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零]
丹璃這一覺睡了四十幾個小時。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奇遇辦的懶人沙發上，蓋著毯子，手腕上還戴了一個運動手環。
“這是做什么的？”丹璃正疑惑，言正禮的聲音響起：
“監控心率。你睡太久了，而且頭發到現在都是白的，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去送你去醫院，本來打算等你心率突然異?；蛘咚^72小時的時候，我就打‘120’求救?！?
“不愧是你，想事情就是周到。頭發在開學前應該能變回去吧，不會害我們班扣儀容分的?！钡ちн€覺得有點困，懶洋洋的。
“結案報告和消憶工作我也都幫你做完了?！毖哉Y輕描淡寫地說。
“哇？真的？謝謝你！”
丹璃卻突然精神了，一躍而起要過齒輪，按了兩下，然后顯示屏里出現了信息：
【丹里爾雅娜業績積分：10032分】
“業績滿了！走，陪我去實現愿望吧！”
丹璃拉著言正禮的手，不容分說地穿過了齒輪隨意門，齊納什卡山脈的景色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
時光川流，命運潮汐。
愿如雙月，矢志不渝。
言正禮又一次聽到了圣歌的旋律，但這次唱歌的都是年輕姑娘——
丹璃帶他乘著魔法氣泡躲在隱蔽的角落里，正目送圣女們抬著棺木進入花冢所在的洞穴。
“這就是你的愿望嗎？”言正禮問。
“不，只是來憑吊一下而已?！钡ち袂槊C穆。而言正禮聽著那首歌頌雙月女神姐妹情誼的圣歌，忍不住又問：
“你實現愿望……為什么找我而不是梅薇思見證？難道是因為奇遇辦有什么特殊規定？”
“這是我愿意讓你看到而不愿意讓梅薇思看到的一面。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說實話，不能。
言正禮心里想著，嘴里說：“這還真是我的榮幸?！?
之后，丹璃就用齒輪隨意門把言正禮帶到了另一處山谷中。此處不論山巒、溝壑，還是倒了半截的石質建筑廢墟，都是灰白色的，讓言正禮覺得似曾相識——
對了！這不是之前丹璃帶梅薇思看養父尸體的地方嗎？
“在這里用魔法會被紫月教設下的結界探測到，我們只能靠齒輪之類高科技行動?！钡ちдf著，駕馭齒輪飛到廢墟外，毫不介意地在落滿火山灰的階梯上坐了下來：
“講個故事吧?！?
言正禮心中所有預感，沒有作聲，只是也跟著她一起在階梯上坐下，遠眺著懸在半空中的紫月。
“我作為丹里爾雅娜·勒卡·諾瓦德最初的記憶是，我在一間溫暖明亮的房間里醒來，想不起自己是誰，但諾瓦德神官就坐在我身旁，溫和地對我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兒了’。
“然后房門開了一條縫，有三個傻乎乎的男孩子在門外歡呼‘我們有妹妹了！’，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幕還挺溫馨的?！钡ちУ恼Z氣平淡從容，仿佛自己真的在說一些幸?？鞓返幕貞?。
“我沒有魔法天賦，三個哥哥也沒有，而最后進門的妹妹梅薇思是一起山賊屠村事件里唯一的幸存者。旁人經常嘲諷我們是低能兒、梅薇思是喪門星，我們也無法反駁，只能抱團取暖、抱團求生，一忍再忍……
“直到有一次，父親出差時，我們聽到有人諷刺父親是濫好人，哥哥們才忍無可忍出了手，一個個打得鼻青臉腫的，關禁閉出來，靠梅薇思的初級痊愈魔法慢慢治療……
“現在想想挺可憐的，但是那種單純真摯的感情，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有了。”
“那次父親回來之后也沒發脾氣，只是教導我們，不要在意流言蜚語，就算我們沒有魔法天賦，但只要虔信女神，一樣可以度過堂堂正正的一生。
“父親還對我說，他是在青月女神的指引下撿到我、收養我的。我想不起自己是誰，但我胳膊上戴著一對精美的臂鐲，那對臂鐲可能是家族身份的證明，他試過，拿不下來，叫我也別瞎動心思，老實戴著準備以后認親。
