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公冶靈和郁東白順利抵達旅程的終點。一路上，兩個人走走停停，輪換著開車，他們像是在追趕著太陽，自西向東橫跨整個大陸，從高原山地到草地最后進入平原，這樣的旅程對于他們來說彌足珍貴，少年時期曾憧憬過的一幕竟然實現了。

“難以想象我們開車走完了8000里路。”郁東白說。當那久別的咸腥的海水的氣味越來越清晰的時候，大海就在眼前了。七年了，自從上一次分道揚鑣后，他們誰都沒再回來過。

從云登高速口出來后，郁東白直接掉頭進入通往大海的環海專線，他還不想進城，而是想先去看一看多年未見的故鄉的大海。公冶靈和他心照不宣，出高速口的時候，就想提議先去海邊走走，話沒說出口，郁東白就打了方向盤，徑直進入環海專線。

七月的海邊人聲鼎沸，擁擠而繁忙。只想看海的兩人，憑記憶找到幾處七年前還沒開發的海灘，最終都失望了，前來度假消暑的人群絡繹不絕，占滿了整個海岸。

他們像兩個異鄉人，沿海岸線走了一趟，最后決定去著名的月亮灣景點。兩人肩并肩在喧鬧的人海中閉目，幻想著寧靜的大海有輕柔的海風拂面而過。

“變化真大啊，開發得都認不出來了。”郁東白覺得他們的做法有點傻，海里岸上密密麻麻的人和海濱游樂場震天的音響，想要從中偷取片刻的安寧，怎么可能。雖然與想象中的有些差別，但兩人還是很高興的，畢竟他們已經站在了故鄉的土地上。

兩個人手牽著手光腳在沙灘上散了步，才往市里面走。云登的變化確實不小，過了海岸防護林，新建的高檔小區一個連著一個。

“我記得這里以前是農田吧！”郁東白在建筑物中間的街道穿梭，也不知道自己走的這條路能否順利通向市里面。

“好像是一片麥田。”公冶靈望著車外的街道，回想起那片四季長青的麥田。

冬天里，當別的土地休整荒廢著的時候，這片麥地的小麥已經長得很高了，埋在薄薄的冬雪里隱約透出綠意生機；春天來臨，別的作物剛剛冒芽，小麥就開始結穗了，然后在風吹麥浪一天又一天后，黃燦燦的小麥成熟了。待到小麥收割沒幾天后，玉米悄悄的萌出了土壤；熬過溽熱的夏季，秋高氣爽時分，就可以掰玉米了，最后，再一次撒下麥種。這樣周而復始，一年又一年，竟然就成了一片居民小區。

“這小區空蕩蕩的，好像也沒住什么人。”她嘟嚷著。

“看樣子像是新規劃的高檔社區。”郁東白覺得自己迷路了，打開導航找到云登職業技術學院，“小姑怎么不搬去新房子住？”他問。

“她念舊唄，新房子那邊樓太高了也不方便。”她說。

“職校那房子有40多年了吧！”

“差不多，”她回想著，“小姑分到那套房子的時候，建好大概五六年光景。”

“真是老房子了，我們今晚就住那嗎？”他說。

“其實，我更想住酒店的。這么多年沒回來，我怕她不方便，她年紀大了，也習慣了一個人，家里突然添兩個人，會不會睡不著啊。可我又怕她不高興，她肯定會讓我們住在家里的。”公冶靈糾結著。

她的小姑公冶玫向來細致體貼，不愿讓別人有半點不自在。在公冶靈看來，小姑更像她的親媽，整個童年時期朝夕相處培養起來的感情，讓她更愿意跟小姑親近。所以，當公冶玫出門迎接他們的時候，她毫不吝嗇滿懷愛意的擁抱了她，公冶玫還是那么和藹，笑著拍她的脊背。

“總算是回來了。”她望著眼前的侄女，滿是疼愛。

“小姑，終于能抱到你了。”她又抱了抱公冶玫，依依不舍放開后，才去看桌上的美食。

果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回到海邊的家鄉那就是清一色的海鮮宴，清蒸皮皮蝦、海蠣子、梭子蟹，麻辣蟶子、黃蛤、海虹，鮑魚海參煲，還有鲅魚水餃，滿滿的一大桌全部是她喜歡的。

“好懷念啊！”公冶靈滿眼放光，比起西北的牛羊肉，眼前的這些更對她的胃口。

“現在還封著海，都是養殖的，”公冶玫說著，招呼他們坐下，“念叨了那么久，放開吃吧。”

“真是豐盛啊，”郁東白坐下來，“小姑的廚藝我還是第一次呢，托了靈兒的福。”

“小姑的手藝，一般人是嘗不到的，”公冶靈挑了一只芙蓉蒸海膽放到他盤子里，“嘗嘗，這是小姑的最拿手的。”

郁東白拿起小勺舀了一小口喂到嘴里，“嗯，好吃，特別鮮，”他夸贊道。

“哈哈，好吃就多吃一個，”公冶玫笑瞇瞇地看著兩個孩子，她好久沒那么高興了。“我也是好很久沒做這些了，一個人吃飯，嫌麻煩。”

“你這樣精致的人也會嫌麻煩啊？”公冶靈說。

“老了呀，好像沒年輕的時候有耐心了。”

