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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買話
  • 鬼子
  • 9251字
  • 2024-06-28 15:31:24

1

就這樣,劉耳回到了瓦村。

送他回來的不是黃德米,而是黃德米安排的一個小司機。回村的路,是從西頭進的,臨近村子的時候,太陽快下山了,劉耳遠遠地就摁下了車窗。傍晚的風有點大。他讓司機慢一點,再慢一點,然后雙手背托著下巴,把頭壓在車窗的上邊,一來可以吹吹村上的風,二來如果看到村里的人,可以隨時給他們揮揮手,給他們笑一笑,還可以順著風,說一兩句問候的話,也算是先打上一聲招呼。

然而,路上卻空空的。

從村西頭到村東頭,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兩只雞,曾在車前的路面上追逐著跑了幾個來回。一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母的是黑色的,公的是白色的。黑的黑得像一塊牛糞;白的白得像一團棉花,只有棉花上的雞冠紅得像火。那小公雞追逐的目的是很明顯的,但那老母雞卻不愿意,也許是嫌那只小公雞還有點小。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小司機突然一聲喇叭,就把它們全部轟進了路邊的菜地里。

2

司機下完東西就走了。

他說黃秘吩咐他,晚上回到縣城一定要去見見兩個人,讓他們有空就到村里來走一走。劉耳知道走一走是什么意思,也知道那兩個人是哪兩個人,但他不讓。他把手壓在小司機的肩上,來回地推拉了兩下。他說你不要聽他的,我回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圖個清靜,他們要是來來往往的,我還能清凈嗎?司機笑了笑,點點頭,劉耳的手才從他的肩頭上滑了下來。

司機走后,劉耳把房屋里里外外地過了一眼。弄得還挺好的,也不知道那黃德米是怎么吩咐的,看得出那些被吩咐的人十分地聽話。這些年,劉耳去過很多地方游玩,住過很多度假的民宿,他家現在的樣子就是那些民宿的樣子。墻上的電視也是特別地大,比他瓦城家里的那一臺還要大。但劉耳沒有打開,也許會一直地不打開。他在瓦城的家里,也已經蠻久不看電視了。他怕看電視。電視里的某些新聞,他一看到就馬上尿急,也說不清楚因為什么。有一次不知怎么還尿了褲子。從那以后,他就不再打開電視了。他把廳里的燈全部打開,然后靠著沙發,閉著眼,靜靜地躺著。后來有點餓了,才給自己煮了一點白米粥,撕開一小包醬菜,喝了兩小碗。他讓自己少吃一點,他怕晚上起夜太多,起夜太多就怎么也睡不好。睡不好是一件很討厭很折磨人的事情。

3

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劉耳不做早餐,也不弄午飯,他讓肚子空著,等到快吃晌午的時候,便空著肚子往村里走去。

他想到村里吃一碗玉米粥。

瓦村的玉米粥是很有名的,只要走在鎮上或者縣城的大街小巷里,到處都能看到很多“瓦村玉米粥”的小食鋪。都不是瓦村人開的,一家都不是。那些小食鋪只是用那五個字告訴別人,食鋪里的玉米粥都是來自瓦村的珍珠糯玉米。玉米有多少種,玉米粥就有多少種,但瓦村玉米粥的生意是最好的。吃瓦村玉米粥,是可以不用菜的,有一缽辣椒酸就足夠了。所謂的辣椒酸只是嘴上的一個習慣說法,其實里邊主要是酸藠頭,辣椒只是幫襯的料,但又絕對是不能少的,最好還是新鮮的生辣椒,青的紅的都可以,是有點辣又不是很辣的那一種,也不用太多,三根五根就好了,放點鹽,先在辣椒缽里把辣椒舂爛,是舂爛,而不是舂碎,舂爛和舂碎是不一樣的,然后再從酸壇里撈出酸藠頭來,想吃多少就撈多少,再舂,也就是隨便舂舂,就是把藠頭里的酸水舂出一些來,同時也是把辣椒里的辣舂一點到藠頭里去,也不要舂得太過,太過了,藠頭就沒有了那種脆脆的嚼頭了。如果在舂辣椒的時候,能同時放上兩三片指甲一般大小的生姜,那酸藠頭的味道就飛起來了。那是既有辣椒的辣味,又有生姜的辣味,姜的辣和辣椒的辣,是不同的辣,一個爽在嘴上,一個熱在胃里。這兩種辣味混合在了一起,就把酸藠頭的酸味揉成了一團亂麻,酸酸的,辣辣的,那是很廢粥的,你只能用一碗接一碗的玉米粥才能解釋清楚。其實也是解釋不清楚的,你只是吃了一碗會想吃兩碗,吃完兩碗往往會再加一碗,最后,你會看著光溜溜的空碗,一直坐在那里不動,因為你的肚子已經圓乎乎的,想動也不方便了,一不小心還會滾到地上去,這是小時候常常有的事。

