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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冬雪晚晴好時節
冬日,雪晴。
稀薄的晨霧籠罩在江上,太陽自東邊漸漸露出一線魚肚白,岸邊枯草上結著霜花與冰晶,迎著日光閃閃發亮,像是鋪了一地的細碎銀鱗,迤邐璀璨,如夢如幻,不似人間。
一條歷經了諸多風雨洗禮,已經有些破舊的漁船隨著一些水面薄冰碎裂的聲音緩緩靠近,伴著船體撞擊棧橋的聲音靠了岸,船上的領工一邊從煙袋內取出煙草塞進煙鍋里點燃,一邊招呼著眾船工搬東西,船工們有一下沒一下地哼著漁歌,盤算著這一趟出海能拿到多少工錢,可以夠一家老小多久的口糧。
忽然,有人尖叫了起來,指著江面上的一個方向大叫著有人,眾船工停下手里的活抬頭,定睛看了看,果然見到有人抱著一塊浮木漂在水上。
“快,快拉上來?!庇腥藪佅吕K子,那木頭上的人卻也不見動靜,一個年輕漢子就脫了棉衣外套跳進帶著冰渣的水里,朝漂浮著的人游過去,在游近了那浮木后才驚訝地發現,趴在上面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只是那兩人用一條女子的束腰帶緊緊系在一起,所以看起來像是一個人。
試了試鼻息,女子還活著,年輕漢子趕緊大聲招呼船上的人拉繩子,自己則拖著那塊浮木上的兩人奮力劃水,到了水淺可以落足的地方后,已經跳到棧橋上的船工也都伸手來幫忙,合力將捆在一起的兩人拉上岸。
“呀,這怎么還有個血窟窿?!币粋€船工指著男子的腰側大叫。
眾人圍上來,年長的領隊取下從嘴里叼著著煙斗,伸過去挑開那傷口處的衣襟,發現那里依舊還扎著一只閃著黝黑光澤的箭頭,之后蹲下身子去試探他的頸部,在發現還有跳動后立即叫人動手,把他們抬起來送去找最近村里的郎中。
“這最近的那個破村里倒是有個郎中,就是瘋瘋癲癲的脾氣不好,村子也荒廢了好一陣兒了?!?
“不是,上次我去解手,那村里又熱鬧起來了,人都回來了?!庇腥搜a充
“那也送過去,總不能就丟在這兒不管,回頭死了臭了,以后這碼頭上船多晦氣?!?
得了命令,眾人覺得在理,也不耽擱,三下五除二地抬起兩人小跑著朝村里去。
約半個月后,又是一個晴天,彼時杜寒綃坐在一處院子下,一邊摘著藥草清洗,一邊時不時望一眼旁邊的屋里,院里的兩只雞時不時過來啄食藥草葉子,杜寒綃就要揮手去趕。
“洗完藥草后涼曬起來,再把之前曬干的取下來切好,還有菜地里的菜也要澆水了,廚房里的水缸里的水也沒了,要去添上。晚飯我要吃魚,你去集市上買回來煮,最近天干,要清淡點……唉呀,近日這外頭總是吵吵鬧鬧的,教人心煩,去提醒那些小孩子不要來我的房前打鬧……”
廊下的搖椅上,一個還留著舊式辮子頭和山羊胡的老人,一邊叼著煙袋吞云吐霧,閉著眼睛享受正好的陽光,一邊吩咐坐在廊下臺階上干活的人諸多事物。
杜寒綃咬緊牙關,心里有一萬個不服氣,不肯去答應,甚至還將拿在手里的藥草緊緊捏住,像是捏住那個對自己發號施令者的脖子。
“你不服氣呀,不服氣就別干,我可不養活白吃白喝的人,屋里那人我就不管了,你們卷鋪蓋走人。哦,不對,除了幾身兒泡爛的衣裳,你們連鋪蓋卷都沒有?!睋u椅上的人睜開一線眼睛,吐著煙圈一通嘲諷。
無奈,杜寒綃只得松開緊捏著草藥的手,麻利地洗完,然后端起水盆將水潑到外面,再去曬藥草,收藥草。
“我做,我做,我都做,哪能不做呢,您要吃魚是嗎?我這就去集市上買?!倍藕嫃妷褐饸?,將收好的藥草重重地放到廊下的長桌上,一邊拂著手上的草渣,一邊應承。
“先去把水挑了,再去買魚?!崩认碌娜碎_口。
杜寒綃齜牙,伸手去廊下取水桶,但又沒來得及站起身,那人又變了主意,改口道:“得得得,那你還是先買魚吧,去晚了又都是半死不活的奄魚了。”
“你……”杜寒綃來氣了,將桶朝地上一放,指向廊下搖椅上的人,那人就睜開了一線眼睛,用煙斗指指旁邊的側屋,杜寒綃就只能咽下一口氣,一邊放下袖子一邊出門去買魚。
買完魚,做完飯,再給菜地澆完水已經是天黑時分了,杜寒綃這才消停下來,將煮好的魚粥精心再檢查一遍,確認里面沒了魚刺,才端著粥去偏屋,將躺在床上的人攙扶起來靠在自己肩上,一點點小心地喂食。
“樓韶華,等你好了,我一定要把這個債討回來,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氣。”
“丫頭,我吃完了,來收桌子?!?
