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與白全2冊(司湯達代表作)
- (法)司湯達
- 11069字
- 2024-07-01 09:53:50
第三章
費歐圖在一七九四年十八歲當上輕騎兵,大革命期間歷次戰(zhàn)役都經(jīng)歷過;在開頭六年,他作戰(zhàn)精神抖擻,滿懷熱情,唱著《馬賽曲》[1]。但是波拿巴任執(zhí)政[2]以后,這位精明透頂?shù)奈磥淼闹行0l(fā)現(xiàn)總是那么高唱《馬賽曲》很是不智。這樣一來他成了軍團里第一個提升的尉官,還得了十字勛章。在波旁王朝統(tǒng)治下,他辦了他的初領(lǐng)圣體這件大事,不久就取得榮譽軍團軍官勛級。現(xiàn)在,趁騎兵二十七團從南特[3]開往洛林的機會,他來巴黎逗留三天,和原來的老部下老朋友敘敘舊好。呂西安如果稍稍懂得一點人情世故的話,他就應(yīng)當把他父親與軍部建立有信貸關(guān)系的事提上一提。可是他對這一類事全然無知。他就像一匹膽小多疑的小馬駒一樣對本來并不存在的危險也以為險象叢生,不過面對任何災(zāi)禍危難他倒也是有膽量迎頭而上的。
呂西安見費歐圖先生明天將要乘驛車上路前去追趕騎兵團與兵團會合,就提出請求,容他一同上路。勒萬夫人叫人把她兒子乘的四輪馬車停在窗下,卻發(fā)現(xiàn)人家把行李都從馬車上卸下來,交給驛車運走,因此十分詫異。
他們第一次在飯店吃晚飯,中校見呂西安拿起一份報紙來看,就冷面無情地責備呂西安說:
“在二十七團有一個規(guī)定,禁止軍官在公共場所閱讀報紙;只有軍隊的報紙不在此限。”
“那就讓報紙見鬼去吧!”呂西安高興地叫道,“等一會兒到了晚上,咱們一邊喝潘趣酒[4]一邊玩擲骰子,反正驛車還沒有套馬。”
呂西安雖說少不更事,可是也有心計,準備連輸六盤。所以,上馬車的時候,費歐圖已經(jīng)贏了不少。他發(fā)現(xiàn)這個公子哥兒不壞,于是給他解釋在軍團里為了不露出初出茅廬的馬腳應(yīng)該怎樣行事才對。這種行為方式與呂西安所習慣的高尚趣味、彬彬有禮的一套完全是背道而馳的。因為,在費歐圖看來,美妙的禮節(jié)和修道士一樣無異就是軟弱無能;他認為,談自己,談自家的優(yōu)越地位,并且還要夸大,應(yīng)當是先于一切的。我們的英雄真正在憂心忡忡地洗耳恭聽,不想說著說著費歐圖沉沉入睡了,這樣呂西安總算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夢想了。總之他今天是有所作為的,也看到了新鮮事物,自己感到很是滿意。
第三天清晨六點鐘,這兩位先生追上了正在向前開拔的軍團,距此再向前趕三里路程,南錫[5]就到了;他們叫馬車停下來,驛車把他們帶的東西卸在大路上。
中校的騎兵從大皮箱里取出帶肩章的制服拿給中校,這時,中校那副寬闊的面孔擺出郁郁寡歡而又粗野的傲慢神態(tài)。呂西安全神貫注地看著,簡直大吃一驚。費歐圖先生叫人給呂西安牽一匹馬來,兩位先生跨上馬朝著團隊騎去。團隊在他們穿制服的時候,正在急馳[6]前進。有七八個軍官排在后衛(wèi)方位上緊緊跟上,這是對中校表示敬意。呂西安首先被介紹給這幾位軍官,他發(fā)現(xiàn)他們神態(tài)都很冷漠。沒有什么比這種態(tài)度更叫人泄氣的了。
“這就是我必須和他們一塊兒生活的人!”呂西安心里這么想,如同一個小孩,心也縮緊了。他一向生活在笑面相迎、彬彬多禮、和藹可親的環(huán)境里,已成習慣,平時他也就是和這樣的人交談往來的。現(xiàn)在,他甚至以為這些先生會對他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來。他一向說話過多,說出來的話絕不會被駁回或者糾正,因此,現(xiàn)在,他只有閉口什么也不說了。
呂西安騎馬走在他所屬的騎兵連上尉的左側(cè),走了足有一個小時,悶聲不響,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的表情是冷冷的,至少他希望如此;不過他心里很是激動。只要免掉同那些軍官不愉快的談話,他就可以把他們忘得一干二凈。他望著那些騎兵,覺得又是高興又是驚奇。這才是拿破侖的戰(zhàn)友,這才是法蘭西的士兵啊!他懷著一種可笑而充滿深情的興趣注意觀察所有這種種細枝末節(jié)。
