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時前，大洋彼岸，中國。

“路明非！都幾點了！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你是要睡成豬嗎？”嬸嬸的河東獅吼從廚房里傳出，聲音中帶著三分憤怒，三分不滿和四分恨鐵不成鋼。

“哦哦，起來了，起來了。”路明非慌忙離開周公，從床上猛地翻起身，隨手套上衣服和褲子，踩著拖鞋啪嘰啪嘰地小跑到客廳。

迎接他的是嬸嬸劈頭蓋臉的臭罵，“這都什么時候了，離高考還有一個月了，你怎么睡得著的？自己也不知道操心，你要是連一本都考不上，我怎么跟你媽交代？”

“啊是是是......”路明非點頭哈腰，姿勢之標準和日本人有一拼。

“去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老美大學的回復，一天天的別凈想著玩。”

“好的好的。”路明非點頭如搗蒜，踩著拖鞋啪嘰啪嘰走到門口處，準備換鞋出門。

“別忘了給鳴澤帶新一期的《小說繪》。”

路明非低頭一路小跑下樓，將嬸嬸的嘮叨拋在腦后。

距離高考不到一個月，介于他糟糕的模擬成績，只有英語看上去還不錯，而且跟著同班的英語狂人考托福的時候又走了狗屎運，考分不錯。本著試一試又不會少半條命的心理，嬸嬸為他申請了十幾所能申請的美國大學，看看能不能瞎貓碰上死耗子。

其實路明非自己心里明白，嬸嬸打的有自己的小心思，現在這年頭流行出國，能到國外念大學的，管它什么大學，回國后都叫海歸。嬸嬸的兒子，也就是他的表弟，路鳴澤，成績雖然看著還不錯，但也上不了國內頂尖的大學，如果能棄考出國，也算得上十分有面子的事。

于是路明非就成了探路的小狗，按嬸嬸的話就是，“凡艱辛的路，當由勇敢者以堅硬的腳底踏開。”

在嬸嬸眼里路明非很算得上勇敢，所以干脆讓路明非先試試，要是這條路可行，那路鳴澤到時候心里也有譜，要是不成也沒事，路明非可以等下一年和表弟一起高考，反正按他的成績復讀一年估計也沒差。

路明非倒無所謂，嬸嬸給他的托詞是“為了給你父母給的錢一個交代。”他自己到心知肚明，每每收到拒絕信的時候也擺出一副傷心的表情，好似是自己辜負了父母的期望。

但打心眼里他還有點高興，申請大學這事花了嬸嬸大幾百美刀，所以她收到拒絕信時總是顯得痛心疾首，這倒讓路明非有點想笑，不過一想到這錢都是他父母打過來的，又笑不出來了。

現在他兩手抄在褲兜里，耷拉腦袋看著地面，準備去迎接新的拒絕信。

一路直奔書攤，先是買了路鳴澤要的《小說繪》，又抱著擺在那的《家用電腦與游戲》看了半天。

“明非啊，都說你要出國啊？”報刊老大爺對路明非很是喜愛，他覺得路明非是個熱愛文學的好少年，每每見到他都會從這里買一本最新的小《小說繪》，然后低著腦袋走遠，像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文藝青年，這讓大爺覺得路明非未來可期。

“沒，誰要我啊，碰碰運氣罷了。”路明非吊兒郎當，根本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出國好啊，出國回來就是海龜，能掙大錢。”聽他的語氣顯然對路明非抱有極大期望。

“沒那個實力。”路明非搖搖頭，放下那本《家用電腦與游戲》，“我去看看還有沒有學校給我回信。”說罷便拖拉著腳步向傳達室走去。

路明非本人對美國大學沒什么想法，他其實對大學都沒什么想法。作為一個高中三年成績沒好過，朋友沒幾個，戀愛沒談過，父母沒見過的“四沒”青年，路明非覺得他還能安穩待在學校而不是抑郁去住精神病院都算得上成功。

當然，這并不是說路明非完全沒有上進心，他也想過給自己找條路。一開始，他覺得以自己的星際水平，去打個職業聯賽綽綽有余，但這個想法被叔叔嬸嬸聯手扼殺。這個年代人們往往將電子游戲視為洪水猛獸，把電競選手視為不務正業，甚至在更極端的人眼中，電子競技幾乎是可以浸豬籠的惡行，所以路明非也沒轍。