正屋里的郎中又開始使喚人了,杜寒綃咬咬牙,盡量平心靜氣地答應了一聲說待會就來,想喂完樓韶華再去收拾,但那郎中催得急,她只得先放下碗,去收拾了桌子再回來。
喂完樓韶華,再打來熱水給他洗臉,擦身子,再小心地掀開傷口處的衣料,清洗傷口,之后請來郎中查看,再上藥處理。
“氣血虧損嚴重,多補補?!崩芍衼G下一句話后,又叼著煙袋走開。
“什么時候能醒?”杜寒綃站起來追問。
“不知道,也許明天,也許一輩子就這樣啦,你要是沒耐心了就別管了,丟他到爛墳崗里便是,你還是早點改嫁過好日子吧,嫁給我就不錯。”郎中邊說著邊就出了門。
杜寒綃沒理會,重新在床邊坐下,仔細地替樓韶華掩好衣衫,再蓋好被子,將屋里唯一取暖的火盆朝近靠了一些。
“樓韶華呀樓韶華,你真是個害人精?!?
雖然嘴里報怨著,但工作也不能停,那郎中睡下后,杜寒綃還要去回廊下切草藥,否則明天一早那些來抓藥的人來了,沒辦法即拿即走,那郎中又要埋怨發脾氣了。
正切著草藥的時候,外面來了人,是早先送他們過來的一個船工叫小林,居住在幾里之外的村中,自從將他們送來郎中這里,杜寒綃醒過來后,他就時不時過來探望,一來二往的也算相熟。小林他上前來打招呼,大意是說這一趟出海收成還不錯,船老板給多了一些工錢作為辛苦費,他去買了些紅糖來送給杜寒綃。
杜寒綃一看有紅糖,當即想到可以用來給樓韶華沖水喝,就感謝著接下了,卻不料小林卻紅了臉,問起杜寒綃一件事。
“你家漢子這么久了也不見醒,我也聽郎中說了,興許是醒不了了,你可曾想過改嫁?”
杜寒綃聽著一愣,接紅糖包的手就停了下來,小林一看他這反應,立即站起身來連連擺手,道:“你別誤會,我并不是要你丟下你家漢子不管,就是我的意思是,你嫁給俺,也可以帶上他一道,只要他沒斷氣兒,我可以一道供養你們倆兒,只要你肯答應嫁給我?!?
杜寒綃停滯了一刻,之后微笑,將那紅糖包放回了小林的手里,道:“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但是我無意嫁人,以后你還是不要來了吧?!?
“為啥呢,我都愿意讓你帶著他一道了。你說你在這里,被這個臭屁氣的郎中當個下人使喚,你不苦么,你要是嫁給我,我肯定把你貢起來當仙女兒,不讓你吃一點苦。”小林拿著紅糖不解反問。
杜寒綃想了想,反問他,道:“你與我往來并不多,你就要娶我,為什么呢?”
“因為你漂亮呀,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水靈的姑娘,要是能娶到你,全村兒的人肯定都羨慕極了多,倍兒有面子,將來生的崽也肯定好看?!?
杜寒綃笑了,緩緩搖頭,但也并不再多說什么,只是轉過身去拿起閘刀繼續認真地切草藥。
小林站在階下等了一陣兒,看杜寒綃沒有理理會他的意思,只得拿著紅糖包訕訕離開。
“看不出來,你對他還挺癡情的,這真要是他躺一輩子不醒,你就在我這兒干一輩子苦勞力呀?!?
冷不防的,郎中的聲音又在旁邊響起,杜寒綃看過去,見到郎中將袖子攏在一起捂著手,站在門口外的廊下,嘴里叼著漢煙桿正在吸煙,一團團煙氣時不時騰起。
“他是我夫君,自然要守著他,他也是為了護著我才在被土匪追的時候射傷的,如果丟下他不管,我不就是個背信棄義的人了……”
“得得得,你那套說給別人聽還可以,說給我就拉倒吧。你還是處子之身,他也一樣,還一口一個夫君不夫君,這謊可就別再扯了?!?