其實,就是沒有辣椒缽,那瓦村的玉米粥你也能吃光兩碗三碗。真的好吃,吃過了你就知道了。

劉耳一邊走一邊想著,肚子里好像已經進去了一碗兩碗了,雖然喝下的是空的,但那味道就在嘴里,像一條小河在不停地流,只是越流越餓,越流越餓,餓得有點心慌。他不知道因為什么,是不是擔心會吃不上?不會吧,不就一碗玉米粥嗎?他想應該是可以得到滿足的。他是真的好久好久沒有吃到瓦村的玉米粥了。

4

“耳爺,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昨天太陽下山的時候。”

……

“耳伯,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昨天太陽下山的時候。”

……

“耳叔,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昨天太陽下山的時候。”

……

“耳哥,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昨天太陽下山的時候。”

……

所有人的嘴巴都是甜甜的,分明是早就知道他要回來,早就統一好了課文,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是一樣的詞,都熱情得很。可是,那樣的熱情只是停留在嘴皮上,嘴皮后邊的話,卻收得緊緊的,沒有一個人招呼他進屋去坐一坐。沒有。一個人都沒有。好像劉耳只是過路的,他不會打擾他們,他們也不想打擾他。也許,在看到有人幫他弄房子的時候,村里人就想好了該怎么面對他了。

5

“吃晌午啦?”

“嗯,晌午啦。”

“煮有玉米粥嗎?”

“玉米呀,都被城里人給買光了。”

“全部賣了呀?一點都不留嗎?”

被問的人只是臉上笑著,嘴里卻不肯多話。劉耳就有些失望了,但他不肯相信,一個近百戶人家的瓦村,怎么可能沒有一家煮有玉米粥呢!就繼續地往下走,快走完半個村子的時候,才有一個小女孩突然悄悄地告訴他:

“我知道誰家有玉米粥。”

聲音是從后邊來的,很近,像幾聲突然傳來的鳥叫,劉耳險些嚇了一跳,馬上把頭回了過去,問道:

“誰家?”

小女孩說:

“你先給我保證。”

“我保證什么?”

“保證不告訴別人,說是我說的。”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能說。”

“好的,我給你保證!”

“對誰也不能說。”

“好的,對誰我也不說!”

劉耳這才忽然想起,出門的時候,應該帶上一兩包糖或者餅干,或者巧克力什么的,如果帶上了,他就可以遞給她。但他竟然忘了。他甚至不確定屋里有沒有糖果或者餅干或者巧克力之類的東西。應該是有的。他想黃德米一定是幫他準備有的。那黃德米可不是一般的黃德米,你能想到的,他幾乎都能想到;你想不到的,他往往也能替你想到,也不知道他生來就是這樣的一塊材料,還是當秘書當久了,把自己當成了半個神仙了。但劉耳空著肚子出門的時候,竟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想到的只是玉米粥。

這是一個屋角的拐彎處。

小女孩的臉上不太干凈,好像是剛剛哭了一場,淚水和泥灰抹了半張小臉。她蹲在地上,靠著墻,轉著小眼睛,像一只碰著了陌生人的小貓。她瞄瞄這邊,又瞄瞄那邊,看見沒有來人,才看著劉耳說:

“你知道老人家的家在哪里嗎?”