扼殺別人的理想總是容易的，所以路明非干脆沒有理想。因此當他看到自己那稀巴爛的，穩居倒數第一的成績單時到也不會焦慮。

反正都倒數第一了，往好處想，那就是只有進步空間沒有退步空間。

這番頗有阿Q精神的想法卻遭到了嬸嬸和老師的斥責。

嬸嬸說他就是懶笨，越懶越笨，越笨越懶。老師說他是一條毫無生機的咸魚，放進油鍋里都不會跳一下。

路明非覺得她們說的都對。

有些話聽多了就變成真的了，漸漸的路明非對自己也不抱希望了，反正連自己父母看上去都放棄自己了，那還學個啥？

他已經六年多沒見過父母了，據說他們是投身于一個偉大的考古項目無法脫身，只能用每月寄來的生活費來表示他們的存在。一開始路明非還為此洋洋得意，覺得自己父母是了不起的英雄，可現在他又覺得他們根本就是把自己忘了，六年的時間足夠改變很多事，也許他們早就有了新的孩子，開始新的生活，把他一個人丟在嬸嬸家，所以嬸嬸才對他那么刻薄。定期給嬸嬸的賬戶打錢成了習慣，可能都忘了他們還在這有個兒子。

但路明非還記得，記得那個女人光潔手指撫過自己臉頰的溫暖，記得那個男人胡茬扎在自己臉上的微痛，記得那個女人即使廚藝一團糟也還是堅持下廚，記得那個男人給自己講故事的幽默，記得那片綠油油的，布滿了墻壁的爬山虎。

路明非希望自己有一天打開電視，發現的是自己父母，路麟城和喬薇尼，以及他們震驚世界的考古發現，那樣他們就成了英雄，路明非就成了英雄的兒子。

但起碼目前來看沒有可能。

他還得繼續過著爹不疼，娘不愛的日子，每每到開家長會是總是叔叔嬸嬸代勞。如果高二高三同時開家長會，那么不好意思，路明非同學只能一個人站在那里，聽著老師對他并未到場的父母的嘮叨。

活的像個傻逼一樣，他想。

傻逼總是會想象自己有一天變得牛逼，就像癩蛤蟆總是想著吃天鵝肉，白雪公主總是會吃下毒蘋果，辛德瑞拉總是會丟掉水晶鞋。路明非也常常想著有一天自己能活得像小說中的男主角一樣。

比如有一天，路明非正在和嬸嬸吵架，后者一拍桌子，怒斥他滾出去，而他只是輕蔑一笑，打個響指。門口兩位黑衣保鏢破門而入，大喝一聲，“六年之期已到，恭迎路少主歸位！”他只需臉上擺張撲克臉，淡淡的說一句，“三十年河東山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說罷在嬸嬸的叫罵聲中轉身離去，留下一個不羈的背影。

又比如有一天，路明非站在講臺上發言，臺下昏昏欲睡，這時“砰”的一的一聲，門被一個珠光寶氣的少女有力推開，少女也是淡淡的說，“路明非，還在這里浪費時間嗎？組織需要你。”而他一臉從容，跟著少女走出教室，在全班同學的驚訝中坐上法拉利離去，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這些故事的關鍵不在于他留下了怎樣的背影，而是離去時別人羨慕嫉妒甚至怨恨的眼神。超拽的！

可是現實狠狠給了他一巴掌，路明非每天都會因為不交作業而被老師懲罰站到教室的角落背對黑板，在全班同學的嘲笑下，只剩一個落寞的背影。

現實就是現實，沒有酷炫的黑衣保鏢，更沒有珠光寶氣的美麗少女，有的只是嬸嬸和老師無止境的嘮叨和堆積如山的試卷。

“唉，”路明非長嘆一聲，敲了敲傳達室的窗戶，“有來自美國的信嗎？”他操著東北腔的二把刀英語問道，“Mingfei Lu的。”

“有啊。”傳達室大爺不看他一眼，隨手丟過來一張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