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的人找到郎中家是在幾日之后,茉莉捧著干凈整齊的衣裳過來,阿達帶著人在外面?zhèn)浜昧笋R車,只等杜寒綃收拾完畢即啟程回府。
杜寒綃擺擺手,告訴眾人先出去等著,她把今天要曬的草藥先曬完,郎中的晚飯也要做好,否則待他給人看完病回來又要發(fā)脾氣。
茉莉不解,說可以讓別人來做,杜寒綃讓茉莉一并去外面等候。
傍晚,郎中給人看病歸來,樓韶華也自學堂歸來,三人如從前一樣坐在桌前用餐,郎中給兩人擺了杯子,要他們再陪自己飲一回。
郎中平日總是個惡狠狠的古怪脾氣模樣,許是因為到了離別關頭,今日卻異常和善起來,之后他講了自己與他已逝夫人的一些舊事。
那是一個算不得有傳奇色彩的故事,青梅竹馬的兩人,彼臨而居,自幼相識,從童年一直到少艾,他們互生愛慕,卻又誰都不肯先低了頭開口。男子自負于他的年輕與學識,決心出門闖蕩,游歷四方,女子萬分不舍,但還是送他出行,在他臨別時只問對方一句要不要她等他歸來。
男子是想說要的,但又怕辜負了對方,亦或是年輕時的倔犟,最后搖了頭。這一去就是數(shù)年,男子學成歸來,他以為女子必然已為人婦,生兒育女,但是意外的是她依舊獨身,她的家在這幾年遭遇了變故,父母離世,家道破落,她從那個嬌羞女兒變?yōu)榱嗣咳找缙鹪诮诸^奔波賣菜,隨后要下田拼命勞作的粗糙村姑,與那些村頭地里粗糙漢子為伍,儼然已活成另一般光景。但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依舊不顧周遭眾人的指指點點,固執(zhí)地拒絕了所有上門提親的人,等著男子的歸來。
男子心中歡喜,也十分心疼她,他立即向女子的家中提親,想要立即成婚,但是卻不料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女子卻以死相逼,不肯嫁他。女子說,當年她無比希望能嫁給這個人,但是他卻選擇了遠行,她費時數(shù)年等候他歸來是不錯,她心中有他亦不錯,只是這數(shù)年的光陰磨礪,生死的變故,生存的捶打,已經(jīng)讓她將對他的滿腔愛意化為了怨恨。
她恨他當年沒有早早向她表白心跡,甚至沒有給她一句肯定的承諾,至少那樣,這么多年她心中會有一道精神支柱,在最苦最難的時候也能見得到光。但是他自私又吝嗇地保留了,這么多年,她獨自承受一切,她的堅守與固執(zhí)也是只與自己無關,是她對他的一腔愛意,但卻沒有半點與對方真正有關。
女子心中明白,即使嫁與他,今后的日子里她只會將那些怨與恨發(fā)泄表露,他們不會是恩愛夫妻,只會是一對怨侶。同是,這也是女子對男子的一次報復,要他永遠記住自己當年的選擇是錯誤的,要他終身活在后悔與自責之中。
之后,女子匆匆嫁與了別村的一戶人家,搬離舊地,再與之不聯(lián)系。直到多年后,郎中去一家村戶去看病,再次見到了那個女子,她已因過度的勞作而重病纏身,夫家嫌棄,無人善待。
男子用很少的錢換得了女子丈夫的一紙休書,因為對于這樣一個已經(jīng)藥石無用,無力回天的重病婦人,他們沒有將其丟出家門已經(jīng)是秉承著最基本的人性底線了,對她的厭棄是毫不掩飾,如今還有人愿意拿錢來換一紙休書,把她帶走,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
男子帶女子回到了幼年的村子里,安置在家中,潛心想要醫(yī)治好她,但是卻都為時已晚,此時他才明白,當初他那自負得意的醫(yī)術,在這樣的命運碾壓面前毫無作為,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直到最后油盡燈枯。
直到女子離世,他才明白,什么才華,什么前程,什么富貴,都比不上眼前人的一顰一笑來得實在。若是當年他不曾年輕輕狂的自負離開,而是選擇表白心跡與女子成婚,他們就不會錯過那么多好時光,即使是女子最苦最難的時候也與她同舟共濟,不離不棄,那么或許他們的一生依舊辛苦,卻不會那么孤獨無助。什么宏圖大業(yè),什么人生報復,其實都是過眼云煙,一人食不過三餐,飲不過杯盞,貪心太多,圖謀太多,最后也沒什么能帶得走的。
