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陰冷、壓抑的地下通道里狂奔。

通道并不長，貫通車站四個站臺，每個站臺都有左右兩側上下的樓梯，他只需要從四站臺跑到二站臺，就能抵達目的地，去實現自己的英雄之旅。

可不知為何，他感覺腳下像灌了鉛一般沉重，費勁力氣，卻依然緩慢拖沓。

有那么一瞬間，他猛然想起了在北京地鐵站里茫然穿梭的歲月。

那時，他找不到工作，每天除了逛動物園，就在網吧里打游戲、投簡歷，然后背著書包在京城龐大復雜的地下世界里游蕩，企圖找尋到一點追尋夢想的希望。

多年以后，他已經年過三十，卻依然困在黑暗的地下世界，始終無法探出頭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二號站臺的下方樓梯終于到了，他緩了口氣，快步沖了上去。

剛一上到站臺，他就遭遇了一股烈風的襲擊。

一列火車飛快地駛過站臺，不作停留，也沒有減速，帶動的風十分強勁，刮得他一個趔趄，朝后倒去。

不過幸運的是，他沒有摔倒。

因為站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形成了一道保護墻。

旅客們都面朝向另外一個方向——二站臺一道。

他們正翹首以盼，等著一輛名為K613的列車到來，然后一擁而上，擁擠踩踏，死傷無數。

此刻，當他站在這群人當中時，之前的惶恐徹底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確定：踩踏事件即將發生。

這個站臺上的人比之前的四站臺至少多了一倍，而且似乎更加躁動不安。

站臺的上方有一條遮擋棚，因為設計缺陷，導致蓋不嚴實，于是，寒冷的冬日雨水就飄了進來，落在旅客們的頭上、臉上、身上，如同漫天飛舞的野蜂，造成了更大更劇烈的推搡和焦躁。

一場混亂已箭在弦上。

魏宇企圖像之前那樣喊一嗓子，卻發現自己如失去魔力的魔法師，話一出口，就被淹沒在了現場喧嘩的海洋之中。

他萬分焦慮地來回走動，這邊拉拉，那邊推推，但力量薄弱不堪，起不到一點改善的作用。

他看了一下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列車就要進站了。

必須得盡快讓所有人明白他們現在的危險處境。

一個手里拿著小紅旗、穿著鐵路制服的大叔，站在不遠處，正事不關己地一邊抽煙一邊跟人聊天，魏宇走了上去。

“師傅，師傅……”

大叔只是斜眼看了他一眼，繼續聊著天，話題關乎春晚小品。

“……我還是喜歡趙本山。他一出來，即便不說話，也能把人笑死。”

“但現在的喜劇節目早不如以前了。你有沒有看過《超生游擊隊》？好家伙，黃宏一出場，那大嗓門一叫……”

“喂！”魏宇大嗓門一叫，把那兩位嚇了一跳。

“你在這兒吵么子吵？”大叔一臉不高興。

“你們沒看見嗎？站臺上擠成這樣，又下著雨，這要是一會兒列車進站，不得發生踩踏事件么……”

“你是哪個啊你？”

“我……我不是哪個，我就是一普通市民！”

“普通市民？一邊呆著去?！?

說著，兩人轉過身，又繼續聊了起來。

“讓你們領導出來，我要投訴?！?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去行政大廳辦事，對方也是一直和稀泥，他直接投訴到了主管那里，事情立馬得到了解決。

那一次他學到了“投訴”的好處。

遺憾的是，這招在1994年的橫州火車站壓根不管用。

“你再講一遍？”

“什么？”

“你說你要投訴？是嗎？??？”大叔目露兇光。

“我我……沒什么……”

只見這位大叔直接挽起了袖子，走上前來，一副準備要揍人的樣子。

媽的，看樣子打不過，趕緊溜吧。

他急忙轉過身，埋頭鉆入了人群。

但大家伙不依不饒，嘴里一邊嚷著“別跑啊，兔崽子，你不是要投訴嗎”，一邊在后面要逮他。

于是他倆一前一后，就像一只大鯰魚在追咬一條泥鰍一般，在如松散泥塘一般的人群中鉆來鉆去，反而把整個原本就不安的旅客們弄得更加混亂了。

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個大個子，正想歇會兒喘口氣，這時，魏宇又看見了之前那位老大爺。

他此時已經被擠到了站臺的邊緣，那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和兩只母雞就在他腳邊，搖搖欲墜，幾乎被推下去了。

他一見情況不對，趕緊擠了過去。

就在老大爺即將掉下站臺的時候，魏宇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給重新拽回到了逐漸瘋狂的人群中。

“大爺，你沒事吧？”他問道。

老大爺搖搖頭，捂著胸口。

“我不大舒服。”

“來，到這邊來?！?

