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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砸缸”的隱喻

想了解一部經典的成書背景,一般有兩個步驟:一是考察這部書誕生的時代背景,二是研究這位作者的人生經歷。關于《資治通鑒》誕生的時代背景,上一章已經作了介紹。那么接下來就要關注它的作者了。在同一個時代背景下,會出現不同類型的文化大師,司馬光與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相比,特長和表達方式都不一樣。歐陽修、蘇東坡擅長用文學手段表達思想,王安石則專注于研究儒家經典,為何唯獨司馬光選擇用一部史學著作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換個角度說,《資治通鑒》為什么是由司馬光編成的?這就必須進入司馬光的個人世界,從他的人生經歷中尋找答案。

絕大多數人知道司馬光這位歷史人物,是通過“司馬光砸缸”的故事。其實,這個故事并不是獨立存在的,《宋史·司馬光傳》講了司馬光的兩個童年故事,第一個是“司馬光讀《左傳》”,第二個才是“司馬光砸缸”。司馬光7歲的時候,聽老師講解《左傳》。《左傳》是中國古代一部敘事豐富的編年體史書,它講述的是春秋時期的歷史,對春秋時期幾次重要的爭霸戰爭都有非常精彩的描寫。小司馬光聽了老師的課,就對《左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學習得非常認真,放學以后還經常給家里人講《左傳》里的故事。這說明司馬光從小復述能力就很強,更重要的是,從此司馬光開啟了學習歷史、研究歷史的征程。

關于司馬光的第一份權威傳記是蘇東坡撰寫的,標題叫《司馬溫公行狀》。“溫公”是皇帝封給司馬光的爵位,“行狀”就是對生平事跡的描述。司馬光去世后不久,蘇東坡就寫了這篇傳記,里面特別強調了司馬光從小喜歡讀《左傳》,并說小司馬光手不釋卷,“至不知饑渴寒暑”。這是《宋史·司馬光傳》里第一個關于司馬光的童年故事的來源,應該是非常靠譜的。由于司馬光從小就培養了史學興趣,所以他才發愿,也要寫一部編年體通史。《左傳》記載的是春秋時期的歷史,而《資治通鑒》則是從緊接著春秋的戰國時期的歷史開始講起。也就是說,《資治通鑒》是接著《左傳》往下寫的,可見《左傳》對司馬光影響有多大。但是,相比于“司馬光砸缸”,愛讀《左傳》這個影響著司馬光一生成就的故事,知道的人卻很少。

《資治通鑒》編修完成之后,司馬光給皇帝寫了一道《進〈資治通鑒〉表》。其中說道:“伏念臣性識愚魯,學術荒疏,凡百事為,皆出人下。”越是天才人物,越是謙虛。司馬光說自己非常愚蠢,做什么都不如別人,但“獨于前史,粗嘗盡心,自幼至老,嗜之不厭”,意思是說,對于以前的歷史,他還算是稍微花過一點心思,從幼年到老年唯一沒有改變的愛好,就是讀史書。請注意“自幼至老”這四個字,和蘇東坡講司馬光從7歲以后專注于讀《左傳》,專注于歷史,是可以相互印證的。

問題是,只要喜歡歷史、有意于歷史創作,就能寫出《資治通鑒》這樣的巨著嗎?宋朝擅長歷史學的學者有很多,為什么只有司馬光能做成這件事呢?在這里,我想先理出一條重要的線索:司馬光和宋朝皇室的特殊關系,是司馬光能完成《資治通鑒》創作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為什么這么說呢?你看,《資治通鑒》是一部篇幅巨大的通史,共294卷,300多萬字,內容縱跨1300多年歷史。光搜集資料,就得花費大量時間。修《資治通鑒》,并不是司馬光一個人能獨立完成的工作,而是他身邊有一個團隊,有很多助手幫他一起收集資料,打草稿,最后由司馬光刪定,這些人都要發工資。而且,當時很多珍貴的書籍收藏在宮廷圖書館里,不能隨便拿出來,得找人去抄寫,光是抄寫手就得雇不少,這些人也得發工資。再往下講一層,還有筆墨紙硯的供給。所以光憑司馬光一個人,無論是從精力還是財力的角度來說,都很難完成《資治通鑒》這個龐大的項目。司馬光之所以擁有這么多便利條件,能做成這件事,和皇帝的支持有莫大關系。

這要從宋朝的第四任皇帝宋仁宗說起。司馬光就是在宋仁宗時代考中進士,并步入仕途的,那時候他才20歲。到宋仁宗執政晚期,司馬光已經是中級官員中青壯派的代表人物了。司馬光能力出眾,性格耿直,受到很多前輩的賞識。他批評過歐陽修,但歐陽修曾說,晚輩里面司馬光是最有出息的。