杜寒綃一愣,握著閘刀的手停下來,目光起了變化看向那郎中,那原本倚靠在廊柱下沒個正形兒的郎中立即變了臉色,擺手道:“你送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你手臂上的守宮砂而已,可沒干別的?!?
杜寒綃放下心來,放柔了目光,繼續開始切草藥,道:“那又如何,這也不能說明我們不是夫妻。”
“那我問你,你這個夫君有心疾之癥,你可知道?”郎中挑眉,在柱子下磕了磕煙桿,得意地反問。
杜寒綃停了手,看向那郎中,那郎中就笑了,道:“瞧吧,真是你夫君,你還能不知道?不僅有心疾之癥,而且氣血紊亂,像是從前受過重創,要我說呀,他就算醒過來了,也活不了多少年,你還不如乘著年輕早點尋個人家嫁了。至于他,救不救也沒什么差別了,都是要早死的命,你們再情深似海,你也不可能早早的陪著他守寡呀,不好早早做好準備給自己留條后路才好?!?
杜寒綃切著草藥的手忽地就停了下來,閘刀重重一落,杜寒綃拍了拍手,說自己累了,明天再切,今天要休息了。
“嘿,你沒干完活兒就想偷懶?”郎中用煙袋指著朝偏房走的人指責。
杜寒綃伸個懶腰,打打哈欠,道:“我本來是想做完再睡的,可你一直叨叨個不停,我現在頭痛了,要休息先,有事明個兒再說吧?!?
“你信不信,我明個兒就讓你們卷鋪蓋走人?!崩芍袣獾眠B連揮動煙桿。
“我們沒鋪蓋可卷,你要是趕走了我,誰給你做菜?你就只能天天吃回饅頭咸菜了,住在邋遢的房子,抽受潮的煙,你想么?想想吧,真趕走我們你可也沒舒服的好日子可享受了。”杜寒綃勾勾唇角露出得意笑容,之后伸手合上房門。
門外郎中有些氣極,但也沒再說什么,只是叨念了幾句杜寒綃反了天之類的話,又沖著大門吼了幾聲,要鄰居管好自己家的狗和孩子,不要再吵鬧,之后自己敲滅了煙回去休息。
杜寒綃將房內的火盆里又添了些炭,因為這個郎中獨居,所以除了他自己的臥房,只有這一間放雜物的偏廂可以避風雨,杜寒綃收拾出來鋪了個簡單的床給樓韶華睡著,起初幾天她自己睡在地上,但因為天越來越冷地上不能再睡,她自己病了也更是麻煩,所以現在只能隔著再尋了床被子擠在樓韶華的另一側。
興許是聽了郎中的話,得知樓韶華有了心疾之癥的原因,杜寒綃有些睡不著,翻轉過身來,想著反正他現在昏迷不醒,什么都不能感知,于是她大著膽子調頭與樓韶華睡到了同一側,借著火盆里微弱的光打量他的臉。
比起初見時他清瘦了許多,輪廓似乎更清朗了些,還是依舊好看到讓人驚艷,這近半年的相處中,她對這個人處處提防,理智告訴她這個人不可信,甚至是敵對的威脅,但卻又總是抑止不住的想去信任這個人,注意他,將他的一言一行,細枝末節都像是放大了落在心里,像揮之不去的影子。
就那么看著看著,杜寒綃抵不住困意就漸漸睡了過去,這半個月來少有的安心沉睡,之后甚至還做了一個舊夢,夢里她站在一所富麗的大院子,前面的庭院里有一個穿著緋色裙裝,戴著氈帽,蒙著面紗的小姑娘在那里跑動,頭頂上是滿樹的杏花,隨風榜樣飄灑。
“生辰快樂,小壽星?!?
有婦人和男子近來,男子將她抱起舉高,婦人在旁邊替她整理衣襟,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一雙露出面紗外的眼睛彎瞇起來,抬起白嫩的小手去攀那枝頭上的花朵。
一陣風過,杏花簌簌吹落,像是東風夜雪一般迷著的人眼,杜寒綃不自覺地揚起了唇角微笑,像是感受到了那一家口三的幸??鞓?。
那花瓣漸行漸密,匯成白色落入她的眼,最后她抬手去捂眼,那光就似是在眼前炸裂的一團光,隨后又變得纖細斑駁。之后她睜開眼睛醒來,發現那光是自窗欞處照落進來的朝陽落到了自己的眼上,一切變得纖細斑駁是因為一只修長的手正輕輕覆遮到她的眼前。
那人與自己不足半米,單手撐著額角支起身體,正唇角噙著笑意看自己,白皙的面容,刀斧鐫刻般的英俊面容,細致到每一個毛孔,右側眼角下的一小點痣都清楚可辨認,星河般的眼里倒映著自己躺在枕頭上的模樣。
杜寒綃愣在那里,竟遲遲不能言語或是挪動,直到那人將遮擋在自己眼前的手拿開一些,以食指輕輕劃過自己的鼻頭,道一聲早,她才如猛然被烙鐵燙了一般跳起來,隨后因為床沿過窄而反跌向地面,摔坐到到了火盆旁邊,還將滿地灰燼的火盆打翻扣到自己手上,隨后吃痛尖叫著又慌忙移開。
“小心。”床上的樓韶華立即變了臉色,迅速下床,蹲身去拿起杜寒綃的手腕。
杜寒綃冷不防揚手就是一巴掌落到了他臉頰上,喝道:“登徒子!”