沒等劉耳回話,又說:

“她家就她一個人。”

她看著劉耳,又說:

“她天天都煮玉米粥,天天煮。”

6

老人家是村里年齡最大的一位老人,村里人都叫她老人家,小的這樣叫,老的也這樣叫,誰叫她老人家都是合適的。

7

劉耳當然知道老人家的家在哪里。但他走到老人家的門前時,腿卻沒有停下,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走過去了,走沒有幾步,又回頭看了兩眼。

他的心思有點亂。

二十一歲那年,他和老人家的女兒竹子,曾有過一次閃電般的親密接觸,是真槍實彈的那一種,前后大約一個小時。在劉耳的記憶里,那真的就是一道閃電。

劉耳和竹子的年齡差不多,相差不過半歲,小學他們是一起念的,中學也是。他們在光屁股的年齡里,有沒有一起玩過過家家,劉耳倒是沒有任何記憶,但年齡稍大以后,那竹子卻總是叫他劉耳哥,有時叫得他心里癢癢的,有時又有點發毛,他說不清楚因為什么。在他劉耳的眼里,竹子是村里最美的。暗戀她的人,村里村外到底有多少,劉耳不知道,但劉耳知道他肯定是最最暗戀她的那個人。中學畢業回鄉后,每次耙田,劉耳都希望能夠和她同在一塊水田里,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至少有一半的次數是不可能的,或者更多。但不可能的時候也沒有關系,劉耳總是有自己的辦法,那就是等,等耙完田了,只要是劉耳先從田垌里走出來,就會在村前的小河里慢慢地洗著牛,慢慢地等著。或者是洗完牛了,那竹子還沒有從田垌里出來,他就把牛先放在河邊的草地里,讓牛自由自在地吃點什么,畢竟是累了一個早上了。他家的牛也是十分感激他的,如果沒有別的母牛影響它的心情,它就會在河邊悠然地溜達著,一邊甩著尾巴,一邊胡亂地吃些東西,那也是很幸福的。當然,最幸福的不是它,而是它的主人劉耳。劉耳早就坐在河邊的某塊石頭上,等著竹子回來。

他喜歡看著竹子洗好牛耙從河水里出來的那個樣子。那真是太美了!美得無比地迷人。那時的她,全身都是濕湫湫的。洗完牛耙之后,她總是一個人跑到河的上游去,在水深一點的地方,把自己慢慢地淹下去,半天之后,才從河水里突然冒出來,然后,就爬到岸上。劉耳總是這個時候把自己看呆,他想挪開眼睛,可就是挪不開。劉耳曾經對他的父親說,如果自己一輩子都在家里當農民,他的老婆肯定就是竹子。只是,說這話的時候,劉耳已經在縣里當了國家干部了。他倆的那一次閃電,就是發生在他離開村子去城里報到的前一個晚上。

8

那是一個意外。

因為第二天就要離開家,劉耳的父親為劉耳做了一鍋豆腐,還殺了一只雞,煎了一條魚,請來了附近村的幾個親戚到家里來吃了一頓。因為都是附近村的,吃好了,喝夠了,便都自己回去,劉耳只送了年紀稍大的一個表叔,一直送到他家里。那表叔的家也不算遠,也就五六里地,走個來回,不過十一二里。有時候,碰到附近村晚上放有電影,比這遠的地方他們都會摸黑跑去。很多晚上都是沒有月亮的,路上黑麻麻的,他們都不覺得有多遠。

劉耳送好表叔往回走的時候,就遇上了竹子。她就坐在劉耳表叔村頭不遠的路邊。劉耳問她,你怎么在這里?她就告訴劉耳:

“我在等你。”

“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就剛才,在村口的岔路口,我聽到你和你表叔說話。你們就站在路口那里,他叫你不用送了,還推了你好幾把,讓你轉身往回走,可你一直把身子轉回來,你說你一定要把他送回到家里。”

“對,他喝多了一點,不送到家我不放心。”

“所以我就一直在這兒等著你。”

又說:

“天太黑,我摸著黑也不好走,我知道你肯定會回去的。”

“這么晚了,你來他們村干什么?這么黑的天,也不帶個手電?”

