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嫣紅(一)
- 平城煙華
- 金萱
- 3884字
- 2015-04-17 20:37:19
第十四章嫣紅(一)
守忠見是警察署共事的老王和老李,忙得招呼兩人:“咦。風流啥,將下了火車,乏地(累的),泡泡。今兒不用去點卯?”
“這是回家圪啦?”兩人走到跟前。
“就是,這不是大崗(大哥)娶媳婦呢,專門回一趟。”
“就說這兩天沒見。今兒日本人不在,大伙就當放假!哈哈!”兩人說說笑笑地也下了池子。三個人一處泡起來,不一會兒就都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紅透了。守忠把毛巾搭在臉上靠著水池漸漸睡著了,剛夢到又回到上學時的光景,卻腳下一絆掉進一個池塘里,一個激靈醒來,眼前迷迷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這才發現自己的膀子被抓得生疼,一咧嘴,回頭一看,原來是老李。
“想媳婦了?”他一臉的壞笑,“敢在這睡?也不怕掉進池子淹死!”
“太乏了!泡的舒服就著了!多虧你了!”
“起哇!出來讓他們給敲敲,可解乏呢!”說著把守忠從池子里就拉了出來。兩人走到床跟前,見老王已經趴下,開始敲背了。他倆也躺下,旁邊伺候的師傅趕忙上前,拿了毛巾細細地搓起來。胳膊、上身、腿,翻過來,整個后背,都搓了個仔仔細細。幾人又下去泡了一回,接著又上來躺下,這下開始敲背,聽得“啪啪”“乓乓”的聲音此起彼伏,摻雜著老李一會兒“哎呀”,一會兒“哎喲”,一會兒“舒服死了!”的叫聲,守忠也覺得幾日來的奔波與煩惱似乎一掃而空了。正在舒服地當兒,就聽敲背師傅問:“拿個龍不?”“甭了,敲完修腳。”
“好嘞!”
這一通折騰后,守忠也覺得身上松泛了許多,半躺在椅上,修腳師傅坐在地上拿了刀銼正修腳。他點上一支煙,又給老王和老李一人散了一根,三人吞云吐霧了起來。抽了兩口,守忠徐徐開口:“這泡完,弟兄幾個準備去哪呀?”
“這不將將還跟他叨啦,說是飄香茶室新來個姑娘,說是可香圪嘞!嘿嘿!”說罷兩人色瞇瞇地對看一眼,“你了,去吧?也沒媳婦栓的,你最自在。”說完這話,兩人又都嘆了口氣。
“哪個飄香茶室?沒聽說過么。”守忠有些沒太聽懂。
“沒聽過?哈哈,沒去過?”兩人哈哈大笑起來,陰陽怪氣地問,“真沒去過?”
“真沒去過。”守忠讓他倆笑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明所以地左看右看。
“那今天就跟哥哥們去開開葷!”
“開葷?開什么葷?”守忠有些隱隱約約地想到了,臉越發熱起來,好在這里熱氣蒸騰,彼此也看不太清楚。
“哈哈哈!去了就知道圪喇。正好趕上中午,咱仨喝上一頓,飯飽后,好好聽上一段二人臺!”
“飯我請,二人臺就算了。”守忠想到宛瑜,心里又定下來。
“這后生么!怕個甚!不拖家不帶口的,咱們一搭消閑消閑(消遣)么!”老李不滿道。
“就是么,就你是個正氣人?咋了?怕我們壞了你名聲了?”老王也拿了眼剜了剜。
“再說,大童,你媳婦也沒了一年多了,就說守也守得過了。”
“你們這念過書的人到就不一樣!就聽過女人守得,這死了女人男人就當和尚呀?那廟上還不得憋破?”
“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弟兄?”老李和老王對視了一眼,神色突然暗淡了,又望向守忠,“這漢奸皮披也披了,想脫也脫不下。你就再咋,誰還當你個好人呢?不過是混得一日算一日吧。”
“這不也就是解個心寬……唉……”老王也嘆氣起來。
守忠一看如此情形,知道自己再一味僵持,怕是以后在這綏遠城里更沒個說話的了,思索了片刻,道:“行!話都說到這地步了,我要再不去成啥了!不過說好了,去了,我就聽會兒戲,別的都不摻和。”
“這才像個男人!”三人相對笑起來,守忠邀請道:“中午吃啥?你們說!”