“我就是那個男子,我已逝的婆姨就是那個女子,眨眼間她已經(jīng)離開近二十年了,思來想去,時至如今,我這一生除了與她共度的時光,并沒有任何事是讓我滿足與開心的了。”
郎中望著兩人,已經(jīng)醉意漸濃,最后道:“我不知曉你們之間有什么樣的故事,但我作為一個比你們多活了兩倍年歲的人想送一句話給你們。人生在世,情是毒藥,亦是解藥,辜負了別人不可怕,莫要辜負了自己。莫要學我,莫要學我呀……”
郎中伏倒在桌上睡去,漸漸打起呼嚕聲來,杜寒綃與樓韶華兩人隔桌對望著,最后是杜寒綃先站起身來。阿達自外面進來,雙手奉上一份燙金的紅帖遞與樓韶華。
樓韶華接過打開,手指劃過自上面的文字滑過,同時也經(jīng)由阿達讀了一遍后,他知曉這是一份邀戰(zhàn)帖,由云南杜家發(fā)起,向北平樓家邀約比香,一解這數(shù)百來年,在制香界到底誰才是香中第一王者之稱的名號,北樓南杜,一戰(zhàn)雌雄。
“是時候了,該走了。”茉莉上前來,將一件帶著狐絨滾邊的斗篷披風給杜寒綃系上,再仔細地拉上帽子以遮擋外面的寒氣。
杜寒綃轉(zhuǎn)身離開,茉莉和阿達隨后一道出門,樓韶華坐在門檻內(nèi),側(cè)首望向那大門外正對著的蜿蜒鄉(xiāng)路,聽著漸行遠去的步伐聲。
與此同時,原本亮著燈的各家各戶都陸續(xù)熄滅了燈火,從里面走出已經(jīng)換掉普通鄉(xiāng)村打扮的人,穿著一樣的短打服飾站定,聽從阿達的指示,在載著杜寒綃的馬輕離開后跟隨在后面一道離開。
樓韶華起身出門,沿著曲折的鄉(xiāng)村小道走在寒冷的夜空下,腳下踏著已經(jīng)開始結霜的雜草與石子,那犬吠與雞鳴已經(jīng)沒有了,也沒有了半點人煙,雞鳴犬吠,孩童打鬧,這些一下子都消失了,像是一個忽然猝死掉的生物,亦像是一場忽然醒來的大夢,剎那間的中止結束。
在鄉(xiāng)村小路的盡頭,老材已經(jīng)帶著幾個人在等候了,掀起馬車的的簾子等候他上車,道:“東家,孫家那邊……”
樓韶華抬手,示意老材收聲,負手回身再看一眼這已經(jīng)燈火盡滅的小村,唯的盡頭的郎中家還亮著一熄豆火,成為黑夜里唯一的光。
“那個郎中瘋了許多年了,在杜寒綃的人三個月年前來收拾這里之前,他一人獨居守著一個空蕩蕩的村子,或許是因為太瘋了,都不知道這里已經(jīng)廢棄無人了,所以后來這里被杜家的人入駐假扮漁民,他都沒有覺得不妥,還跟從前一樣。”
“興許,在他心里,這里從來不曾廢棄,還是當年那個熱鬧緊湊的小村,和他心愛的人住在這里,鄉(xiāng)井鄰里,各自合樂。”
那原本醉趴在桌上的郎中已經(jīng)睡沉,似乎做了一個美夢,唇角揚起,將現(xiàn)實中的一切都摒棄隔開,無關緊要。
與此同時,杜寒綃已經(jīng)來到了渡口,那里停放著一只并不算太大,但卻精致的船,阿達有意先上去,杜寒綃抬了下手示意他們停下,連茉莉也沒有讓之隨行。
杜寒綃獨自踏上那艘船,穿過森質(zhì)的地板,掀開防風的簾子進入室內(nèi),原本坐在凳子上的兩個穿著短打的男子立即站起身來向杜寒綃行禮,杜寒綃挑開珠簾,看到正中央的位置擺放著一把椅子,上面坐著一個蒙面的黑衣者,被繩子緊緊捆住,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弓弩和一只箭壺。
杜寒綃揮手,示意守在屋里的人離開,自己再緩步一點點走近那張桌子,隨手抽出箭壺里的箭出來,看到箭頭泛著幽藍色的光,不用去試也知道,那是被淬過毒的。
她拿著一支箭,轉(zhuǎn)身走向那個被捆綁著的人,再掏出那支當初射殺自己的箭刃,遞到那人的面前,兩支箭一模一樣,只是一個有毒,一個無毒。