宋仁宗做了40多年皇帝,有很多孩子,其中也有過3個兒子,但兒子最終都夭折了,這對古代帝王來說是非常要命的事。如果宋仁宗沒有生育能力,那也就算了,倒霉就倒霉在他有生育能力,卻沒有兒子,那皇位傳承怎么辦?有很多大臣都勸宋仁宗,在侄子里面認養一個。宋仁宗偏不認命,非要自己生,卻始終沒能如愿。

直到晚年,宋仁宗大病一場,許久才痊愈,算是死里逃生,慢慢康復了。這一次臨近死亡的經歷,讓宋仁宗的想法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立太子這件事還是應該早點確定下來,傳給侄子總比儲位空置,最后導致天下大亂,或被外人搶走皇位來得好吧。也正是這個時候,司馬光和其他一些官員共同催促宋仁宗趕緊選定太子。在這件事上,司馬光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多次給宋仁宗上奏章,還當面向皇帝分析利弊,說明立太子的必要性。司馬光的努力促使宋仁宗下了最后的決心,在侄子當中選了一個繼承人,宋仁宗選中的和司馬光推薦的是同一個人,就是后來的宋英宗,名字叫趙曙。

宋仁宗去世以后,宋英宗順利即位。他當然對司馬光心存感激,于是把司馬光叫來,問他想要什么獎賞或有什么要求。這時候,司馬光表現出高風亮節的一面,他沒有要求高官厚祿,而是說自己有一個志向,想把中國古代的歷史刪繁就簡,把和國家興衰、“百姓幸福指數”相關的內容提煉出來,編成一本書,讓皇帝在治國理政的時候,能以史為鑒,加以參考。

編史書這件事,其實司馬光早年已經動手在做了。他在宋仁宗晚期編過《歷年圖》,就是《資治通鑒》的提綱。而《資治通鑒》最前面的8卷,也是在宋仁宗晚期就打好了草稿。但是再往下編,他覺得以個人的精力和財力,以及私人藏書的局限性,無法支撐起這項艱巨的任務。趁此機會,他就對宋英宗說:“我沒有什么要求,就是希望能把這部書編成,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于是,宋英宗讓司馬光開設一個史局,在朝廷官員里面挑選擅長史學者加入,《資治通鑒》的編纂成為官方行為。我們今天能看到這部偉大的著作,跟宋英宗對司馬光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可惜的是,宋英宗在位3年多就去世了,繼承皇位的是他兒子宋神宗。喜歡歷史的讀者應該對宋神宗不陌生,他就是啟用王安石變法的那位皇帝。我們知道,司馬光恰恰是帶頭反對王安石變法的。宋神宗一意孤行起用王安石,讓王安石主持變法。所以反對王安石的新法,就相當于反對宋神宗。很多人因為反對新法被流放、被貶官。司馬光也因為反對意見不被接受,離開了首都開封。略經輾轉,司馬光來到了洛陽,在此居住了15年。從仕途上講,這15年是司馬光的不幸階段,但對于我們今天的人來說卻是大幸,因為《資治通鑒》基本就是在這15年里編成的。假如當時司馬光反對王安石成功了,他去做宰相了,哪有空來編這部大書?

所以說,《資治通鑒》的成書條件很苛刻,它對主編人的要求非常高。首先,得是一位大學者,歷史學功底很深厚,才有可能完成這項工作。其次,這位主編還得懂政治,因為《資治通鑒》直接為治國理政服務,它是有政治導向功能的,只懂歷史不懂政治的學者,編不出這樣的書。反面例證很多,比如在清朝,幾位在史學領域首屈一指的學者聯合編了一部《續資治通鑒》,出版后遭到很多批評,因為他們光有歷史學問,不懂政治,所以編出來的史書達不到司馬光的政治高度。第三,如果司馬光把精力全部用在政治上,那也不行。宋神宗即位之初,大家都在猜測,新皇帝會任命誰做宰相?最熱門的兩個人選就是王安石和司馬光。如果當時被選中的是司馬光,那他哪有時間來編《資治通鑒》?所有的時間都要消耗在處理既復雜又瑣碎的政務上了。就因為他在政治斗爭中暫告失敗,才留出了15年時間,一心一意地編纂《資治通鑒》。

