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大章魚不再出現之后,坤泉教堂周邊地區的生活又恢復了往昔的平靜。
工人在晨禱之后成群結隊地走向礦井,牧民在山間唱著悠揚的圣歌,而謝普羅坐在河邊,與一個行商打扮的男人竊竊私語。
幾句話之后,那男人離開了,梅薇思走了過來:
“日安!您在向行商買東西?”
“那是走私販子……”謝普羅向梅薇思招招手,示意她湊近一點,然后低聲說,“他用最原始的方式,也就是口頭傳信,給我捎來了消息。前線的帝國軍也遭到了大章魚襲擊,但他們隊伍里有召喚師,直接制服了大章魚?!?
“那些怪物……是可以被制服的嗎?”梅薇思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眼神。
“召喚師就是有這個本事??傊?,現在雙方都吃了點虧,但也都恢復過來了,兩邊勢均力敵,我看這對峙局面再維持多少年都行?!?
“您的意思是……”
“嗯,如果就只是這樣對峙下去而不開打的話,也還行。我打算這就回國,先看看帝都那邊的政治局勢,再繼續考慮該怎么推進和談?!?
“請帶上我!”梅薇思連忙說,“我的哥哥們還……”
“會的會的,我一定想辦法幫……”話剛說到這里,羚馬的蹄聲破空而來,一名神職人員打扮的大漢匆匆跳下馬背,匆匆跑到謝普羅面前:
“您是謝普羅·艾斯·桑德伯格公爵嗎?我是總教堂的信使。”說著,他摸出自己的教會標志,上面有總教堂專用的紋飾,謝普羅上次和談時見過。
“是我?!敝x普羅從貼身口袋里摸出家徽給他看了一眼,“有什么事?”
大漢拿出一個絨布袋,從中摸出一枚類似教會標志的小東西,雙手捧到戈雷面前:
“這是秘信,請垂閱?!?
這正兒八經的陣仗讓梅薇思有點緊張,公爵身份的謝普羅倒是很習慣的樣子,按那個大漢教的,把“秘信”按在自己額頭上,認真傾聽,并且很快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之后他又與那大漢低聲說了幾句,大漢點點頭,跨上羚馬駛向坤泉教堂。
而謝普羅轉身走向梅薇思:
“對不起,可能暫時不能幫你救哥哥了。要不我給你寫一封介紹信,交給宰相……”
“是出了什么事嗎?”梅薇思沒有因為他食言而生氣,而是感覺不太對勁。
“我得馬上去總教堂……”謝普又一次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納莉她……聽了妹妹臨終的勸告,找到了真正的‘憎恨目標’。”
“納莉……和總教堂有什么關系?”梅薇思沒聽明白,只記得數天前,納莉在修復青銀石之后自稱要懺悔,然后就獨自離開了。
謝普羅長嘆一口氣:
“納莉刺殺了大長老。群龍無首,紫月教高層開始內訌,部分人打算擁兵自立,而大長老生前指定的繼任者邀請我去和談,大概是想把帝國當靠山,增強自己的勢力?!?
任誰都沒有想到的是,突然扭轉了政治局面的,是一個宿舍守衛的憤怒。
“……這種局勢下去和談,您就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嗎?”
“不管怎么說,我不想放棄任何阻止戰爭的機會。”謝普羅又苦惱地撓了撓頭,“如果能達成雙方撤軍協議,肯定比對峙好,也比內亂好。
“可在目前這個局勢下,和談的成果究竟會是什么呢?我們會成為誰的棋子?和平又能維持多久?……這還是我頭一次覺得,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擔憂?!?
可就算靠自己的雙手無法力挽狂瀾,他還是覺得,至少,要盡力而為,為后人留下一點和平與進步的可能性吧。
“那……”梅薇思猶豫片刻,終于下定決心開了口,“我給您做保鏢,陪您一起去吧!”
“我很感激你的心意,可如果情況真如我所想的那么兇險,我又何必連累你一個小姑娘……”
謝普羅顯然不相信梅薇思的實力,于是梅薇思干脆摘下了額飾,睜開額上那對血紅的雙眼:
“我剛好擁有愈逢兇險愈是強大的力量?!?
謝普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自從得知父親與姐姐‘叛國’的消息以來,我就一直在為追尋真相、救出哥哥們而努力。但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泵忿彼颊J真地說,“我覺得您說得對,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阻止戰爭,盡可能地保護生命。尤其是,保護像您這樣心存善念奮不顧身的人?!?
“謝謝。那就請你收拾行李準備出發吧。”
謝普羅鄭重地握住了梅薇思的手。
[一五]
就在與謝普羅相距僅僅幾個帳篷的地方,戈雷正忐忑不安地坐在安麗卡的房間外,等著她晨禱歸來。對目前岌岌可危的政治局勢,他還一無所知。
這時候他滿心惦記的只有一件事:
安麗卡會喜歡他的禮物嗎?