“我猜,從前每次那些沒能扎中我的箭,也都是這個模樣吧。這么多年,這些箭就懸在我的頭上,抵在我的后背,要我睡不好,坐不安,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什么方向就會飛來一支,正中我的胸口或是腦門,要了我的命。
你每次都很小心,不留痕跡,不留證據(jù),我除了知道有人想殺我,連半點理由原因都不知曉,我思前想后,也想不到我做過什么事能讓人這樣恨我。是錢,是利,還是名?后來忽然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不是我做了什么會讓人恨我入骨,而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讓人恨我入骨的原因。
在云南時,你很小心,你知道我的身邊有太多杜家的人,一旦留下痕跡,你就立即被暴露,所以那些意外的落水,進入我房間的毒蛇,用錯了毒蘑菇的湯,松落了的頂梁等等,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伴隨著我成長,我一次次的躲避過了,撿回一條命。但是,你要知道,即使我再笨也會察覺,一次是意外,兩次也是意外,三次是巧合,那四次呢,五次呢,那我已經(jīng)記不清次數(shù)的意外加在一起,我已然確定是預謀,是計劃,是精心的籌備。我清楚地明白了,有人要我的命,而且就在我的身邊。”
“所以,你明明無意入嫁孫家,卻還答應了離開杜家,前來海城,就是要離開云南。”蒙著面的黑衣人沉聲開口。
“對,如果我待在云南,或許有一天我死了,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殺了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走出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待我跳出這所山,我就能回頭看看,到底是誰在追著我,與其被動,不如我反客為主試一試,至少能知道對方到底是誰。”
“所以,你讓人假扮了海盜去劫船,就是想找出杜家的隨行人員里誰有問題。”
“是,但是沒料到,半路上殺出個樓韶華,拖著我跳了海,白費了我一場功夫。之后你的人又找到了我,一路尾隨,我以為能等到你們出手,但樓韶華一直跟著我,甩也甩不掉,你即出不了手,我亦找不到你,白作了無用功。后來我不與杜家同住,獨居在外,我也是在一直等你動手出來。”
“所以,你設了一個局,給我機會來殺你,洗清樓韶華的嫌疑,同時對我來個甕中捉鱉。”
“上一次在齊嫣的生辰宴上,你殺我不成,箭落進了海里,本也是天衣無縫的事,但是你大意在于,那箭刃劃過欄桿留下了痕跡殘骸,只需要叫一個老工匠去辨認,就能知道是什么材質(zhì)制成的箭頭,再根據(jù)痕跡就能知道那箭刃的形狀。那鍛鋼只有云南才有,而云南能打得出上等箭刃的工匠雖說不少,但能打造特制材料的卻不多,是只要有耐心,仔細去問查,就能找到出處,我只需要等。”
“所以,你問到了。”
杜寒綃盯著椅上的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定定地看著那人的雙眼,將那只未淬毒的箭頭丟落到旁邊的桌上,發(fā)出一聲響動。
“你知道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是二哥做的,他從小不喜歡我,怨恨我受父親的欣賞而持掌產(chǎn)業(yè),討厭我處處比他精明,總勝他一頭。加上他向來囂張跋扈,又有一群狐朋狗友作伴,為人也乖張狠戾,他要是做出想要我命的事,我覺得最合情合理的。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不是,于是我就更奇怪了,在我身邊的,還有誰這樣恨我?我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懷疑過,也許樓韶華就是一直要殺我的人,因為每次與他一道時,就會發(fā)生意外,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他看似無理的糾纏,但實際上又一次次的像在幫我,總一次次的救了我。”
