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7581次火車,開往遙遠青海
- 你在我的心里過期居留
- 韓十三
- 7967字
- 2024-07-26 10:37:09
一、所有的壞孩子,終會長大的,而我,僅僅只是比他早成熟了一些而已。
唐小鐘時刻都想逃離煙水城,因為他不喜歡自己的繼父周一波。
8歲那年寒假,他曾經(jīng)悄悄拆開周一波的煙卷,把一只細小的鞭炮塞進了里面。啪的一聲過后,周一波的面堂焦黑,嘴巴里冒起了青煙,左邊第三顆槽牙也松動了起來。那一次,一向護著兒子的唐媽媽也選擇了冷眼旁觀,事到如今我依然記得那一天僅僅穿著一身秋衣的唐小鐘被繼父扔到風雪里罰站的情形。
彼時,小學課本里有一篇描寫革命英雄劉胡蘭的課文,我覺得站在風雪中依然一臉倔強的他,甚至比劉胡蘭還要大義凜然。
其實塞進周一波煙卷里的鞭炮是我提供的,好在彼時小小年紀的唐小鐘已經(jīng)很看重義氣兩個字,死活沒有把我供出來。我確信,如果他說出了那次恐怖襲擊事件的幕后主使其實是我的話,我的父親會用比周一波嚴厲十倍的方法來懲戒我。那時的我始終搞不明白的是,為什么親生父親打起兒子來,要比繼父兇狠十倍、百倍。關于此,我也曾經(jīng)問過我爸,他的回答看起來很有哲理,其實胡攪蠻纏,他說我是他身上掉下來的肉,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而唐小鐘與周一波沒有血緣關系,周一波對他太嚴厲的話,鄰居們會背后說閑話。我承認,我是他的肉,但是大巴掌落下來,他的肉卻并不疼。
想來,唐小鐘也就是那個時候產生離家出走的念頭的。
臨近年關,小區(qū)里時而響起的鞭炮聲,和煙花在高空炸響的亮光里,穿著一件海藍色羽絨服的唐小鐘,背著自己的雙肩包,站在我的對面,一臉嚴肅地對我說:“段成煜,我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說到此,他信心滿滿地拍了拍背后的書包:“我拿了四只面包,兩瓶汽水,足夠我們兩個人吃的。”
正撅著屁股點煙花彈的我,一臉愁容地看著唐小鐘那張煙火明滅中時隱時現(xiàn)的臉,咽了一口吐沫之后,最終輕輕地搖了搖頭。于是唐小鐘便諒解般地微微一笑,轉身獨自一人踏上了征途。
然而,他并沒有走多遠,便被大喊大叫著從樓上沖下來的唐媽媽擰著耳朵拎了回去,她拽著唐小鐘往樓上走的時候動作過大,扯掉了唐小鐘的書包,一只陶瓷存錢罐從書包里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銀白色的硬幣滾了一地。
后來我才得知,其實很久以前唐小鐘就已經(jīng)開始為那次出逃做準備了,他省下了每天的早餐錢藏在了存錢罐里,他固執(zhí)地認為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比煙水更幸福。
從小學到初中,唐小鐘不止一次地出逃,不止一次地回歸,慢慢地我開始對此習以為常,直到初三那年夏天,當我再次以一種不以為然的表情對他說“這次最好走得遠一點”的時候,自尊心嚴重受損的他,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離家出走。
那一次,他逃過中考,一個人坐車去到了600公里以外的青島,在一家四川人開的拉面館里打了三個月的工后,才被警察送回了老家。
彼時,我已經(jīng)是實驗中學的一名高中生。
放學后,我回到家,將單車鎖在樓下的木棉樹上后,抬頭便再次看見了因為海邊紫外線強烈,皮膚變得黝黑的他了。
他的個子長高了許多,下巴上甚至冒出了細細的胡茬。
腳踏人字拖的他站在距離我三米遠的地方,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許久,才嘆了一口氣一場沮喪地對我說:“成煜,這一次要不是警察多管閑事,我是不會再回到這里的。我知道你也許會看不起我,但我向你保證,終有一天,我會干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讓你們刮目相看的。”
說著話,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香煙遞到了我的眼前:“這是最后一根煙了,薄荷味的,我媽把我的錢全都搜走了。”
說著話,他已經(jīng)點燃了香煙,猛抽了一口后,不由分說地噴向了我的臉。
我一向對煙草的味道很反感,一邊揮舞著右手打散煙霧,一邊連連后退。
看到我的樣子,唐小鐘大笑了起來,背靠在墻壁上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說:“段成煜,你知道這種味道叫什么么?”