魏宇接到大爺手里的行李，領著他到了人群的外圍，并給他解開了領口的幾?？圩?。

大爺深吸一口氣，感覺好了一點。

“小老弟，謝謝你啦?！?

“別客氣，您就在這待著，不要再往前擠。”

“可是我要坐車去廣州看兒子?！?

“放心，只要你有票，乘務員都會等人上齊了才開車的?！?

這句話他就根本就是在胡說，火車只會準點到達，準備駛離，不會等人，除非出現重大事故……

無論如何，老大爺似乎相信了他的話，點點頭，坐在了那袋紅薯上。

他轉過身來，望著已經處于失控邊緣的旅客群。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必須得解決這個問題，否則踩踏難以避免。

可是該怎么辦呢？

他腦子里在飛快地轉動著，同時，眼睛四處觀察，看看有沒有東西能幫助自己，

很快，他的視線被一樣東西吸引住了。

車站廣播。

在每個站臺的柱子上方，懸掛著一個黑色的音響，每當有列車即將進站的時候，里面就會傳來“請各單位做好接車準備，某某車次將?？繋渍九_幾道的……”的廣播公告。

而這個廣播公告顯然是由人工播報的。

其實，雖然現在大家看似一盤散沙，但耳朵里基本還是在聽廣播的，從中可以得知火車進站的消息。

也就是說，只要控制廣播，通過它來發號施令，應該就能讓所有旅客進行安全防范。

甚至也可以在火車進站前的某一瞬間制造某種噪音（就像前一次一樣），讓旅客們在最危險的時刻靜止不動，沒準也可以拯救大家。

無論如何，這看起來是目前最可行的辦法。

可問題是，去哪兒找廣播站呢？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那黑色的音箱。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必須得盡快找到。

他咬了咬牙，硬著頭皮，再次出現在了那個穿制服的大叔面前。

大叔一見他頓時樂了，手指關節捏得噼啪響。

“我正找你呢，沒想到你倒主動出現了?！?

“師傅，我跟您說聲對不起?！?

“別來這一套，你不要投訴我么……”

“我其實是有急事?！彼涯槹櫝闪丝尴啵拔椅葆谈銇G了?！?

大叔一愣。

“啊，這，什么時候的事兒？”

“就是剛才，人太多，我一轉身，人就不見了，急死我了，所以才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你崽多大??？男孩還是妹子？”看得出來大叔也開始替他著急起來。

“七八歲，是個男孩?！?

“這樣啊，你先別著急……”說著，大叔拿起了腰間的對講機，按下按鈕，開始呼叫起來，“呼叫廣播站，呼叫廣播站……”

對方沒有回應。

“你孩子叫什么呀？”

“叫……阿彭?！?

“阿彭，我知道了。呼叫廣播站，呼叫廣播站……”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這什么情況！廣播站干嘛呢這是……”

“這可么子辦咯！”

“我這會兒也走不開啊，馬上就要接車了。”

“真急死人了！要不，你告訴我怎么去廣播站，我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通過廣播找人，可以嗎？”

“也行。你呢從前面出站口下去，走到第一站臺，然后上左邊的樓梯，出去就能看見一個小房子，里面就是廣播……?！?

不等對方說完，魏宇已經快速轉身，擠開人群，朝出站口奔去。

下樓梯，穿越地下通道，那種幽暗的恐懼再次襲來，幸好這一次只需要走到隔壁的站臺，距離比較短，他于是一咬牙沖了過去。

上左邊樓梯來到一站臺，果然，廣播站就在眼前。

他上前試著推了推門，發現鎖上了，于是挪動腳步，來到一旁的窗戶前，透過玻璃朝里觀瞧。

里面的木桌子上放著一個桌面麥克風和一個對講機，但屋內空蕩蕩的沒有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緊。

他低下頭，在角落里找到一塊橙紅色的磚頭，抓在手上，對準窗玻璃就要砸。

可還剛把手舉起來，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呵斥。

“你要干么子?。俊?

他連忙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藍色工作服、頭發被燙成大波浪、年齡四十歲上下的女人，手里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水杯，正一臉兇巴巴地看著他。

魏宇連忙把磚頭放在手背后。

“你好，這里是廣播站吧？”

“你拿著磚頭干么子？”

他手一松，任由磚頭掉在了地上，隨即施展演技，露出一臉愁容。

“姐，我的崽走丟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廣播一下找人？”

他想著先騙這女人打開門，等進去后再說明真實來意，必要時甚至可以實施暴力來達到目的——

救人要緊，至于事后受到怎樣的處罰，他根本不在乎，反正到時候這一關已經過了。

“哦，是嗎？”波浪頭大姐狐疑地看著魏宇，“你崽怎么走丟的？”

“你先開門，我慢慢跟你說。”

