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揉春入酒,剪雪作詩
- 失路之人關(guān)山難越
- 郎艷獨絕楊木華
- 19367字
- 2024-10-28 22:44:54
不知不覺間,這個學(xué)期已經(jīng)趨近末尾,同時2020這一必將被無數(shù)人銘記一生的年份,也即將走到盡頭。
早在9月份我便報名了大學(xué)英語四級考試,宿舍里同我一起參加的有李武隆和姜陽林兩人,說來奇怪,他倆平日里學(xué)習(xí)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報名英語四級時倒是爽快。而宿舍其余三人都尚未報名,他們的理由竟然是“派我們?nèi)ヌ教铰贰薄?晌易屑毾胂胍膊粺o道理,畢竟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有關(guān)考試的許多信息他們能先從我們這里得到,如此便可以避免踩雷了。
大學(xué)英語四、六級考試都設(shè)在同一天,大約是12月中上旬。考前兩周起我開始復(fù)習(xí)單詞,并留了一個星期的時間給自己刷題,說起來并不算十分認(rèn)真,因為我并不覺得英語四級有多么高的難度。然而李武隆和姜陽林二人卻是更加自信,直到考前那一晚,我都未曾見到他們拿出單詞本出來看上兩眼。
可當(dāng)三個月后成績出來我才知道,原來三人中只有我一人及格,他們倆的分?jǐn)?shù)距離及格線相差甚遠。他們的“自信”,不過是“擺爛”罷了,當(dāng)然,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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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周再一次臨近了,回想起上一次期末考試,竟只是相隔了四個月。在延遲至大二上學(xué)期初的大一下學(xué)期期末考試中,我僥幸每一科都中良通過,然而宿舍里的其他人卻沒有這么幸運了:阿鵬的英語嚴(yán)重偏科,在大學(xué)英語考試中差了五分及格;方植奇文化課倒是都及格了,只是體測的成績一言難盡;舍長掛了一科很基礎(chǔ)的專業(yè)課,令李武隆對他在大一時所說的一句話——“為了此專業(yè)而來”終于從半信半疑轉(zhuǎn)變成了嗤之以鼻;李武隆中規(guī)中矩地掛了兩科,僅50%的掛科率在我的意料之外;姜陽林仍然是我們宿舍墊底的成績——三科不及格,淪為了李武隆的笑柄。
補考中,李武隆與姜陽林二人出乎意料地一致,有一科“渡劫失敗”,進入重修。李武隆重修的是《畫法幾何及工程制圖》,姜陽林重修的則是《大學(xué)計算機基礎(chǔ)》,這兩科無論在我們看來還是由老師評價都無比簡單淺顯的課程,他們卻要淪落至重修,真是令眾人啼笑皆非。
這個學(xué)期的大學(xué)生活異常平淡,除了偶爾的打球活動,便只剩下宿舍與教室的兩點一線,除了陳久卓,我?guī)缀鯖]能認(rèn)識到什么新朋友。因為疫情而取消的眾多聚集活動、因為制度改革而解散的編輯部、還有因為種種原因離開我的人們,都令我察覺到許多新奇樂趣正在不斷流失,生活漸漸如同無風(fēng)的海面。
無論是從現(xiàn)實中還是影視里,那些為我所知的多姿多彩的大學(xué)生活,正緩慢地加深我的虧損感,時間馬不停蹄地逝去,而我卻如被困鎖在古老的城堡中暗無天日。
也正因如此,焦慮如輸液般緩緩滴入我的心湖。我的寫作再次凝滯不前,靈感的匱乏與詞句的蒼白皆令我煩躁。我也終于明白,我現(xiàn)在的生活與我的夢想幾乎是兩條平行的線,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執(zhí)念,也許自己剩余的一生本無需與寫作、與文學(xué)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恍惚間,我好像忘記了初衷,自甘墮落地遺失掉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和最能支撐我走下去的依仗。
我將這一切歸結(jié)于平淡,于是我恨極了它。
然而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種不斷發(fā)生著美妙的巧合的青春、那種能頻繁地得到異性的欣賞與前輩的青睞、能一直憑借自己的才華橫溢大放異彩的——如同電影般的青春——并不普遍,反而鳳毛麟角般地稀少。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大學(xué)中如同主角一般活著啊,品嘗眾星捧月的滋味的代價,是多么昂貴,昂貴得令人望之卻步!絕大多數(shù)人置身于命運的難關(guān)或抉擇中時,根本不能斬釘截鐵地堅信自己注定擁有完美的結(jié)局——就像影視劇里那樣。因此他們損失,他們猶豫,他們安于現(xiàn)狀,他們不甘于平凡卻又歸于平凡。
于是我們最終才頓悟明白,千篇一律的平淡,才是生活的主基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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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到來了。
可冬天是萬千生靈必將經(jīng)歷的磨難,是喚醒大地復(fù)蘇的春天的起源,是大自然不可或缺的構(gòu)件,無論我有多么不想跟它見面,我都注定要咬緊牙關(guān)渡過它。
所幸這個冬天跟上一個它相比,多了一個我心心念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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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啦?]
[嗯,放了。]
[那這個假期,你有什么打算?我記得你跟我說過有一個旅行計劃,做好準(zhǔn)備了嗎?]
[沒有,那個計劃已經(jīng)被取消了。]
[啊,為什么?是因為疫情的原因嗎?]
[是啊。算啦,不敢出也不想出,這個假期正好能給我自學(xué)高數(shù)的機會。]張澄月仿佛掰手指數(shù)數(shù)般地說道,[最近聽到好多人要轉(zhuǎn)專業(yè)啊,有很多人想轉(zhuǎn)思政、法學(xué)、新聞,這些都不用學(xué)高數(shù),可是我想去會計、經(jīng)濟、金融,就免不了跟一群人競爭……]
[沒關(guān)系的,加油吧,能轉(zhuǎn)則轉(zhuǎn),別給自己壓力。]我安慰道,[我相信你啊,你這么勤奮,一定會得到回報的。]
[哈,要是我轉(zhuǎn)專業(yè)成功,我請你吃飯。失敗的話,就你請我,怎么樣?]
[哈哈哈哈,可以啊。]我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不禁提醒她,[但說起請吃飯,我記得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張澄月吃驚道,[什么時候的事情?]
[高二的時候,我們吵過一架,是關(guān)于你的某個口頭用語的事。后來你感到內(nèi)疚,跟我道歉,還說以后請我吃飯當(dāng)是賠罪,只是后來我們都忘記了。你還記得嗎?]
張澄月似乎想了一會兒,[哦,我的那個口頭用語,是不是“呵呵”?但我只記得跟這個有關(guān),具體的我想不起來了。]
[對。當(dāng)時你很喜歡說這個詞,但我提醒你說,我很討厭別人總是用這個詞回復(fù)我,這會令我很不舒服。但你當(dāng)時說了一句:你不喜歡就代表我不能用嗎?]
[……]張澄月有些無語地回道,[我當(dāng)時是不是很不講理?]
[不講理?你是太講理了。后來我們因為這件事在QQ上展開了一系列的爭辯。]我回憶道,[我認(rèn)為你不應(yīng)該隨意觸及別人的痛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跟人相處就像是避雷的過程,有些擺在明面上的雷更應(yīng)該能不踩就不踩;你卻覺得,我的要求強迫你要事事順我心意,這和做太監(jiān)沒有區(qū)別,如果人把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放在別人身上,這個人才最是無理。]
聽完,張澄月似乎在屏幕那頭苦笑:[這樣呀……請原諒我當(dāng)年的幼稚和任性。你好了不起,還能接受像我這樣的朋友。我真想問問,那時和我相處是不是覺得很累?]