顯然,他是在指那刺鼻的煙草味。
我對此并無興趣,我也不覺得一個從小到大都致力于“革命事業(yè)”的混混兒會有什么幽默感。于是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就與他擦肩而過,向著樓道里面走去。
“這種味道叫自由,像你這樣的好孩子永遠也不會懂的。”
唐小鐘的話從背后傳來,我的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走廊盡頭。彼時的我,并不認為唐小鐘口口聲聲所說的自由到底與叛逆有什么區(qū)別。于是,我只能安慰自己說,所有的壞孩子,終會長大的,而我,僅僅只是比他早成熟了一些而已。
二、如果說我對于夏晴來說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話,那唐小鐘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紅燒天鵝肉了。
2008年10月的唐小鐘成為了煙水實驗中學的自費生,據(jù)說,那25000塊錢的委培費還是周一波幫忙交上的。受此大恩的唐小鐘卻看不出絲毫感恩戴德的樣子,每當我在他面前提起周一波這個名字,他總是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笑容,然后輕輕地拍一拍我的肩,繼而用一聲微微地嘆息表明對此并不認同。
實驗中學的夏季校服是半袖的,而他卻固執(zhí)地穿著一件煙灰色的長袖襯衣,就算被教務主任不止一次地拉去談話,也從未委曲求全。彼時的他,會像學校里很多自以為這個世界讀不懂自己其實是自己讀不懂這個世界的少年一樣,躲在教學樓頂?shù)目照{風機后面抽煙,對從身邊經(jīng)過的稍有姿色的女聲吹口哨,并妄圖以此證明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
某節(jié)自習課上,教室在樓下的唐小鐘,悄悄地溜進我們教室,坐在我的身邊,神經(jīng)兮兮地對我說:“段成煜,你覺得私奔酷不酷?”
我被他的話驚得微微一愣,在我的印象中“私奔”這個詞似乎并不算是什么褒義詞。好在從小到大我習慣了唐小鐘那毫無周期性的心血來潮,便頭也不抬冷冷地回敬了一句:“得了吧唐小鐘,你最好先翻字典查查私奔這個詞的定義再說,私奔是指情侶為了愛情不顧一切奔赴天涯好不好?誰會跟你私奔啊?我看,你那頂多叫裸奔!”
聽了我的話,唐小鐘笑著在我腦袋上猛拍了一巴掌,我條件反射似的抬頭惡狠狠地盯著他。于是,他便伸出雙手扭轉了我的腦袋,看向了前方一個身穿黑色連衣裙的女孩。女孩的名字叫做夏晴,我曾不止一次把這個名字寫進日記本里。我們班的男生背后里稱她冷美人,因為通常時間她都從來不跟班上的其他人交流,只喜歡一個人坐在靠窗的桌位上,看著窗外的風景發(fā)呆。有一次,我曾經(jīng)看見她躲在操場旁邊笑花園的角落里偷偷哭泣,如果非要找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她,我覺得她就像是一朵開在暗夜里的悲傷水仙。我也曾試探著想要接近她,了解她,可是卻總不能鼓起勇氣。
“她怎么樣?”
見我有些失神,唐小鐘一臉壞笑地再次說道。
“嗯?”
“我是說夏晴如果愿意和我一起私奔,你會怎么想?”