“其實你真的已經(jīng)很小心了,你在定制這些箭刃時,沒有露過真容,用的是記不名的金塊,做事時也沒有留下多少馬腳,甚至在我離開云南后的很長一段時間 ,你選擇了匿名雇傭別人動手,自己繼續(xù)留在云南,這樣就能保持獨立沒有嫌疑,又讓我在追查的時候遇到了難題,模糊視線,即使我讓人找到了那些來追殺我的人,他們也一無所知,只知道是收了錢與信息來辦事。但是……你要想想,在河邊走久了,總要濕鞋子的。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你自己那個醉酒瘋癲的毛病有一天會出賣你,你在窗欞下放火時會恰巧被一個翻墻過府,打算偷盜的小偷看見。
當我得知后,我還相信那一定是那個小偷為了洗白自己不是縱火犯面編的借口,我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是你要殺我。但是,也只是稍稍讓人跟蹤一下你,就找到了你藏著兇器的地方,你可知道當我看到阿達拿來的東西時我有多震驚嗎?但是,我還是在僥幸的想著,一定是誤會,我不相信,或者說我想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當下收手,不論什么原因,不論什么理由,我永遠不會再提再問,我還會一樣敬重你如從前。他們換了你藏起來的箭,把原本淬毒的箭,換成了萃了生肌止血藥的。直到你再一次出手,樓韶華替我擋了箭,甚至在我們九死一生僥幸活下來后,在我假意送了一封信回府報平安,得知我未死后,你再一次要出手至我于死地,絲毫沒有悔改,沒有收手的意思。”杜寒綃是憤怒的,亦是悲傷的,雙唇微微顫抖地說完這些話。
“原來,你的平安信,就是最后的陷阱圈套。”那個的眼睛微微瞇起,似是在笑。
“是,我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同謀。”
“很好,不愧是我教大的孩子,聰明靈敏,有謀略,有魄力。”
聽到這樣的夸講,杜寒綃閉上了眼睛,似是不忍去看去聽,然后伸手狠狠揭下那人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容。
丹鳳眼,高鼻,薄唇,那張傳聞曾經(jīng)扮上女裝能讓整個北平城中的太太小姐,公子老爺都為之傾倒的臉,盡管已經(jīng)歷經(jīng)了風霜,但它卻依舊有著歲月掩不過去的俊美。七月半,一個曾經(jīng)北平盛世下梨園行的名角兒,也是北平盛世的一個小小寫照,滿堂坐兒的叫好,一打打的銀票,一把把的金銀,繁華年景下的人們從不知道什么叫苦難,只有享受,就如臺上那人唇角揚起的傲慢笑意一樣。
杜寒綃捻著黑面巾的手在顫抖,握著那只毒箭的手緊緊攢著也在顫抖,眼底的淚她努力的想要逼退回去,但卻抑止不住牙關去的輕輕作響。
“七師傅,我是寒兒呀,你一手撫養(yǎng)的寒兒,你如何下得去手要這樣對我。”杜寒綃的淚無聲滑落,自顫抖著的牙縫間吐出一句話。
“我無話可說,要殺便殺吧。”
“七師傅!”杜寒綃怒吼。
“不要叫我?guī)煾担覐膩聿皇悄愕膸煾担遗c你關點干系都沒有。問我為什么要殺你?好,我告訴你,因為若不是你他不會死,她也不會死,若不是你,我不會被困住一生,若不是你,就不會有那么多人無辜枉死。”
“什么意思?”
“你曾問我,那只匣子是如何得來的?好,我告訴你,那是他在最后一刻用命換來的,除了我,所有人都沒了,只為了那只匣子和你,只為了樓家的秘密。我痛失所愛,被人唾棄,眾叛親離,我的一生都毀在了你的身上,教我如何不恨你?杜寒綃,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么,你知道的,不是嗎?”