“他說的話我都信了。之后我就一直和哥哥妹妹他們一起在神學院里生活，每天認真讀書，專心祈禱，低調做人。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也挺溫馨的。父親工作忙碌，大哥每天監督我們的功課，二哥做飯非常好吃，偶爾父親回家早，我們會全家一起在晚飯之后唱圣歌……
“如果你見過我們全家六人一起唱圣歌的情形，你一定不會相信，其中四個孩子都與那位父親有血海深仇。
“差不多真的有那么好幾年，我相信自己是一個虔誠的青月教徒，雖然天賦不如旁人，仍得到了女神垂愛，有著幸福的家庭與光明的未來，注定要為女神奉獻一生。
“直到那一天，非常巧合的，我在和大家一起去外地參加神學院組織的布道活動時，看到一輛囚車，正在押送幾個紫月教徒。
“他們在車里用異教徒的語言大聲詛咒，其他人都沒太當回事，只有我發現，我竟然聽懂了。
“我為什么會聽懂呢？當時我沒想明白，只覺得心里怔怔的，迷迷糊糊地跟著同學們一起進了當地神廟，吃飯，晚禱，休息，然后做了一個夢。
“在那個夢里，我只有十一歲，從圣女宿舍回家探親，雇了一輛羚馬拉的車，哼著小曲，看著夕陽，非常開心。
“可快到家門口時，我遇到了那個男人，他綁架了我的弟弟妹妹，他們是雙胞胎，當時才六歲。那男人以他們為人質，逼迫我戴上了那對臂鐲，他說‘只要不反抗你的家人就不會出事’，而我愚蠢地相信了他。
“然后，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面前殺了我所有的親人，燒了我的家，臉上和手上都濺滿了我家人的血。我使不出任何魔法，還被捆住了手腳，只能聲嘶力竭地詛咒他……
“然后我就慘叫著醒了過來，終于想起，我之所以能聽懂囚車里傳來的詛咒，是因為我也曾用差不多的詞句詛咒諾瓦德。
“慘叫醒來的我當然嚇醒了同學們，她們照顧我，為我施展痊愈魔法，可我卻說不出‘謝謝’兩個字。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是虔信的青月教徒，也是真摯的紫月教徒，這兩種狀態是不可能并存的。
“同學們對我的關愛讓我感動，卻也讓我惡心、害怕。神官教育我紫月教都是瘋子，長老教育我青月教污穢不堪，這兩個念頭同時在我心里打轉，幾乎快要把我撕裂。
“我難以忍受那種怪異的感覺，提前告假回家，直接質問父親，不，諾瓦德。
“結果他居然全都承認了，甚至連把我的親人剁碎了喂野獸這種事都交代了，為什么？為了他的家國天下??！”
說到這里，丹璃那種竭力壓抑的平靜語氣終于變了，變得激昂、憤怒，充滿了仇恨：
“想到他滿手都是我家人的血，再想想當我被封禁魔力洗去記憶在他家中醒來時，他居然還能道貌岸然地對我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兒了’！這么厚顏無恥的話他怎么能說得出口？！
“然而他又對我說，有一個任務需要我和他一起完成，還說到時候我就能理解他所謂‘愛國’是什么意思，完成任務后，他會為我打開限幅器，任我處置他。
“我當然不相信他，但他說任務是去齊納什卡和談，讓我有些好奇他的目的，所以我最終還是同意了。
“進了齊納什卡地界之后，他指給我看周遭鄉民貧困危險的生活，讓我把這里的情景與帝國人民的生活比一比，問我是不是也會因此覺得，讓他們放棄落后的信仰與生活，服從帝國統治，會過得比較幸福？
“‘可笑！當狗吃肉就比當人吃草幸福嗎？’——如果我只是一個紫月教徒，我一定會這么反駁他?？晌也辉偈橇?。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什么都沒說。
“然后我們就到了和談地點，也就是這里，渾然不覺自己踩進了卓神官他們一步步鋪設的陰謀。再然后，火山就爆發了，父親……諾瓦德神官用他的身體保護了我。”
說完這些，丹璃長吁了一口氣，看向紫月，眼神蒼茫。
言正禮一直靜靜聽著，他覺得他不是很能切身想象被綁架、洗腦、灌輸異教思想的體驗，同時又懷疑自己之所以無法想象，是因為丹璃的描述非?？膳聟s又很有感染力，她在圖書館里遭遇的幻境也很有感染力，他怕自己如果真的去設想就會陷進去，會無法保持現在的客觀立場——
可這種“膽怯”又讓他覺得自責。
糾結于種種想法之中，言正禮沉默了一下，最后只是很簡單地問：
“后來你就成了奇遇協調員？”
“對，我甩下這一切國仇家恨的爛攤子，成為異世界的中學生，過了幾天開心日子?？晌倚睦铩冀K有一個如鯁在喉的愿望?！?