“就燒麥哇,要上二斤‘燒刀子’。好好喝他一頓!”老王的酒蟲立刻被勾了上來。
“還二斤?二斤下午我看你連家門迎(朝)哪開也行(尋)不見了!三人一斤行了,不多不少!”老李勸阻道,“喝得藍登登(醉醺醺)地,又讓我送?你媳婦這會兒見了我,哪次不是狠狠拿眼剜?緊點兒(就差)拿石頭遛(扔)呀!”
“她還敢拿眼剜你了?看我回去括(打)她!”老王還在嘴硬,話卻沒有絲毫底氣。
“行了,少在我們這日懸(吹牛)。”
“你這人……”老王還要爭辯,守忠笑了笑,打斷說:“要不喝點汾酒?我請。”
“汾酒——”老王眼睛一轉,剛要出言,后腦勺就被老李“啪”地拍了一把,“就燒刀子哇,喝啥汾酒,軟哇哇的,沒勁兒!”
“就燒刀子,燒刀子!”聽得有人請吃燒麥又喝酒,老王也不再言語。三人說說笑笑,待得修完腳,又下池里泡了會兒,把臉刮了刮。這才擦拭干凈,換好衣服,穿戴好出了門,看日頭,已經快晌午了。
三人這下也不叫車,慢慢悠悠溜達著就到了麥香村的門口,只見伙計在門口招呼道:“吃燒麥呀?快請進!”一路領著找個座位坐下,接著又問:“就您們三位?吃點啥呀?”
“嗯。來上五斤燒麥,切上一盤牛頭肉。一斤燒刀子。不夠再要。”守忠出言點菜。
“哪能吃了五斤?三斤就差不多了。”老李推讓。
“五斤,就五斤。吃不了給孩子們拿回去。我這次回去忙得也沒給大家伙兒帶啥,吃頓飯哈!就這哇!”守忠一面說著,一面讓伙計趕快上菜。
“就是,大童。燒麥館子可多呢,非要來這麥香村,貴巴巴的。”老王也搓著手指,面上有些紅撲撲的。
“咱們弟兄難得出來一回,我雖說來了這一年多了,也就知道這麥香村的燒麥有名,別的你問我嘞,我也是免得怪(不知道)。來也來了,吃哇!”
正說話間,就見熱騰騰地端上三十籠燒麥,齊刷刷摞了又半人高。三人各倒了半碗醋,牛頭肉也端上了。守忠招呼道:“吃哇,乘熱!”又回過頭對伙計說,“剩那二斤,先甭上,吃完這些的。”“好嘞!”
揭開籠來,就見八個燒麥亮盈盈地齊齊擺在里面,燒麥口兒花一樣開著,皮薄如蟬翼,隱隱看到里面的餡。夾起一個,又像布口袋一樣巍巍垂下,放進盤里,又像個餅一樣攤開。蘸了老陳醋,一口進嘴就像化了一般,清香爽口,味濃不膩。三人也顧不上言語,轉眼就吃了一半過去,這才抬起頭,倒了酒,邊喝邊聊。這“燒刀子”酒性極烈,喝下去就像有一團火在胃里燒,像有刀子在胃里扎,但身上卻熱騰騰,在這西北之地,極冷極寒之時,喝上幾口,立刻精神百倍。待吃到二十七八籠時,連許久沒見過葷腥的老王也再吃不動了,守忠笑著招呼伙計道:“把剩下的分成三份包好,再給我們釅釅地來上三碗磚茶。”
不一會兒,茶也端上,燒麥也用油紙細細包好,摸上去還熱乎乎的。幾口磚茶下肚,別人還好,老王卻腹中雷鳴般嘰里咕嚕地響起來,忙要了兩張草紙,抹了油似得跑了出去。
“哈哈,個灰孫!肚里存不了一點油!”老李看了笑得打跌。
“長久沒見葷腥了,怨不得。今年這磚茶也不太好,味兒不地道。”守忠笑了笑。
“這日本人把公路鐵路都管上了,磚茶能好了!有口喝的就不賴了!”旁邊的伙計插言。
“就是。沒辦法,挨吧……”老李嘆了口氣,搖搖頭。
飯館里的人都在搖頭暗暗地罵日本人,漸漸又罵起漢奸來,左一個“二鬼子”右一個“狗腿子”說得守忠、老李坐也不是走也不得,臉紅氣短地趕忙喝盡了茶,匆匆跑出麥香村來。才出了門,就迎見老王捂著肚子走過來,一把把他拉住,就往平康里去。
剛走到這平康里就見個大大的“日滿親善”的招牌,底下來來往往,有穿著和服腳踩木屐“咯噔咯噔”走著的日本女人,也有戴了皮帽子腰里別著煙桿的東北大嗓門,更有穿了蒙古袍子膀大腰圓的蒙古人,零星還有戴了白帽子的回回低了頭匆匆走過。守忠從沒來過這里,拿了眼只是四處看。老王就只盯了日本女人看個沒完,還一邊叨叨著:“我可聽說,那日本女人根本不穿褲子,光腿!”見沒人理他,又訕訕地說,“你說她們這大冬天的,也不知道手里老拿個扇子為啥?能扇出熱氣來?”