杜寒綃愣立在那,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佯裝了多年的失憶,失嗅,不也是從未對我誠意以待?如今哪里來的資格說我如何不對?都是從北平逃出來的未亡人,誰還沒有些秘密呢。還記得院中那棵杏樹嗎?還記得每年杏花開放時的樣子嗎?記得那個月圓之夜的血光漫天嗎?杜寒綃,你欠了太多人的命,你自己心理一清二楚。我殺你不成,你就殺了我吧,但是你別想逼問出任何一個字。”
“你即然這么恨我,當初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
“對,我后悔了,后悔了當初看在你不過是個孩子的份兒上的一面之仁,我應該替所有人報仇,替所有人結束這一切的。”
杜寒綃咬牙,看著椅上的人搖頭,之后閉眼,迅速轉(zhuǎn)動指間那只箭刃握進手心,伴隨著她另一只手將黑色面巾拋向椅上的人,黑巾落下之時,那淬毒了的箭刃也刺向了椅上的人,七月半閉上了眼睛,但是那箭卻并沒有刺進她的身體,而是自那被捆綁著的身體與椅子的繩子上劃過,給他松了綁。
“別再讓我看見你。”伴隨著鋼箭擲地的金鳴之響,杜寒綃轉(zhuǎn)身, 站在門口處停留片刻,杜寒綃收拾表情與情緒,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內(nèi)室。
船下的渡口上,阿達和茉莉都是緊張地等候,看她平安出來,眾人才松了一口氣,之后聽到船上的另一頭有落水聲,阿達剛想要叫人去看,杜寒綃擺了擺手示意不必。
“我累了,今夜就到這兒吧,回吧。”
茉莉似有話要說,旁邊的阿達阻止了她,之后安排眾人登船,起航返回海城。
回到杜家時已經(jīng)是第深夜,杜西鳳坐在廳中等候,看杜寒綃進來,她將膝頭的小貓交給旁邊的傭人,自己迎上來打量杜寒綃,確認她身上無傷后點點頭。
“平安回來就好。”
“今晚我同大姐一道睡吧,像小時候一樣,我們聊聊閑話。”杜寒綃伸手落到杜西鳳的腕上開口。
“好,我叫人給你備桂花糖水到房里,睡前喝一碗,和小時一樣。”杜西鳳微笑。
躺在杜西鳳的身邊,杜寒綃回憶起了她小時候的舊事,她到達杜家時,杜西鳳已經(jīng)是個半大姑娘了,在當?shù)爻隽嗣拇蠹议|秀,織得一手好繡,后來杜寒綃的織繡功夫也都是杜西鳳這個姐姐教的,只是她的名聲漸起,她這個姐姐卻從不來人前顯露,人人只夸杜寒綃針上功夫了得,卻不知這杜西鳳是她的功夫源頭。
后來某一天開始,杜寒綃開始對制香有了興趣,她香坊里走一遭,居然能夠記住所有香料的名字,她對香料與香料之間的比例與共同調(diào)制后產(chǎn)生的效應一清二楚。僅在十五歲,她就將杜家書房里那些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再翻動過的香料史籍全部翻閱完閉,并熟悉運用,任何一個配方只要看一眼,就能記下來,還能依照原來的方子再精進改良,這對于一個沒有嗅覺的人來講,無于是一種異能,這也是她在云南能夠迅速擁有香主之名的原因之一,因為她足夠傳奇。
“大姐,你是比我早進入杜家的,所以你應該記得我當時來時的模樣吧。”
“自然記得,瘦瘦小小的,穿著一身還染著血的衣服,肩膀上的傷已經(jīng)潰爛,人昏迷不醒,大夫說你能醒過來就是萬幸,失了嗅覺,失了記憶都不值得一提。”
“不值得一提嗎,可是如果現(xiàn)在我告訴你,其實這么多年來,我從未真正忘記過呢。”
“那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這么多年,你不也裝作忘記了?”
“阿達那些人什么時候歸了你的。”杜西鳳問。
“阿達的父母長年重病,一直是我出資安頓,離世也是我出錢安葬的,他對我有承諾。”
“原來如此,攻人攻心,這點你和父親很像。”
停頓一下,杜西鳳再度開口,道:“你送回來的平安信是為了誘出殺手,但是你卻連我都不曾透露半點,其實你這么多年也是在懷疑我的吧,不止是我,杜家的每一個人,你都不曾真的相信。”
“大姐,那你又相信嗎?”