但問題又來了,大學者、大政治家、有時間,集齊這些條件就能夠編出《資治通鑒》嗎?也不見得。再舉個例子,此人和司馬光一樣,同時符合上述三大條件,但他沒有可能去編《資治通鑒》。蘇東坡,這是一位大學者,對歷史也有非常獨到的看法,寫過很多有名的歷史評論,對現實政治也有非常深刻的認識,可以稱得上是政治家,甚至他對于很多現實問題的看法比王安石、司馬光都要深刻。用朱熹的話講,王安石跟司馬光都是少年富貴,重要的履歷都是在中央朝堂。而蘇東坡一輩子倒霉,總被皇帝貶,一會兒貶到這兒,一會兒貶到那兒,所以對民生疾苦特別了解。司馬光是北方人,對北方的情況了解得多,王安石是南方人,對南方的情況了解得多。蘇東坡被貶到各地,東西南北的情況他都了解,所以很多時候他的看法比這兩個人都深刻。但由于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缺乏穩定的工作環境,蘇東坡就沒有條件去完成一部類似于《資治通鑒》的皇皇巨著。

司馬光獨特之處就在于他身為反對王安石的精神領袖,在政治斗爭失敗以后,雖然離開了政治核心,但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的打擊,還享受著很高的待遇,能安安穩穩地編書。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宋英宗能夠順利即位,司馬光出了很大的力,所以宋英宗感激他。宋神宗同樣要感謝司馬光,畢竟他爸要是當不上皇帝,哪來他的皇位繼承權呢?所以,即便宋神宗在政治理念上與司馬光相左,更信任王安石,但在情感上,他卻是親近司馬光的。因此,司馬光的政見雖然沒有被采納,但他的生活環境沒有受到太大影響。無非就是離開開封,去洛陽領一個閑差,拿很高的工資,繼續編《資治通鑒》。

《資治通鑒》還是一部其他時代沒有辦法復制的偉大著作。一部書能不能被稱為經典,除了原創性之外,還有一條重要的衡量標準,那就是有沒有被學習、模仿。如果沒有人模仿,那說明吸引力不夠;倘若別人一模仿就超越了,那也不行,說明獨創性不夠。所以經典往往是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資治通鑒》當然符合這個條件。后來續寫、模仿《資治通鑒》的作品很多,但沒有一部像《資治通鑒》這么成功,這么出名的。原因就是成書條件過于苛刻,還是那3條:第一,大學者;第二,懂政治;第三,有閑暇時間。例如明朝的張居正也是一個懂政治的大學者,但是他給萬歷皇帝上課時,只能拿著《資治通鑒》做教材,沒時間自己編一部。懂政治的大學者什么時候有閑暇時間?往往是政治斗爭失敗以后。但一般政治斗爭失敗以后,就更沒條件編《資治通鑒》這樣的書了,蘇東坡就是這個情況。所以還有第4條,要確保在政治斗爭失敗以后不受打擊。這可太難了。古往今來,同時符合這么多條件的,只有司馬光一人,沒有第二個。所以《資治通鑒》也只有這么一部。正是因為司馬光的經歷是不可復制的,所以《資治通鑒》也是不可復制的。

司馬光在洛陽編《資治通鑒》期間,雖然暫時離開了政治舞臺中心,但并沒有停止關心政治,更沒有改變憂國憂民的初心。宋神宗、王安石的一舉一動,新法給國家、社會、百姓造成的問題,司馬光都看在眼里。司馬光對這些問題的反應,也都一一體現在《資治通鑒》里。司馬光的政見,他對時局的關心,都是通過對歷史典故的解釋、評價表達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王安石變法對《資治通鑒》影響很大。甚至可以說,“司馬光砸缸”這個故事就來源于王安石變法的影響。砸缸的故事其實是假的,并沒有真實發生過。這個故事是司馬光去世很多年后才被編出來的,到南宋以后才開始流行。但這個故事是一個重要的隱喻,雖然是假的,卻對幫助我們認識司馬光的人生有很大意義。為什么說這是個隱喻呢?其實故事里司馬光砸掉的那個水缸,就暗指王安石的新法,被拯救出來的小孩,是受新法之苦的黎民百姓。古人經常用“水深火熱”比喻糟糕的生存環境,處于這種狀態的老百姓就像溺水之人,若有圣賢能把老百姓從這種狀態下解救出來,就被稱為“拯溺”。“司馬光砸缸”本質上就是一個“拯溺”的隱喻故事。

宋神宗去世以后,司馬光被太皇太后召回開封擔任宰相,改弦更張,廢黜新法。北宋滅亡后,絕大部分士大夫都認為王安石的新法是導致北宋政權衰敗的罪魁禍首,相反地,他們崇拜自始至終反對王安石的司馬光。在這個背景下,“司馬光砸缸”的故事被編造出來,得以流傳。從這個隱喻故事中可以看到,王安石變法對司馬光一生來說是何等重要。如果脫離王安石變法的背景,我們就無法理解司馬光的思想,也無法全面理解《資治通鑒》。

關于司馬光不同于王安石的主要見解有哪些,是如何通過《資治通鑒》表現出來的,將在后面的篇章中展開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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