當這初次侵入到他心中的熱烈情緒稍稍平息下去以后,他開始想到自己的處境。“我總算有了一個地位,一個算得上最高貴、最夠味兒的地位。巴黎綜合工科學校到底是把我給放在馬背上了,我這里還有炮兵,我正在同騎兵走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他微笑著接著想下去,“對騎兵這一行我非但說不上精通,反而是一竅不通。”走在他身旁的那位上尉見他這樣有情有意地笑著,不是嘲笑,覺得很不舒服……呂西安繼續(xù)想道:“好啦好啦!德載和圣西爾就是這樣開始的[7]。這些英雄總算沒有玷污公爵的封號[8]。”
騎兵在談話,打亂了呂西安的思緒。騎兵講的話實際上大同小異,彼此都是相似的,無非是關(guān)于窮人生計上的那些簡單的瑣事,什么午餐面包的質(zhì)量啦,葡萄酒的價錢啦,諸如此類。但說話的人的聲調(diào)透過每個字眼都流露出真誠和坦率的性格,使他覺得像高山上的清新空氣那樣沁人心脾。那里面有著某種質(zhì)樸、純潔的東西,和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種暖房氣氛迥然不同。感到這種區(qū)別,對生活的看法發(fā)生變化,這是這一剎那的一件大事。而這些人交談中每一句話的音調(diào)都是興高采烈地講出口來的,根本不是那種聽來可喜其實謹小慎微的社交式的言談,比如“我才不管他那一套呢,我只信我自己”這樣的話。
呂西安想:“這些是最坦率最真誠的人,也許是最幸福的人!為什么他們那個長官和他們不一樣?我是誠實的,我沒有隱蔽起來的思想,我和他們一樣;除去想要他們生活過得好以外,我并沒有別的想法;其實,我心里是什么也不在話下的,我計較的只有我的自尊心。至于另一些重要人物,說起話來嚴厲無比而又沾沾自喜,他們自稱是我的同級,我只有肩章同他們一樣,除此之外和他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他斜過眼去睨了右邊的上尉一眼,又用眼角看了一下上尉右首的那位中尉[9],“這幾位先生和騎兵正好是鮮明的對照;他們這一生,好比是在演戲;他們對什么都怕上三分,也許,死倒不怕;這是一些類似我的表兄戴維魯瓦那樣的人。”
呂西安又回過頭來聽騎兵們談話,越聽越高興。他的心靈一下飛升到幻境里面去了;他生氣勃勃地享受著他的自由和此時他的寬廣胸懷所給予他的喜悅,他在心目中看到的只是一心向往成就的偉大事業(yè)和可能遇到的壯烈獻身。爾虞我詐的需要和戴維魯瓦式的生活在他眼中全都煙消霧散了。士兵們講的無比單純的語句在他身上發(fā)生的效果,和奇妙的音樂產(chǎn)生的作用是沒有什么不同的;生活給涂上了一層緋紅的光彩。
突然間,從大路兩邊分兩隊漫不經(jīng)心徒步前進的騎兵隊伍中間,從大路的當中,一位副官騎馬快步跑來。他向下級軍官低聲傳達了命令,呂西安看見騎兵紛紛上馬。“這動作使他們多么神氣。”他心里想。
他那年輕人的天真的面孔是控制不住這種活躍情緒的,他面孔上現(xiàn)出心滿意足和善意好心的神色,或許還帶著一點好奇。可是他犯了一個錯誤;他應(yīng)該繼續(xù)保持不動聲色的樣子,最好是裝出與人們想看到的完全相反的神態(tài)來才好。走在他右側(cè)的那位上尉立即想到:“這個漂亮小伙子馬上就要向我提問了,讓我給他來個極妙的答復,好叫他恢復常態(tài)。”可是呂西安并沒有向這些不像同伴的同伴提出什么問題。他暗自琢磨下達的是什么命令,把騎兵們弄得個個突然警覺緊張起來,從一路走來隨隨便便的樣子一下變成軍人優(yōu)雅的風度。
上尉在等著人家開口向他提問;可是這個年輕巴黎人偏偏一言不發(fā),他最后也忍不住了。
“我們這是在等總監(jiān)到來,就是伯爵N.將軍,貴族院議員。”終于他自己開口先說了,口氣干巴巴的,神色十分傲慢,也不像是對呂西安說話。
呂西安冷冷看了上尉一眼,仿佛讓說話的聲音給觸動了一下。這位英雄的嘴唇噘起來怪嚇人的;他額頭上也起了皺紋,更是擺出倨傲的神氣;他眼睛雖然是往這邊斜過來看一看,可又不是在看他的少尉。
“一個有趣的動物!”呂西安想,“費歐圖中校和我說話就用這種軍人腔調(diào)!為討好這些先生,粗野生硬的手段萬萬不好用;我在他們中間,寧可做一個外來人。否則就要惹是生非,挨上幾劍;他們?nèi)羰悄眠@種腔調(diào)來和我打交道,反正我就是給他一個相應(yīng)不理。”上尉顯然在等著呂西安這里說出一句什么話,譬如:“來的是不是就是著名的N.伯爵?就是陸軍公報上那么畢恭畢敬提到的那位將軍?”