樓韶華被打,愣了一下,之后一沉氣,忽地抓住杜寒綃的手腕緊緊扣住,隨后攬腰將其抱起放到床上,要她坐定。
“杜寒綃,我真要是登徒子,還輪得到你有這功夫在這兒動手了,坐好了?!?
樓韶華少有地顯示出了怒氣,杜寒綃一下子愣住了,之后樓韶華就掀簾出去,不一會兒拿了清水和毛巾回來,蹲身下子替杜寒綃小心清洗了手上的煙灰,又端著臟水和毛巾出去,再折回來時拿了一只藥罐,用毛簽沾了藥膏給她涂抹。
“你個后生仔,膽子不小,不經我的同意就動我的東西?!崩芍姓φ艉舻亓闷鸷熥舆M來。
“這燙傷膏做的太濃了些,下次各種藥少放半錢,蜂蜜多加半勺,更益于肌理修復?!?
“嘿,你這樣能奈,別躺在我的家里半個月不下床呀?!崩芍胁环?,上前來伸手就奪走了藥罐。
樓韶華也不生氣,自身上摸索之后,向那郎中伸出手去,向他詢問要一些干凈的紗布。
“燙傷休養講究一個透氣,包起來反而恢復得慢?!?
“春夏秋是可以這樣辦,但如今正值隆冬,已經是上霜的時節了,皮膚損傷易招寒凍,包扎更好。”
樓韶華說得有理有據,那郎中一時語塞,自袖下抽出了一條紗布丟給樓韶華,樓韶華笑著道了謝,替杜寒綃包扎。
替杜寒綃收拾好,樓韶華站起身,那郎中就笑了,嘖嘖道:“喲,還扮行家呢,那你自己個兒的傷就自己來吧,我出去遛彎兒了?!?
杜寒綃側頭,才發現樓韶華腰側的傷口已經裂開了,血滲透了衣衫正在暈染開。
郎中走了,樓韶華有點茫然,杜寒綃就沒好氣的讓他坐下,去取了平時給他上的藥過來,用著一只手去拉開他的衣襟,取掉上面壓著的紗布,再一點點處理上藥。
“以為多大能奈,也不過如此,這個人情我還你了?!倍藕嬌贤晁帲刂氐匾幌埔陆蠛仙?。
“醫者不能自醫,就算是扁鵲華佗再世,也是這個道理。”
“哼,我伺候了你半個月,好心沒得個好報,你一醒來我就燙傷了手,遇上你算我倒霉。”杜寒綃收起藥包轉身,隨后又停下,轉過身來繼續補充道:“對,自打我遇見你,就沒攤上什么好事兒,掃把星?!?
“唉,哪有你這么不講理的,我這傷成這樣不還是為了你。我差點一條命就沒了,一醒來你就罵我掃把星,娘子,你可不能這樣吃水忘了挖井人,你的命都是我的?!?
“誰是你娘子,不要臉。”杜寒綃揚手威脅,俏臉一紅。
“你這么多日子一口一個夫君的對人喚我,我才喚一聲娘子你不生氣,這豈不是白白被你占便宜?!?