“切!”我的鼻子里噴出一股冷氣,將他向著門口的方向推了推后,重新握起了鋼筆,如果說我對于夏晴來說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話,那唐小鐘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紅燒天鵝肉了。他跟夏晴明顯不是一路人,他們之間也許除了同為實驗中學的“委培一族”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共同點了吧。
據(jù)說夏晴4歲半就上學了,雖然如今年齡跟我們差不多,但已經(jīng)參加過三次中考。然而,本來學習成績一向很好的她,三次中考成績偏偏與高中錄取分數(shù)線相差千里,后來,夏爸爸終于對她失去了耐心,多掏了好多錢,將她送進了實驗中學。
唐小鐘悻悻地走掉之后,我忍不住再次抬起頭看向了夏晴的方向,她的頭發(fā)很長,很柔順,頭頂上總是棲息著一只粉藍色或者粉紅色的蝴蝶結,微風吹來,發(fā)絲在消瘦的肩頭飄舞的樣子美不勝收。在學校里大部分女生都戴假睫毛,貼美瞳,手拿山寨版iPhone4S,并且貼滿金光閃閃的塑料鉆的同時,她的美好是如此低調而華麗。
我看著看著嘴角忍不住上揚,露出了微微笑意。
我想,終有一天,我會輕輕地走進她的生活,聆聽屬于她的悲傷疑惑溫暖的故事。而那個名叫唐小鐘的混混兒,注定無法與這種高高在上的美好有交集。
三、據(jù)說那輛編號為7581的火車,開往遙遠的青海。
可是,我錯了。
當某一天地早晨像往常一樣去學校上學的我,習慣性地看向夏晴的座位,而座位上空空如也時,我才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好不容易熬到第二節(jié)大休息,跑到唐小鐘的班級去看,發(fā)現(xiàn)他的座位也空空如也之后,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換了新號碼的唐小鐘給我打電話,語氣里滿是驕傲,他說:“段成煜,現(xiàn)在夏晴就坐在我的身邊,這下你該不會覺得我說大話了吧。”
說著話,他似乎還將手機舉到了車窗外面,于是我便聽見了塔卡塔卡的火車聲。
我對著話筒氣急敗壞地大喊:“唐小鐘你們要去哪里,火車是開往哪里的?”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因為一個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女孩這樣慌張失措。
聽筒里再次傳來了唐小鐘的笑聲,他說:“火車開往春天!”
我對著電話破口大罵,我恨不得變成一股電流順著電話沖到他的用那雙還未來得及牽起夏晴雙手的拳頭猛擊他的臉。然而,在說完最后一句“號碼不要告訴我媽”之后,唐小鐘就掛掉了電話。
我手握著電話,無力地蹲在了地上,沒命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我心說,早知道夏晴那么好泡,我早就下手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對著夏晴的空座位發(fā)呆。我想,早在我在花園里看到她哭泣的時候,就該上前去安慰她的。我不該只是買了一只藍莓味的冰激凌,趁她還未返回教室之前,放在她的課桌上。據(jù)說,冰激凌可以讓人變得愉快,可事情的最后結果卻是這么憂傷。
當天晚上,唐小鐘的媽媽來我家找了我,她知道我是唐小鐘唯一的朋友,由于唐小鐘從小太“出類拔萃”,很多家長特反對自己的孩子跟他交往。
我裝得很無辜,很驚疑,反問唐媽媽:“小鐘又不見了?”