我們這位英雄戒備森嚴,始終保持一個好似嗅到什么難聞氣味的人那樣的神態(tài),不為之所動。上尉經(jīng)過一分鐘難堪的沉默之后,雙眉緊蹙,擰成一團,不得已又說了一句:
“是N.伯爵,就是奧斯特利茨打頭陣的那個N.伯爵,他的馬車馬上就要經(jīng)過。馬萊爾·德·圣梅格蘭上校一點也不笨,他早就給前一站的馬夫塞了一個埃居[10];所以驛站的馬夫剛才快馬跑來知會過了,騎兵當然不應(yīng)列成隊形,那就無異是說已經(jīng)得到通知了。想想看,總監(jiān)對騎兵團會有怎么一個想法;第一次印象,必須想辦法把它搞好……就是這樣,這些人就像是生在馬背上的。”
呂西安只是點一點頭表示回答;人家給他騎一匹駑馬,他覺得太丟人了,他踢踢馬刺,馬打了一個前失,他幾乎摔下馬來。“我就像是沒用的雜務(wù)工。”他自言自語說。
十分鐘以后,人們聽到一駕重載的馬車到來的聲音;N.伯爵在大路正中兩列騎兵中間穿行而過;馬車很快到了呂西安和上尉面前。這些先生看不見轎形馬車里面坐著的那位著名的將軍,因為寬大的車廂被各式各樣的箱籠包裹塞得滿滿的。
“一箱一箱,都是行李箱。”上尉氣憤地說,“沒有火腿、烤火雞、鵝肝醬,就不行呀!而且還要有大量的香檳。”
我們的英雄現(xiàn)在不能不答話了。不過,在他彬彬有禮地以輕蔑對輕蔑對付昂里埃上尉的時候,請允許我們這里暫且追隨本年受命擔任第三師[11]總監(jiān)任務(wù)的貴族院議員,少將N.伯爵的行蹤敘一敘吧。
總監(jiān)的馬車這時已經(jīng)穿過師團駐地南錫的吊橋,當即鳴炮七響,這是將總監(jiān)到來的消息作為一件大事告知當?shù)鼐用癜傩铡?/p>
天空這幾聲炮響震得呂西安的靈魂興奮激昂。
總監(jiān)駐地大門門前已布置有兩個守衛(wèi)崗哨;第三師師長,少將戴朗斯男爵派人前來請示,問是當天接見還是等到次日。
“馬上見,當然!”老將軍說,“是不是他認為我……?”
N.伯爵對于這一類小事依舊保持著桑布爾-默茲軍團那時的習慣,他從前就是在這個軍團開始出名的。對他來說,這種傳統(tǒng)習慣此時此刻仍然保持不變,正如同他在最后五六處軍職任上一再對這個享有崇高榮譽的軍團確認它的重要地位一樣。
他雖然也可以說是一個富于想象、耽于幻想的人,不過回想起一七九四年的情景他也禁不住自己感到驚奇。從一七九四年到一八三×年,變化多大,情況多么不同!但是,偉大的上帝!在那個時候,我們不是都發(fā)誓賭咒說是仇恨王權(quán)的嗎!那又是懷著怎樣一副心腸呀!對于這些下級軍官,某某某[12]一再要求我們對他們嚴加監(jiān)視,可是,該監(jiān)視的不正是我們自己嗎!……那時,天天都在作戰(zhàn);干軍人這一行,倒也很快活,大家都喜歡打仗。今天怎么樣呢,今天必須想方設(shè)法去討好元帥先生,還必須揣測貴族院的旨意[13]!