[怎么會呢。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而且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啊。]我安慰似的回道,[所以你是不是想起來欠我一頓飯了?]我開玩笑地說。
[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那就這樣:如果我轉(zhuǎn)專業(yè)失敗了,咱倆就抵消。]
[那要是成功了呢?]
[再請你看場電影吧。]
[那真是破費了哈。]我笑著回道,[但話說,如果你轉(zhuǎn)專業(yè)成功的話,你現(xiàn)在加入的學(xué)院羽毛球隊?wèi)?yīng)該要退出的吧?]
[嗯,那只能退出。]張澄月的話語中竟罕見地流露出她的猶豫,[在羽毛球隊里,隊員們都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這里,有時候想到若是轉(zhuǎn)專業(yè)就注定要和他們分別,我真的有點舍不得。]
[那就留下來啊。]
[不,]張澄月堅決地反對我說,[我一定要轉(zhuǎn)走,我不能接受——繼續(xù)呆在這個我不感興趣的專業(yè)里。]
我不由得羨慕她的堅定。轉(zhuǎn)專業(yè)與否曾如文理科的選擇般令我左右為難,在我那應(yīng)用型理工科的大學(xué)中,根本不存在我非轉(zhuǎn)不可的專業(yè),所謂的計算機與港岸工程,于我而言其實沒有區(qū)別。在前輩們所吹噓的就業(yè)優(yōu)勢中,我也漸漸相信了這個專業(yè)在某些領(lǐng)域確有可取之處,值得我托付這四年的時光。
想來始終令我無以下定決心脫離本專業(yè)的,是我在這個班級里感受到的友誼與溫情。相比豬皮那個專業(yè)里的學(xué)生,我身邊的人都不抽煙、不紋身,也很少喝酒,我與他們打成一片,既聊得來也放得開。在編輯部換屆儀式時星鸞學(xué)姐曾說的話宛如回響在我耳邊,我驚懼另一個集體的文化會惡劣到將我傷害,也擔(dān)憂更換了環(huán)境反而大不如前,我慢慢開始覺得,我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的確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然而,這也許只是給安于現(xiàn)狀的自己的借口。
張澄月和我不一樣。她早就清楚什么東西是她真正想要的,也明白為了達到她的目標(biāo)她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她不會徘徊于安逸,也不會沉湎于玩樂,更不會因為旁人的話語或看法改變她的意志。她善于保持清醒。
這樣的女孩格外地具有魅力。
[那就到了新專業(yè)以后,加入他們的羽毛球隊好了。]我順著她說道。
[唉,那可能就遇不到像他們那么好的人啦。]張澄月主動為我述說,[之前球隊的幾個學(xué)長叫我去打雙打,不收我訂場費,而且每次打的都是他們自己買來的羽毛球。一個球很貴的,他們都不計較,當(dāng)然后來我也想辦法還上了人情,畢竟很可能不會待太久了。]
[嗯,他們都好照顧你。]
[是啊。教練都覺得我打的一般,但他們都喜歡叫我來。]
[這是為什么?]
[可能是叫得動吧,其他女生基本只有訓(xùn)練才會去球館,我是隨叫隨到。而且一來二去我和他們都混得挺熟的。哦對了,我們球隊還換了個新教練呢,比舊的那個好看,而且脾氣很好,有耐心。真是感動。]
[哈哈這樣嗎,那看來說你打的一般是舊教練咯?]
[那不是,也是新教練,他說的比較中肯啦,我覺得我打得挺差的。]
[不要妄自菲薄嘛。]
[是實話。]
[新教練年紀(jì)多大?我聽你這么說好像很年輕的樣子。]
[不就跟我一樣大,年級上他是我學(xué)長,但是因為我復(fù)讀了嘛,他實際年齡也許比我還小呢。]
我有些驚訝,[啊?原來你們的教練都是學(xué)生啊,我還以為是老師呢。]
[哪有那么多閑著沒事干的體育老師啊。]
[新教練羽毛球技術(shù)很好嗎?]
[挺不錯的,但是比舊的差些。可他長得好看啊,所以原諒了。]張澄月理直氣壯地說道,[自從他來了,我就不想跟舊教練學(xué)了。新教練會陪我們打球,或者在一旁觀察,然后告訴我們哪里需要改進;舊教練總是強調(diào)動作,而且老是教到一半就自己去打球了,不負責(zé)任。羽毛球的發(fā)球,新教練只教了五分鐘我就學(xué)會了,而舊教練足足教了一節(jié)課我還有些似懂非懂。你別說我怨念太大,是舊教練他自己會打不會教……新教練就很好,關(guān)鍵還是長得帥,氣質(zhì)有點像我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
我有些無語,也許是莫名的妒忌使然,[怎么開始犯花癡了?]
[哈哈哈哈,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見過帥哥了,就讓我花癡幾個月吧。]
[動心了?]
[怎么會。我連微信都沒有加,畢竟有些東西可遠觀而不可褻瀆嘛,看看就好了。]張澄月開心地說道,[對了,你寒假有什么計劃?]
[也沒啥,可能就是宅在家里寫點文章。不過一直窩著也不行,去年已經(jīng)在家待了那么長的時間,差點憋出病來。我想著偶爾找機會出去運動運動。]
[要不等你有空,我們一起去打羽毛球?]她提議說。
我的心微微一動,若是真的如愿,這將是我們相隔一年多的首次見面。
在此之前,我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我們的重逢,可直到這一刻真正要來臨時,我卻又驀地迷茫于我該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去面對她。她又會以什么樣的面容來見我呢?相見時的場景始終如不斷閃爍過的幻燈片般不曾定格。我們的關(guān)系,重逢之時,是像最初交心時的麻雀嘰喳而鳴,還是像最終決裂時的霜花清冷如冰?
