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一氓文存(套裝全五冊)
- 李一氓
- 5427字
- 2024-07-05 10:40:37
論古籍和古籍整理
我們中華民族有數千年的歷史,有燦爛的古代文明與豐富和寶貴的文化遺產。毛澤東同志說:“在中華民族的開化史上,有素稱發達的農業和手工業,有許多偉大的思想家、科學家、發明家、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和藝術家,有豐富的文化典籍?!?,中國是世界文明發達最早的國家之一,中國已有了將近四千年的有文字可考的歷史?!边@里所謂“典籍”,所謂文字可考的歷史的“文字”,大概就相當于我們現在所說的“古籍”。當然,中國作為有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不僅表現在以文字形式保留下來的古籍,亦表現在其他的文化部門。如古代的青銅器,古代的石雕、碑刻,精美的瓷器,古代建筑,保留下來的古代壁畫和各代藝術家的書畫作品,都是中國文明的歷史寶藏。此外還有許多發明,如造紙、煉丹、火藥、指南針、印刷術、活字、蠶絲及織品、醫藥等等,亦同樣是中國文明的歷史寶藏。
古籍既是中國文明的歷史標志,則就古籍本身而論,它和其他文化遺產一起,已成為中華民族共同心理的歷史積累的基礎。因此,整理古籍亦就自然成為我們所特有的豐富的精神生產,成為和中國社會主義物質建設相適應的文化建設,并與中國現代化保有辯證的直接的內在聯系。所以中共中央認定:“整理古籍,把祖國的寶貴遺產繼承下來,是一項十分重要的、關系到子孫后代的工作?!逼鋵崳珖夥乓詠?,在毛澤東同志親自指示、周恩來同志親自過問的情況下,對好多重要的歷史文獻,進行了標點、注釋,約在兩千種以上。這些經過標點、注釋的書,比起原書來有更大的學術價值,這是大家所公認的。
今天講“古籍”,不能只包括明、元、宋、唐、隋、晉、漢、秦、周,還應該包括有清一代至一九一一年為止。因為漢人視秦、周著作為古籍,他們對此做過很好的工作。魏人、晉人、隋人視漢、秦、周著作為古籍,他們對此亦做過很好的工作。唐人視隋、晉、魏、漢、秦、周著作為古籍,亦做過很好的工作。宋人視唐、隋、晉、魏、漢、秦、周著作為古籍,他們也做過很好的工作。以此類推,我們今天要把清、明、元、宋、唐、隋、晉、魏、漢、秦、周著作作為古籍加以整理,是自明的道理。我們不是清人,不能把古籍限在明代以上。而且清人著作大部分沒有經過整理;特別是他們的著作和近代和現代中國的文學、史學、哲學和其他經濟、政治、軍事等都有直接關系,所以整理清人著作,具有更大的現實意義。
至于在古籍內容方面,自然文、史、地理、農、醫、兵書、音樂、科技等都包括在內。照舊的分類,就包括經、史、子、集全部。但屬于古籍的醫書、農書、科技書等,衛生部門、農業部門、科技部門已經做了不少工作,很有成績。整理這類專科古籍,這對他們有直接的工作效益,他們又有專門知識,自應由他們繼續負責整理。今天我們只想把整理范圍限在文學、歷史、哲學這些意識形態的三個領域。
至于選編類,清人以前的,如上自《昭明文選》,下至《古文觀止》,自可列入古籍。但作為古籍整理,我以為不必大費力氣去安排選這選那。這類選編工作,應留給各文科大學,各文藝部門,各文、史、哲專家,按他們自己的要求,自行去選編。
至于史學方面,所涉甚廣,都應納入古籍整理的范圍。如土地、賦稅、漕糧、人口是經濟方面,戰役、兵制是軍事方面,疆域及其變動是地理方面,天文、歷數則涉及許多歷史事態及史事時間,都屬于史學領域。
至于佛典、道經,我們把它們當成中國哲學的古籍來整理,不能僅僅意味為宗教。同時它們在歷史上表現為行動時,又是和一個特定時期的社會史、思想史、軍事史分不開的。哲學是一般的認識,或者說認識的一般,而特定的思想史,如經濟思想史、政治思想史、軍事思想史、文學思想史……就涉及到哲學、史學和特定科學的三個部門,因為說的是思想,自然就和哲學連在一起了。
關于地方志,這是一門大學問,里面有許多寶貴的歷史、文獻的材料。譬如有許多人物,正史無傳記,而地方志里卻能夠提供你有用的資料??茖W部門已經利用地方志(加上正史)綜合出地震材料、天文材料,都是很有價值的。根據朱士嘉編制的《中國地方志綜錄》,我們可以順利地進行整理工作。我希望已成立的“方志學會”全部承擔起這方面的任務,積極進行。
至于地方文獻,應另為一類,和地方志不要混在一起。譬如原《安徽叢書》就收有《黃山志》,這就不大適當,可能原《云南叢書》好一點。現在北京出版若干有關北京歷史的著作,不收北京人的詩文集,是個好榜樣。假如北京要編地方文獻,可以匯編新的《畿輔叢書》。這些都應該由各省市自己去決定。
對于少數民族語文古籍,自亦為中國古籍,如藏、蒙、滿、回鶻、西夏、契丹文等,都應加整理;但主要的應由民族學院、民族出版機構負起責來。
現在我想就整理這個手段的一些問題,談點意見:
首先是標點。標點,古人謂之斷句。因為古籍的絕大部分不斷句,因此在某些關鍵地方,如何斷句,就聚訟紛紜了。花點工夫,一標點,文義就清楚了。也包括分段,其實古代作家的整篇著作,都是有段落的,提行另起,理路就清楚了。這都比較容易,要求所有出版的古籍都加以標點,——當然,善本復印除外。
其次是注釋。我個人主張對音讀(如讀如某,某某反)和對名物訓詁兩者不再去大下功夫。明以前沒有專門的字典、辭書,他們做出這樣的古籍注釋,是值得欽佩的。如漢人鄭玄,魏人王弼,唐人孔穎達、陸德明、李賢,宋人朱熹,清人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以及其他漢學家,都做了大量注釋工作。但我們今天實在沒有必要去代讀者查字典,查辭書。注釋要求簡要,力戒煩瑣。近來出版的注釋古籍,有的肆意泛濫,就不免有這個毛病。當然,屬于文字學、音韻學的古籍,那是另一回事。
其次是校釋。這是很重要的,不僅要校誤字,主要要校古籍中時間、地點、人名、人事的錯引、異說;有時已屬于考據的范圍。
其次是箋釋。學者本人如聚積了豐富的材料,對時間、地點、人事都有把握,自然可以做本書箋釋的工作。但如猜測過多,每在疑似之間,學術價值就相應的降低了。
其次是今譯。自清末到現在,已有不少的成績。今譯的讀者可以擺脫古籍原著的文字煩難,直接從現代語言去了解一個歷史過程,一種哲學思想的活動,一篇文學著作的意境,有好處。但做起來不容易,有對原著理解水平的問題,還有在翻譯上現代語的文字水平的問題。同時,也無法把全部古籍都加以今譯,又有一個選題的問題。
其次輯佚。有些古籍,有書名,有著者,或者還有卷數,或大體上知道是什么內容(或全不知道),但就是沒有這部原書。古人從許多叢書、類書中沙里淘金似的,輯出了不少佚書,對學術貢獻很大。如薛居正的《舊五代史》是從《永樂大典》中輯錄出來的。今后還有許多工作好做。
其次匯編。在這方面,清人的成就最大。如《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唐文》《全唐詩》等等;近代有《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有助于通觀一代文藝變遷和時代關系。我們現在僅有《遼文匯》《全宋詞》《全金元詞》等。有的同志建議編《全宋詩》,以上接《全唐詩》;編《全明詞》《全清詞》,以上接《全金元詞》。當然,范圍還不止于文學部門。如過去編印的《近代史資料叢刊》十一種,就有很大的學術參考價值。能不能組織力量,編印續編,收成書后新發現的或當時搜羅不備的材料,使這十一種書更具有完整性。
其次孤本、善本復印。標本就是一九五七年復印的宋本《杜工部集》,它原是商務《續古逸叢書》的第四十七種。因此是否可以考慮在黎庶昌《古逸叢書》,商務《續古逸叢書》之后,選印《古逸叢書三編》。把不可多得的宋、元本古籍和明刊善本,都選編進去。這樣,一方面普及一下清人認為很神奇的宋、元本,一方面也提供一些可供校釋和學術研究的資料。我還希望把《古本戲曲叢刊》未刊行的五、六、七、八集都印出來,這原是已有書目的。
關于類書、叢書。一九四九年后復印了一些唐、宋、明、清的類書、叢書,但為數甚少。至于我們自己,除《近代史資料叢刊》和鄭振鐸主持的《古本戲曲叢刊》外,其他出的叢書、叢刊之類,都有頭無尾,體例不明,還得清理一下才行。至于古代的叢書一類,從《百川學?!菲?,就有一個大毛病:雜。自《圣門事業圖》編到《揚州芍藥譜》,今天看來,不值得學,也不值得再翻印。我認為應把宋以來的叢書打散,把歷史編為一類,把地理編為一類,把文藝評論編為一類,其他如花、鳥、蟲、魚等,暫不理會。這可總名為《叢書專錄》:《史事編》《地理編》《文藝評論編》,檢查和使用起來,會更為方便,更具有學術參考價值。
至于工具書。在《通典》《文獻通考》《會要》這類政書方面,現在首要的是編《清通典》《清會要》和整理一部完整的《清文獻通考》。其他有關什么“index”(所謂“引得”)之類,根據需要,可以大量做。
關于圖錄。這也是一種工具書,由中華地圖學會出版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有極大的用處。類似這樣的書,還該研究,組織力量,整理出版。
最后,整理的最終總結。把整理古籍限制在標點、校、注、箋等等上,漢、唐、宋、元、明、清人可以這樣講,我們現在不能這樣講。這樣整理出來的古籍,無非是做研究工作的一大堆參考書。我以為整理的最終目的,是要研究和總結出一個有關的科學概論。如沒有兩三部很精較詳的《中國哲學史》,那么,一大堆子書、宋明理學書、佛書,又有什么意義呢?整理得再好不過了,它們也不能說明何以在中國發生這樣的一些哲學思想,它們的發展又怎樣,它們彼此之間有什么樣的內在聯系,它們對我們這個民族成長給了什么積極的或者消極的影響……政治、軍事、經濟都是這樣,文學、藝術也是這樣。部分專家學者認為整理是一個技術工作,研究不是整理,是一個學術工作。我以為這個理解不準確,至少今天不準確。因此,我們應該提倡要有很多這類研究性、著作性的書,如美術史、文學史、軍事或戰役史、政制史、經濟史、民族史、哲學史和各種思想史等等,才能算把整理工作完成了。