將軍N.伯爵是一位有六十五歲到六十六歲年紀的漂亮人物,人瘦瘦的,頎長筆直,衣著整飭;他的身材非常漂亮,他的頭發(fā)介于金黃和灰色之間,很細心地梳有幾個發(fā)卷,幾乎禿頂?shù)念^部顯得優(yōu)美動人。他的面容表現(xiàn)出堅強勇敢和叫人不得不服從的決斷力。不過所有這些特征都顯得缺乏思想。
這樣的頭部,第二次去看它,就不那么討人歡喜,第三次去看,就顯得平平常常,幾乎沒什么可引人注意的了;這樣的頭部讓人依稀可以看出其間有某種虛偽作假的陰影,人們從中可以看到帝國及其奴性留下的痕跡。
英雄死在一八〇四年之前,那真是有福了!
桑布爾-默茲軍團這些老將軍的面貌讓杜伊勒里宮的前廳和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隆重盛典給消磨成溫柔敦厚的了。N.伯爵本人曾經(jīng)親眼目睹戴爾瑪將軍被放逐,那是在發(fā)生下面一席對話以后的事:
“戴爾瑪呀,儀式真是漂亮極了!的確壯麗無比!”皇帝從圣母院大教堂走出來時這樣說。
“是的,將軍,為推翻您建樹的這一切,不屠殺兩百萬人是辦不到的。”
第二天戴爾瑪就被放逐,命令規(guī)定巴黎四十里范圍之內(nèi)永遠禁止他進入。
N.將軍穿著正規(guī)的軍裝,在他的客廳里踱步;這時,仆人報告戴朗斯男爵來到,將軍的頭腦里瓦朗謝訥[14]突圍的隆隆炮聲還在響著呢。他急忙驅(qū)散這些回憶,這可能引出某些很不謹慎的事故來。為讀者著想,就好比議會開幕時向國王的演說歡呼的人士所說的那樣,我們在這里也要把這兩位年邁的將領(lǐng)的談話摘取幾段來寫一寫。這兩位將領(lǐng)原來是互不相識的。
戴朗斯男爵走進門來,拘拘束束地行禮致敬;他人大約身長六尺[15],有一副弗朗什-孔泰[16]地方農(nóng)民的模樣。此外,在哈瑙[17]戰(zhàn)役,拿破侖必須突破他忠誠的聯(lián)盟巴伐利亞人的隊伍以便返回法國,當年戴朗斯上校在這次戰(zhàn)役中率領(lǐng)他那一營掩護圖魯奧將軍著名的炮兵,被敵人砍了一刀,正好砍在面頰中間把鼻子削掉一塊,這傷好歹做過手術(shù)修補算補好了;但是傷面太顯著,在那慣常布滿不滿的表情的面部留下一個很大的疤痕,使這位將軍從外表上一望可知是一個軍人。他在戰(zhàn)場上曾經(jīng)是一員了不起的猛將;可是拿破侖統(tǒng)治一垮[18],他的靠山崩塌了。他現(xiàn)在南錫這個地方,膽戰(zhàn)心驚,什么都怕,害怕報紙更是怕得厲害。他常說:非槍斃幾個律師不可。使他坐臥不寧的,是害怕自身成為大眾的笑柄。一份只有上百訂戶的報紙登出一條平平常常的笑話,當真會把這位如此勇猛的軍人弄得狂怒難制。他還有另一項苦惱:在南錫誰也不把他的肩章放在眼里。過去,在一八三×年五月騷動事件中,他曾經(jīng)將全城的青年堅決鎮(zhèn)壓下去,他深信人家一定是把他恨之入骨的。
這位在過去曾經(jīng)是揚揚得意的人物,現(xiàn)在把他的副官叫來了,副官上來把他所要的東西交上,然后退身出去。于是他將本師部隊和醫(yī)院的情況報告圖表在桌上展開;有關(guān)軍事的情況詳細地談了足有一個鐘頭之久。將軍詢問男爵士兵私下有些什么議論,下級軍官有些什么情況,由此又問到民情輿論。應(yīng)當承認,這位可敬的第三師師長的回答不免顯得冗長,他那優(yōu)美動人的軍人作風且不去說它;這里只限于摘錄伯爵從省駐軍將領(lǐng)充滿不滿情緒的言論中所得出的一些結(jié)論。
“這個人,他可以說就是榮譽的化身,他不怕死;在這里他卻真心誠意抱怨其實并不存在的危險;這人萎靡不振,精神已經(jīng)崩潰了,倘使面對非把騷亂鎮(zhèn)壓下去不可這樣的局面,他害怕第二天的報紙一定要怕得發(fā)了瘋。”伯爵心中這樣思量。
“整天我都有苦說不出。”男爵不停地這么說。