揭曉的機會不知覺間已近在眼前,我不禁亢奮難平。
[好啊,求之不得。]我輕描淡寫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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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終相約于觀音公園。
公園的深處有好幾個羽毛球場,屬于先到先得的大眾設(shè)施,不用繳交場地費。三年前我們剛剛初識時,也曾在這里打過羽毛球。
平時很多老人也會早早地前往公園里晨練,所以想占到場地的話,需要在清早出發(fā),而這對于我這個早已習(xí)慣熬夜晚起的年輕人來說格外困難。
可我不想辜負張澄月的期待。
果然,在令人自律這一方面,年少的喜歡遠比長者的勸誡要有效無數(shù)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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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燊作于2021年1月26日夜:
在即將見面的前一天晚上,我不由得有些緊張,坐立不安。
我設(shè)想過無數(shù)我們重逢的畫面與可能,只是大多都因太過理想化而難以成真,直到真正的機會要到來了,我又突然感到倉促和不知所措。
我最近的生活都平平淡淡,令我的心如止水般不起波瀾。好像身邊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包括感情,包括理想,包括學(xué)識……一切都慢下來的環(huán)境,讓我不忍心打破。
可我實在太想見你。這種期盼勝過我所有守固而安于現(xiàn)狀的心思。我想知道我們裝作互不相識的時間里你有了什么樣的改變,我們之間,是否還有獨一無二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是否還有心有靈犀的默契共鳴,是否還有高山流水的合歡,是否還有琴瑟和鳴的自然……我更想知道,是否歲月都磨平了我們的棱角,終于使我們接觸也不必磕碰到對方了。
我期盼著成長后的我們相見。可是又無比地恐懼,我們的成長南轅北轍,甚至連三觀都傾覆。我更加害怕,我已不如當(dāng)初那般心動,便會驚憂地質(zhì)疑起一直以來所愛的到底是誰。我不知道,你這把鑰匙是否還能撬動我這塊新鎖,我這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潮,是否已再也夠不著你那遠水的沙灘。
一切都是未知,我連最后我們會不會不歡而散,都不知道。你是這個世界給予我的最難解的心憂,也是我這片冰凍三尺的湖面唯一的破綻,我想我終會憨憨傻傻地走到你的身前,笨嘴拙舌地不知所云,犯下很多明知不妥的過錯,說出些許不合時宜的扯話,可那正是我深愛著你的明證,也正是我所期許的,我心底里有一個喜歡了很久的人,而我欠她一句表白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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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27日,清晨。
六點十分我居然醒了,這是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因為心中有股莫名的亢奮,令自己無法再次睡著,我便只好起床。雖然說昨晚已經(jīng)比平時早睡許多,可這一晚度過,我感覺自己其實沒有熟睡多久。
今天是和張澄月去觀音公園打球的日子。
出門之前,我花了挺長時間打理自己,對自己外表的緊張感仿佛已是好多年沒有體驗過了。我洗了個澡,并為衣著猶豫了十幾分鐘——如果要告訴別人說我今天出門的目的是為了打球運動,估計沒有人會相信,他們只會覺得我準(zhǔn)備會見某位大人物,或是出席某個隆重的宴席。
提早出門。鎖上門時我看了一眼時間,有些忍俊不禁。平時和朋友相約我?guī)缀醵际遣赛c到達,有時走慢幾步甚至遲到十幾分鐘,而現(xiàn)在我居然為了某次約球提前了整整一個小時。
這是一個不敢想象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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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觀音公園大門前時才7:40,比我想象的還要早些。
我甚至沒敢和張澄月說我已經(jīng)到了,于是便默默在大門旁的一顆老榕樹下等了一會。
再三確認(rèn)約定的日子是今天、約定的時間是8:00、約定的人是張澄月之后,我打開微信向她發(fā)道:[我到了。]
[噢,你這么快。]張澄月立刻歉意地回道,[我可能要小遲一會兒,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
我壓下心頭的種種沖動,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淡然平靜,可內(nèi)心深處卻悄悄激顫不已。我抬頭望向觀音公園的大門,在其頂端,元旦時張掛的燈籠還未取下,門柱上也仍殘留著過節(jié)時的喜慶氣息,古老的榕樹上,新葉碧瑩如玉,結(jié)成團地微微搖曳,為我抵抗著陣陣料峭的春風(fēng)。這時已有三五成群的老人在公園中漫步,使得這個清冷的早晨并不如何寂靜,人聲伴雜著風(fēng)聲呼嘯,算不得如何吵鬧,反而令這片公園遠沒有感官上寒冷。而那些看上去比年輕人更捱得凍的老人,看見我似乎比看見冬天的熊還要詫異。
“居然真的有冬天一大早起來逛公園的年輕人……”老人們低語著從我身前走過,又自顧自地緩緩步入園中,仿佛覺得我聽不見他們說話似的。
時間流逝得極慢,在永不凋零的榕樹下,我望著她即將出現(xiàn)的轉(zhuǎn)角處,度秒如年。
我不由得想起三年前我們名不副實的“約會”,那天我也是提前到達,同樣在這棵老榕樹下默默等待,等到她在轉(zhuǎn)角處出現(xiàn),我立刻把手舉高不斷揮舞,大聲道:“這里,這里!”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她穿了一件粉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條純白的短褲,背了一只小型書包與一個裝著羽毛球拍的布袋子,裝備齊全,卻又輕便。她步履輕盈,迎著陽光向我走來,好像又因刺眼的陽光皺著眉,只好伸出一只手遮擋。
“喊那么大聲干嘛?”站到我跟前的她,白了我一眼說道。
我嘿嘿地笑著,“怕你看不見我啊。”
“我又不瞎。”她叉著腰說道,“還是你覺得我瞎?”
“沒有沒有,你出現(xiàn)的那一刻太耀眼了,我情不由主想為你歡呼。”我調(diào)侃道。
張澄月好像聽出了我話里的意思,她跟我對視了一眼,那一刻,我的心仿佛漏了半拍一樣失衡,又像是被重錘敲擊,怦然一動。
可她卻回過頭去,若無其事地說道:“今天太陽的確有點曬……”
我微微一笑。其實我想說,今天的你真漂亮,可終究沒有說出口。
往日的畫面逐漸在眼前重疊,街口轉(zhuǎn)角處的小賣部比起當(dāng)年多了一臺熱狗棒機,里邊的紅腸滾動著并閃爍著誘人的光澤,今天的太陽也跟那個夏季截然相反,它釋放出輕柔的光線與暖和的溫度,像是安撫著世間的慈祥老人。
張澄月,她如夢似幻,她姍姍來遲,她如同在電影的空鏡盡頭出現(xiàn)的主角,初時遙遠得不著痕跡,可登場的時候竟是下起了一場雪。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薄羽絨和一條同樣是黑色的棉長褲,幾乎一身都是深沉的黑色,她的頭發(fā)比起一年之前長了一些,披落至肩膀以下微卷起來,沒有再留空氣劉海。她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眸,那雙眼眸中平靜得令我無比熟悉,卻又令我無來由地傷感。我一下子便認(rèn)出了她,她還是背著當(dāng)初的小型書包,里面會裝著更換的衣服、擦汗的毛巾和保溫水瓶,這我早已了解——在她出現(xiàn)的那一瞬間,我的心有如積雪消融,又如鼓鐘長叩,飛鳥婉鳴,水波漣漪,竟一下子令我同時感到兵臨城下的緊張與苦盡甘來的欲淚,可我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我靜靜看著她,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對視著,直至她走到我身前。
“好久不見。”我輕聲說。
“嗯,”她摘下口罩,露出那我熟悉無比的清秀容顏,輕輕地點點頭說,“好久不見。”
“今天的你很好看,比起當(dāng)年又漂亮了不少。”我微笑說。
“謝謝。”她也笑起來,“你也真的變成熟了。”
我們并肩走入公園。觀音公園是城市的標(biāo)志性景區(qū),里面其實是一座不高的觀景山,其中的各種設(shè)施經(jīng)過政府的重點完善,已經(jīng)十分穩(wěn)定成熟。它平時的人流量很大,也許幾個小時后,這里的行人會多上數(shù)十倍。初進公園,便能嗅到淡淡的花的清香,園門兩側(cè)種植的蒲葵與木棉高聳挺拔,樹下芳草萋萋,蜂蝶低空盤旋。五顏六色的花叢,錦鱗游泳的池塘,被風(fēng)吹落一地的木棉花,還有空氣中彌漫的水仙味道,皆毫無阻礙地彰顯出春天的魅力。條條大路通羅馬的登山路平整而踏實,兩邊綠草如茵,樹木成蔭,在公園外聽不見的清晨的鳥鳴聲而今此起彼伏,甚至將我們周遭的人聲遮蓋掉。
我們閑適地登山,談天論地地討論起一些我們在微信上聊過的話題,又感慨萬千地追憶過往,她向我問起初中與高中的一些事,因為她早已與那些老同學(xué)沒任何來往了,我一一為她闡述,像一個又一個故事一般說給她聽。
“還記得雅樺嗎?”她突然提起我的初中同桌。
“當(dāng)然記得。”
“你啊,真該和她在一起。”
“為什么這么說?”
她嘆了口氣:“因為你們真的很搭啊,她對你那么溫柔,又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你、相信你,你也不賴,還為她寫了一本小說——我真的覺得這就是天生一對啊,你們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經(jīng)完成了很浪漫的事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她的包容是對任何人的,并不止我一個。上了大學(xué)以后你跟她還有聯(lián)系么?她知不知道你復(fù)讀了?”