在古籍整理上,還有一個方法問題。自漢以后一直至清代,有不少專家學者,做了大量的校勘、訓詁、輯佚、匯編等的工作。我們承認他們的貢獻的價值。同時,前人還有專講“經世之學”的一派,他們特別注重政治、經濟、軍事、地理、社會,如明末清初的顧炎武、王夫之等人。我們更應尊重他們這種精神和他們的見解。在這方面,漢人有漢人的方法,唐人有唐人的方法,宋人有宋人的方法,清人有清人的方法。他們在繼往開來中,都獨辟蹊徑。其實漢學和宋學早已分科,清代乾嘉學者,又自成一個派系。我們的整理自不能只追隨這些前輩,依樣葫蘆。我們已掌握了近代科學方法,加上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只要勤懇嚴肅,我們的成果肯定會超越前人。王國維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郭沫若在中國社會的性質和時代區劃上,應該是一位了不起的前驅者,在古文字學上,有他獨到的業績。我們不要為漢學、宋學、乾嘉學派所限制了。
提到王國維,他沒有學過馬克思主義,但他的研究方法是近代科學的方法。至于郭老,他是學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非常明顯,他對于恩格斯更有特殊的研究深度。只有這樣才能形成自己對某一特定問題的新的見解,作出更符合馬克思主義原理的結論。有成就的過去的學者專家都是如此。陳陳相因,就不大有意義了。對于馬克思主義,毛澤東同志是批判過教條主義的學習方法的,他概括提出來的是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立場、方法。馬克思主義的內容,主要是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三部分。這里注重講的是涉及治學的態度和方法,它包括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其實,搞歷史亦應該學些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和馬克思、恩格斯有關國家學說的基本原理。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立場、方法,也就是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立場、方法。離開這一點來搞學術,包括古籍整理,就一定不會有成績,結果將會是一些形式主義的東西,唯心主義的東西,形而上學的東西,煩瑣的東西。舉例來說,就是我們應該用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來研究宋、明理學,而不能用唯心主義的方法來研究宋、明理學。我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注意到這個問題,創立和培養出一個時代的好學風。
關于百家爭鳴,從學術上講,我以為現在是已經具備了百家爭鳴的各種條件的時代。以為還有一個什么非常非常合于理想的百家爭鳴的時代,是沒有的。文、史、哲各科學部門,出了這么多的刊物,組織了說不清的學會,全國各地開了無數的各種各樣的文、史、哲有關的大大小小的會議,不是百家爭鳴是什么呢?只能問鳴出來的成就夠不夠理想,爭的夠不夠扎實。
清人以東北少數民族,武裝取得對全中國的統治權。為了鎮壓和消除漢族的反抗,康、雍、乾三朝發明“違礙”兩個字的罪名,做了大量工作,把宋、明人著作作了一次大規模的清理。這樣《四庫全書》編鈔出來了,一萬卷的《古今圖書集成》印出來了。他們興趣越來越大,還編纂出什么《全唐詩》《全唐文》《佩文韻府》《淵鑒類函》《欽定詞譜》《欽定曲譜》《西清古鑒》《石渠寶笈》《數理精蘊》……他們無非是要在漢人著作中去掉涉及東北和滿族的所謂有“違礙”的篇、章、語、句,以及胡、夷、狄等字。但實際效果是替祖國文化保存了不少的寶貴的文史著作。沒有《四庫全書》,沒有《古今圖書集成》,可能許多前人的心血就湮沒了。我的意思主要在說明這幾位清代統治者在對待祖國文化上,氣魄大,精神旺,足以和那個時代我們民族的偉大發展相呼應。這個時代真是一個欣欣向榮的有高度封建文化的時代。我的結論是,從古籍整理上說,我們也不應該落后于康、雍、乾。我們社會主義社會,在政治條件、物質條件上,我們都比他們強。只要我們尊重這個時代,不辜負這個時代,我們的工作是會做出一點成績來的。這個成績將會超越前代。
原載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