“我親愛的將軍,這種話不能高聲講;有二十位將級軍官,都是你的老戰(zhàn)友呀,他們都在請求得到你這個位子還沒有得到,元帥只是要求大家知足。作為你的好同志,我有一句話要坦率地報告給你,這話也許聽來刺耳。這是一個星期之前,在我向部長辭行的時候,他對我講的,他說:只有笨蛋才不知道如何在地方上做好自己的窩兒。”
“我真想看看元帥在貴族和資產(chǎn)階級的夾檔中如何自處。”男爵急不可耐地說,“貴族,既富有,又抱成一團,他們公開蔑視我們,每日每時都在嘲弄我們;資產(chǎn)者,他們都聽憑精明透頂?shù)囊d會教士[19]調(diào)弄,所有有點錢的女人也都聽從他們指揮。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城里所有的年輕人,不是貴族,也不是教徒,個個都成了紅了眼的共和派。如果我偶然注意看一看他們當中隨便一個人,那么好,他就對著我拿出一個‘梨子’來[20],要不然就拿出什么別的擾亂治安的象征性的東西來。甚至學校里的學童也拿出‘梨’來朝我晃來晃去;青年一見我離開我的衛(wèi)兵兩百步,就拼命對著我打呼哨;接著來到的是匿名信,上面把我罵得狗血噴頭,如果我不接受……匿名信里還附上一片廢紙,上面寫著寫信人的姓名住址。你們巴黎有沒有這種事?一次污辱洗刷以后,第二天,人們還在議論紛紛,或者指桑罵槐。就在前天,盧德維格·羅萊爾先生,一位從前的軍官,為人十分正直,他的一個仆人就在四月三日事件中偶然被殺身死,這件事也給我招來了一槍,在師駐地界限之外,用手槍打的。罷罷!這種無理取鬧昨天竟成了全城的談話資料。”
“叫人把那封信呈報給檢察官嘛;你們的檢察官是不是軟弱無能?”
“他叫鬼迷了心竅;他是部長的一個親戚,他看準審理一項政治案件就能晉升。在騷亂后沒有幾天,我還收到一封窮兇極惡的匿名信,我送給他看了,這是我的失策;該死呀,我有生以來辦的第一件蠢事!他無動于衷地對我這么說:‘這么一張爛紙你叫我怎么辦?將軍,應(yīng)該是我來請求你保護呀,如果我被污辱成這個樣子,莫非案子要我自己來審。’有幾次我恨不得拿起馬刀對準無法無天的老百姓的腦袋砍過去!”
“那就別想當官兒了!”
“哎呀!如果我能轟他們一炮的話!”這位英勇的老將軍嘆了口長氣,兩眼朝天那么一翻。
“那可好極了,”貴族院議員回答說,“我的意見一直是這么說;波拿巴在位的時候,天下太平,靠的就是圣羅什[21]的大炮嘛。再說你們省長弗萊隆先生難道沒有把輿情上報給內(nèi)政部長?”
“他整天動動筆頭胡寫亂寫并不費難;問題是一個二十八歲乳臭未干的后生,一個小娃娃,也在和我玩弄政治;虛榮透頂,膽小怕事,他就像一個女人。我說在這個大好時世,省長和將軍不要兩不相容,勢不兩立,而且天天,并且人人,都把你我肆意詆毀污辱,我和他談也是白費口舌。又比如說主教大人,他來拜訪過我們嗎?你開舞會,貴族不來光臨,他們的舞會,也不請你去。我們很自豪:全省議會上還和他們保持有事務(wù)上的關(guān)系,按照我們的教養(yǎng),我們是要向貴族表示敬意的,可是他們只在第一次見面時向我們表示表示敬意,第二次見面,他們就把腦袋一扭。共和派的青年見著你就面對面直著眼看你,噓你。所有這一切,有目共睹,人所皆知。可是省長不承認;他滿臉通紅怒氣沖沖回答我說:你說的是你,從來沒有人噓我。如果他敢在天黑以后走上大街,不出一個星期,保證有人離他兩步當面噓他。”
“我親愛的將軍,這一切你是不是確有把握?內(nèi)政部長曾經(jīng)讓我看過弗萊隆先生寫去的十封專函,其中說明他已表示與正統(tǒng)派王黨言歸于好。我前天在N省省長G先生府上參加晚宴,似乎他也持同樣的看法,這是我親眼看到的。”
“當然嘍,我也相信呀;這是一個能人,一個好得不得了的省長,又是精明的大盜的好朋友,他本人既偷且盜,沒有人能抓得住他,一年就是兩三萬法郎,正因為這樣,他那一省都對他畢恭畢敬,服服帖帖。我向你報告了我的省長的情況,這當中我就可能受到人家猜疑;你準許我把B.上尉叫來嗎?你知道嗎,他就在前廳等著呢?”