“你什么時候看見我有過手電呢?哪次跟你們晚上跑到別的村里看電影,不都是跟著你們的手電跑,你想想是不是?有時跑在你們前邊,有時跑在你們后邊,是不是?我從來就沒有過手電。我就是有,今天也沒想到要拿,我來的時候天還沒黑呢,我以為能早點回去的,可我哪里想到人家就是不給,說什么也不給,我就一直磨,不給我就不走。我以為磨久了人家會可憐我,可人家就是不給,你再可憐人家也不給,結果,就到了現在了。”

“不給什么呀?你的話沒頭沒腦的,都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呀,我以為你知道呢。你真的沒有聽說嗎?”

“聽說什么呀?沒有。”

“呀,這么大的事,你怎么沒有聽說呢?你真的已經不是村里的人了。”

“不要這么說嘛,我明天才出去呢,今天怎么就不算是村里的人了呢。是什么事呀?”

9

其實是一頭牛的事。

村里的牛,是每天午飯后都要放到山坡上去的,看牛的是每天三人。你家有一頭牛你就需要安排一個人工,有兩頭牛就兩個人工。竹子家有兩頭牛,一頭是母牛,一頭是公牛,那頭公牛其實是那頭母牛的兒子,但它已經長大了,長得比它母親還要壯實。那天是竹子和她母親還有鄰居的阿豐,三人一起看的牛。阿豐只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但放牛是不分大人小孩的,只要走出村口的牛是多少頭,晚上回來的也是多少頭,放牛的事就完工了。

倒霉的是,那天少回了一頭。

“誰家的?”劉耳問。

“星群家的。”竹子說。

“他媽那么兇,晚上肯定會跑到你們家罵人的,弄不好會罵到天翻去。”

“肯定啦。想起來就全身發毛。”

“他家的牛怎么啦?跟別人的母牛跑這邊來了?”

“什么母牛呀,是星群家的牛跑到了他們村的一片辣椒地里,踩掉了人家幾棵辣椒。正好那個人就在邊上的地里干活,他追過來就把星群家的牛給抓回去了,他讓我們拿錢到他家去拿牛。”

“踩掉了多少呀?”

“辣椒地又不是玉米地,又不能吃,那牛只是從這頭走到那頭,把腳下的幾棵辣椒給踩倒了。”

“他要多少錢?”

“十六塊。他說踩掉了十六棵,一棵一塊錢。我哪里有十六塊錢給他呀!一個雞蛋才賣幾分錢,我拿什么賣十六塊錢給他呀?我說我這兩天會找十幾二十棵辣椒給他種上,他死活就是不答應,說不給錢就不給拿牛。我嘴巴都磨干了他也不給,我剛才都給他跪下了,他還是不給。”

“這個人怎么這么牛頭呢!”

“就是牛頭!比牛頭還要牛頭!”

這么說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一段路了。突然,劉耳停了下來。他伸手碰了碰走在前邊的竹子,說:

“我們轉回去好不好?我讓我表叔去幫你說說看。”

“你表叔在他們村很牛嗎?”

“好像蠻牛的。”

“要比那個人還要牛才行的。”

“搞不好比那個人還要牛。”

“那走吧,找你表叔試試吧。”

竹子一把就抓住了劉耳的手,拉著他就急急地往回走。劉耳讓她抓,快到村頭的時候,才撓了撓她的手心,讓她把手松開。

劉耳的表叔還真的是牛,也許是半醉不醉的狀態起了作用,他帶著劉耳和竹子,剛一跨進那人的家門檻,就劈頭蓋臉地把人家罵了個天旋地轉。

他指著劉耳,對那個人說:

“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他可是上過報紙的人,是我們整個瓦縣的學習標兵!他現在已經不是村上的人了,他明天就到縣里到縣委去上班了,以后呀,指不定會是一個什么官呢!我看這是肯定的。以后你要是有個什么事需要求人,我可以讓他幫幫你!這個我可以向你保證。”

又說:

“你就想想吧,你能保證你們家的人,以后都不會出個什么差錯嗎?你現在要是這個面子都不肯給,那以后你們家要是出了個什么事,你也用不著找他幫忙,就是找了,我也不會讓他幫你的。我會讓他把你們家的人直接抓起來,直接送到牢里去,你信不信?”

