器具體操這樣的課程。第二年次季(第二學期)開設的課程中有“航海法”。
百廿山大數經變遷,幾度分合,歷久彌堅,薪火相傳?;赝儇ド酱蟮臍v程,這所大學如何與青島結緣?
1928年5月,濟南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五三慘案”。受其影響,山東大學不得不隨之停辦。稍早的1924年,在青島山下原德國俾斯麥兵營創辦的私立青島大學,也因時局動蕩,經費斷絕,學校停辦。
1928年8月,時任山東省教育廳廳長的何思源,在山大停辦不久后,報請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批準,擬重新組建國立山東大學。教育部指令何思源、魏宗晉、陳雪南、趙畸(趙太侔)、王近信、彭百川、楊亮功、楊振聲、杜光塤、傅斯年、孫學悟11人組成國立山東大學籌備委員會,負責籌建工作。籌委會推舉何思源、趙太侔、王近信為常務委員,何思源為臨時主席。
1929年6月3日,蔡元培攜眷來青島,住在私立青島大學女生宿舍小樓[20]。蔡元培的青島之行,改變了正在籌備中的國立山東大學的校址。他對青島的優美環境、宜人氣候倍加贊賞。鑒于當時軍閥割據,戰亂頻仍,濟南是四省通衢、兵家必爭之地,而青島地處海濱,可少受戰亂影響,他力主將國立山東大學遷至青島籌辦。蔡元培遠見卓識:“青島之地勢及氣候,將來必為文化中心點,此大學關系甚大?!眹裾逃拷邮芰怂慕ㄗh,指令將國立山東大學籌備委員會改為國立青島大學籌備委員會,除接收省立山東大學校舍校產外,還接收私立青島大學校舍校產,在青島籌辦國立青島大學。
6月13日,國民政府教育部另行函聘何思源、王近信、趙太侔、彭百川、杜光塤、傅斯年、楊振聲、袁家普、蔡元培9人為國立青島大學籌委會委員,并推定何思源為籌委會主任。10月,國民政府教育部增聘陳調元、于恩波、陳名豫為籌備委員,使委員由9人增至12人。
6月20日,國立青島大學籌委會在濟南原省立山東大學校部召開第一次會議,何思源、趙太侔、王近信、彭百川、袁家普5位委員宣誓就職;“國立青島大學籌備委員會”鈐記即日啟用。此次會議,討論了辦學經費、系科設置、行政機構(包括秘書長人選)等問題。
次日,何思源、趙太侔、王近信奉令赴青島接收私立青島大學校舍校產,著手籌辦先修班等工作。
1929年7月8日,國立青島大學籌備委員會在青島匯泉大飯店召開了第二次籌備會。9位委員全部出席,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蔣夢麟專程到青島參加會議。一直關心國立青大籌備事宜的蔡元培,和蔣夢麟一起來青島開第二次籌備會。關于這次會議的情況,1929年7月13日出版的《時事新報》這樣報道:
國立青島大學,自何思源等奉令籌備以來,業經月余。日前蔡元培、蔣夢麟、傅斯年、何思源、王近信、陶百川(應為彭百川),相繼來青,于本月八日下午,在大飯店舉行籌備會議,議決青大先設文理工農法五科,并在濟南設置實驗工廠、青島設農場,常年經費為五十萬元。校長一席大概于何思源、傅斯年兩人中擇一任命,刻下尚未十分決定。唯記者今晨訪何思源時,何則表示濟南政務繁忙,不能兼任。聞俟經費撥妥,籌備就緒,即定于十月一日開學。[21]