言畢，丹璃站起身，走進廢墟內。
廢墟內也是常見的紫月教教堂布置，有一座破碎的雙女神像，神像周圍倒著幾具灰白色的尸體，其中有一位穿著青月教神官制服，腰上還有一把佩劍。
丹璃走過去，跪下身來扶起他，把他抱在懷里，細心地擦去他臉上的灰塵，露出一張中年男人痛苦的臉。
如果從丹璃講的故事來推測，這些人都應該死了一段時間了，可丹璃懷中的男人毫無腐爛的痕跡，仿佛只是沉睡，讓言正禮想起她之前對梅薇思說過“異教徒們用魔法保留了這個現場，使尸體不會腐壞”。
“我唯一想要實現的愿望就是，”丹璃抱著諾瓦德神官，又看向言正禮，“讓諾瓦德神官復活。”
啥？他不是你的仇人嗎？
讓他復活難道不會干涉歷史進程嗎？
那我能要求讓荊樊復活嗎？
言正禮剛想到這里，就看到一道光芒穿透天空穿透云層，筆直地照到諾瓦德神官身上。
霎時間，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光亮，只有那道光芒下的兩個人在熠熠生輝。這畫面莊嚴肅穆，仿佛正在舉行某種神秘的儀式，看得言正禮都忘了說話，可他隨即又想起了這整件事背后的種種問題與危機，正想開口，諾瓦德神官睜開了眼睛：
“丹里爾……雅娜……這是哪里？我……好像差點死了……”
“這里是人世間，父親。”丹璃謙恭地說，“您確實曾經死過，我也是。而現在您重返人間，只是因為我的任性?！?
她白色的長發與白凈的臉龐在強光照射下顯得端莊慈悲，臉上掛著悲憫的微笑，仿佛女神化身。
“什么意思？”諾瓦德神官很茫然，又問，“和談完成了嗎？你的頭發怎么白了？”
“真不愧是您會問出的問題?！钡ちТ怪^，溫柔地注視著他，“現在看到您，我還是會想起以前那些溫馨的日子，應付不了功課時您深夜陪我背誦教典，生病的時候您親手喂我吃藥……在我想起自己到底是誰后，每當我想殺死您，那些美好的回憶就會涌上我的心頭。”
“對不起?！敝Z瓦德神官臉上出現了羞愧的表情，“之前我也說過，一旦完成任務，我任你處置。”
丹璃搖搖頭：“現在我經歷了很多，也學會了換位思考。站在您的立場看您做的那些事，您真的是一個憂國憂民、心系天下、虔信堅貞、終日操勞的人。您對我們兄妹五人的關愛也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至少，您自己是這樣相信的?！?
諾瓦德神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本來覺得，我用自己的命換了你的命，應該能化解你心中的矛盾與仇恨吧?！?
“父親，您這是偽善哦?！钡ち⑿χf，“不過沒關系，我已經統一了內心所有分裂、對抗、糾結的想法，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飛快地拔出諾瓦德神官的佩劍，微笑著一劍刺穿了他的心臟：
“謝謝您，但我是真的恨您?！?