“如果我沒有弄錯,此人大概就是給一〇七師派去的那個監(jiān)察員吧?是為了查明駐軍輿情的?”
“一點也不錯;他來到這里才三個月:為避免在騎兵團被‘燒死’,我在白天從來不接見他。”
B.上尉走進門來。戴朗斯男爵見他進來,一度要避到另一個房間去。上尉舉出二十條具體事實,證實倒霉的將軍方才講的一大篇苦經(jīng)。在這個地方,原來青年一代人都成了共和派,貴族階級自成一體,篤信宗教。共和派的首領(lǐng)是自由派報紙的主編戈提埃先生,這是一個堅決果斷、精明強干的人物。領(lǐng)導貴族階級的杜波列先生也是一個詭計多端無比狡猾的人,他的活動能力極強,是個第一等的能人。總之,人人侮慢省長,而又看不起將軍;省長與將軍被排斥在一切之外,虛有其名。主教每過一段時間就向他的信士宣布說不出三個月我們就要倒掉。“伯爵先生,我能夠安全地盡到我的職責,我感到十分鼓舞。最糟的是,對于問題如果稍稍明確寫信報告元帥,那么元帥總是讓人傳話說這里辦事不力。這樣的話,改朝換代的情況一旦發(fā)生,那對他來說倒是一切都太平無事了。”
“先生,就說到這里為止吧。”
“將軍,請原諒,我把話岔開了。還有,在這個地方,耶穌會教士指揮貴族就像指使仆人一般;總之一句話,這一切根本是談不上什么共和派的。”
“南錫現(xiàn)在居民有多少?”將軍問,他覺得上面說的種種情況都是可信的。
“居民有一萬八千人,不包括駐軍在內(nèi)。”
“你有多少共和派?”
“真正得到確證的共和派,三十六人。”
“這么說,是千分之二。在這些人里面真正有頭腦的有幾個?”
“只有一個,土地測量員戈提埃,《黎明報》的主編,這是一個窮光蛋,不過他是以窮為榮的。”
“另外那三十五個不經(jīng)世事的青年,你也控制不住,把那個頭頭關(guān)起來你也辦不到?”
“將軍,首先在貴族中間,虔信宗教已經(jīng)成風,可是,在所有不信教的人當中學共和派的榜樣胡作非為也成了一股風氣了。有那么一家蒙托爾咖啡館,反對派青年在這里聚會,那簡直已經(jīng)成了十足道地的九三年時代的俱樂部啦。如果有四五個士兵在這些先生的面前走過,他們就低聲叫喊:‘軍隊萬歲!’如果有下級軍官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向他們敬禮,和他們談話,還請他們喝酒。如果是政府所屬的軍官,譬如說是我,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對你的污辱不是直接來的,可是叫人忍受不了。上個星期日,我走過蒙托爾咖啡館,所有的人突然一下子轉(zhuǎn)過身去背朝著你,整齊得如同士兵上操一樣;我真恨不得一腳踢死他們。”
“要想革職,這倒是一個拿得穩(wěn)的辦法。你軍餉不多吧?”
“每六個月我就收到一千法郎期票一張。我經(jīng)過蒙托爾咖啡館是無心的;通常我寧可繞道多走五百步,避開這家該死的咖啡館。這意思是說:一個在德累斯頓和滑鐵盧[22]作戰(zhàn)負傷的軍官現(xiàn)在見了老百姓不得不退避三舍!”
“自從‘光榮的三日’[23]之后,就談不上什么老百姓了。”伯爵心情沉痛地說道,“說到個人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他叫上尉留下來,同時把戴朗斯男爵也叫了進來,他問:“南錫各個黨派的領(lǐng)導人是些什么人?”
“德·彭樂威和德·瓦西尼這兩位先生,從表面上看,是查理十世派的首領(lǐng),查理十世[24]委派的;實際上這一派真正的領(lǐng)袖是那個該死的陰謀家,叫作杜波列博士的(人家叫他博士,因為他是醫(yī)生)。他是查理十世派委員會的秘書,正式的秘書。耶穌會教士雷伊,代理主教,全城的婦女從最有地位的夫人直到做小買賣的女商販,都屬他領(lǐng)導,就像是樂譜那樣,都規(guī)定得清清楚楚。如果省長為你舉行宴會,除去領(lǐng)官俸的官員以外,還有沒有其他客人,你等著看好了。你可以去問問在政府任職的人,問問經(jīng)常到省長府上走動的人,德·夏斯特萊夫人、德·歐甘古夫人或德·高麥西夫人府上,他們當中有誰進得去?”