“你……你居然偷聽!不對,你早就醒了!偽君子!”杜寒綃聽完氣極,將手里的藥包重重一放,妙目橫翻,反手就拿起桌的空著的一只藥碗揚起來頂到樓韶華的額頭上。
“唉喲,我的娘子呀,我這才醒了沒一會兒,你又罵我登徒子,又罵我偽君子,又罵掃把星,就不能好好親熱地叫我一聲好夫君?我現在可是重病在身,氣不得,回頭氣壞了我,再昏睡過去,你又得給這個郎中做苦力當傭人使喚,多劃不來?!睒巧厝A重新倚到床上去,撐著額角,邊懶散地拉過被褥邊挑動眉頭,一雙桃花妙目笑盈盈地迎向立在屋中央的人。
說到氣壞身子,杜寒綃的腦子里忽然想起來了郎中說過的話,心疾之癥,她原本正盛著的氣焰忽地緩緩滅了下來,收回伸著腕的手,重重放到桌上,怒目瞪著對面的人。
“好了,娘子,我該吃藥了,快去煎藥吧。”樓韶華揮揮衣袖,閉上眼睛。
杜寒綃氣乎乎地拿起東西出門,去廊下升火煎藥,嘴里沖著旁邊的偏室狠狠道:“樓韶華,等你養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室內床上的樓韶華笑著輕拂了一下額頭的發,舒服地躺下休息。
之后的數日,杜寒綃與樓韶華依舊住在郎中家中,郎中還是要杜寒綃做著洗藥草,曬藥切藥的工作,樓韶華也會去幫忙一些事,但他看不見,而且動不了幾下就臉色蒼白,汗漬外冒,杜寒綃所性懶得再要他動手。
“麻煩精,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樓韶華朗聲發笑,去郎下廊下躺上郎中的搖椅曬太陽,儼然一派監工模樣,時不時還要指點一二,告訴杜寒綃一些草藥的相關藥性。
“有沒有什么藥方能把你毒啞,閉嘴的,告訴我,我給您去配一份。”杜寒綃皮笑肉不笑地開口。
“ 我本就眼盲,要是再啞了,娘子你豈不得養我一輩子任勞任怨了?我怎么忍心呢?!?
杜寒綃冷哼,揚手將正洗著的一把草藥丟過去,樓韶華隨手抓住接過,輕嗅了一下,道:“甘草先澀后回甜,與娘子一樣,先潑辣再溫柔,我喜歡?!?
杜寒綃被說得臉紅,起身拿起舀水的葫蘆瓢丟過去,結果好巧不巧的被樓韶華一避讓, 那葫蘆瓢就正砸到了叼著煙袋出來的郎中身上,他額頭一吃痛,趔趄后退,好在及時扶住門框才沒摔下去,拿在手上的旱煙桿掉到地上,煙袋里的煙草灑了一地。
之后郎中大發雷霆,吵吵著這兩人是要將他的房子拆了,連轟帶趕地將兩人拿掃帚攆出去。
沒了去處的兩人在街上閑走,發現這是個極小的漁村,一條蜿蜒的鄉路上分布著數十家住戶,門外多新曬著海物,孩子們會在架子下穿行打鬧,雞與狗也隨處可見地放養著,有些村民正在修整自己家的房頂,有的則在收拾自家門外的場地。
杜寒綃埋怨樓韶華惹事,否則不會被趕出來,樓韶華就笑而著接受,之后他讓杜寒綃先回郎中家給他做飯,哄一哄,他稍晚些回來。
待樓韶華回來時,他手上提著一串成色上好的旱煙葉還給郎中,那郎中立即亮了眼,之前被砸的事就不了了之,同時還和樓韶華聊起了些關于草藥的事,因為樓韶華留學時有學習過一些西藥知識,這一直待在鄉間的郎中非常好奇,一聊之下兩人不僅冰釋前嫌,甚至有了幾分忘年之交的意思。
待杜寒綃做好飯,郎中還取出了自己平時只舍得小口喝的酒,拉著樓韶華要對飲,還說那是自己精心泡制的藥酒,對傷口愈合有好處。
待樓韶華飲至微醺,郎中已經醉趴至桌上,口中還喃喃念叨著一些藥理,杜寒綃收拾桌子,樓韶華就去廊下的搖椅上躺坐下,看著杜寒綃在在內忙綠的來回,最后忽地伸手拉住了她,示意她在旁邊的門墩上坐下。
“今日又是月亮之夜了,夜色如何?夜景如何?”
“滿月,卻無星,冷冷清清。大門外是蜿蜒鄉路,兩側各家燈火,一只無主的黑狗伏在門檻外。”
“鄉井生活,安逸閑適,今日歸來時我嗅到了龍爪菊和山菊花的枝葉味道,我猜秋日來的話,還有幾分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風韻。”樓韶華唇角微笑,似在構想那副畫面。
杜寒綃望著門外的鄉道,也有片刻的出神,似乎是在構想樓韶華所描繪的秋日叢菊掩映的情景,但也只是片刻的呆愣后,收起了目光,站起身繼續去收拾東西道:“樓少爺喜歡菊花,可以在宅子里移植諸多名貴品種,這里的鄉野山菊,怕是登不上大雅之堂?!?