杜西鳳沒有再說話,只是拉了拉被褥,替杜寒綃將肩膀蓋上,告訴她該睡了,明天還有更多的事在等著她們。
杜寒綃重歸杜家,之后由杜寒綃下帖,邀戰(zhàn)織香堂東家樓韶華,一決定這數(shù)百年來制香界南北之爭,誰更技高一籌,這件事情迅速登上了報紙的頭條,也成了所有人口中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一個飄雪的日子,在城中最豪華的酒樓內(nèi),比香大會的第一輪如期舉行,評委是由幾位頗有聲望的香料大師作評,的比試是香料的原材料,要在一眾干花中挑出一株香氣最佳的出來,然后各自交出,再由香料大師們來評定,誰挑的更好。
左側(cè)坐著孫馬為首的孫氏商行的幾位有聲望的掌柜,右側(cè)坐著以杜西鳳為首的杜家商行的人,杜南來坐在杜西鳳下側(cè)。
這是孫馬第一次見到杜西鳳,兩人自大廳中央擦肩而過,他愣然止步,看著這個氣度不凡,一臉淡漠的年輕女子,竟有些詫異驚慌,直到被旁邊的人喚了一聲,他才回神坐下。
當一大筐子干花雜亂堆積著端上來時,眾人唏噓,原本以為是每類花都會分開,但是卻不料是這樣雜亂堆放在筐子,這樣一來,對于眼睛失明的樓韶華就是一大吃虧的地方。
兩人接過旁邊人遞上來的手套戴上,對著各自筐子內(nèi)的干花停滯了片刻,樓韶華側(cè)手示意杜寒綃先請,杜寒綃就伸手去挑中了一小嘬桂花放到了旁邊人端著的空盤里,樓韶華則閉上眼睛,輕嗅之后挑先了一朵蘭花放到盤子里。
兩只盤子被放到了廳中央的桌上,那些香料大師一一上前,以鑷子先夾起他們各自選取的花來輕嗅,之后返回座位寫下自己所更中意的那一個投進匿名箱內(nèi)。
最終投票完成,由請來的一個長者進來唱票,最終蘭花六票,桂花五票。
“這一嘬桂花很新鮮,是8月時正值開放時采下的,且采摘時間是在花瓣張開后的第二天,曬干時的溫度與時間也恰到好處,所以它的香味與色澤都保留到了最好的程度,放在原料里,算是上上品。
這一株蘭呢,是高山叢蘭,有著大多數(shù)高山花類的共同特征,即是香氣很淡,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會用它來做香料,但若是做,就是做那種價格昂貴的少數(shù)精品,再混以其他的例如龍涎香一起,作為一種中和氣味之用的輔香。”
“所以說,應該桂花贏呀,但這票怎么會桂花輸?是不是有人有失公允?”圍觀者提出質(zhì)疑。
“聽我說完,讓我們再來看看今天比式的題目,是比挑出來的干花原料更新鮮純正,香氣更佳。由于這里有數(shù)十種干花堆在一起,并且已經(jīng)長達了兩天的時間,其實這些材料其實都已經(jīng)相互將各自的味道浸入了其他的花葉里,桂花香氣濃,喜太陽光照,太陽越盛開得越好,花也越香,也意味著它花葉上的用以光照作用的開口是最多的,可以最多的散發(fā)出氣味,那么也同樣的意味著,它被其他花葉的成份氣味入侵的也肯定最多。這株蘭花是高山花類,長在云霧遮蔽的陰地里,味淡,氣小,光照也不多,基本是依靠根部汲取水份而過活,花葉上用以光照吸收作用的開口最小,所以在這一筐花當中,它被入侵的也最少。相比之下,這株蘭花對自己原本的味道是保持得最好的,香氣亦更為純正。”
眾人恍然大悟,鼓起掌來,茉莉似有些不服氣,但又抿了抿嘴后一聲嘆息,沖旁邊的阿達感嘆。
“我是即盼著我們家小姐贏,又盼著樓少爺贏,這比試真是不管誰贏我都高興,我也都不高興。”
“你真是太貪心了,肯定是要盼小姐贏,否則你要回去府里可沒飯吃。”阿達笑一笑。
第一輪比式結束,結果已出,杜寒綃雖是有些不服氣的,但也還是坦然接受了結果,拱手認服。
“恭喜樓少爺贏得第一輪,半個月后第二輪,屆時我與樓少爺再比試。”
“杜小姐承讓。”
孫馬在散場后上前,與杜西鳳打招呼,卻被杜南來攔下。
“孫伯父,我大姐身體不好,事兒也多,先回去休息了,您有什么事兒,不如同我說吧,我自會轉(zhuǎn)達。”杜南來笑著開口。