“這些夫人都是些什么人呀?”
“非常富有,又非常神氣的貴族。德·歐甘古夫人是本城最漂亮的太太,闊氣極了。德·高麥西夫人也許比德·歐甘古夫人更漂亮,不過她是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德·斯達爾夫人[25]一流人物,她吹噓起查理十世來,高談闊論,講個不停,就像那位德·斯達爾夫人在日內(nèi)瓦攻擊拿破侖一樣。我在日內(nèi)瓦擔任司令官的時候,這個女瘋子把我們搞得很傷腦筋。”
“德·夏斯特萊夫人呢?”N.伯爵很感興趣地問。
“她年紀輕輕,是查理十世宮廷一位準將的未亡人。德·夏斯特萊夫人在她的客廳里鼓吹某種思想;全城的青年人都為她著了魔;有一天,一個思想正派的青年賭錢輸?shù)粢淮蠊P錢,德·夏斯特萊夫人居然親自到他的家里去。是不是呀,上尉?”
“是這樣,是這樣,將軍;恰巧那天我在那個青年家旁邊林蔭道上。德·夏斯特萊夫人親手給了他三千金法郎,還有一個鑲鉆石的紀念品,這件紀念品本來是德·昂古列姆公爵夫人送給她的。這位青年后來到斯特拉斯堡把它抵押出去。我這里有斯特拉斯堡特派員的信件。”
“這樣詳細已經(jīng)夠了。”伯爵對上尉說,上尉已經(jīng)把一個很大的文件包打開來。
“此外,”戴朗斯將軍繼續(xù)說下去,“還有德·畢洛朗、德·塞爾庇埃爾、德·馬爾希幾家,主教閣下在這幾家受到的款待如同一位總司令那樣,要是我們當中有誰能擠進去的話那才是見鬼了。你猜省長晚上到什么地方去消磨時間?他只好去找食品雜貨店老板娘貝爾序太太,她的會客廳就設(shè)在她的店堂的后屋。這個他當然不會寫信報告內(nèi)政部部長。至于我,我的地位高,要自重,我不去找人閑談,什么地方也不去,晚上八點鐘我就上床睡覺。”
“你們的軍官晚上干些什么?”
“到咖啡館去,找小姐們?nèi)ィB微不足道的資產(chǎn)階級那里也休想進去。我們在這里過的日子和下了地獄一樣。作為丈夫的資產(chǎn)者,借口提防自由派作風,他們彼此互相警衛(wèi),保障安全;只有炮兵和工兵的軍官是走運的。”
“話說到這里,這里的人到底想些什么?”
“那批混賬的共和派、思想家,什么東西!上尉可以告訴你,他們訂閱《國民報》《喧聲報》[26],訂閱所有這一類壞報紙,他們公開蔑視我發(fā)布出去的公告上規(guī)定的禁令。離開此地六里路有一個達爾奈鎮(zhèn),他們利用鎮(zhèn)上一個資產(chǎn)者的戶頭,搞來這些報紙。我真是不情愿肯定確有其事:他名曰組織打獵,其實是找戈提埃來約會碰頭。”
“這是怎樣一個人?”
“共和派的頭頭,剛才我已經(jīng)說過;就是他們那個叫作《黎明報》專事煽動的報紙的主編;這份報紙主要宗旨就是專拿我來調(diào)侃嘲笑。去年,他們向我提出比劍決斗;可恨他居然也是政府雇員;他是專管地籍測量的幾何學家,我沒有辦法把他開革掉。我說也等于白說,最近一次涉及內(nèi)伊元帥的罰款問題,他給《國民報》匯去一百七十九法郎……”
“這個不必說了。”N.伯爵滿面通紅地說道;他想打發(fā)掉這位戴朗斯男爵,那是很難辦到的,而這位男爵總算一吐為快,心里覺得暢快多了。
[1] 《馬賽曲》,法國國歌。法國大革命期間,1792年由工兵上尉魯日·德·李爾一夜之間寫成,原名《萊茵軍戰(zhàn)歌》。馬賽志愿兵高唱此歌向巴黎進軍,故此歌后來就叫作《馬賽曲》。1795年7月14日國民公會把它定為國歌。帝國時期,拿破侖禁止唱《馬賽曲》。1815年第二次復辟時期,路易十八禁唱《馬賽曲》,因為使人聯(lián)想到大革命。1879年此歌才重新批準歌唱。
[2] 波拿巴,拿破侖的姓。1799年霧月18日拿破侖發(fā)動政變,自任第一執(zhí)政。
[3] 南特,法國西部城市,大西洋岸盧瓦爾省首府。洛林,法國東北部地區(qū)及舊省名,毗鄰德國。