這次籌備會連開兩天,會上確定了系科設置、院系人選、經費籌備、招生工作、開學日期,以及在濟南開設工廠和農業試驗所等重要事項。這次會議基本奠定了國立青島大學的基礎,是籌備過程中一次重要的會議。
國立青島大學的籌備和成立,蔡元培厥功甚偉,他助力解決了開辦一所大學需要的經費問題。1929年8月3日,蔡氏在致吳稚暉的函中,提出國立青島大學經費分攤方案:每年經費60萬元,由中央、山東省各出24萬,青島市政府、膠濟鐵路各出6萬。預算很完美,現實很遺憾。國立青島大學成立后,各方分攤的經費難以保障,經常出現縮減、停發的情況,影響了大學的發展。
因為種種困難(聘任教授不能迅速到崗、教育經費不能立即落實),原定于1929年10月1日開學的國立青島大學未能開辦。1930年4月,國立青島大學開學事宜提上日程。4月12日,《申報》報道:
國立青島大學,擬于今夏創辦暑假學校,現已有國立青大籌備委員會,聘定杜光塤、宋春舫、周鐘岐、沈履、楊振聲五人為暑期學校籌備委員,刻已正式成立委員會,立即進行。[22]
1930年4月14日,楊振聲作為清華大學、國立青大兩所大學的代表和二十位高等教育組委員之一,參加在南京舉辦的第二屆全國教育會議。這次大會,助推了國立青島大學成立。
國立青島大學緊鑼密鼓地籌備,大學校長人選至關重要,蔡元培獨具慧眼,推薦楊振聲擔任校長。
1930年4月19日,教育部致函行政院政務處,送《請任楊振聲為國立青島大學校長提案》。4月25日,南京國民政府第七十三次國務會議,決議任命楊振聲為國立青島大學校長。
4月28日,國民政府發出府令:任命楊振聲為國立青島大學校長。5月28日,楊振聲離開清華大學赴青島履新,到校視事,制定《國立青島大學組織規程》。
蔡元培和蔣夢麟為何推選楊振聲擔任校長?因為他的身份和資歷。楊振聲是“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兩度入獄;是新文化運動中涌現出來的小說家,因小說《玉君》蜚聲文壇;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學博士,令胡適刮目相看的教育家。他對歐美教育制度和辦學方法比較熟悉,對大學教育有著深刻精辟的見解。楊振聲是山東蓬萊人,是蔡元培任北大校長時的高足。這一切條件優化組合,成為楊振聲擔任國立青島大學校長的優勢。
1930年,楊振聲在任國立青島大學校長之前,在清華大學任教務長兼文學院院長。作為蔡元培的得意門生,他學習北京大學“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思想,同樣也吸收了羅家倫擔任清華大學校長時的辦學措施——廉潔化、學術化、平民化、紀律化。國立青島大學初設文、理兩學院,文學院下分設中國文學、外國文學、教育三個系(歷史系因未能聘到好教授暫緩);理學院下分設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四個系。
1930年暑假,國立青島大學開辦暑假學校?!罢偌∫话倭闫呖h教育局長、縣督學、縣小學教職員各一部分,青島市小學教職員全體到校訓練,黨國要人如蔡元培等均到校講演?!?