我甚至還主動請纓幫她去找,其實我的心里很糾結,我知道,一旦我把唐小鐘的新號碼告訴了她,憑借高超的電子技術,警察很快就能查到唐小鐘的落腳點,然后聯(lián)合當?shù)鼐綄⑺拖那缫黄鹎卜祷丶摇?墒牵易罱K沒有,我不想讓夏晴覺得我是一個不值得信任的人,我固執(zhí)地認為,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重新回到煙水,畢竟這里有他們的家人,朋友,有看起來似乎并不怎么美好的童年。
我說出唐小鐘的新手機號,是在第二天上午。
我告訴的那個人正是夏晴的媽媽,她坐在夏晴的座位上哭得淚流滿面,一遍遍地自責說都是自己和丈夫不好,忽略了女兒的感受,如果女兒能夠回來,他們一定會好好的愛護她。
為了為與夏晴的將來埋下伏筆,我甚至還無比腹黑地給她遞過去一包紙巾,我知道,有時候第一印象很重要。但是夏媽媽卻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一邊哭著,一邊緩緩地翻動著女兒的筆記本,妄圖從中找到女兒失蹤的線索。
一開始,夏媽媽還顧及著自己的顏面,只是嚶嚶地小聲啜泣,當翻到日記本的某一頁時,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下意識地上前一步,看見被淚水打濕的是一行藍色小字,日記抬頭上的日期是2011年的6月15日。
夏晴在日記里說,今天又是中考了,語文試卷我故意答錯了5道選擇題,作文沒有寫。我知道,這樣的成績是不會考上高中的。我想上高中,想考大學,但是我卻不想看到爸媽離婚。我曾經(jīng)偷聽他們吵架時說,為了不影響我學業(yè),等我考上高中后再離婚……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夏媽媽將日記一頁頁向后翻去,我看見夏晴在最近的幾篇日記里提到了出逃兩個字。
她說,她本以為考不上高中爸爸和媽媽就永遠不會離婚的,可是爸爸最終還是想到了“委培”這條路。
她說:“事到如今,也許只有離家出走才能讓她們暫時打消離婚的念頭吧。”
看著看著,我的眼眶已經(jīng)泛紅,那些平常總以“不合群”為借口欺負夏晴的女聲,有幾個甚至低聲哭了起來。
許久,我終于鼓足勇氣,掏出手機,翻到通話記錄中唐小鐘的那串號碼,舉到了夏媽媽的面前,輕聲對她說:“阿姨,我不知道這個方法會不會有用,我只知道夏晴現(xiàn)在跟唐小鐘在一起。”
撥通唐小鐘的電話是在派出所里,二十幾平的房間里,除了唐小鐘和夏晴的家長,以及幾位校領導之外,甚至還請來了兩名帶著儀器的刑偵專家。
我在電話中騙唐小鐘說,我是偷偷給他打這個電話的,他爸媽都已經(jīng)急瘋了?
唐小鐘冷笑一聲,反問我說:“周一波也很著急么?別道貌岸然了,恐怕,他早就想把我趕出家門了吧,我才不愿意做他口中的寄生蟲!”
免提是開著的,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周一波,只見他臉色很難看,對著周媽媽尷尬地笑了一下。
電話里唐小鐘的話還在繼續(xù):“大人們感情走到盡頭,為了尋找自己所謂的幸福一拍兩散,可是他們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感受。我們才不要當他們的累贅。”說到此,他忍不住罵了句臟話,自言自語般地繼續(xù):“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呀段成煜,你只要知道我和夏晴以后會生活得很幸福就可以了,我們都是別人眼中的累贅,都是沒人要的孩子,所以,以后我們會很在乎很關心彼此。因為,除了我們自己之外,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其他人在乎我們。”
“小鐘,媽媽在乎你!媽媽在乎你呀!”
聽到此,唐媽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居然大哭出聲,一把抓過手機,連聲祈求唐小鐘的原諒。
周身安靜得可怕,電話那頭除了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以外也沒有了其他動靜,火車已經(jīng)行進了整整兩天,看樣子他們是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電話這頭的唐媽媽翹首期待,但是對方最終還是沉默著掛掉了電話,好在通話時間足夠刑偵專家查到唐小鐘的位置,據(jù)說那輛編號為7581的火車,開往遙遠的青海。