張澄月也搖了搖頭:“我上高中的第二年就搬家了,自那以后我們幾乎沒有聯(lián)系,我也沒告訴她我復(fù)讀了。可是在去年我高考的那天她居然也給我發(fā)了加油,應(yīng)該是從初中的同學(xué)那里得知的吧。”
“那她對你真的不錯啊。”
“那你錯了。”張澄月否認(rèn)說,“我跟她的疏遠早在初中畢業(yè)前就開始了,她的朋友很多,有時候我壓根插不進去。女生之間的友誼就是這樣啊,而且有一段時間我跟你走得很近,就比如說我們密謀要你去給她表白的那次,我們背著她偷偷的聯(lián)動,可能引得她真的不開心了。”
“是因為我么?”
“也不全是吧,我不在乎了。”
“那你可真是灑脫,對你而言,什么事能讓你真正地‘在乎’?”
“有很多啊,比如說學(xué)習(xí),比如說賺錢,比如說化妝,這些沒有生命智慧的事情,跟它們相處我不用想那么多,也不會受委屈,就算有,也只是埋怨自己的無能。”
“又想當(dāng)一個隔絕紅塵的隱士了?”
“我一直都想。”
我無奈一笑。我突然發(fā)現(xiàn)此時的自己好平靜,已不再為她說的一些憤世嫉俗的話升起一絲波瀾,我不知為何如此。以往的每一刻,當(dāng)她說出這些孤僻的話語時我總是想方設(shè)法的為她勸導(dǎo),勸她珍惜朋友,勸她體諒世人,即使那往往徒勞我也努力地去做——因為我希望跟她一起面對這個令她失望的世界。可是,自從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不愿再為人師,不愿再以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他人之后,我居然能平靜地接受張澄月的思想,并且開始理智地思考起可行性來。
“既想賺錢,還想化妝,又想當(dāng)隱士,那你以后不如就開口紅網(wǎng)店吧。”我笑著說,“對了,你以前跟我約定好的高中畢業(yè)就一起開店,還有下文嗎?”
“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忘了就算了。”
“我真的有說過?”
“真的。”
“那真是抱歉,我又食言了。”
“為什么說‘又’?”
張澄月看了我一眼,說道:“高二的時候,我跟你一起去電影院看了《復(fù)仇者聯(lián)盟4》的上半部,那時我說,明年下半部上映的時候我們再來一起把它看完,有始有終。可是到了最后,我沒有遵守我的諾言,因為那時我對你說了傷心的話,導(dǎo)致了我們的決裂。對不起。”
我沉默了一會,她的內(nèi)疚是如此真誠,真誠得令我無以拒絕。于是我轉(zhuǎn)頭對她微笑道:“好,我接受了。”
我接著開玩笑地說:“沒能跟我看完那場電影,當(dāng)時有沒有感到一絲遺憾?”
張澄月抿著嘴笑,沒有說話。她這副模樣,又令我想起高二學(xué)農(nóng)時那個夜晚的她,同樣是這般清麗,這般可愛。
再次見到她之后,出奇地,我的心漸漸平復(fù)下來,并如止水般淡泊。
我們邊走邊聊,一路上斜坡伴著階梯向上,終于走到了公園山頂?shù)穆短煊鹈驁觥4藭r尚早,三個羽毛球場卻已被占據(jù)了兩個。
在球場邊緣放下自己的物品,我沒有做熱身的習(xí)慣,直接在球場上對拉幾個回合就是我的熱身。可張澄月不太一樣,她的準(zhǔn)備比我周全又專業(yè),她早有來到這里換衣服不方便的考慮,于是在出門前便將運動衫和短褲穿在里面,抵達球場將薄羽絨和棉長褲除去即可,她還帶了一雙羽毛球鞋,這件我沒猜出來的藏在背包里的東西,雖然我以業(yè)余的角度并看不出它與普通的鞋子有什么兩樣,可還是下意識地感到有些壓力。
張澄月也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對待羽毛球只會使蠻力擊打的女孩了,我呢?我又進步了多少?雖然在這個學(xué)期得到了不少鍛煉,但是我見到她這副模樣,卻也突然失去了戰(zhàn)必勝之的信心。我會不會被她看低?這終究無法從她內(nèi)心中知曉。
相較于三年前我們那亂打一通的局面,這場球打得更精彩也更有水平。張澄月比我身邊打羽毛球的女生都要厲害,她的發(fā)力和控球令我吃驚,當(dāng)然有些缺點也十分明顯。我們打得不相上下,在前期,我依靠男生的爆發(fā)力略占上風(fēng),可球局漸長之后,張澄月在體力方面展現(xiàn)出尤為夸張的優(yōu)勢,連續(xù)兩個小時中途僅有幾次休息的單打,她竟然后勁十足。
張澄月不是那種喜歡吊著人滿球場跑的選手,她的球路大開大合,幾乎每一個球都奔著我的后場去,巧合的是,這種打法正是我喜歡的。和她打球,比我想象的要暢快,雖然說我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水平,但是這兩個小時下來我得到的輕松,令我不愿再深究。
“累嗎?”我一邊收球拍一邊笑著問。
“還行。”她平淡地說。
“你體力真好。”我不得不承認(rèn)說,“再打下去我都頂不住了。”
“你一直殺球嘛,消耗比我快也正常。”
“話也不是這么說……”
我們收拾好東西離開,經(jīng)過球場下邊的衛(wèi)生間時各自進去更換了衣服,我比張澄月出來得要快,便在洗手盤前一邊等她一邊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頭發(fā)。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眸中竟有止不住的笑意。
“接下來是打算回家了嗎?”下坡中,我問道。
張澄月想了想,說道:“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我看了看時間,此時已經(jīng)將近十一點,正是午飯時間。
“可以啊,那就一起吃個午飯?”
“嗯,我請你吧,我先還你一頓飯先。”
我不禁被她逗樂:“我沒有一直惦念著你欠我一頓飯,你不要這么認(rèn)真。要不是你提起跟請吃飯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可能我永遠都不會再想起。這種事情,只是為了尋個開心而已,本來就是隨口一說,我不是非要吃到你請客的飯不可。”
張澄月也笑起來,“沒有啦,也當(dāng)是為了感謝這些年來你給予我的寬容。”
我沒有多說什么。
我們慢慢地下山,而此時公園里已經(jīng)多出了許多人,無非都是來登高賞春的游客。精瘦的老大爺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伴,中年夫婦們帶著他們尚未懂事的孩子,還有年輕女人抱著襁褓中的嬰兒,身后跟著一個口中念念有詞的背包男人。幾個孩童成群結(jié)隊地追趕著山上的黃蝶,他們自由自在地穿梭于人群之中,高大的人對他們而言就像是一動不動的石柱子,而他們繞過柱子不停地奔跑,擔(dān)驚受怕的反而是強壯的柱子們。
除此以外,便是春山如黛草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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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公園附近沒有什么餐館,于是我們從后門出園,乘坐公交車去商業(yè)街。
公交車上人滿為患。這條路線串聯(lián)著城市中最繁華的地段,而公交車就是其中最有時代味道的風(fēng)景線。它每日不作停歇地接送著疲憊的上班族們,這就像是他們第三個家。
我們站在公交車的前門稍后位置,望著前方交錯的白色虛實線往遠處延伸,又看著兩邊繁華的城市風(fēng)光疾馳而過,都平靜地沒有說話。我不知為何突然感受到一種荒誕的溫馨感,仿佛希冀著這趟旅程再變得遠一些,永遠不要結(jié)束最好。就這樣讓我們在同一班列車上欣賞同樣的風(fēng)景,互相陪伴著彼此做分享感受的唯一對象,即便一言不發(fā),那便一言不發(fā),只有恬靜的時光流淌在我們腳下。任由身邊的陌路人一批又一批地更換,只要我們始終等待的是同一處目的地、同一個終點站,就好。
我福至心靈地回過頭來看她,此時她正目視前方,我轉(zhuǎn)過來的動作自然將她的目光打斷。我們出乎意料地對視,在那一瞬間,我的眼中除她以外再沒有其他人。
“怎么了?”她疑惑地問。
“沒什么。”我淡淡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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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隨意找了一個合我倆口味的餐館,由于張澄月執(zhí)意要買單,我沒好意思點很貴的飯菜,飯后,我也堅持著請她喝了一杯奶茶。
“我們?nèi)ド⑸⒉桨伞!彼嶙h說。
“好啊,就去附近的那個中央公園吧。”
我們捧著兩杯奶茶緩緩地前行,去到中央公園還有一小段距離。
張澄月和我聊起了她的舍友,說她的宿舍是四人間的上床下桌,環(huán)境還不錯,排除人來說的話整體很舒適。我問她為什么這么說,她告訴我,要是宿舍里的人合不來,住再好的宿舍一樣如坐針氈。
“我三個舍友其中兩個人都不錯,平時很低調(diào),但另一個的為人實在不怎么樣,有好幾次我甚至想摔東西罵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她干什么了?”