1930年的盛夏,青島,這座年輕的城市,是文教扎根的園地,是科學激蕩的海洋。國立青島大學即將開辦,8月12日至18日,中國科學社第十五屆年會在青島舉行。這兩件盛事背后都有蔡元培的策劃之功,這位偉大的教育家以科學的生長、文化的繁盛惠澤青島。
1930年8月,國立青島大學在青島、濟南、北平招收新生153人,先修班學生測試合格升入23人。9月20日,國立青島大學正式成立,在大禮堂舉行隆重的開學典禮,楊振聲宣誓就校長職,蔡元培監誓。
國立青島大學正式成立并舉辦開學典禮,成為當時國內的重大新聞,《申報》《大公報》當天均刊發消息,隨后幾天也有跟蹤報道。
1930年9月29日,《申報》報道:
二十日上午九時,國立青島大學在該校大禮堂正式開學典禮,同時該校楊校長宣誓就職。到有中央委員蔡元培、張道藩(現任青大教務長)、市黨部代表袁方治、委員胡市長代表胡家鳳、山東省政府黨部代表何思源、膠濟路管理局代表周鐘岐等,及各團體代表四十余人,該校第一年級學生一百七十余人,主席蔡元培。行禮如儀后,楊校長宣誓,監誓員蔡元培授印后,并訓詞。次有何思源、袁方治、周鐘岐、胡家鳳等相繼演說,后由該校長楊振聲致答辭,報告今后辦學方針。禮成后,擷影而散。[23]
開學典禮全體嘉賓集體合影時,還有一個小插曲。楊振聲對蔡元培執弟子之禮甚恭,他垂手而立,謙恭地請蔡先生坐在中間。蔡元培說:“你就職,你坐中間。”楊振聲等蔡元培先生落座后,才坐在中間位置。
關于楊振聲在開學典禮上的講話,9月26日的《大公報》做了報道:
行禮如儀后,校長楊振聲宣誓,監誓員蔡元培授印后,并致訓詞,略謂政府所以設大學于青島,實以青島有文化中心的資格,以我國的廣土眾民、文化集中,勢不能限于一點,現在長江一帶有中央大學、武漢大學,北方有北平大學,西南有中山大學,東北有東北大學,此外各省則有浙江大學、河南大學等。山東為古代文化最發達之所,在昔伯禽治魯,太公治齊,戰國時稷下為學者薈聚之地,所以教育部決定設一國立大學于山東境內,乃歸并前山東大學及私立青大而設諸青島。舊時大學多設于都市,使與社會相接近,如法之巴黎大學,德之柏林大學皆是。然英國大學之最著聲譽者,則在牛津劍橋,美國各大學多設于山清水幽之所,而交通便利,接近自然,與接近社會兩者均宜。青島水陸交通,均極便利,山海林泉,處處接近自然,而工商發達、物產豐富,又非鄉僻小村可比。國立青島大學成立之后,并可設暑期講演會,以集中全國學者于一地,至于大學課程,包括范圍極廣,青大因經濟關系,先設文理二科,為任何各種應用科學之基礎及研究的歸宿點也。[24]
“暑期講演會”和學術講演是楊振聲辦國立青島大學的一個特色。在國立青島大學任校長期間,他邀請著名學者來校講演和講學,章太炎、胡適、羅常培、馮友蘭、陳寅恪等人都曾在此講學或講演。
楊振聲執掌國立青島大學成功的基礎在于,他為國立青島大學延攬了大量的名師。
讓我們看看那時國立青島大學的師資力量:聞一多任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梁實秋任圖書館館長兼外文系主任,黃敬思任教育學院院長兼教育行政系主任,黃際遇任理學院院長兼數學系主任,湯騰漢任化學系主任,曾省(省之)任生物系主任,王恒守任物理系主任。他們都是國內一流的學者,其中很多教授有到歐美留學的背景。楊振聲聘請的講師有游國恩、楊筠如、王普、劉天予、沈從文;助教有蕭滌非、陳夢家。楊振聲為國立青島大學聘請的教職員,皆為一時之選。
楊振聲為國立青島大學選聘教職員非常嚴格。1920年畢業于北京大學的楊晦,在五四運動中是最先沖入并火燒趙家樓的幾個學生之一。他和楊振聲是同一批的北大畢業生,想到國立青島大學教書,便致函周作人請其向楊振聲舉薦,結果被楊振聲婉拒。后來,周作人又接到廢名同樣想法的來信,但他不敢貿然再推薦,便致函與楊振聲曾是北京大學同窗好友的俞平伯為廢名幫忙。熟知楊振聲秉性的俞平伯思前想后,最終未致函楊振聲,而是于兩天后,復函廢名,勸其打消了在青島任教的念頭。楊振聲想在國立青大開設歷史系,擬聘請顧頡剛擔任歷史系主任,顧頡剛沒有來青島。楊振聲又想聘請鄭天挺為歷史系教授,鄭也未來青。于是,開設歷史系的計劃擱淺。寧缺毋濫,這是楊振聲用人的原則。