四、他的手機和夏晴的手機,以及能證明兩個人身份的所有證件,全都裝進同一個透明塑料袋里,咕咚咕咚冒著泡兒沉入了天藍色的青海湖。
再次見到唐小鐘已經(jīng)是五天以后的事情了,鑒于唐小鐘和夏晴見到父母后可能會激動,負責辦案的警察坐飛機趕往青海時特意帶上了我。
在當?shù)鼐降膮f(xié)助下,我們整整用了五天的時間,才找到了早已將手機丟入青海湖的唐小鐘。
他的手機和夏晴的手機,以及能證明兩個人身份的所有證件,全都裝進同一個透明塑料袋里,咕咚咕咚冒著泡兒沉入了天藍色的青海湖。
而我們找到唐小鐘時,他正在一片濕地上,抽著薄荷味的香煙,哼著歌兒做烤魚。
躲在車里的我先是看見了他面前的裊裊青煙,然后便把目光投向了他前方不遠處,正坐在一座小小的木棧橋上用雙腳撩水的夏晴。天已入秋,高原上的湖水溫度很低,還隔著很長一段距離,我似乎就已經(jīng)看見了夏晴那凍紅的肌膚。
我看見唐小鐘揮舞著手中顏色焦黑的烤魚像個孩子似的向夏晴奔去,我看見他甚至還特顯親昵地幫夏晴理了理額前的亂發(fā),黑色的炭灰染花了她的臉。
在警察的示意下,我推開車門,緩緩地走向前去。
在站在距離他們幾十米遠的地方,盡量以一種平靜的語氣叫唐小鐘的名字。
唐小鐘微微一愣,烤魚啪嗒一聲掉在了木質笑棧橋上,猛地轉過臉來,瞇起眼睛笑笑地看向了我。可是他的笑容只短暫地維持了半秒鐘,便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似的僵止在了臉上。接著沒等我反應過來,便拉著夏晴的手跳上了停靠在棧橋邊的一艘小舟,人還沒坐穩(wěn)就開始沒命地向著湖中心劃去。
事后我才得知,那條小木船是他們從當?shù)匾晃粷O民的手中花30元租來的,而那條巴掌大的烤魚兒,是他整整一早上的戰(zhàn)果。
見此情形,車內的其他人也跳下車來,遠遠地跟在我的身后向著棧橋奔去。
唐小鐘一邊劃船,一邊對著對岸的我大喊:“段成煜,老子看錯你了,虧得老子還把你當兄弟!”
說話間,船已經(jīng)劃出去幾十米遠,我站在岸邊手足無措,就仿佛他們會沿著相對于地球來說幅員并不算遼闊的青海湖劃到世界的另一端一樣。
在他們背后很遠很遠的地方,是連綿不斷的青色群山,藍天白云倒影在幾乎透明的湖水里,在岸邊三兩朵頑固地不愿敗去的野花的陪襯下,宛若仙境,一如再也沒有煩惱的人間。
站在岸邊的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隨后趕來的警務人員卻并不焦急,有個年齡大一些的警察,甚至席地而坐到棧橋上不慌不忙地為自己點了一支煙,一邊抽煙,一邊悠然自得地欣賞著湖區(qū)的美景。
“放心吧小伙子,他們劃不了很遠,累了之后就會回來的。”
仔細想想他的話并不是沒有道理,青海湖在地圖上雖然不算大,但至少也是中國第一大咸水湖,單憑一只小船和一己之力,是根本無法劃到對岸的,慌不擇路的唐小鐘最終肯定會重新劃回我們身邊,以逸待勞有些時候并不失為一種好方法。
可是中年警察預感到了唐小鐘揮淚,卻沒有預言到隨后的變數(shù)。
直到天氣沉暗,大風四起,湖面上掀起一米多高的波浪時,我才知道,原來驚濤拍岸的場景并不僅僅會出現(xiàn)在海面上,還會出現(xiàn)在上一秒似乎還風平浪靜的湖面上。
我已經(jīng)忘記那天唐小鐘的木船是怎么被巨浪掀翻在百米以外的湖面上的了,我只記得夏晴落入水中后,船上的唐小鐘幾乎是和我身邊的一位年輕警察同時躍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我跳下水試探著向前奔跑了兩步,在嗆了幾口咸水之后,最終只能乖乖地返回到了岸邊,抱著肩膀哆嗦成了一團。我不會游泳,我向前奔跑,只是在看到夏晴遇險之后失了分寸。
我看見唐小鐘一次次地把夏晴脫出水面,又一次次地跟她一起沉向湖底,最終,在隨后游到的那名警察的共同努力下,重新將夏晴拖上了小船。
忽而浪來,搭載著夏晴和警察的小船又向遠處飄了好遠。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對著波濤中時隱時現(xiàn)的唐小鐘大聲呼叫,我說:“上船,上船啊唐小鐘,上船啊王八蛋!”