從第二日開始,樓韶華去鄉道盡頭唯一的學堂里當起了半個先生,同時兼顧替鄉里的人寫字寫信,不需要支付錢,只需要看著各家各戶自己的情況,稍拿點東西即可。
如此一來,那些家里打多的魚,多成熟的柿子桔子,紅薯土豆,甚至還有自己家腌制出來的泡菜,釀酒師傅釀成的酒,養雞婦人家里的雞蛋,陸陸續續的就堆到了樓韶華旁邊的筐子里。杜寒綃倚在門框上,邊吃著一個桔子邊心中不由有些佩服,這個樓韶華果然還是有一套。
當晚,獨居了多年的郎中家像是過起了節一般,桌上擺了滿滿的各色菜式,郎中喝著酒,哼起曲子來,說自己自己婆姨離世后,再不曾吃過這樣好的一桌飯菜,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
郎中醉酒睡去,余下兩人也醉意闌珊,杜寒綃拿著一枝筷子輕輕敲擊酒杯邊沿,問道:“樓韶華,老實說,你的目是什么?那么拼了命的救我?!?
“因為你是我娘子呀,夫君保護,一生一世的承諾要兌現的,我的娘子。”
杜寒綃用筷子戳上樓韶華的眉心,道:“不,我倒是懷疑,要殺我的人是你。每次與你一道時,就有人要殺我,這太蹊蹺了,為什么不可能是你的苦肉計呢。”
“如果你真這樣想,你就不會拼了命的不肯松手,把我和你綁到一起。與懷疑對自己有殺的人同生共死,我猜杜小姐沒這個嗜好。
兩人隔桌對望著對方,十六的月亮又明又明地映進廳堂內,落在桌上,映著兩人的側臉,杜寒綃已經習慣了大大方方地打量這個人,此時酒意闌珊,她更是大膽,以手承托起下巴,伸長了脖子,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對面的人。
“好看嗎?”對面的人微笑詢問,輕帶調侃。
“嗯嗯?!倍藕嬅蚱鹱焱犷^,少有地顯露出了可愛的一面,滿口應承著點點頭。
樓韶華笑了,本是想調侃,沒料到對方應得如此干脆,他倒有些羞怯之意了。杜寒綃將鬢角的散發吃進了嘴里,她噗哧了幾次,都沒能將頭發弄出來,樓韶華就微微搖頭,笑著就伸手去替她勾落。
卻冷不防的杜寒綃倦怠地閉眼側過頭,自己也抬手去勾落唇畔的發,樓韶華的的指便自她的唇際輕輕撫過。似乎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自他心底掠過,像羽毛輕拂一帶,亦像是一只小貓狠狠撓了一下,他伸著的手沒有收回,轉而輕輕托起了那張醉意朦朧的臉頰,站起身來,隔著桌子附身過去。
呼吸越來越近,帶著苞谷灑的香氣撲在臉頰上,樓韶華都感覺到自己似有微醉的暈眩,但是卻在最終以唇碰上那唇之前,對面的人以一根筷子抵住了自己下顎住的咽喉中心處,要自己再不能動。
“你居然看得見我散落的亂發,樓韶華,你還要假盲到何時?”杜寒綃眼內帶笑,似帶有一些狡黠,但在別人看來越又像是媚眼如絲,酒醉牡丹之態。
“對你可真是大意不得,料不到你居然還對我用上這一套。”樓韶華笑著微微嘆息,心中感念自己一向謹慎,卻不料在這個小女子面前失了格,也露了馬腳。
“你喜歡我,對嗎,樓韶華。要知道,云南除了草藥紡織,香料布匹這些東西,還有一種東西叫蠱?!倍藕嬕钥曜拥募舛说种南骂€,微微上挑一點,樓韶華不得不將下巴抬得高一點,以免戳中自己的要害。
“我知道,聽聞是將蟲子放進人身體里的,然后就可以控制這個人,對嗎?”樓韶華不緊不慢地問。
“那都是外面的說書先生編排過的,以訛傳訛罷了,蠱其實不過是一種有著麻痹感知與興奮情緒效應的藥罷了,配上酒一起飲用,有讓人亢奮的作用,對人敞開心胸暢談,肆意發泄心緒,排解心中愁悶苦痛,在云南的醫藥行當里,我們是用來取少量搭配后,治療心事郁結,氣血積淤的心病之癥?!倍藕嫴[著眼有些得意地解釋。
“哦,所以,你在我的酒醉里下了蠱。”樓韶華笑瞇起眼詢問。
“是,我下了?!倍藕嬄N起下巴,得意地答應。
“唉呀,那看樣子,我只能憑你處置了?!睒巧厝A嘖嘖嘆息,但眼神里卻并未有半點亢奮或是不清醒,不像中了蠱的樣子。之后,他側過臉來,湊近些詢問道:“那,你喜歡我,對嗎,杜小姐?!?