“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边@是清華大學終身校長梅貽琦的名言。在楊振聲看來,一流的高等學府,不僅要聘請大師,也要建造大樓。楊振聲十分看重學校的基礎設施建設,他任校長時期,主持建造了高標準的科學館、圖書館,為國立青島大學營造科學民主的優良學風提供了陣地和依托。
在青島任職期間,楊振聲對青島的地理環境、自然資源、古跡文獻等作了認真的考察分析,提出了頗具遠見的辦學規劃,力倡開辦海洋生物學、海洋學、氣象學等專業,他提出將國立青大建成海邊生物學研究中心。他主張:“青島附近海邊生物之種類,繁盛不亞于廈門,而天氣涼熱適中,研究上較廈門為便。若能利用此便,創設海邊生物學,不但中國研究海邊生物者皆須于此求之,則外國學者欲知中國海邊生物學之情形,亦須于國立青大求之?!盵25]
楊振聲的高瞻遠矚和真知灼見,在他擔任校長的兩年間逐步體現出來。
楊振聲擔任國立青島大學校長后,對課程內容結構做了調整,他帶頭開設了“小說作法”課,并親登講臺講授,把新文學課提到了與“詩經研究”“楚辭研究”同等重要的地位。
楊振聲為何開設“小說作法”這樣一門課,根據已有的資料推測,他本來聘請沈從文教授此課,沈從文因中原大戰旅途阻隔,未能到校就任。楊振聲本就是新文學健將,就親自開講這門課。
未抵達的港口——1930年暑假
國立青島大學的籌辦,遠在上海的魯迅也關注著相關的動態以及楊振聲的動向。1929年7月21日,魯迅在給章川島(章廷謙筆名川島)的信中說:
青島大學已開。文科主任楊振聲。此君近來似已聯絡周啟明之流矣。此后各派分合,當頗改觀。語絲派當消滅也。陳源亦已往青島大學,還有趙景深、沈從文、易家鉞(君左)之流云。[26]
魯迅在信中所提,“青島大學已開”(會議擬定于1929年10月1日開學),“文科主任楊振聲”(實為大學籌委會委員),都不準確,估計是道聽途說的消息。
章川島是魯迅的學生,也是魯迅最親密的朋友之一,是《語絲》雜志的主要作者之一。魯迅周作人兄弟失和后,魯迅似乎遷怒于與周作人關系親近的錢玄同、顧頡剛,對楊振聲也頗有微詞。因之魯迅在信函中語帶諷刺,流露出一種不屑。
楊振聲的確聘請了他的一些朋友做國立青大的教授,但他都是為了大學的發展。魯迅信函中提到的這些人,只有沈從文于1931年夏天到國立青大中文系擔任講師。在楊振聲擔任校長期間,文學院教師中,聞一多、梁實秋、方令孺、沈從文、陳夢家等都是“新月派”成員,因而魯迅稱國立青大是“新月派布道”的“圣地”。
沈從文到國立青島大學執教,道路有點迂回、曲折。
1930年暑假,沈從文放棄了上海中國公學的教職,打算到新成立的國立青島大學任教。
是年8月17日,沈從文在致胡適的信中說:“中公的課程我想不擔任了,我過青大去。理由是中公方面我總覺得沒有東西可教,預備也不行,恐怕潑湯,至于青大,則初初開學,我糊涂也容易混得去,所以拿了他們的路費,預備在月底動身。”[27]
然而,沈從文赴青大執教未果,是因為中原大戰爆發。8月20日,沈從文在給王際真的信函中說:“中國之內戰又過濟南向北而進,天津北平之間火車不通,天津奉天之間火車也不通,天之戾降于人,固亦近于自然矣?!盵28]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之間的中原大戰,戰火燃燒到山東,交通不通,沈從文沒有到青大執教。在胡適和徐志摩的推薦下,沈從文到了武漢大學中文系教新文學研究和小說習作課程。此時,陳西瀅擔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
沈從文只在武漢大學執教了這一個學期。期間,陳西瀅鼓勵沈從文學英文,并承諾他學好英文后,推薦他到國外的大學深造。于是,沈從文跟隨同事孫大雨、時昭潭學英文,學了一個月,結果連26個英文字母都記不住。