然而,那一天的唐小鐘始終沒能爬上看起來幾乎近在咫尺的木船,最后的最后,為了搭救夏晴明顯耗盡了氣力的他,對著我的方向凄慘一笑,便緩緩地沉入了湖底。他的臉色鐵青,嘴唇慘白,笑得卻是那樣溫暖,仿佛眼睛里盛滿了永不落敗的春天。
我看見那名警察再次躍入水中,我聽到夏晴的嗓音早已哭到嘶啞。
我的身體像是突然間喪失了所有感覺,感覺不到寒冷,感覺不到悲傷,只有滿心滿肺的絕望,最終化成大滴大滴滾燙的淚水無聲滑落。
五、我難過的并不是唐小鐘已經(jīng)離開,而是,這個世界將那么多的悲苦強加給他,而他依然對世界回報以愛!
唐小鐘的尸體被打撈出湖面,又是兩天以后的事情了。
彼時,周一波也已經(jīng)陪同幾度昏厥過去的唐媽媽趕到了湖區(qū)。
唐小鐘濕透的白色襯衣緊貼著單薄的胸膛,我看見了裝在上衣口袋里的薄荷煙,看到了他微微卷起的袖口下面,隔著衣服氤氳出的一個個觸目驚心的煙疤。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他從來都只穿長袖襯衣,終于明白對于煙水城的那個家,他為什么這么迫切地一次次想要逃離。我終于相信,他曾幾次三番對我說過的“周一波心理變態(tài)”并不是刻意想要詆毀某個人。
我緩緩地卷起唐小鐘的衣袖,大聲地質問周一波和唐媽媽,我說:“唐阿姨,這一切你早就知道對不對?”
一直只知道大哭的唐阿姨明顯是在默認這件事情,她哽咽著小聲責怪周一波,她說:“你說過再也不會那樣對他的!”
可是唐小鐘左小臂上的那個煙疤明明是幾個月內的新傷,我突然想起了上一次唐小鐘離家出走被警察送回后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他說:“段成煜,如果有人在你身上燙一個注定一輩子都抹不去的傷疤,然后作為補償給你幾萬塊錢的話,你愿不愿意?”
我記得當時我還罵他神經(jīng),現(xiàn)在想來,那一定是周一波支付其委培費用的交換條件了。
眼前的周一波已經(jīng)開始裝模作樣地幫唐小鐘整理衣服,當我看見他毫無表情地拉下唐小鐘的衣袖,妄圖重新遮擋住那些觸目驚心的煙疤時,終于忍無可忍,揮起拳頭,重重地打在了他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上。
那一次,是夏晴抱著唐小鐘的骨灰回家的,列車包廂中,坐在車窗旁的她始終沒說一句話,也沒有流哪怕一滴眼淚,好看的嘴角甚至還泛起了跟唐小鐘如出一轍的笑容。
整整兩天零一夜的時間里,我都一直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看她眼睛一眨不眨。時而,她會猛然間笑出了聲音,時而又會眉頭緊鎖微微嘆息。我穿過大半個列車,跑到14號車廂幫她買最喜歡喝的奶茶,我在學校的時候曾經(jīng)偷偷留意過她的很多習慣。
我擰開瓶蓋,將奶茶放到她的面前,我希望,從此以后,她的生活能夠甜蜜那么一點點。
我想起了從小到大壞孩子唐小鐘做過的種種,想起他騎著單車在馬路上飛馳,想起他就算天氣再熱,也從來不去小區(qū)里面的游泳館,想起他總是笑著面對一切,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下,一切都很好。
包廂門外,時而有行人來往,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茫然,這個忙碌的世界,并不會因為多了一個人的存在而絢爛異常,更不會因為少了一個人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我一路上都告誡自己要像唐小鐘一樣堅強,說服自己不要哭,但是下車的那一瞬間,眼淚還是忍不住決堤。
因為,跟在我身后下車的夏晴輕輕地拉了一下我的手,然后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對我說:“段成煜,我們能不能做朋友,唐小鐘說過的,多一些朋友,可以讓我慢慢變得快樂起來。”
我猛抽了一下鼻子,在淚光中重重地點頭。
我難過的并不是唐小鐘已經(jīng)離開,而是,這個世界將那么多的悲苦強加給他,而他依然對世界回報以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