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看向黑暗中的可怖之物時,它也看向了李維,如同伏擊已久的野獸。
借著微弱的火光,李維看清了它的全貌。
那簡直是一個山一樣魁梧的怪物,外形有點類似深海里的丑陋章魚,龐大的軀體上密布著猙獰的骨刺與細鱗,凸出于頭部的血盆大口上利齒森然交錯,整個腮部與下顎到處是蠕動的裂口,滑膩的觸手從這些裂隙漏出來狂亂地揮舞,四根雄壯的腕足交替著奔跑起來聲勢浩大得簡直像是......一輛卡車!
跑!
剛開始李維還在心里盤算就算遇到了什么邪門東西,自己這里有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全甲騎士,還有一個經(jīng)驗老道的職業(yè)盜賊,境況再怎樣應該也不會像那些烏合之眾一樣慘。
但徹底看清對方的全貌后李維的腦海里就只剩下逃跑這一個念頭。
凡人是沒有辦法戰(zhàn)勝泥頭車的。
武林巨擘陳鶴皋老師創(chuàng)立的無限制格斗宗門里除了內(nèi)功絕學刑法之外,最頂級的武學招式就是召喚泥頭車,李維上輩子就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夜晚被一輛卑鄙的卡車帶走的,好不容易有個復活賽的機會,這輩子可不想再重蹈覆轍。
盜賊迪斯馬的反應異常迅速,李維話音未落時他就已經(jīng)拔出手槍對著那怪物射擊。
撞針飛速敲擊著雷汞火帽,被引燃的火藥裹挾著熾熱的空氣與鐵丸噴涌而出,接二連三地潑灑到那詭異巨獸身上。
然而一切都仿佛泥牛入海,子彈擊打在對方身上濺起的血沫和它數(shù)米高的巨大身軀相比簡直不值一提,除了引起更加憤怒的咆哮外似乎起不了任何其他作用。
迪斯馬見狀無奈,也只能轉(zhuǎn)身閃回樹林當中,十字軍騎士雷納德被震驚得接連后退,撤退的路上差點被地面的石塊絆倒,一時間樹林里人仰馬嘶,驚起飛鳥無數(shù)。
茂密的叢林為他們爭取了片刻喘息的機會。
不過也僅僅只是片刻間息。
巨大的“跛行者”——李維根據(jù)對方的行動方式擅自起的稱呼——始終鍥而不舍地追逐著他們,絲毫沒有放棄的意圖,那些密林里四處延展勾連的藤蔓在它恐怖的身軀之下一觸即潰,反而李維他們在林間穿行許久后,已經(jīng)有些體力不支了。
李維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看過的紀錄片,非洲大草原上的馬賽人只用簡易的木制長矛就可以輕易獵殺獅子。
他們?nèi)齼蓛傻馗讵{子身后,不斷地驅(qū)趕獅子直至對方精疲力竭,于是獵食者便順理成章地成了獵物。
和眼下的境況如出一轍。
李維甚至都在懷疑身后那個大家伙是否也在用同樣的策略,盡管對方的外表看著不像是有多少智慧的樣子。
再這樣下去體力耗盡之后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斃了,李維絞勁腦汁地思考著。
雖然心底也浮現(xiàn)過被狗熊追時只要跑得比同伴快就可以活下去之類的滑稽想法,但隨即就被李維拋之腦后。
那看起來是比狗熊恐怖一萬倍的東西,或許逐個殺死他們也用不了幾秒,而且西伯利亞棕熊為了追逐獵物都能輕松以四五十公里的時速跑上半個鐘頭,鬼知道身后這玩意到底有多能跑。
得想點其他辦法。
十字軍騎士雷納德早年間跟著軍事修會東征西討,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戰(zhàn)斗,他很快也敏銳地察覺到了此刻的窘迫。
再這樣逃下去所有人都會死。
雷納德作為一個雇傭騎士四處漂泊,確實也消滅過一些陰暗污穢的東西,但今天身后這樣的怪物他同樣聞所未聞。
幾十斤重的盔甲加上膝蓋很難徹底地彎曲,雷納德在樹林里奔跑得異常艱辛,沉悶的喘息聲在鐵桶一樣的的頭盔里回蕩著,額角的汗水雨珠般滾落。
這讓雷納德恍惚間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年十字軍騎士團的訓練營。
頭頂?shù)年柟庀翊謇镨F匠鋪爐子里燒紅的鐵水一樣澆在背上,遠處的地平線搖搖晃晃,一切景色都很模糊,他和他的兄弟們背著裝滿石頭的鋪蓋卷在烈日下竭力狂奔,騎士團的教官則拎著皮鞭愜意地跟在后面。
老家伙們一邊騎在馬上喝著井水里沁過的冰涼葡萄酒,一邊揮舞著鞭子抽打他們:
“跑起來,懶東西,想要在戰(zhàn)場上活下去現(xiàn)在就給我拼命地跑!”
