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密布的烏云中，此刻電閃雷鳴不斷，彷佛蒼天有眼般，竟是在蛟龍迎頭而上之際，驀地降下一道數丈粗細的雷電。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這道驚雷如同當頭棒喝，直接撞擊在黑蛟向上昂起、隱約鼓包的頭頂處，一時間鮮血淋漓，巨大聲響中，大片大片的血雨灑落而下，滿江河水頓時紅了一片。

昂——

黑蛟被驚雷打得重新跌落回江水之中，巨大身軀砸落水面，瞬間激起波濤不斷，血色向著方圓四周擴散蔓延出去，空氣中也隱隱有了淡淡血腥味。

陳觀隔著極遠，抬頭瞇眼看去，卻是同樣能感受到天上宛若雷劫一般景象的恐怖，別說硬抗，或許他只是靠得近了些，就會被濃烈的天道余威所鎮殺也說不定。

蛟龍頭顱上也是焦黑一片，那兩處凸起卻是更加明顯了些，它在水中游曳一小會兒，再度躍出水面，騰空而起。

這一次，其周身浮現出的景物愈發真實，仿若蛟龍真是來到了另一處地界，要撞倒山岳，要游入大海。

黑蛟昂首再度向上騰空而去，氣沖斗牛，仿若抱著必死之志般，不要命的往雷劫上撞。

電弧閃爍，雷光灼目。

空中又一次綻放大片血雨，點點滴滴斗大血珠拋灑而下，幾百里未曾停歇的江面風浪中，頓時成了淡淡殷紅，這是蛟龍之血。

那頭江蛟又一次被雷劫擊得遍體鱗傷，傷勢慘重，接觸雷劫的位置更是光禿禿一片，鱗甲已然脫落少許，露出了里面的肌膚。

自正午日頭正盛，漸漸的到了大日西斜，只剩下一半還停留在水平面之上，黃昏時光線并不強烈，彩霞滿天，江面被映射得波光粼粼，紅金兩色相間，好不壯觀——

如果沒有那頭已然失去了全身鱗片，渾身血肉模糊，卻仍在走水騰空的江蛟的話，那么確是如此。

陳觀呆在原地，已然又是過去了三個時辰，這期間他心緒難平，親眼目睹著那頭黑蛟不要命似的一次又一次騰空而起，一次又一次被雷劫擊打的血花不斷，一次又一次跌落回江水之中。

可到底其頭顱之上凸起處愈發明顯，彷佛就要生出真龍之角，陳觀如今遙遙看去，勉強能看出些許雛形。

并且黑蛟周身的景象早已凝實，仿若空中真個兒有了不少山川湖海，它在其中不斷穿行而過，每越過一處，自身氣息就濃郁一分，此時比之陳觀初見其時，強盛了不止三成。

盡管黑蛟看上去傷勢慘烈，不過其卻是越戰越勇，鐵了心要凡鱗皆落盡，一朝化真龍。

陳觀微微張嘴，只覺得自己見證了古今難有的奇觀，蛟龍之屬已是世間罕有，而遇見江蛟走水，則是少之又少，書中也沒記載過幾次。

可見識歸見識，陳觀此刻心中卻是有些郁悶，這一出江蛟走水，卻是讓他無法繼續去找尋那朵寶藥青蓮，如今江面風浪如此之大，又有蛟龍和雷劫，他倒是不敢再露出動靜，只得耐下性子接著等待。

不僅如此，陳觀心中還莫名泛起了漣漪，心緒難安。

昂——

江蛟不知是第幾次騰空而起，其修長的身軀也不再有光澤斐然的鱗甲，卻仍然昂首再一次沖天怒吼，渾身氣息撼天動地，尾巴一擺，攪動江面生起波瀾，濁浪排空。

天威浩蕩，蘊生的雷劫更加猛烈了，已然粗細達到幾十丈有余，轟隆一聲巨響后，江蛟嘶吼慘痛，最終還是僵硬著被雷劫劈入了江水之中。

或許是一炷香的功夫，又或者是半個時辰，總之江面的風浪漸漸平息了，除開那灑落而下，將江水染紅的蛟龍之血外，似乎一切都像是沒有發生過一般。

陳觀默默看著這一幕，啞口無言，說不清心中到底是何等滋味，一股莫名的意味在他的思緒間流轉不停。

看著黑蛟，陳觀驀地神色愀然，心潮澎湃，眼眶中有清淚忍不住打轉，他彷佛見到了自己，見到了自己日后所要獨自面臨的一切。

他從來不是鎮關王府的小公子，不是那名滿京城的令狐驚，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不過都是剽竊所得，最后都將會化成過眼云煙，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無蹤。

他只是死去的百夫長陳觀，是伙同了玉瓶山假冒他人，從東勝神州不遠萬里來到北俱蘆洲，最后去了大隋京城里欺騙令狐家的陳觀。

陳觀知道，在欺騙了官遠艷的那個夜晚，他一筆一劃寫下的那封信注定是大逆不道，會遭受天譴。

一旦事情真相敗落，那么鎮關王府不會有他的容身之地、京城不會有他的容身之地、就連大隋也不會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會如同在景國邊關時那樣，隱姓埋名生活在陰影中茍延殘喘。

似乎是巧合，又或許是命中注定，就在陳觀思緒紛飛之際，他看見那頭蛟龍竟是再一次躍出了水面。

其身已然沒有一處肌膚是完好無損的，全部血肉模糊，至于鱗片，早已脫落殆盡了，活脫脫一副凄慘模樣。

黑蛟這次不再嘶吼，周身氣息也幾乎消失，可一如既往沖天而起。

它周遭的景象變了，變化很大，原先的小溪擴流，成了江河，山峰也不再高聳云間，倒塌不斷。

黑蛟昂首，四爪騰空，張口咬向黑云壓境中劈出的最后一道驚雷。

那上面赫然正是一片汪洋大海，波濤翻滾間，萬物生機盎然，浩瀚無際，氣勢磅礴。

而這道驚雷如同滅世，無量天威驟然傾瀉倒灌而下，恍然間，陳觀覺得自己和蛟龍位置互換了，瞬間被某種力量扼住了咽喉，即刻就要死去。

只見百里江面上，黑蛟騰空，修長的身軀徐徐拉直，如同利箭一般，陡然射出，直直撞向那道無匹的驚雷。

江蛟修煉光陰千百載，就只為了今日走水入海這一刻，豈能因天道雷劫而退卻。

越是接近那道驚雷，黑蛟越是清明，眸中逐漸泛起白芒，同時其氣勢愈發強盛，這無關修為境界，是心性念頭所至。

而反觀陳觀這邊，他咽喉處自方才起就仿若遭人禁錮，他想要開口輕聲呢喃些什么，卻是無法做到。

千鈞一發之際，他余光忽然見到了那頭黑蛟近乎賭上性命般、不顧一切的向著雷劫沖擊而去，那般情形著實震撼人心。

不！

陳觀一下子渾身顫抖，幾乎混沌的腦袋突然清醒過來，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他好不容易才從死人堆里再度活過來。

盡管如今面臨的一切都并非陳觀本意，可他不愿意就這般死去，他不要溫和地走進這個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