這么一說,那人的臉色一下就有點難看了,弄得抬頭不是,低頭也不是,最后就改口了。那人說:

“牽走吧牽走吧,別這樣嚇唬人好不好。不就十來棵辣椒嗎?就當是我沒有種過,就當是昨天下了冰雹了,是冰雹把我的那幾棵辣椒給砸死的行了吧?什么又是抓人,又是直接送到牢里去的,非要這么嚇唬人干什么呀?牽走吧牽走吧,快點給我牽走!”

劉耳把牛牽到門外的時候,那人在后邊突然又追著喊了一句:

“那牛繩是我的,你得解下來給我!”

劉耳的表叔趕緊推了一下劉耳,他說:“別理他,這種牛頭的人就是要讓他吃一點點虧。一根牛繩的虧都吃不起,他還算是人嗎!”

10

那頭牛,后來一直牽在劉耳的手里。竹子想牽,劉耳不讓。他只讓她抓了抓那根牛繩,就是沒有給她放手。他讓她跟在他的身后,讓她小心看路。竹子的高興當然不用說了,整個人都在忙著找感謝的話往劉耳的耳朵里塞,反反復復的,塞得劉耳的心里全都滿滿當當的,幾乎都沒有了絲毫的縫隙。

最后,也許是不知道再怎么感謝了,她在后邊突然就摟住了劉耳的腰。劉耳像被什么突然撞了一下,他站住了,也走不動了。他沒有想到她會這樣。他心里有點激動,也有點應急不過來,腦子里一時有點發蒙,不知怎么才好。

他只記得把手里的電筒關掉了。

天黑麻麻的,一下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他讓她摟著他,摟得他的身子有點暗暗地亂抖,像是通了電,但電流不大,是低低的那一種,低得只是有點發麻,有點發熱。

星群家的那頭牛,也站住了。它在黑暗中甩了甩尾巴,但劉耳他們誰也沒有看到。劉耳很快就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了,他轉過身,也把竹子緊緊地摟住了。

“那邊有個草垛,我們到那里坐坐好嗎?”竹子說。

劉耳打開手電掃了掃,不遠的地方果然有一堆高高的草垛,那是人家燒石灰用的。

“你怎么知道?”劉耳問。

“我來的時候到那里蹲過一下。”

劉耳知道她說的蹲是什么意思,差點為她笑出了聲來。他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牽著星群家的牛,就往草垛走去。

那是十分幸運的一頭牛,如果它的目光能夠看穿黑夜,它一定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見證了一對青年男女的頭一次交歡,而且從頭至尾,完完全全地看了一個夠。劉耳把它丟在草垛邊的一棵小樹下,它便一直地看著他們,半步都沒有走開過,只是偶爾輕輕地踢踢腳下的草地,不時發出啪啪啪的聲響,而那啪啪啪的響聲就像在為劉耳和竹子暗暗地鼓掌加油。

完事之后,劉耳才突然想起,為什么不在開始的時候,先問問竹子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呢?現在問,雖然已經晚了,但他還是把話說出了嘴來。

“問你一個事。”他說。

“問唄。”她說。

“你不怕懷孕嗎?”

“你說呢?”

“我說呀……我不知道。”

“我要是怕,我會給你嗎?”

劉耳想了想,覺得也是,就說:

“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你懷孕了,你就去找我,好嗎?”

竹子好像在黑暗里點了點頭,但嘴上沒有回答,她的心思已經不在這個問題上了,她在想著他手上的那個手電筒。

“你手里的這個手電筒,是你的還是借的?”她問。

“是我的。”劉耳說。

“那就送給我吧,好嗎?”