1931年1月上旬,時值寒假,沈從文從武漢到了上海,與胡也頻、丁玲來往甚密。1月17日晚上,胡也頻被捕。沈從文和丁玲奔波上海、南京,求助于黨國要人蔡元培、邵力子進行營救。因此,沈從文錯過了武漢大學的開學時間,這個學期未到校。殊不知,2月7日,當沈從文、丁玲還在竭力營救胡也頻時,胡也頻已經被國民黨軍警秘密處決。
2月27日,沈從文致信在美國的王際真:“朋友胡也頻已死去,二十人中八十槍,到后則男女埋一坑內?,F在我同那個孤兒母子住在一處,不久或者送這個三月的孩子回到家鄉去……我成天不出門,坐在一間三角形的樓頂……小孩母子住隔房,聽聽哭喊聲音,便好像坐在地獄邊界上,因為那母親(丁玲),若果那一天同丈夫在一塊走,一定也就死去了?!盵29]
這個寒假是真的寒冷,讓沈從文體驗到生離死別的徹骨之寒。就在一個多月前的1月2日早晨,沈從文在寒冷的空氣中,手握著筆,給王際真寫回信。信中提及父親病逝以及在燕京大學結識的好友張采真在武漢被國民黨殺害的消息。信中談到張采真犧牲,其夫人和孩子現正在上海,“我若在此可以支持下去,就不回武昌,因為小孩子的父親死去,顯得孤零,我不能不在上海蹲下了”。[30]
張采真、胡也頻都因參加中國共產黨、從事秘密的地下工作被捕,堅貞不屈,英勇就義。沈從文雖然在給王際真的信中明確表示,“革命一定要一種強項氣概,這氣概是不會在我未來日子發生的”[31],但是他同情革命者的不幸,堅定地站在革命者這一邊,站在道義這一邊。3月21日,沈從文護送丁玲母子離開上海回湖南常德,任務完成后,他先回武漢,再回上海,5月28日又到了北平,住在燕京大學達園教師宿舍。
經歷了殘酷的、無常的生離死別,經過了近一年的漂泊,沈從文人生的下一站越來越清晰——青島。
1931年6月29日,沈從文在北平致信王際真:“六月的北京真是熱鬧,詩哲(詩哲,指徐志摩)在此,陳通伯(陳源,字通伯,筆名西瀅)夫婦在此,梁思成夫婦在此,大雨也要來了,陳雪屏不久又要在此接老婆了,還有許多許多事情,全是那么湊堆兒在一起……我不久或到青島去……”[32]沈從文給王際真寫信時,心中有莫名的哀傷,別人的熱鬧都是成雙成對,自己的孤獨就像孤燈下的影子,在風中凌亂、飄忽。
6月30日,沈從文參加了葉公超與袁永熹的婚禮??粗槎Y上的人們,觥籌交錯、歡聲笑語,這熱鬧與喜慶,自然也是別人的。沈從文的目光越過婚禮,越過藍天……上海中國公學女生張兆和的影子又浮現在他的心頭,他看到高遠、湛藍的天空,出現一個令他魂牽夢縈的笑臉……
又是徐志摩的推薦。國立青島大學的校長、老大哥楊振聲聘請沈從文擔任中文系講師。沈從文決定帶著九妹沈岳萌一起到青島。
1931年8月的一個夜晚,離開北平的前夕,沈從文與徐志摩在胡適家樓上促膝長談,這一夕談,深刻鐫入沈從文的年輪。徐志摩談了自己當時家庭生活中的一些苦惱,陸小曼不愿意來北平,徐志摩只好北平上海來回飛。徐志摩還談如何與原配夫人張幼儀離婚,談到與林徽因的感情,談對凌叔華的欣賞。面對徐志摩的坦率、熱誠,沈從文幾次想把對張兆和的傾慕與追求和盤托出,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面對健談的徐志摩,沈從文是一個傾聽者。徐志摩還許諾,假以時日,請沈從文把自己年輕時的事情寫成小說。面對如此的信任,沈從文含笑應允。
沈從文與徐志摩促膝長談的這一晚,格外漫長,長得幾乎可以囊括一位詩人的一生;這個推心置腹的夜晚,又格外短暫,短得就像夢幻泡影。沈從文想不到,他再次見到徐志摩,是在濟南開山腳下一個簡陋的小廟里,熱情活潑的詩人,已經變成一具因飛機失事破損的尸體。
沈從文懷揣著希望上路,就像一只長期漂泊在外的帆船,終于抵達屬于他的港口——青島。
注釋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2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252.