和他那些同袍的兄弟相比,雷納德一直把這句話牢記于心。
再加上他體格從小就比同齡人健碩,成年后膂力更是驚人,有時候需要兩個人外加牲口來耕種的田地他一個人就能輕松翻整,因此當其他戰(zhàn)友像是麥田里倒伏的穗桿一樣大片大片的死去時,雷納德卻逐漸把自己打磨成了鋒利的鐮刀。
但隨著長劍一次又一次的揮舞,雷納德開始變得萬分麻木。
他從未見過教會口中說的那些恐怖污濁的異端邪穢,銳利的鐵器刺進敵人柔軟的腹腔時淌出的血液同樣都是鮮紅的,那些人臨死前的眼神各不相同,震驚、不甘、疲倦、恐懼,雷納德認得出來,他們只是一些野心勃勃的貴族、投機的商人、鮮血蒙蔽雙眼的暴徒或者走投無路的農(nóng)民......
就跟自己一樣。
“守衛(wèi)信仰,拯救苦難。”
這是雷納德加入十字軍后在圣像前立下的誓言,不過他似乎沒有遵從其中的任何一個字。
甚至有些苦難或許就是他自己帶來的。
某一次突如其來的遭遇戰(zhàn)中,雷納德所在的隊伍被敵軍的騎兵沖散,他獨自躲藏到附近的村莊廢墟里逃避追擊,在一棟黃色黏土壘起來的破舊茅屋里,他遇到了一個形同槁木的憔悴男人。
對方看見他就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說著自己聽不懂的異國語言,后來直接拔刀相向,出于自衛(wèi)的本能,雷納德慌亂中用手中的長劍讓對方徹底安靜了下來。
但隨后屋內(nèi)雜亂草堆里傳來的孩童抽泣聲則讓他幾近崩潰。
雷納德從此便總是會在半夢半醒間猛然驚醒,并感覺自己的雙手仿佛在不斷地往外滲血。
不久之后,戰(zhàn)爭結(jié)束了。雷納德隨便找了個養(yǎng)傷的借口離開了騎士團。
不過離開軍事修會后他并沒有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只是在一次路過時遠遠地看了自己的妻兒一眼,然后將連年征戰(zhàn)獲得的財產(chǎn)盡數(shù)藏在房屋的窗臺下。
他不知道該怎樣向自己的兒子解釋,他的父親并不是什么捍衛(wèi)圣光榮耀的英雄,而是一把滿身鮮血的屠刀,他殺死了另一些孩子的父親,用他們的血換來了這些錢。
這些年雷納德一直作為傭兵四處流浪,獲得的傭金大多數(shù)都被他用來接濟袍澤的遺孤或貧苦的窮人,而且每逢聽到某地有邪祟作亂,即便沒有酬金他也要去一探究竟,好像只有這樣做,他的內(nèi)心才會有些許安寧。
盡管這些“邪穢”多半是一些無知的誣告或者別有用心之人的妒忌。
所以當真實存在的邪惡污穢沾染圣主的大地時,自己還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雷納德突然有些釋懷了,他決定趁著體力尚未耗盡,履行自己應盡的職責——這才是他應行的路、該守的道。
他轉(zhuǎn)身停下腳步,長劍在泥濘地里劃過一道凄厲的弧線,隨后錘握劍柄,直立長劍架于頭盔右側(cè),獨自面向洶涌而來的恐怖邪獸。
“男爵先生,你們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