“她整天在宿舍里說她家里很寵她,說得自己天花亂墜,吹得我都要吐了。她標(biāo)榜自己是公主病就算了,是不是得有個公主的樣子?可她又不是獨生子女,沒錢長得又不好看,哪來的自信啊救命。”張澄月說起這個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一般停不下來,“我已經(jīng)忍了她很久了,每次幫她做事情還要看她的臉色,如果我一開始就撕破臉可能還會好點,起碼不會讓她蹬鼻子上臉。你是不知道,從開學(xué),她就叫我?guī)退每爝f,我有時忙拒絕她,她就給我甩臉色;她還有潔癖,不能和我們一起用洗衣機,每次十一點半才去洗澡,然后手洗衣服到一點,嚴(yán)重影響我們休息。洗了還不擰干,陽臺像個水簾洞似的。”
聽到這最后一句話,我想起了姜陽林,啞然失笑。
“你們就沒跟她交涉過讓她早點去洗澡嗎?”
“有啊,我們嘗試叫她早點,她就說:‘那抽一個人幫我洗吧。’”
這副事不關(guān)己、油嘴滑舌的樣子又讓我想起了舍長。
“這種話確實挺過分的。要不讓她自己買一臺洗衣機吧,專用就沒那么多破事了。”我笑笑說。
“她要是這么會為人考慮就好了。”
“而且她還喜歡在宿舍里外放聲音刷短視頻,我都快煩死了。”張澄月喋喋不休地說,“她從來不做值日,說垃圾桶很臟不愿意碰,更不愿意去倒。還有,我給她沖泡的飲料粉包,她沖完就直接把包裝袋丟我桌子上,她還喜歡去別人桌子上吃外賣,理由是自己的桌子怕臟。”
我忍不住說:“這不就是雙標(biāo)么?以自己有潔癖的理由,去惡心別人。”
“什么潔癖啊,以鄰為壑,什么垃圾都可以扔到別人那里,自己干凈就好了這叫干凈嗎?她真的從里到外都是臟的。”張澄月鄙夷地說。
這又有誰的影子?李武隆么?簡直是太合適了,張澄月這段話里那個舍友的所作所為,除了潔癖之外,李武隆幾乎全部踩中。有一次李武隆和我一同去飯?zhí)贸燥垼貌推陂g他對鄰桌的一個外放視頻的人感到不滿,悄悄地向我吐槽:“在公共場合外放視頻,真是沒有素質(zhì)。”我反問道:“那你怎么總是在宿舍里外放?還那么大聲,誰說你都不聽?”
“宿舍里又不是公共場合。”他不以為然地說。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感覺,似乎我成了張澄月宿舍里的第五個人。張澄月痛罵著,但她卻并未張牙舞爪,也從無咬牙切齒,若有人從背面觀察她,只會覺得她在閑聊一件平淡的事,她的儀態(tài)是那么平常,毫無多余的動作,只是從眼神中散發(fā)出濃郁的鄙夷、不屑與厭惡,如同看見了一只過街老鼠。
“所以說,住宿真累啊。”她最后嘆了口氣說,“她居然還說我是宿舍里最難相處的人,她們?nèi)齻€都在忍讓我。說得好像證據(jù)確鑿一樣,真的令人作嘔。”
我愣了一下,不禁因她這句話陷入沉思。
這會是她其他舍友的真實想法嗎?張澄月本身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難道只是我聽了她的一面之詞,并且又具有她朋友的身份,才會站到她這一邊?
人都不是完美的,張澄月身上的缺陷絕對不小,甚至說她與人相處時之不擅,簡直占去了她的缺點的大多數(shù)。她說的話就絕對客觀么?
也許,這只是一個比誰錯得更多的論證。
那么,我宿舍里的人會怎么看我呢?我喜歡晚睡晚起,喜歡不做作業(yè)找他們要作業(yè)抄,玩游戲到激情的時候一樣會大聲叫嚷,在他們眼里,我其實也是個千瘡百孔的人吧,怪不得我們的相處總是如針尖對麥芒。
可我跟隔壁宿舍的朋友相處時,卻又更加輕松,更加簡單,關(guān)系宛如水到渠成。他們身上會不會也有我不能接受的缺點呢?只是我站得遠無法發(fā)現(xiàn)。宿舍里的人,是否因為距離太近,身上的缺點也被無限放大了?如果我們紛紛選擇走讀,或者未被分在同一個宿舍里,我跟他們會不會成為相見恨晚的朋友?
那真是難以想象。
我不禁發(fā)現(xiàn)大學(xué)宿舍透露出一種荒謬。它將來自五湖四海的人聚攏在一塊,但在不同土壤上生長的人,真的能互相容納嗎?成功的幾率又是多少?我們都已成人,不再是如同一張白紙般的孩子,我們身上早已貼滿了標(biāo)簽——我們不同家世,不同見識,不同興趣,不同飲食,更不同習(xí)慣,僅僅遵從同專業(yè)同班級的這種一刀切般的分配原則,到底能為這個小集體換來幾分融洽?到頭來,大家都暴露出彼此難以接受的缺陷,在幾平米的空間中互相擠兌,然而誰也不是正確的那一方。
這也許就是為什么有人說:“一群人的高中,一個人的大學(xué)。”
不和諧的宿舍直接導(dǎo)致了學(xué)生們失去了獨處靜靜沉淀自己的空間,也將他們的時間浸泡在五光十色的油水里,變得粘稠又油膩得令人反胃。
“那她說的是真的嗎?”
“哼,其實另外兩個舍友不說她,只是因為善良而已,誰不會說些尖酸刻薄的話呢。”張澄月淡淡地說,“我覺得這樣的人很悲哀。”
我將剛剛靈光一現(xiàn)的諸多想法告訴她。
“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我都絕對不會和這種人成為朋友。”張澄月不置可否,“關(guān)于你說的大學(xué)宿舍,那你覺得應(yīng)該怎么做才能改變這種現(xiàn)狀?”
“我曾在網(wǎng)絡(luò)上看過一種有趣的宿舍布局,從側(cè)面看就像一個工整版的‘s’,它能夠?qū)⑸舷落伔指粼趦蓚€房間里,并不浪費空間,但就是普及太不實際。或者,可以讓宿舍的分配方式更加人性化?雖然說新生大都素不相識,但根據(jù)興趣愛好或家庭住址來安排可能會更加合理。”
我不禁被張澄月的想法嚇到,她的思考是這么大膽又新穎,簡直是唯恐天下不亂。
“你知道這種政策會為社會挖出多么大的漏洞嗎?”
