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且不提林暉在座位上如何百思不得其解。

戲樓的臺上，張潮點的這出戲《借東風》快至高潮。

羽扇綸巾，身披鶴氅的諸葛亮一派仙風道骨，智珠在握。五縷長須瀟灑垂在胸前，隨著一身紫色官袍的魯肅大夫前去探望周瑜。

只見二人一前一后，在戲臺中間繞圈，如同真的在周瑜的都督府中行走一般。

大幕拉開，場景已是在周瑜家中。周瑜渾身藍袍，家居打扮，眉眼中帶著愁色。苦對諸葛亮、魯肅二人。

西皮流水，二黃板響。

扮演周瑜之人開口：“人有旦夕禍福，豈能不愁？”

打此開口，將胸懷之中對于進攻曹軍卻缺少天時相助的擔心，一一對著諸葛亮和魯肅講出。

諸葛亮扮相的戲子，心中有譜，二人一番口舌之爭作罷。隨后諸葛起身喚出隨軍小將，拿來一張紅紙，上書十六個字，拿與周瑜。

周瑜手捧紅紙，抑揚頓挫的讀出紙上的內容：

“欲破曹賊，需用火攻！”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

勾畫臉譜飾演周瑜的戲子臉上，一雙眼睛活靈活現，登時憂愁冰消瓦解。

鏘鏘鏘~

正當臺下人都沉浸在其中，靜靜等待著此節故事發展到達真正高潮之時。

此間主人張潮張議員，卻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站了起來，高聲叫好。

一聲令下“賞！”。

管家會意，招了招手，早有準備的家仆將滿滿兩大笸籮的錢，揚到臺前空地之上。這是舊時富貴人家的規矩。請戲班子來唱戲，除了給戲班主的堂會份子之外。

還需要用些木盆、笸籮之類，裝滿散錢，專等主人家說賞，就賜給臺上戲子，算是紅花賞錢。也能在客人面前展示主人家的地位和財力。

后臺立馬出來人，站在不影響正常演出卻又能讓眾人看清的地方，沖著張潮下跪磕頭。以作謝賞之意。

張潮視若平常，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笑意，世代官宦的他，并不把這下九流當作一回事兒。

戲演到這里，發完賞錢之后，他也沒了繼續看下去的欲望了。起身向身邊的幾個人告罪：

“諸位，諸位，我略顯困乏了，去小憩片刻，諸位安坐賞戲，少陪少陪！晚間時候還備下了酒宴，各位務必賞臉！”

接著對身邊的管家囑咐道：“替我照顧好諸位士紳老爺！”

管家勾著身子，不住點頭，以示應和。

話畢張潮轉過假山朝前院去了，戲樓后臺的鼓點和樂曲聲因為假山的阻擋，已不太真切。張潮看起來興致頗高，口中不成節奏地哼著劇中唱詞，隱隱聽來是：

“看將起來他的死期到矣~”

跟在張潮身后的一種家仆，縮了縮頭，只覺得隨著老爺這一聲，四下風起，冷意森森。

而此時后院戲樓臺上正是，周瑜密使魯肅安排丁奉，徐盛江東二將陰謀斬首諸葛孔明……

張潮款款來到書房，盤算著怎么才能讓自家的這個傻小子通過這件事有更多的成長。張鵬壽是自己的長子，生逢如此亂世，他可不能只是風花雪月，做個賈寶玉一般的富貴閑人。

“你們都下去吧！”

來到門前，張潮一邊推門，一邊揮退下人，進屋后要和兒子說的話，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家仆諾諾退下，門內的張鵬壽聽到父親的聲音，也不再癱坐，面朝門口站著，迎候父親。張家信奉詩書傳家，對于這些儒家立教最為看重。

甭管張鵬壽在外面如何混賬，如何放肆，但是在家中，即便是書房之中，只有父子二人，也不能閑散了禮儀。這些都是他打小挨鞭子糾正過來的習慣。

“爹！”張鵬壽還是眉頭緊皺，嘴角向下，丟面子導致的憤怒掛在臉上，毫不遮掩。

張潮這個人，嘴上永遠帶著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無論心思如何，情緒如何，總是這般模樣。加上宦海沉浮，自有一番威權。即便是面對家里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

仿佛像是這個表情像是面具永遠焊在了這張臉上，而面具后面的真人，你永遠摸不清，猜不透。

只有身邊的親人，才能通過其眼神稍稍窺到三兩分。

“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每逢大事有靜氣！不就是輸了嗎？”

張潮沒等自己傻兒子開口，直接點出他憤怒的癥結。語氣平平，就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您都知道了？”張鵬壽也不意外，從小自己做了什么，爹就像是親眼看見一樣，沒有什么能瞞過他老人家。這也是他崇拜他爹的原因，無所不知。

“爹，他林懷義贏了我，丟的不是我的臉，是咱們張家的臉，更是您的臉。”

張鵬壽帶著年輕人常見的自尊心，聽出來自家老爹話里面的敷衍與斥責，下意識為自己開脫，順便將問題上升為張家的臉面問題，逃避自己的責任。

張潮眼睛一縮，斥責的話已經到了嘴邊，說出卻還是不咸不淡的。

“張家？什么時候你代表咱們張家了？你放心，就算你再輸一百次，咱們家還是咱們家，你爹照樣還是江城所有人的座上賓！”

話里話外帶著教訓，張鵬壽心里卻炸了毛。像他這樣的公子哥，最在意的就是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對所有事情的輸贏勝負都看的重極了，甚至超過生命。

可對于父親張潮的尊重，已經刻入骨髓，他倔強的扭過頭，口服心不服：

“是！孩兒錯了。”

張潮卻沒有就此打住，他今天就是要借這個機會點醒自己的兒子，讓他知道張家之所以能成為張家，從前清到民國，始終站在湖北地界上，不是靠的所謂的面子。

指著對過的椅子，讓張潮坐下，再次開口多少帶了些語重心長：

“壽兒，在你爹面前還裝什么樣子。放心，林懷義和林暉他們父子兩贏不了！可你知道你錯在哪里了嗎？”

“一來江城我故意放任你，不再約束你，讓你自行其是。開始你還算不錯，老老實實讀書，交好江城官員的孩子。可之后呢？別人呢夸你，捧你，你也把自己當成公子哥了。

去青樓酒肆，去煙花柳巷。是那個圣賢教你的？到了最后更是不成樣子，居然和一屆商人之子比富斗強，自輕自賤。

他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