守忠顧不上搭話,四處看著各個門臉,有叫“堂”的,有叫“館”的,各家門口都有燈,和破敗的城郊鄉村比起來,簡直像是兩個世界,這里似乎根本沒有戰爭的蹤影,人們一片和樂安平。走到這“飄香茶室”門口,就見門前已經停了幾處洋車,看來里面已經有人進去了。老王快步往前走,說道:“看看,這會兒得有人來了。快進,一會兒連坐處也沒了。”
三人往里走,進了堂屋,就見幾處椅子上已經坐了三五個人了。他們趕快尋了坐處,剛坐定,就有個小姑娘奉上茶來。守忠把眼看時,就見中堂案幾上,當中擺了個香爐,插了三柱線香,裊裊地燃著。上面懸著“四時飄香”的匾額,字倒也寫得端端正正。兩邊擺了些高高低低的箱柜,上面座鐘、膽瓶、花瓶也擺了個齊全。墻上貼了花花綠綠的美人廣告、電影海報,奇的是在雪花膏廣告的旁邊居然還掛了一副字,上書“醉生夢死”四個大字,守忠看了這不倫不類的擺設,心里也笑道:“倒也貼切。”三人等了一氣,喝了幾碗茶后,就有些坐不住了,老王幾次想出去透透氣,又怕走了位子就沒了,站了坐,坐了站,直到老李把他摁住,這才不動了。又過了一個鐘頭,守忠實在忍不住問招呼客人的老鴇,說:“這位媽媽,不知這要唱戲的姑娘什么時候才能出來?我們也等了有一會兒了。”
老鴇聽說立刻斜了眼睛過來,張口就說:“哎呦喲!什么叫唱戲的姑娘?我們嫣紅那是整個厚和城也是有一號的!等了有一會兒了?那你以為我們嫣紅是飯館跑堂的,一招呼就來?嘖嘖嘖,不是看你長得還算俊俏,一出聲就先拿大棒楞(打)了出去!”
“王媽媽快算了吧,我們這位后生也是頭一回,沒見過世面,免得怪,免得怪!”老李趕忙出來打圓場。
守忠看了下四周,見有幾個等得時長的客人已經上了炕,西里呼嚕地抽起了大煙,屋里煙霧繚繞,讓人迷迷瞪瞪的。幾個敞了領口的女人從里面出來,笑嘻嘻地上炕伺候著,有一個半大不大的女子,帶了嬌媚地笑也巴上守忠的身子,說道:“姐姐今日去面粉廠喬老板家有堂會,遲些么。這位俊哥哥,我陪你可好?”守忠嫌棄地就往后躲,正撞在老李身上,苦笑了一下,說道:“這嫣紅也不知是個什么女子,架子這樣大。還說不得了。”
“哪個說爺架子大?倒要看看!”只聽得一聲清脆宛轉的女聲從門簾外傳來,屋里這一片人頓時都靜下來,齊刷刷都看向門口。那老鴇喜得滿臉堆下笑來,連跑帶顛地喊道:“嫣紅,我的親兒!你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