“這些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我們高中那時,尖子班的人可以遲到,可以逃課間操,可以頂撞老師,而普通班的人呢?會被通報,會被記過,會被叫家長。甚至有一次,尖子班跟普通班的學(xué)生在足球場上鬧矛盾打起來了,老師們也還是偏袒尖子班的學(xué)生們。品德跟成績比起來算什么呢?一個考不上大學(xué)的圣人,和一個考上了985大學(xué)的校園惡霸,哪個會被學(xué)校拿來撐門面?送孩子來讀高中的家長們,首要考慮的究竟是它的安全還是它的師資?如果是前者,世上還會出現(xiàn)那么多校園暴力現(xiàn)象么?”
我聽得說不出話來。
“升學(xué)對輕浮的少年們確實沒有多大的限制能力,可對學(xué)校不一樣。有了這項標(biāo)準(zhǔn),它們只會更用心地管教學(xué)生,教化他們的品行,完善他們的道德,即使培養(yǎng)出所謂的圣人也在所不惜。”
我最終啞口無言。
她只在乎結(jié)果,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切的成本與可行性,但她的天真無疑勇氣可嘉。我不由得想象起她在某個學(xué)校當(dāng)領(lǐng)導(dǎo)者的樣子,那一定能攪個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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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公園與觀音公園相比,它真的只是一座小小的園子,只需十五分鐘便可以走遍它。但從歷史角度來看,中央公園擁有遠比觀音公園悠長的年齡,它是這座城市里最早的一批公園,是珍貴的歷史遺存。中央公園里采取了意大利式的庭園布局,呈方形對稱形式,園內(nèi)古樹眾多,綠籬環(huán)繞,還有清泉噴涌,燦亭翼然,林間小道有如樹葉的紋路,樹下石椅的溫度沉涼如春溪,階前花叢宛若一塊多彩的畫布,而最具標(biāo)志性的古樸牌坊隱匿于參天老樹之后,看不清楚。
我與張澄月步入其中,午后的公園格外閑適愜意,春風(fēng)在此停留,倦鳥往返低鳴,還有同樣腳步緩慢的行人,與我們一起融入這片寧靜祥和的綠色。
“我之前問你去了什么專業(yè)的時候,你好像并不是很樂意說。”張澄月突然道。
“也沒有,這個專業(yè)名稱比較生僻,我覺得你不太了解。”
“是什么?”
“港口航道與海岸工程。學(xué)的主要是些建筑知識,還有水利碼頭之類的設(shè)計。”我簡短地說,“剛開始來到這個專業(yè)覺得很不能接受,跟你現(xiàn)在一樣滿腦子想著要跑,但學(xué)了一年半以后反而覺得還好,工地也不是我唯一的出路。”
“你應(yīng)該不太喜歡吧,在我的印象里,你更適合當(dāng)一個文科生才對。”張澄月輕聲問,“當(dāng)初為什么不選擇文科?”
“別提了。”我苦笑了一下說。
“既然不喜歡,為什么不轉(zhuǎn)專業(yè)呢?”
“理工科類的大學(xué),去到哪個專業(yè)于我而言有什么區(qū)別呢。”我緩緩地回答,“難道我轉(zhuǎn)去商務(wù)英語,或者金融、會計專業(yè)嗎?那只會令我更痛苦。”
“也是。那就考研吧。”張澄月建議說。
我苦笑道:“我一個二本的工科學(xué)生,要跨學(xué)校跨學(xué)院跨專業(yè)三跨去考中文類的研究生,這難度該是有多大?我怎么去和那些名校里的尖子競爭?”
張澄月?lián)u了搖頭,輕聲說:“不就高考考多了幾十分?又不代表他們的中文水平好過你。很多人都喜歡跨專業(yè)考中文啊,因為不需要考高數(shù),雖然競爭很激烈,但你就真的沒有跟他們比較的資格嗎?不要妄自菲薄,這句話你以前經(jīng)常對我說。”
我陡然一愣。
“將目標(biāo)定高點,我覺得,單比中文水平,你不比那些名校里的尖子差。”
我心潮澎湃,又不由自主地有些難過。
我不知為何情緒會如此激烈。
上一次聽到別人對我中文方面的認(rèn)可是什么時候?數(shù)多少遍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了。如果不是此次聊起,我?guī)缀醵家浀粑以袀€文學(xué)夢想,在那些無人問津的日子里,在那些閉門造車的歲月中,我孤芳自賞,身邊同行之人在事故中遠去,昔日共勉之人在新地里忘返,在這條前程、終點、阻礙、收益皆是未知的路途上,我踽踽獨行,不斷地探索,可是從未收到任何回應(yīng)。
沉寂的時間令人失望,我如旱沙中的苦行者尋不到補給的綠洲,也逐漸將信心一點一滴地喪失掉,我不再躊躇滿志。我慢慢地甘心當(dāng)一個低調(diào)的人。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那些憊怠與消沉已如頑癥難以治愈,我已病痛纏身。我沒有突破窘境的勇氣,不僅在選擇的分岔路口我猶豫不決,面對進退兩難的僵局我同樣束手無策,我畏首畏尾,又安慰自己說隨遇而安。
上了大學(xué)以后,我變成了一只無頭蒼蠅。以前有老師的指引,我根本無需考慮下一步做什么,只要將老師的安排與吩咐完成,按部就班即可。那時我只覺得,人生不過是一條確定好的一路直抵的線,途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怎么簡單怎么來。可是,晉入大學(xué)后,自己的人生卻突然變成了一個點,一個立足之點——我要去哪、要怎么走、什么時候出發(fā)、有沒有機會抵達……全然都是未知數(shù)。老師們一周與同學(xué)們見面的時間不超過4個小時,一個學(xué)期的課講完了,或許也只認(rèn)得班長與學(xué)習(xí)委員兩位同學(xué),更何況一個專業(yè)的人數(shù)幾乎是以往一個班級的兩倍。在這么有限的時間里,師生之間的關(guān)系又能如何培養(yǎng)與維持?叫不出所有同學(xué)名字的老師,與學(xué)完課還認(rèn)不對老師的臉的學(xué)生,這就是大學(xué)與其他求學(xué)時代最明顯的差別。我不得已明白,大學(xué)是令人自立的階段,是要人沉淀下來靜靜思考未來的方向的地方,它沒有提示,沒有捷徑,只有無限的機遇。
可這些機遇真的屬于我么?執(zhí)拗的自己不愿遷就時,卻未嘗知道躺平的后果。
“謝謝你。”我低聲說,“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人對我說這些話了。你知道嗎?這一年里我后悔的次數(shù),幾乎要達到我出生至今的總和。當(dāng)初為什么不選擇文科,為什么不敢背井離鄉(xiāng)去讀更適合我的大學(xué),為什么自甘墮落,為什么得過且過。而每當(dāng)我后悔莫及時,我卻總是用游戲麻痹自己,用唾手可得的快樂來打發(fā)我那些求而不得的時間。可玩了一夜下來,快樂如酒從腸中過,卻沒能讓我那顆浮躁的心得到半點消停。”
“用游戲去處理那些頹廢的時間,你能得到什么呢?”張澄月輕聲問。
“只有空虛。”我們極具默契地異口同聲地說。
張澄月繼續(xù)道:“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會選擇寫作?它到底有什么深深吸引你,令你非它不可的地方?”
“我曾經(jīng)想用它去改變世界。”
“那么現(xiàn)在呢?”