“丹……”不管是剛復活的諾瓦德神官還是被拉來做見證的言正禮，此刻都非常驚訝。
諾瓦德艱難地轉頭看向丹璃，費勁地張開嘴，嘴里涌出血來，那把劍還插在他胸口，丹璃握著劍柄，又往左擰了一下。
血像黏稠的瀑布般順著劍尖淌了一地，諾瓦德神官咳了一聲，什么話都沒說出來，再一次停止了呼吸。
而丹璃擦干凈劍刃上的血，把它收進劍鞘，然后抬起頭，平靜地對言正禮說：
“謝謝你陪我到現在。”
言正禮還沒從方才的驚愕中回過神來：
“你……復活他，就是為了親手殺死他？可你曾經大費周章，就是要向梅薇思證明你們不是叛國者……”
“這不矛盾。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感謝他，但也憎恨他?？偵窆俚年幹\阻止了我的復仇，但靠著奇遇辦給的機會，我終于……”
丹璃話還沒說完，耳邊突然響起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
“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是Mr.PH???！丹璃條件反射地張開魔法屏障擋下一擊。
然而周遭隨即響起了魔法探測結界的報警聲。
言正禮連忙使用齒輪幫忙戰斗，只見現在的Mr.PH?衣衫襤褸，雙目圓瞪，大半張臉都是焦煳的，一邊喊著“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币贿呉粋€勁地攻擊丹璃。
最奇怪的是，他看起來好像長了三只手——
右肩關節以下亂七八糟地連接著一只手臂，還有一只破破爛爛的仿真義手。
“他怎么回事？”言正禮又想起之前丹璃說過的“修復魔法不能對生命體使用”，覺得Mr.PH?看起來不光是身體變成了怪物，似乎連腦子也燒壞了？
對了，他腦子里還有輔助芯片，它難道也被回滾了？
“都是你的錯?。《际悄愕腻e?。?！”
這時Mr.PH?還在大喊著，胡亂地攻擊丹璃，連義手都像火箭彈一樣飛了出來。丹璃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是我的錯。我也會對你負責到底?！?
說完，她垂下眼簾抬起手，又一次對著Mr.PH?使用了時間暫停魔法。
在旁人比如言正禮看來，Mr.PH?就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動作完全停止了，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而丹璃就在這時打開齒輪傳送門，把他扔了進去。
倉促間，言正禮看到門的另一邊有許多正在轉動的齒輪，看起來像什么機器內部。一個看起來像荊樊的人影接過了Mr.PH?，Mr.PH?隨即被那些齒輪所吞噬……
可正想細看，傳送門就關閉了。
“你殺了他？”
“他沒死，只是會永遠遭到懲罰。”說完，丹璃只覺頭暈腿軟，“我不該剛醒就又使用時間暫停這么難的魔法……”她疲倦地扶住額頭，正想要坐下，然而剛才飛出的那只義手又沖著丹璃飛了回來，丹璃勉強避開，義手卻擊中還懸浮在半空中的齒輪，轟隆一聲爆炸了。
齒輪破碎落地，丹璃和言正禮同時察覺不妙。
也就是這個時候，無數利箭破空之聲紛至沓來——
“小心??！”言正禮毫不猶豫地把丹璃撲倒在地，數支利箭刺入他的身體。紫月教徒的咒罵聲、叫嚷聲隨即傳來，讓言正禮想起了剛才聽到的結界報警聲，只怕他們是把他和丹璃當成帝國軍的奸細了……
他本想低頭看看丹璃的情況，然而喉頭一甜，一口鮮血涌出，吐了她滿身。
啊……我一個21世紀的高中生……
會用這么野蠻原始的死法死在異世界嗎……
劇痛和失血使得他意識逐漸模糊，視線漸漸昏暗，眼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丹璃一身是血，滿臉是淚，一手打開防護結界，一手還想對他使用痊愈魔法。
“你別再用魔法了……先求救吧……”言正禮費勁地說出了這句話，但又想起齒輪毀了，暫時無法逃走也無法發出求救信號。
同時他還想說，你哭著想保護我的樣子比笑著殺人好看多了，然而身體又冷又重又疼，他已經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他最后聽到的一句話是：
“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我看到的主計算機……它在我面前生成的幻象……是你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