杜寒綃笑了,本就紅著的臉頰些時更紅了,笑著露出了一口糯米細牙,連連點頭。
“那就對了,好了,我再問下去,就勝之不武了,暫且放過你先。”樓韶華伸手,擋開下顎處的筷子,在對面已搖搖晃晃立不穩的人鼻尖處輕輕一點,笑得寵溺。
杜寒綃愣愣看著對面的人,之后癡癡地發笑,手中的筷子滑落下去,她順著桌邊滑坐過去,整個人朝著樓韶華湊近,抬著頭靠上他的胸口,笑瞇了一雙漂亮的眼睛,仔細去端詳樓韶華的臉,之后還用手指去碰觸。
“這張臉,可真是好看。”
杜寒綃在樓韶華身前胸口蹭來蹭去,如一只鬧人的小貓,樓韶華感覺那才平靜下來的羽毛又在心尖上騷動起來,不由微微無奈地搖頭,站起身來,將杜寒綃的雙肩撐住挪開一點位置,可杜寒綃也緊跟著站起來,卻踮起了腳尖,伸過脖子在他唇角吻了一下,之后還得意地眨眨眼。
樓韶華微愣,自袖下取出一只小瓶,在杜寒綃鼻下輕輕環繞,道:“你若是知道自己現在做些什么,定會后悔的。睡吧,明天就都忘記了。
不時,杜寒綃便緩緩閉上眼睛,癱軟倒在樓韶華的懷里。樓韶華攬著她,望向桌上的兩只酒杯,將杜寒綃面前曾用過的酒杯拿起來放到鼻下輕嗅,似笑非笑。
他的腦海里閃回了一個時辰前的畫面,在杜寒綃用指甲極為小心地抖落一些蠱粉時他并未察覺,只是在后來酒杯送到他面前時他生了戒備,端杯的手微有遲疑,隨后借著杜寒綃扭頭的一個機會,他迅速而又不動聲色地將兩人的杯子更換。
翌日,杜寒綃醒來時已經日升三桿,郎中催促著要她快些做早飯,她拍打著自己還發暈的額頭去洗漱,絲毫記不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好像一片空白。
看著桌上的空酒杯,她扶著桌子回憶,之后微微張唇,雖然不確定,但也猜中了一二。正巧樓韶華提著早膳自外面回來,他將早膳放到桌上,郎中就一邊報怨一邊坐下來吃。
杜寒綃瞥了樓韶華一眼,用托盤端起昨夜桌上的殘碟與碗離開正廳,出門前去旁邊的廚房。不時,樓韶華也出門,就在邁出門檻的一刻,一把平時用來切菜的刀抵上了他的后脖。
“你昨晚干了什么?”
“飲酒,吃菜,我什么都沒有做,難道娘子有做什么?”
杜寒綃又不愿意自己說出自己下蠱之事,一時習中憋屈無奈,就在這時杰韶華自身后取出一卷報紙揚起,她的目光掃過,見到報紙上印著一張自己的照片。
“你且先放下刀,看看這個先吧,你真要我的性命隨時都有機會。”
杜寒綃將刀放到旁邊放置草藥的砧板上,接過報紙打開,發現這是海城的日報,上面用了極大的版面報道著時下的大事,孫家二少爺樓韶華與杜家三小姐私奔。
這個寫文章的記者大約是個戲文愛好者,花了極大的篇幅杜撰與編排了樓韶華與杜寒綃之間的愛恨情仇故事,連早先關于杜寒綃與孫傳業有意結親,后不了了之的事也被再次提起,由這位記者寫成是因為樓韶華與杜寒綃鐘情對方,所以杜寒綃不肯嫁給孫傳業,兩人成了苦命鴛鴦,共同對抗自己的家族,不惜以死相逼,最終獲得了勝利,打破了孫杜兩家原本的聯姻計劃。
兩家因為共為制香業的南北名家,數代共逐天下第一香的名號,雖稱不上世仇,但卻好歹也是個竟爭對手,容不得他們在一起,杜寒綃因為拒絕與孫家結親而被逐出家門,最終這兩人決定拋下榮華富貴,棄下家族名聲與大業,選擇私奔。
杜寒綃將這則新聞報道看完,氣得把報紙重重拍到砧板上,口中大罵這記者無良,一派胡編亂造。
“我看他寫得不錯,要是再潤潤色,用詞更優美些,指不準我兩的故事就能流傳下去,成為一佳段話了,像是《西廂記》《梁?!纺菢拥慕浀涔适铝?。”
“樓少爺想早死呢就自個兒去,可別咒我,這兩故事可都沒好下場。”杜寒綃翻著白眼諷刺,之后敲打著砧板上的報紙,道:“待我回去了,一定要找這個記者,在報紙上公開給我道歉。”
“你先別氣,再看看反面?!睒巧厝A提醒。
杜寒綃聽他這樣說,將信將疑地再度拿起報紙,翻過一面再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孫公館的照片,下面的文字寫著關于孫馬迎娶新婦的報道。
孫馬告別了洋行的職務,重新接管孫家商行的事務,重新成為一個純正的商人,與此同時孫公館辦了一出盛的喜宴,孫馬迎娶現如今改名為秦情的孫情為妻,同時秦情生產下一個兒子,取名孫宜。
“孫家出了那么多事,還能重新開業,大辦喜宴,樓少爺你功不可沒?!倍藕嬎菩Ψ切?。
“孫家對我有撫養之恩,我若不幫,豈不是要被世人罵一個忘恩負義?”