“……我不知道。”我目視前方,感到一片迷惘。
“讓你迷茫的究竟是什么?你已經(jīng)有一個目標(biāo),只需要為它努力就好了呀。”
我嘆了口氣道:“正是因為一直沒有成績,我才愧對于自己的理想,甚至連道出它都覺得羞慚。沒有方向的努力怎么會不伴隨著迷茫?看不見出路的道途,走下去會不會令我越來越平庸?你也知道的,我不是個果斷的人,我猶豫不決,小心謹(jǐn)慎,這些響徹我深夜幻夢的疑問,令我常常分不清何時是夢醒時分。”
張澄月認(rèn)真地說:“你這種性格,害你不淺,日后會讓你吃大苦頭的。你太慫了,自控能力也比較低,很多事情你不敢嘗試,唯唯諾諾得像個沒有能力的人。其實你很優(yōu)秀啊,為什么總是看低自己呢?你不去實踐一下,單憑你的臆想,怎么就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
我轉(zhuǎn)過頭來看她,張澄月也微微抬起頭看我,她的眼睛平靜而清澈,就像是一池?zé)o風(fēng)的水。我心卻如潮,翻騰的浪涌起如山岳。
張澄月,此刻的你當(dāng)真沒有在說違心的話么?在你的眼中,這般不值一文的我竟是你口中的才華橫溢的人?優(yōu)秀在你心里的定義就這么敷衍么?還是你對我殘存的情意,令你脫口而出這自欺欺人的鼓勵?
我滿腹狐疑。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張澄月抿嘴淡淡一笑:“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走得有些累了,我們默契地找了一張石椅坐下,這個位置遠離公園的主干道,不會有很多人往來,石椅背后靠著一棵巨大的老榕,它張開樹枝灑下來的樹蔭將我們完全籠蓋,像是特意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一片寧靜祥和的獨處空間。
有些話在這個環(huán)境下蠢蠢欲動。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亂跳。
“……大學(xué)這一個學(xué)期以來,認(rèn)識了不少人吧,有遇見到心動的男生么?”我試探般地故意問道,“如果有,你可要把握好機會啊。”
張澄月撇了撇嘴說:“有個屁,一群比我小的弟弟,沒興趣。”
我看著她那傲嬌的模樣不由得一樂:“如果真的喜歡,年齡也不是問題啊。我建議你在大學(xué)里還是多接觸新的事物,體驗新的生活,感受新的意義。如果不趁著剛進大學(xué)的空閑好好把握機會的話,到了我現(xiàn)在這個階段,想要再邂逅一些美好的事情就很難啦。”
張澄月像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她眉眼彎彎,微笑道:“你說得對。我上次說的染發(fā)計劃,也該要緊鑼密鼓開始實施了。我打算到時候去染個紅色的頭發(fā),再燙成卷發(fā),最后打個耳洞……”
我愕然,不禁打趣道:“為啥不染成綠色的?”
“綠色不太適合我黃黑的膚色。”張澄月神色認(rèn)真地說。
“說不定會是一種新的突破呢?”
她冷哼一聲說:“得了吧你,別想坑我。”
“你就應(yīng)該聽我這個學(xué)長的,不聽學(xué)長言,吃虧在眼前!”我裝腔作勢地擺起架子來,“我可是過來人,你這個大一新生,要多多向我取經(jīng)。”
“就你?算數(shù)吧。我比你還大,裝什么大蒜。”
“就兩個星期也能拿來說啊。”我憤憤不平地說道。
“小一秒都是小。”
我們對視一眼,開懷地笑起來。
“不過我也考慮過,如果可以的話,看看能不能談個戀愛?但大概沒有人看得上我吧。”張澄月突然說。
“那當(dāng)然是很好的嘗試?yán)玻阋欢ǖ谜乙粋€三觀正、又和你聊得來的人啊,最好就是樂觀一點的,像我一樣……當(dāng)然比我陽光更好,或許可以融化掉你這塊堅冰。”
“問題是別人看得上我才能有后續(xù)啊。”張澄月眺望遠方,自顧自地說道,“如果真的有人追,不錯的我就答應(yīng)了吧,反正是玩玩。”
我轉(zhuǎn)過頭來看她,她的側(cè)臉被午后的陽光映得橙亮,像是一塊會發(fā)光的琉璃,竟一下子燦爛得令我感到刺眼。她神色閑適,似乎并不在乎某事的結(jié)果,可我細看之下卻又讀出她情緒中藏有一絲惆悵,它如一陣微風(fēng),吹得模糊掉了我眼中她的面孔。
我風(fēng)輕云淡地問道:“是嗎。那我順帶問一句:我算不錯么?”
張澄月回過頭來跟我對視,在我的眼中,她漆黑的眸子猶如一顆深邃的珍珠。
“你當(dāng)然不錯。怎么了?”
我怔住了。
咚、咚。這一剎那,我的心頓時宛如被巨錘撞擊后不斷顫響的大鐘。
這會是我的機會么?
我從未在張澄月的口中得到過我們感情的保證,也不知她如何看待我們之間這過于親密的關(guān)聯(lián),好像對她而言,單身的男女相約見面,不過是稀松平常的玩樂,即便往日雙方擁有過許多專屬于彼此的故事,在她眼里也不過是過眼云煙。即使某天矛盾意外滋生,這段關(guān)系戛然而止,她也不會做任何挽留。
重新聯(lián)系后,我一直不敢向她傾訴衷心,因為我害怕得到失望乃至于絕望的答案,因為我不想再次與她恩斷義絕。我常常在想,當(dāng)初張澄月對我沒有任何留戀地決裂的原因,是不是我還不夠優(yōu)秀,是不是我還未具資格——那么在余下的時間里,我是否還有機會提升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俘獲她的芳心呢?當(dāng)我心里閃過這些念頭時,我不禁將真心潛藏,在她面前擺出一副早已放下過去的模樣來。
可當(dāng)她今天注視著我的眼眸說出這句話時,擠在我喉嚨里的某些話語竟呼之欲出。
我試著平復(fù)自己的呼吸,不動聲色地說道:“可是我覺得,我挺差勁的。”
張澄月回過頭去,又恢復(fù)成遠望的姿態(tài):“自己看自己,當(dāng)然差勁了。因為你知道自己所有的陰暗面啊,可別人看不到這些。”
“你真的覺得我不錯么?”
“真的不錯啊,你心胸開闊,就憑這一點,便足以得到我的認(rèn)可。”
“那這能不能算是……”我有些結(jié)巴地說不出下一句話。在這一刻,那句早已組織好的言語,卻像是一桿卡殼槍支中無法發(fā)射的子彈,我憋了許久仍是說不出口。這明明只有短短幾個字的句子,竟像是核武器的開關(guān)般危險,又像是法官的判決般遲遲難以定論,居然令我在忐忑間啞然。
“什么?”張澄月再次看向我,我們長久地對視,似乎都在等這一句久違的話。
“張澄月……”我低下頭,口中呢喃著她的名字,最終抬起頭,對上她那平靜的眼睛,像鼓足了勇氣一般說道,“如果說追你的人,這個即將要追求你的人,是我呢?這能不能算是……這能不能算是……你答應(yīng)我了呢?”
張澄月微微一愣,她別過眼神看向遠處,眼中竟閃過一絲羞惱的笑意。
“還是,你只是說說看。即使你沒有喝酒,但這些話也是借著憑空的微醺酒勁說出來的?”
張澄月低下頭,看向我們腳下的蔥郁青草,她長僅肩下的秀發(fā)紛紛垂落下來,如同帷帽一般遮住了她的臉。
她輕聲問道:“你能說說原因嗎?”
“什么原因?”