那個手電筒,便成了她的了。

11

劉耳走完了整個村子,最后還是回到了老人家的門前。他就是想吃一碗玉米粥!昨天在回家的路上,他就不停地跟開車的小師傅說,瓦村的玉米粥是如何如何好吃。那小師傅一邊開車就一邊笑。他問他笑什么。小師傅說玉米粥有什么好吃的。他說他不喜歡。他說他爸也不喜歡。他說他們家就他爺爺一個人喜歡。劉耳就問,你家是哪里的?那小師傅說就是瓦城的。劉耳就說,那我就不跟你說了,我搞錯對象了。那小師傅就又偷偷地笑了幾聲。

12

老人家的門樓沒有關,門是虛掩的,也許是剛從外面回來,也許是給出入的雞犬留著的。劉耳把門一推,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香味從前邊的屋里飄了過來。那不是玉米粥的香味。玉米粥還在灶上煮的時候,是有香味的,那是一種只有糯玉米才有的慢吞吞的一種香味。所謂的慢吞吞,那就是糯的緣故,但煮好的玉米粥放涼之后,面上就會形成一層厚厚的皮,就把玉米粥的香味給蓋住了,蓋得嚴嚴實實的。劉耳聞到的香味,是從辣椒缽里飄出來的。

劉耳一下就受不了了。滿嘴的饞涎像洪水一樣泛濫了起來。

老人家的院子其實蠻大的,門樓在這一頭,房門在那一頭,可劉耳的兩條腿好像三五步就走到了老人家的房門前,還遠遠地就把話甩了過去:

“在家嗎老人家?”

老人家的房門敞開著,但老人家沒有回話。老人家的筷子,正忙著從辣椒缽里抬起頭來,在慢慢地往上提。那是滿滿的一筷子酸藠頭哇!劉耳剛要說一句什么,話沒出口就收住了。他怕他的話會驚嚇了老人。老人的手只要一抖,那滿滿一筷子的酸藠頭就會當即抖落,落回了辣椒缽那還好說,要是落到了辣椒缽外邊的泥地上,那就可惜了!可惜也許還是小事,老人家要是因此而不高興,那他劉耳想吃的玉米粥,也許就沒有了。

劉耳只是咽著口水看著。

老人沒有把那滿滿一筷子的酸藠頭,全部提到辣椒缽的外邊,而是把提得高高的筷子,又慢慢地放了下去。她讓筷子搭在辣椒缽的邊上,輕輕地敲了敲,又敲了敲,只留了三四片在筷子上。這時,老人家才把端在手中的玉米粥,送了過去,送到辣椒缽的邊邊上,像是要接,其實沒有,她只是為了讓那些藠頭在送入嘴里的路上,別出意外。

劉耳已經受不了了。

他抓起門邊的一張小板凳,坐到了老人的對面。老人剛把酸藠頭送進嘴里,他就開口說話了:

“你這酸藠頭,怎么腌的,我口水已經流完了。”

這么說的時候,劉耳又咽了兩下口水,咽得響響的,就像一只青蛙在水塘邊胡亂地打水,一邊咽還一邊禁不住吧唧著嘴巴。

老人抬起臉看了看劉耳,好像認出了他,又好像沒有認出來。她眨眨眼,又把目光投進了辣椒缽里,只讓嘴里響響地嚼著她的酸藠頭。劉耳聽得出來,老人的牙還是蠻好的,牙不好是嚼不出那種咔嗞咔嗞的響聲的。只是那種響聲比年輕人的聲音要悶一些,也慢一些。慢有慢的好,不慢你還嚼不出那酸藠頭里的滋味呢。

劉耳的牙根有點發酸了,好像老人嘴里的酸藠頭有一半在他的嘴里,他跟著也空空地亂嚼了起來。劉耳說:

“你是不是認不出我了?”

老人就又看了劉耳一眼。她的耳朵顯然沒有太大的問題,但她似乎不想理人,這是很多老人共有的特征,也是老天爺賦予他們的一種待人特權:愛理就理,不愛理老子不理!管你是誰!