[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355.
[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4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468.
[4]劉洪濤,楊瑞仁.沈從文研究資料: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154—157.
[5]沈從文.沈從文全集:24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60.
[6]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4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60.
[7]沈從文.沈從文詩集[M].張新穎,編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75.
[8]趙景深.記沈從文[J].十日,1935(1):48.
[9]沈從文,張兆和.從文家書——從文兆和書信選[M].沈虎雛,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13.
[10]沈從文,張兆和.從文家書——從文兆和書信選[M].沈虎雛,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14.
[1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76.
[1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88.
[1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88.
[14]沈從文,張兆和.從文家書——從文兆和書信選[M].沈虎雛,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18.
[15]劉天華,維辛.梁實秋懷人叢錄[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7:144.
[16]胡適.胡適全集:第32卷[M].季羨林,主編.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304.
[17]時昭瀛,湖北枝江人,外交家。1914年考入清華,潘光旦的同學。留美在哈佛大學攻讀政治學和國際法學,1927年獲得碩士學位?;貒笤谥醒氪髮W、武漢大學等執教。1936年從政,在國民政府外交部任職。時昭瀛翻譯過沈從文的短篇小說,后將梁實秋的《雅舍談吃》翻譯成英文。1929年1月10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發表《蜜柑》廣告語,未署名,應出自徐志摩之手。介紹沈從文短篇小說集《蜜柑》:“沈從文先生的天才,看過《鴨子》的讀者們總該知道了罷。就大體上說,他的小說,更在他的詩同戲劇之上,這假使我們說《蜜柑》是這位作者的真代表,真能代表他的天才,那絕不是過分的話。《蜜柑》里面有六七篇已經由時昭瀛先生等譯成幾國文字在中西各洋文報張雜志上發表過了,外國文藝界已經有人起了特別的注意了。這不但是《蜜柑》的作者沈從文先生個人的榮幸,也是我們大家共有的榮幸?!边@段廣告語見韓石山編《徐志摩全集》第4卷第315頁,商務印書館2019年9月出版。
[18]張新穎.沈從文的前半生:1902—1948[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8:87.
[19]溫梓川.文人的另一面——民國風景之一種[M].欽鴻,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71—74.
[20]“小樓說”存疑,蔡元培書信、日記、年譜均不見記錄。
[21]季培剛.楊振聲年譜:上冊[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5:161.
[22]季培剛.楊振聲年譜:上冊[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5:185.
[23]季培剛.楊振聲年譜:上冊[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5:212—213.
[24]季培剛.楊振聲年譜:上冊[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5:213—214.
[25]李耀臻.中國海洋大學大事記[M].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4:11.
[26]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678.
[27]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99.
[28]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100.
[29]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132.
[30]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121.
[3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127.
[3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