“為什么想這樣。我長得不好看,成績也不算好,性格也差,你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我不再看她,也回過頭來俯視那草地中濕潤的土壤,在棕黃的泥土之間,竟然有一點新紅閃動,似乎不久之后就會生發(fā)出一朵艷麗的花來。
“其實喜歡真的是很奇特的東西,它不問出身,不問優(yōu)劣,只是在某一個瞬間一下子綻放出來的某種情緒,便讓人銘記終生。你聽過一句話么,叫做:她明明是淡妝素服出席,可臺下的我偏偏一睹難忘。”我盡量地壓制住自己緊張的情緒,緩緩地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高中學(xué)農(nóng),有一天晚上我穿著拖鞋出去,而你恰巧跟在我后邊,某一個瞬間我回過頭來看你,你居然在偷笑。當(dāng)時的你真的很漂亮,令人心動,無論過去了多少年,我都依舊記得那時的你的姿態(tài),和你的笑容。那個柔光漫溢的場景,從此便像一副鮮艷的水彩畫,在我心里珍藏了許多年。”
“這樣啊。”張澄月呢喃道。
緊接著她輕輕抬頭,將滑落的秀發(fā)攏起別至耳后,問道:“這就是你高三那時無論如何也要找我表白的原因么?”
我搖了搖頭說:“你誤會了,那天我真的只是想找你聊聊天。我想問問,那場沒看完的下半部電影,我們還有機會一起去看嗎,僅此而已。”
“就真的只想問這個?”
“真的。”我微微仰頭看向上方那棵正在長出新芽的青蔥綠樹,春意盎然一如那年青春歲月,“我當(dāng)然知道那時已是高考的沖刺階段,我分得清輕重,更不想在關(guān)鍵時期打擾到你。可是喜歡這種東西,真的不是靠個人意志力就能控制的,我與你相隔越遠,斷絕聯(lián)系越久,我就越想念你。我想見你,當(dāng)時這種渴望填滿了我的身軀。你躲著我,我不理解,反而令我內(nèi)心的情感越來越?jīng)坝浚谛@偶遇到你時,我驟然的心跳加速,讓我知道那就是我喜歡著你的證明,我無以回避,也沒辦法擺脫,便只能不斷地向你靠近。”回憶在我眼前如春風(fēng)纏綿,“我本打算高考結(jié)束后再向你表白,向你表明心意,無論是接受還是拒絕,我都希望不要留下遺憾。可是你的突然發(fā)難,著實令我手足無措,也讓我……感到很不甘心。”
張澄月輕輕地搖了搖頭道:“你明知道我對愛情早已失望透頂,為什么還要往刀尖上撞呢?”
我反問道:“張澄月,你反對早戀么?”
“如果是真的喜歡,我想我不會在乎。”
我苦笑道:“那你就是不喜歡我了。”
張澄月沉默了一下,像是安慰我一般說:“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誰。”
不如不說的安慰,我無奈地想。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有些話已如不可回頭的箭,注定要講完。
“早戀這種事,并非靠獎懲、警示、或者說教這些手段就可以杜絕的,除非少年們天生心堅如鐵,否則誰能抵擋住春心蕩漾時的情愫?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早戀,或者說,我也不想在過早的年紀(jì)動心,可是這種事情人怎么做得了主呢?當(dāng)我動了情的時候,這種癡毒我便再也戒不掉了。可是,在我喜歡你的這段時間里,我自我反思頗多,我開始正視你我之間的差距,開始彌補自己性格上的缺點,我開始改善自己。你說得你微不足道,可是你真的很差嗎?高三那時,你的名字頻頻出現(xiàn)在全級榮譽榜上,而我呢,卻是一個找不到任何一個角落下筆的劣等生。你是我抬起頭仰視著的發(fā)著光的人啊,是你促進了我的努力,雖然最終我還是沒能考上很好的大學(xué),可是因為你,我不再是以前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挠字烧{(diào)皮鬼了。”我轉(zhuǎn)頭看向她,“所以我覺得,早戀是不好,可是只是為了圖一時之快而在一起的早戀,更不好。真正的兩情相悅,會使心生傾慕的雙方都受到激勵,互相扶持,互相陪伴,從而成為更優(yōu)秀的人,這才是理應(yīng)出現(xiàn)的良性愛戀。相愛的雙方對彼此的未來無比清晰,擁有堅定的共同目標(biāo)并不知疲倦地付出努力,這是何等幸運的事?而非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或是對方退步,淡然說著無所謂,除了感情中的瑣碎,其他通通都不在乎。”
張澄月?lián)溥暌恍Φ溃骸澳愕囊馑际钱?dāng)時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你說的良性愛戀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想和你說,談戀愛不是你眼中的百害無一利、不值一提的事情,這僅僅取決于你怎么談。”我直視著她的眼睛,“張澄月,我更想和你說,我喜歡你,這種喜歡,是‘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的思念,也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的牽掛,更是‘明明如月,何時可掇’的求而不得。張澄月,你曾經(jīng)說有些感情之所以會失敗只是因為雙方的不主動,而今天我對你說出的這番話,已經(jīng)打破了我所有的膽怯、猶豫和優(yōu)柔寡斷。”我頓了頓,“所以……你愿意接受我的表白么?”
張澄月低著頭沉默了,這一次她的沉默,格外地久,久到公園里的生靈仿佛都屏息,樹木停止了搖曳,葉子也不再墜落,就連鳥兒都忘記歌唱了。我們都沉默著,都在靜靜地等待著她朱唇輕啟的下一句話。
“可以……給我一些時間考慮嗎?”她輕聲問。
“當(dāng)然可以。”我心潮澎湃,卻還是支撐著自己說出這一句話來。
樹影婆娑,花香氤氳,絮灑階前,墻出紅杏。
紅綃木棉,碧玉垂柳,莖芽翠青,木身如舊。
我和張澄月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是這場沉默格外地祥和,我們都在尋求一個冷靜下來的機會,即使相戀本身就是熾熱而張揚的。
新裁細葉的尖端,停留著刺骨的春風(fēng)與為其潤澤的春暉,綠籬之中的黃菊與鳳仙,嬌艷欲滴得像是出嫁時的姑娘,喜慶的迎春橫幅上邊,落著幾只南歸的候鳥,風(fēng)驀然呼嘯時,它們便從靜止的雕塑中被驚醒,四散而飛。冬去春來,萬物復(fù)蘇,大地像母親一般孕育出人們新的希望,而那些冰冷殘缺的過去,仿佛都在溫和的日光中被消融,一切又能重新開始。
張澄月像是想了很多很遠,可是最終仍是沒有得到答案,她站起身來,平靜地對我說道:“我現(xiàn)在給不出結(jié)果。但放心,我會給你一個答復(fù)的。”
我點點頭,也跟著她站直,笑著說:“我會耐心等待。”
“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好。”
我們悠閑地走出中央公園,人們歡聲笑語的鬧聲逐漸被我們甩在身后,我們又踏上了來時的那條行人稀少的長街。溫和的陽光躍至我們背面為我們攝影,而其所拍下的畫面浮現(xiàn)在我們跟前的黃石地板上,我們正跟隨著彼此的影子緩緩前行。
我的心如一鍋剛燒開的水,即使熄掉了燃火依然沸騰不停,在觀察了張澄月的態(tài)度后,我明白我們之間不是真的沒有可能,而就是這僅僅微乎其微的機會,令我思之如狂。
我們言語極少地走到了車站前,我們即將在此分別。
“再見。”她向我揮揮手說。
我也笑著招手:“一定會再見。”
我望著她的背影遠去,而她最終消失在人行道的另一頭。
我回過頭來,深深呼吸一口空氣,深覺春意漸濃。
若有酒杯與紙筆,便只想揉春入酒,剪雪作新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