他往前走了幾步，對方則朝后退去。突然，對方的眼神看向他的身后。

“喲，老陳啊，你來啦。”

魏宇一驚，連忙回頭，身后什么人也沒有。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緊接著，他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再轉身時，那女人以極為敏捷的身手鉆進了屋子里，待他上前時，她已經準備關門了。

魏宇急忙把鞋子伸過去，用皮鞋尖抵住門縫。

“大姐，你聽我說，我沒有惡意……”

話音未落，對方已經將杯子里的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他趕緊抬手一擋，滾燙的熱水還是潑在了他穿著大衣的胳膊上，另有一些則濺到了他的身上。

“靠！”

即便隔著大衣，他也能感覺熱水的溫度。

下意識地，他往后一縮，腳自然也跟著伸了出來，電光石火間，門就被關上了，并且傳來了反鎖的聲音。

魏宇甩了甩手上的熱水和茶葉，轉身來到窗戶口。

他看見大姐已經拿起了對講機，快速在說些什么。

他拍打著窗戶，試圖進行解釋，但對方根本不理他。

無奈之下，他只好轉身離開。

這下怎么辦？

眼看著只剩十多分鐘了，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隔著車道，他看著對面二站臺的情況，心里不禁憂慮不已。

站臺上擠滿了太多的人，如同爬滿一具死貓尸體的蛆蟲和蒼蠅，密密麻麻，前后左右蠕動著，看著叫人心煩。

他注意到，很多人就已經擠到了站臺邊緣，可以說相當危險，如此情況下，一旦列車進站，后果可想而知。

而他現在似乎完全無能無力了。

作為一個沒什么本事、常年處于失敗漩渦中的游戲公司社畜，他能做什么呢？

什么也做不了。

難不成，他還能變成長手怪，像掃毛豆一般，把這么多蠢蠢欲動的乘客一胳膊都攔在了站臺里面？

他沮喪地低下頭，任憑時間流逝。

看來，注定又一次失敗了。

我為什么做啥都不行呢……突然，他愣住了，目光鎖定在了明晃晃、銹跡斑駁的鐵軌上。

對了，既然不能把乘客們攔住，那么，為什么不去攔住列車呢？

或者說，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列車最終不駛入二號站臺？

答案是，有的。

車站一定有一個控制室，可以通過人工干預的方式，改變軌道的方向，讓列車駛入其他的站臺軌道。

一旦可行，這次的踩踏事件便能避免了。

想到這里，他又有了信心。

他抬起頭來，開始四處探尋起來，幾秒鐘后，他就差點笑出聲來。

控制室就在這一號站臺的盡頭，目測只有一百米左右不到的距離，只要從目前所在的位置跑過，十幾秒鐘后，他就能抵達。

他看了一下手表，距離列車進站只有十分鐘了，現在改變軌道應該還得及，事不宜遲，跑起來吧。

他深吸一口氣，俯身，腳尖踩住水泥地，然后猛一發力，手臂前后快速搖擺，朝控制室的方向沖了過去。

加油，魏宇。

加油，阿彭。

加油，彭大發。

你一定可以的！

一百米的距離并不遙遠，只要短短的……我靠！

就在距離控制室不到十米的地方，他腳下一滑，朝前撲去。

因為下雨地面濕滑結冰的緣故，倒地之后，他還像一只奧運賽場上的冰壺一樣，沿著道路滑行時了數米。

由于穿得衣服夠厚，摩擦所帶來的痛苦可以忽略為零，因此他腦子里一直幻想如果這時有兩名運動員拿著毛刷在他滑行的前方不斷擦掃冰面，那么他將一路滑到控制室的門口。

然而遺憾的是，摩擦力最終還是讓他在距離終點只剩兩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伸出手來，剛想爬起來。

就在這時，他感覺手腕上一涼，一副冰冷的手銬將他銬住了。

他驚訝地抬起頭，看見民警老陳正一臉樂呵地看著他。

“我就知道你小子圖謀不軌。剛才接到廣播室的電話，我們就立刻趕來了，這不，巧了么？”

“不是，我沒有……”

“沒有？沒有什么？剛才沒有在站臺上制造騷亂？沒有企圖硬闖廣播室？等等，我看一下，呀，這不是車站控制室么，你一路滑到這兒來，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要救人?！?

“救人？”

“對，我說了，一會兒這里就要發生踩踏事件了，快，沒時間了！”

“一會兒？是什么時候？”

“警察同志，你就別逗我了，我說的都是真的……”

老陳干脆在魏宇的面前蹲了下來。他已經收了笑容，語重心長。

“你還記得我跟說過什么嗎？”

“什么呀？”

“眼見為實。你所做的，我們眼見為實，而你所說的，都還沒發生……”

“我……”

“起來，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絕望地看向手表。

這下徹底玩完了，因為距離火車就要進站了，只剩不到五分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