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的“市”中。
市被土垣圍起,市中央的一處長桿上,“市旗”迎風飄展,顯示此時還是交易時間。
一處主賣藥材的“肆”中,走出來一個身形健碩的壯年男人。
肆,店鋪也。
這人大約三十多歲,面容如刀削斧鑿,雙目炯炯有神,上肢粗壯,穿著絳服,頭上只包了赤幘。
他叫黃忠。
此刻,他像是呵護剛出生的嬰兒,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錦盒收好,之后,向店外站著的市掾施禮表示感謝。
“此番多謝市掾。”
“黃司馬不必客氣,只是小忙而已。”
因黃忠要購買人參,害怕受騙,虧錢事小,只怕人參有問題會搞出人命,故而請了市掾幫忙參詳,介紹物美價廉的店鋪。
而市掾在側,一般商賈也不敢弄虛作假。
“接下來,黃司馬還有何物需要購買?”
“謝過市掾,我隨意逛逛就好,不敢再耽擱市掾公務。”
二人道別之后,黃忠又做賊似的摸出了那個錦盒,掂量了一下重量,想著有了這東西,兒子的病或許有救,不由得長出一口氣。
心情暢快了許多。
“哎呀,忘記給阿嬌買東西了。”
黃忠突然想起,自己只記著遵照醫者的囑咐給兒子買人參調理,可自家女兒也在他出來前,纏著他帶點禮物回來。
他摸出身上剩余的銅錢,上下掂了掂。
“阿嬌年紀不大,胭脂水粉之類的怕是用不上。”黃忠收好錢,開動腦筋思索了片刻:“嗯,買面銅鏡給她吧。”
決定之后,他隨即在市內逛了起來。
“來人,來人,有人用假錢!”
走了沒幾步,黃忠就聽得市上有人聲嘶力竭地喊著。
很快有人聚了過來,黃忠也快步走到那里圍觀。
只見一名商賈打扮的男子,拽住另一名年輕男子不撒手。
商賈另一只手上還捏著年輕男子給他的銅錢,展示給眾人,讓大伙評評理。
“此并非假錢,只是……哎,我也是從北方流人手上得來的。”
那年輕男子面露無辜,解釋自己也是在其他地方,和北方逃難之人交易得來的。
“我不管,汝怎能給我這種錢?”
黃忠湊上前去,仔細盯住了商賈手中展示出來的錢。
只見這錢看著就很薄,內外無邊,穿孔很大,壓根看不清錢上的字,準確點說,就是一個造型粗劣的銅環。
幾名識貨的人開始議論起來,黃忠也豎起耳朵聽他們講:“這,這好像是董卓的小錢。”
“對對對,是這東西,聽說就是董卓把舊錢和銅器加以毀壞,胡亂鑄造的。”
“哦,這就是‘無文’吶!”
這種錢無內外廓,“五銖”二字夷漫不全,很難辯認,世人譏稱之為“無文”。
“誒呀,我也聽說了,這錢搞得現在關中谷一斛要數十萬錢!”
“噫,這董卓真是害人不淺啊。”
這時,幾名負責管理市的小吏過來,聽商賈說完情況,并拿出那小錢證明后,小吏把二人都帶走了。
只留下那幾名“知情人”還留在原地議論紛紛。
黃忠也離開了,他一邊踱步,一邊想:“董卓啊……也不知和孫堅比起來如何呢?”
孫堅圍襄陽時,黃忠被派到劉表身邊直屬,因此沒有和孫堅正面交手過。
但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在城墻上也見過孫堅披堅執銳的意氣風發和勇猛善戰。
“聽說孫堅還打下了洛陽,可惜……”
最后一句,黃忠沒有說下去,不知是可惜自己沒來得及和孫堅交手,還是可惜其他方面。
他也不能直接夸孫堅,畢竟是自己所屬勢力的敵人。
至于他對董卓的感觀,其實主要來自其他人。
他并非清流士人,對董卓所作所為并無切膚之痛。
既然士人都說董卓罪大惡極,那便是吧。
雖說董卓導致世道亂了些,可也給他提供了上升的階梯。
如此而已。
準確說,他此時最大的對手,就是自己兒子的病。
方才的小插曲不能打斷市的繁華熱鬧。
不遠處又圍了一圈人。
黃忠靠著自己健壯的身板擠進去一看,中途引起眾多人不滿的哼唧。
卻見被人圍住的空地上,站著兩只公雞。
兩只公雞體型相當,身軀高大健碩,小冠,脖頸細長,喙尖而利,前胸寬闊,大腿肌肉發達,小腿粗壯有力,爪細而長。
這二雞正怒目相視,昂首屈腿,其中一只雞的頸部羽毛炸起,弓背屈爪,伺機躍起前撲;另一只雞引頸張喙,體態威猛,隨時準備接受挑戰。
卻是在斗雞。
《左傳》中就已經有了斗雞的記載,《史記》中就記載了一場因斗雞引發的血案:
季平子(季孫氏)與郈昭伯是鄰居,二人在斗雞時,季氏往雞翅膀上撒了芥子粉末,郈氏給雞的后爪套上金屬尖刺,雙方因此發生爭執,季平子一怒之下侵占了郈氏的宮地。
郈昭伯跑到魯昭公那里去告狀,魯昭公早就對季平子的專權跋扈不滿,便借此事討伐季平子,欲置其于死地。結果叔孫氏、孟孫氏聯手救了季孫氏,殺死郈昭伯,“三家共伐公”。
最后魯昭公逃亡,客死他鄉。
到了漢代,斗雞之風更盛。
劉邦的老爹“平生所好皆屠販少年,酤酒賣餅,斗雞蹴鞠,以此為歡。”而漢宣帝“高材好學,然亦喜游俠,斗雞走馬”。
眭弘是漢昭帝時的大臣,他“少時好俠,斗雞走馬”。
酷吏張湯的玄孫名叫張放,為人驕縱放恣,也曾“斗雞走馬長安中,積數年”。
黃忠又瞥了幾眼,那兩只斗雞后面都站著綠衣的仆人。
想來是豪族之人養的斗雞。
就在不遠處,還有侏儒俳優在說唱,以及找鼎、尋橦、吞刀、吐火之類的百戲。
這些人也應當是豪族蓄養,用來日常宴飲表演節目,調節氣氛的。
黃忠四下觀察了周圍,卻是瞧出了端倪。
盡都是蔡氏的店鋪。
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用這些斗雞,侏儒,百戲之類的活動來吸引顧客。
先不說生意的成交量,至少這里的人是最稠密的。
孫堅一死,整個襄陽就放松了下來,恢復了往日的安寧。
他的目光在斗雞,百戲之處流連了一會兒,又飛向了遠處。
那里,有一群衣衫襤褸的人,面容枯槁,神色麻木,只蹲坐著節省體力。
不少人凌亂的發髻上插著草標。
一邊是斗雞、倡優的繁華喧鬧,一邊卻是流民在賣兒賣女甚至賣自己。
頗有后世一種魔幻現實主義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