老人還是不給劉耳搭話,只給自己又喝了一口粥。她喝得很慢,慢得劉耳都聽不到她喝粥的聲音。劉耳跟著也往嘴里空空地喝了一口,很大的一口,因為喝得有點猛,玉米粥都從嘴角那里溢了出來。他抹了抹空空的嘴,他覺得那味道真好,滑滑的,糯糯的,帶著一股清甜。

“我是劉耳。”劉耳說道。

還是沒有回應。

劉耳又說:

“還認得出我嗎?”

劉耳和老人是真的好久好久沒有見過面了。上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劉耳都記不起來了,也許是二十年,也許是三十年,也許,都四十多年了。

“我是昨天回來的。”劉耳說。

老人還是沒有回應。她在翻攪著辣椒缽里的酸藠頭,好像在找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沒有找,只是隨意地翻過來翻過去,好像不翻就沒有了往下吃的樂趣。

“我這次回來會一直住在村里。”劉耳又說。

老人還是沒有吭聲。劉耳想了想,也不想再多說別的了,于是把話扭回到了玉米粥的上邊。他說:

“我聽他們說,現在村里,就你老人家還天天吃玉米粥了。吃玉米粥好啊,玉米粥養人。”

老人這時說話了。她說:

“那個小花貓告訴你的吧?就她那張小嘴喜歡多嘴。”

劉耳不由一笑,他說:

“對對對,是她告訴我的。不知道她聽誰說的,說我在找玉米粥,就讓我到你這里來了。”

“想吃嗎?”

老人斜了劉耳一眼。

“想吃。”

劉耳的回答像個小孩。

“真的想?”

“真的想!”

“不給!”

老人彎也不拐,就把劉耳的念頭給堵住了。堵完了又挑起一個酸藠頭放進了嘴里,一下一下地嚼了起來,嚼得比先前的還要響,咔吱咔吱的。很明顯,她是嚼給劉耳聽的,就是為了讓他難受。

這是劉耳沒有想到的。

不就一碗玉米粥嗎?劉耳愣了一下,但他沒有放棄。他把她的話只當成是在跟他說笑。瓦村人有時就愛說笑,喜歡把話反過來說。

劉耳便順著問:

“是不是今天煮少了?”

老人沒有回話。她問他:

“我今年多大了,你知道嗎?”

“知道呀,你老人家是村里年齡最大的。你老人家的長壽應該跟你天天吃玉米粥有關吧。你看你吃得多香,你這一碗是第二碗還是第三碗了吧,能吃好哇,能吃就能長壽,這是好事呀。”

“那你知道我每天煮多少嗎?”

劉耳不知道怎么回話了。他不知道老人這么問他是什么意思。好像她的話是認真的。十分的認真。

“我一天就煮四碗。”她說。

“我是現在吃兩碗,晚上吃兩碗,要是給你吃了一碗,那我晚上吃什么?”

“晚上再煮唄,好不好?”

劉耳是真的想吃。太想吃了!

老人卻說:

“不好!”

老人說完就又喝了一口。她把碗里的粥喝干凈了。她一手拿起了辣椒缽,一手端著空碗,慢慢地站了起來,然后收到了更高的一張桌子上,用桌上的一個空碗把辣椒缽蓋了起來。

“你走吧!我不會給你吃的。”她說。

這就尷尬了。尷尬得都有點丟人了。劉耳就看了看門外,好在村里的人,一個影子都沒有。

13

走出老人家門樓的時候,劉耳覺得兩條腿軟軟的,腰也軟軟的,臉色像是刷了一層灰,烏突突的,就像一只受盡了他人欺凌的老狗,高一腳低一腳的,只想著快一點躲回家中。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告訴他,說他家也煮了玉米粥,估計劉耳都沒有精神回頭了,就是回頭,那也吃不出玉米粥和辣椒酸應該有的那種滋味了。

回到家里,他沒有走進廚房,而是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沙發上,就像扔的是一只令人討厭的爛麻袋,眼睛緊緊地閉著,躺了半天都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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