回想之前那段奔波驚險的日子,他沒抓住被通緝的“間諜”謝普羅,也沒找回失蹤的圣女蘿妮,自然是一點兒賞金都拿不到的。
在大章魚頻繁出沒時,他幫忙保護了許多地方的鄉民,還阻止了納莉的陰謀,按說應該受到大力表彰,然而現在整個齊納什卡山脈上下不是忙著災后重建,就是繼續準備征兵和異教徒對峙,沒錢沒精力表彰他,只有本地教堂的長老給他貼了兩張表彰海報。
簡而言之,戈雷還是那么窮。
他只好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僅存的那一點私房錢,甚至還跟妹妹借了一點,進了銀匠鋪子討價還價、軟磨硬泡,總算定做了一件比較合心的禮物。
而現在,此刻,看著安麗卡出了禱告室,笑盈盈地向他走來,戈雷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請坐?!卑阐惪ò迅昀渍写M房間里,為他泡了一杯戎枝子花茶,“有什么事嗎?”
“我……其實……一直……”戈雷忸怩片刻,終于一口氣捧出了禮物,“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媽媽,我想送你這個?!?
那是一枚小小的銀戒指,上面鑲著一塊紅色的石頭。
“哇,從來沒有人送我戒指!”安麗卡顯得十分驚喜,戈雷卻很不好意思:
“是紅玻璃。我本來想靠抓通緝犯領賞金,送你一塊熾晶石……我覺得熾晶石才配得上你?!?
“只要是你送的,什么都好?!卑阐惪ㄟ@句話說得戈雷心里又是一動,只覺得一陣熱血上涌,他終于忍不住把這幾天憋在心里反復回響的想法一口氣說了出來:
“安麗卡,趁現在大章魚沒了,局勢要亂不亂,你逃走吧!我會掩護你的!
“你跟著走私犯去哪兒都行??!不要做圣女了,過幾年……過幾年開心的日子?!?
話說到最后,戈雷聲音都虛了,安麗卡也愣住了,沉默片刻之后方才開口:
“叛教是重罪,死后會下熔巖海的?!?
“那,我綁架你也可以!我綁架你,強迫你在異教徒的地界隱姓埋名生活!這樣就算要下熔巖海,也是我一個人下?。 ?
戈雷認真的樣子,在安麗卡看來有點傻,甚至有點好笑,她禁不住微微揚起了嘴角,問:
“只有我一個人逃嗎?”
戈雷咬咬嘴唇,垂下了頭:
“以我的本事……只能顧到你一個了。如果有太多圣女同時逃走,教會一定會下大力氣狠抓的。”
他和她都是紫月教的神職人員,都曾立誓要向兩位女神奉獻一生。
他曾將蘿妮與納莉的叛逃視為罪不可赦之舉,但同時也因為安麗卡苦笑著說“真羨慕蘿妮能做那么美的夢”的樣子心痛。
然而如果僅僅是心痛的話,可能一輩子就這么心痛過去了。
短短幾天時間里,他們經歷了那么多次驚心動魄生死一線,如今劫后余生,戈雷望著安麗卡深紫色的雙瞳,有千言萬語堵在嘴邊,卻說不出口。
可能的話,他想把整個世界的璀璨美好都捧到她眼前,簇擁著她,襯托她的美,讓她過最好的生活。
可他只是個年輕的窮武僧,他覺得自己能給她的最大幸福,就是幫她逃離齊納什卡,也許還能讓她多活幾年。
“我不是說這個……”安麗卡抿了一口茶,慢慢地說,“我不像艾博,一直喜歡奇奇怪怪的禁書。從小到大,我看的都是教典,之前我畫的畫、做的雕刻,也都是以雙神故事為題材的。
“艾博給我講過禁書里描繪的樹城、港都、流放地之類地方的奇異生活,我也不信。
“直到不久之前,我被丹里爾雅娜送到德爾塔城去治療心臟,我才信了世界上還有那樣不可思議的城市、那么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也想把它們畫下來、刻下來,永遠記在心里。
“我希望能抓住自己最想要的東西……不管時光如何川流,命運如何潮汐?!?
說到這里,安麗卡抬起頭,突然握住了戈雷的手:
“你啊,明明也不笨,可為什么就是說不出我最想聽的話呢?是怕我會拒絕嗎?那就由我來說吧?!?
“?。俊备昀椎哪樇彼僮兗t,心臟狂跳不止。
“我不想一個人逃走,我想和你一起?!?
“和我?”僅存的一點理性督促他結結巴巴地說,“可我還要保護媽媽和妹妹……”
“真不知道是誰保護誰呢。艾博可比你能干多了。”安麗卡撲哧一笑,然后大膽地越過茶桌,俯身吻了戈雷的嘴唇。
戎枝子花茶的香氣從她嘴里一直鉆進他心里,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是恍惚的。
“我們一起逃走吧?!卑阐惪ò涯敲督渲复髟诹俗约旱臒o名指上,堅定的眼神熠熠生輝,“我也想做不切實際的美夢。我想在作品中描繪所有我以前沒見過的城市風景,我想和你一起墮入熔巖海。我想結婚了?!?
戈雷無聲地站了起來,捧起她戴著戒指的手。清晨的陽光射進窗內,透過那枚紅玻璃,映照著這對年輕的戀人青澀而綿長的吻。
那時他們的手中一無所有,心中卻有無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