“但你若真有心幫孫家,大可以早在綠姨和孫傳業動手之前就阻止,而不是事后補救。一次次費心費力地將孫家扶起來,樓韶華,你在等什么?”
“那你又在等什么?你若覺得我不可靠,大可以馬上離開,乘上船,只需要半日就能返回海城,讓所有的謠言不攻自破,不再做這些苦力工作?!?
杜寒綃沒回答,重新拿起菜刀看了看,轉身若無其事地回了廚房,將那報紙丟進了燒火的灶里。
樓韶華看著廚房里忙碌的人,最后走過去,取出一把匕首放到桌上。
“這是我托這里的鐵匠打制的,比不得你那把精鋼所制,但也能臨時用一用防身。”
“不怕我用來對付你嗎?”
“怕,不過……比如海城里的那些人,你現在更信任我,不是嗎?你不知道誰想殺你,你在懷疑每一個人,包括你的親人?!?
杜寒綃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站起身來,拿過那匕首抽出看一看,之后別到腰后的衣服內側,道:“少自作多情?!?
夜半時分,屋外響起犬吠之聲,杜寒綃悄然起身,披衣外出后自門檻外拿起一封信箋,打開之后借著月光去辨認上面的字,之后將信重新收好,轉身入了廚房,尋了火折子將信點燃燒盡。
待她從廚房出來,發現院中立了一人,披了件外衣負手在那,杜寒綃剛要出聲說些什么,他抬手做了一聲噤聲的手示,再沖她招招手。
杜寒綃走下階,也站到了樓韶華旁邊,樓韶華輕聲告訴她,道:“要下雪了,我聽見了?!?
“落雪無聲,哪里聽得見,便是你聽力再靈敏也是不可能的?!?
“有些聲音,不是用聽的,是用這里。”樓韶華指指自己的胸口微笑。
似乎是默認了要打賭一般,兩人都不再說話,立在堂下看著天際,果真不一會兒有一點涼涼的東西落到了杜寒綃的額際,之后兩片,三片,雪花開始紛紛落下,在皎潔的月光下如漫天飛舞的花瓣一樣不真實。
“你對這樣的結果可還滿意?”
“什么?”
“方才的那封信,是來告訴你,我是清白的,刺殺你的事與我無關,對嗎?”
杜寒綃沒有說話,樓韶華笑了笑,將負著的手伸出來攤開,里面握著的是那只曾經刺穿了他身體的箭刃,道:“我一直好奇,前面刺殺你的人刃上都有毒,為何這一次運氣就這樣好,或是對方就這樣大意,這刃上是空的。我一直希望,對方只是大意忘記了而已,更希望你對此毫不知情,但是我還是錯了。”
樓韶華將那箭刃遞給杜寒綃,接著問道:“你可能告訴我些什么?”
杜寒綃接過箭刃,道:“是鍛鋼所制,比普通的鋼或鐵更堅硬,亦更貴些。原材料是一種顏色為灰黃夾雜的礦石,唯有云南深山才有,而那礦山歷代被杜家持有開采。”
“這一次,沒有人真的想刺殺你,這是一場試探,看我會不會真的救你,以此確定之前的刺殺是不是我所為。同時,也是一場利用設局,如果不是我想殺你,那你也可以拉上我作誘餌,看一看誰還會再出手,想必此時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其實,你應該信我的?!睒巧厝A將那只箭頭擲落到地上,轉身離去。
看著那夜空,杜寒綃的腦子里閃過了那個曾重復了無數次的夢,漫天的花瓣落下,像是漫天的雪花,之后那片段又閃現的是雪花之后的猩紅鮮血與尖叫,她抬手捂住自己的頭,片刻之后出了一頭大汗,那腦子里的畫面也都消退,這是她從小就有這個頭痛的異癥,從前數年才發作一次,如今越來越頻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