“是嗎?世侄越來越懂事了,早先聽聞你父親把家業(yè)全交給兩位小姐打理,讓你在家里享清福,如今接手了一些生意,語氣越發(fā)的大了,看來過不了多久也能當家立業(yè)了。”孫馬笑里藏到的反譏。
“哈哈,那哪能呢,我是不成材,所以還跟著大姐要多學學,好在我也有個好大姐肯教我,我也從來沒想過要自立門戶的念頭。不像孫伯父您,膝下的兒子天生就是好材料,直接就能幫您做事兒,又能自立門戶的,可懂就是太成材了,聰明過了頭,最后進了精神病院。女兒嘛……咳咳……我看您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你……”孫馬被戳中軟肋,迅速激怒,但是在說出更出格的話之前,被理智壓制,甩袖離去。
杜南來出門,跟上杜西鳳一起坐上汽車,杜西鳳將一封信交給他,告訴他是杜紳發(fā)來的,要他盡快回云南。
“我最近可沒生事,鋪面里的事我都在學著做,帳也在看,怎么……”杜南來有些生氣,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皺眉叨念。
“是你做得很好,知道你在改了,父親要你回去交待更重要的事,畢竟云南是老家,要有人操持。”杜西鳳打斷他的話,出言解釋。
杜南來又是一次意外,之后點點頭,收起信,吩咐司機出發(fā)回府。
杜寒綃在茉莉的陪伴下回府,在半道上被一輛汽車攔下,樓韶華就坐在上面,茉莉笑盈盈地與樓韶華招呼,樓韶華推開門示意杜寒綃上車。
“你方才贏了比式,如今是要來炫耀得意的嗎?若是這樣呢,省省吧,下次定贏你。”杜寒綃沒好氣地別過頭去。
“借你們家的小姐一個時辰,屆時平安送歸,你呢就去會會那個送你香粉的人吧。”樓韶華沒理會杜寒綃的脾氣,倒是朝著茉莉笑了。
“樓少爺嘴可真壞。”茉莉揮揮手,羞紅著臉跑開,全然沒顧杜寒綃的意思。
“瞧見沒,你家丫頭都不要你了,上來吧。”樓韶華伸手,抓住杜寒綃的手臂,將她拉上車坐下。
車子再啟動出發(fā),樓韶華挑起車子的窗簾朝外看了看,道:“現(xiàn)在杜家的鋪面可真是玲瑯滿目,一家接一家的開起來,生意也是欲發(fā)的好,看樣子過不了多久,這海城首富的位置就要是杜家的了。”
“是嗎,孫家的商行現(xiàn)在也在重振,還有點當行的老本生意在,加上織香堂也日益壯大,海外的生意興隆,哪有被搶的道理?”
樓韶華笑了笑,伸手一點杜寒綃的鼻子,道:“我對你這種故作認真,又夾針帶刺的樣子真是又喜愛,又討厭。”
“樓少爺自重。”
“我若不自重,這會兒就在去你杜家提親的路上了,要知道你我可是有夫妻之實了……”
杜寒綃睜大眼,立即捂了樓韶華的嘴,道:“你胡說什么?”
“我哪里胡說?早先我們扮夫妻,之后我們又扮夫妻,同生共死,不離不棄,這可是多少夫妻八輩子都趕不上的事兒,我們都趕了一遍,可不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對兒了,再說我不是給過你戒子了嗎,在西方,你接受了可就是同意了,你也戴過了,可就算是有了婚約的。”
“你……你真是一張嘴把死的說成活的,信口雌黃。”
“我嘴上功夫好不好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是在信口雌黃上。”
杜寒綃氣紅了臉,叫著司機停車,司機未停定她就要去推車門,還好及時被樓韶華伸手按了下來,道:“好好好,我不與你玩笑了,你安心坐著,陪我去個地方。”
“不去!”杜寒綃立即否定。
“好吧,那也罷了,送你回去吧。”言罷,樓韶華嘆息了一聲,讓司機送杜寒綃回府。
杜寒綃在杜府外下車,樓韶華自車內(nèi)側(cè)過頭來,道:“那你多保重。”
杜寒綃沒有回應理會,轉(zhuǎn)身上階入門,車內(nèi)樓韶華臉上的笑意漸漸裉去,微垂下頭,竟有些擔憂與失落,片刻后揮手示意司機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