[4] 潘趣酒,朗姆酒再加檸檬、肉桂等香料配成的甜酒。
[5] 南錫,法國東北部城市,默爾特-摩澤爾省首府。
[6] “已經(jīng)前進了四分之一里路”。風格:急馳,更有表現(xiàn)力;已經(jīng)前進,更合法文。待選定。(司湯達原注)
[7] 德載(Desaix,1768—1800),法國將軍,死于馬倫哥戰(zhàn)役。圣西爾(Saint-Cyr,1764—1830),法國元帥。
[8] 這是一個共和派在說話。(司湯達原注)
[9] 關(guān)于隊列中的位置設(shè)法問一位軍官。現(xiàn)在我忘掉了。從1802年在薩呂斯開始,至1835年。(司湯達原注)
[10] 法國古錢幣,十三世紀以來鑄造的以盾為圖形的金幣和銀幣,多稱埃居;種類很多,價值不一。尤指五法郎銀幣。
[11] “當時(1849)第三師師部所在地為梅斯”,高隆對原稿做了訂正,并加注說明。按司湯達原稿上寫的是26師,另一處又寫24師。(馬爾蒂諾注)
譯者按:梅斯距南錫不遠。
[12] 司湯達開始寫的是蘇爾特,隨后又改掉。(馬爾蒂諾注)
[13] 確實是這樣,不過……(司湯達原注)
[14] 瓦朗謝訥,法國諾爾省城鎮(zhèn),靠近比利時。
[15] 一法尺合0.325米。
[16] 弗朗什-孔泰,法國地區(qū)名,在法國中東部,包括汝拉省、杜省和上索恩省以及貝爾福地區(qū)。
[17] 哈瑙,位于今德國黑森州內(nèi)。1813年10月16—19日,拿破侖在萊比錫會戰(zhàn)失敗后,率8萬殘部向法國撤退,1813年10月30日在哈瑙與奧地利和巴伐利亞的4.5萬聯(lián)軍遭遇,戰(zhàn)斗中,聯(lián)軍因主帥弗雷德身受重傷被迫撤軍,拿破侖贏得哈瑙戰(zhàn)役勝利。
[18] 1814年3月30日,法軍馬爾蒙元帥投降,反法聯(lián)軍進入巴黎。4月6日拿破侖退位。4月20日拿破侖被放逐至厄爾巴島,帝國垮臺。
[19] 耶穌會教士一詞(jésuite)還含有“狡猾虛偽的人”“陰謀家”之義。
[20] 路易-菲力浦登位成了法國國王后不久,《諷刺畫報》經(jīng)理菲力朋(Philippon)先生因報紙違法案被刑事法庭傳訊,審判官在討論本案時,他畫了幾個梨子以自娛,人們看到這些梨子,認為與法王的面貌和發(fā)型十分相像;這個笑話哄傳一時。(高隆注)
[21] 圣羅什,巴黎的教堂。1795年10月4日(共和歷葡月十三日)保王黨分子在巴黎舉行暴動。熱月黨人軍隊總司令起用拿破侖·波拿巴,命其率軍鎮(zhèn)壓。10月5日在圣羅什教堂附近打死的保王黨分子最多,拿破侖在鎮(zhèn)壓王黨暴亂中贏得聲譽。
[22] 德累斯頓,德國城市,在易北河畔,1813年8月27日拿破侖在此與反法聯(lián)軍作戰(zhàn),大獲全勝。滑鐵盧,比利時中部城鎮(zhèn),1815年6月18日拿破侖軍隊在此大敗。6月22日拿破侖第二次退位,被流放至圣赫勒拿島,直到1821年去世。
[23] 即1830年7月27、28、29日三天,這不過是另一種說法罷了。(高隆注)
[24] 查理十世(1757—1836),法蘭西國王(1824—1830),路易十六、十八之弟,波旁王朝復辟(1815)后的極端保王派領(lǐng)袖,登位后頒布反動法令,加強專制統(tǒng)治。1830年七月革命時出逃,遜位,復辟的波旁王朝被推翻。
[25] 德·斯達爾夫人(1766—1817),法國女作家,文藝理論家,浪漫主義文學先驅(qū)之一,著有小說《黛爾菲娜》《高麗娜》以及《論文學》《論德國》等書。
[26] 《國民報》,1830—1851年在巴黎出版,資產(chǎn)階級共和派的機關(guān)報。《喧聲報》,1832年出版,資產(chǎn)階級共和派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