“哪里老啊，保養的這么好，”郁東白忙接過話，“我剛剛還想說來著，公冶靈真是沒遺傳到公冶家的好基因，小姑的皮膚又白又細膩，很抗老。”

“是啊，誰讓我媽是李書秀。”公冶靈說。

“你媽怎么樣了？”公冶玫惦記著嫂子。

“時好時壞，藥物維持著，前段時間電話視頻你也看見了，有一句沒一句的，還經常認錯人。”

“能維持著最好，她這樣的病需要家人細心照料，這重擔最后還是你的。”

“還是你心疼我啊，哎呦，李書秀要是能這么想就好了。”公冶靈一臉無奈。放下筷子又去抱公冶玫，像個缺乏愛的小孩子。

吃過晚飯后，公冶玫對侄女說，“我把你們的老房子收拾出來了。”

“什么？小姑，不用收拾的，那么大房子多累啊，我又不回去住。”她根本就沒打算回老房子。七年前，公冶菲出事的時候，她一度不能回到那個家，她害怕睹物思人，那悲傷的情緒一旦來了就怎么都抑制不住。

“我就提一嘴，想著萬一你想回去看看呢，你要不愿意就別回去。房子我是每半年就要收拾一次，也不是特意為了你們。”公冶玫也不想觸碰她的心結。

“那我回去看看吧，反正也沒什么事。”她站起來要走，把公冶玫嚇了一跳。

“現在嗎？要睡覺了，明天再去吧！”她說。

“我現在就想回去看看，”她說著去壁龕處找了鑰匙，又叫郁東白，“走，陪我一起。”

“這么晚了。”郁東白遲疑著。

“走吧，”她拖著他，“吃了那么多，順便消消食，小姑你先睡，別等我們，帶鑰匙了。”公冶玫還想說什么，兩個人已經關了門。

月朗星稀的夜晚，空氣清新，蟬鳴陣陣，順著職校老家屬院的狹窄小路，一直走到南面沿街的一排五層樓的商住兩用房，就是公冶家的老房子。她家占著兩層，一樓曾是李書秀的天下，她在這里開了二十多年超市，迎來送往的學生絡繹不絕；望了一眼空蕩蕩的一樓，他們從后門的樓梯上到二樓，這是他們一家人的起居室，三室一廳，面積并不大，格局也很奇怪。

公冶靈開了燈，昏黃的光線下，原木色家居內景映入眼簾。

“一點沒變，還是上次我來的時候的樣子。”郁東白走到客廳的中央看著屋內的陳設說。

“你記得這么清楚？”

“是啊，來老丈人家不得瞧仔細了？”他走到客廳壁掛空調下的酒柜處打量一番，里面空空如也。

“小姑真是有心，收拾的這么干凈。”公冶靈一直站在進門處，看著屋內的陳設，真的好像沒有任何變動，還是他們離開時候的樣子，細心的小姑把窗簾、沙發墊都洗的干干凈凈，家里面一點陳舊的氣味都沒有。

“你進來啊，干嘛站在那里？”郁東白招呼她，仿佛他是這家的主人一般，“帶我去看看你的臥室，我們那時候都要結婚了，你都沒帶我進過你的臥室。”

公冶靈呼哧一下笑了，大步流星拉起他走到自己的臥室門前，一把把門推開說：“好好看看吧，今晚睡這兒都沒問題。”說完，她靠在門框上看著郁東白。

“真的嗎，睡在你這張1米多點的小床上?”他指著她的單人紅漆木板床。

“嫌小，你可以睡沙發。”

“不不，不嫌小，我和你，我們睡在這里正好。”他慌忙進去坐在床上，還拍著床鋪示意她一起。

公冶靈笑了笑不理他，走向最里面的一個房間，她的手搭在房門的把手上，內心忐忑不安地遲疑著。然而，沒等她轉動把手，門就開了，她順勢推開門，望向里面的昏暗，樹影搖晃，窗外有月光投進來。“啪——”郁東白把燈打開了，公冶菲的房間現出了全貌。

這個房間原本是姐妹兩共同擁有的，只是小時候經常生病的公冶菲需要李書秀的陪夜。為了方便，她三歲的時候就搬到旁邊的小書房，再也沒搬回來，這間大房子就一直被公冶菲獨占著。房間很漂亮，滿墻鑲嵌的紅棕色壁式衣柜、組合書柜，旁邊還有一臺精致的梳妝臺，紅色原木床上面是厚厚的席夢思床墊，這樣的房間在那個年代算是很高檔的了。

“不進去嗎？”郁東白問。

公冶靈緩緩走進去，站到梳妝臺前面，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仿佛是要從里面尋找多年前那個十六歲的少女一般。過了一會兒，她坐下來，拉開梳妝臺下面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黑色絲絨的盒子。

打開盒子，一塊白色的羊脂玉佛牌靜靜地躺在里面。仔細看，能發現那塊玉其實已經破碎不堪，只是按著原本的模樣被拼湊了起來。那溫潤的光澤還像七年前一樣。那是七年前，她離開云登去克拉克前親手放在這里的。

“我今晚想在這兒睡。”她說著，坐在席夢思床墊上，手里握著那塊破碎的脂玉佛牌，不知道今晚，公冶菲能否入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