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過隙流光
- 昭昭未央
- 蘇眠說
- 2960字
- 2024-06-25 16:53:31
五月廿二,梅夫人生皇三子澤。大赦天下,吏民賜爵一級,戶賜牛酒。梅夫人進(jìn)為婕妤,賜居昭陽殿。
這一消息是由長安的特使快馬加鞭傳遞到梁國國都睢陽的,其時卻已是六月末,勿憂宮的蓮花開到極盛,已現(xiàn)西風(fēng)凋殘之象。顧淵懷揣著包裹好的撲滿走入勿憂宮時,正見前殿中嘩啦啦跪了一大片人,一個老宦官傴僂著腰坐在上席,側(cè)席上相陪的卻是文婕妤。
好容易將梁王等回來了,特使面前,文婕妤也不好多問他究竟去了哪里,連忙招呼他道:“殿下快來,這是長安來的馮常侍。”
馮吉么,他熟得很,再不需什么客套了,徑自一聲冷笑,“孩兒先去換身衣裳,就來領(lǐng)旨,還請貴人少待。”
馮吉垂眉,耷拉的臉皮上波瀾不驚,“殿下自便。”
顧淵大步而去,孫小言顛顛兒跟隨,直到進(jìn)了清涼閣,才敢低聲勸道:“小的聽聞那馮常侍目下已是陛下身邊第一個紅人了,殿下您可小心著些。”
“閹豎!”顧淵切齒。
當(dāng)年若不是這個老而無用的閹人在皇帝面前挑撥離間,他和母親怎會至于被趕出長安城就藩?馮吉是先陸皇后的身邊人,朝野皆知,為了先陸皇后和孝愍太子,他簡直不擇手段;而今陸皇后早薨了,孝愍太子竟然也病歿,馮吉沒了靠山反而升官,難道是攀上梅婕妤了?
小人!
他將懷中包裹往案上重重一放,又想問阿暖人呢,終究忍住了。聽到自己回宮了都不知接駕的么?簡直無法無天!
一腔怒火沒處發(fā)散,只能盡跟孫小言找茬兒。可憐孫小言頭一回做伺候更衣的活計,就被從頭到腳數(shù)落了一遍。數(shù)落完了顧淵終于覺得舒暢了些許,端了端架子,扯了扯臉色,冷著眉眼正步而出,接受圣旨。
這圣旨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原來不僅是通報三皇子降生的消息,還說皇帝要在十月旦設(shè)宴,宣召梁王攜家眷族屬入京覲見。
文婕妤跪直的身子晃了兩晃,險些暈厥過去。顧淵扶正了母親,抬頭看馮吉:“馮常侍,往年覲見都只孤一個入京,今年陛下卻要召孤的全家,孤有些困惑,不知馮常侍有沒有幾分解釋?”
馮吉目光空茫,平平淡淡、一板一眼地道:“近年來圣躬違和,常常思念文婕妤,婕妤一人在外,令名素著,兼撫育梁王有功,陛下想當(dāng)面感謝。”
文婕妤靠在兒子的懷中,一手捂嘴,雙目瑩然,竟是輕輕地哭泣起來,連一句謝恩的話都說不出。顧淵心中愈加煩躁,思念與感謝?這算什么措辭?那個人,那個未央宮里的人,他應(yīng)該認(rèn)罪!
將他全家都召去長安,好剪除他的羽翼,再將他囚禁起來么?
顧淵苦澀地想。
父皇啊父皇,你當(dāng)年為了一個兒子將我趕走,如今又要為了另一個兒子將我召回么?
文婕妤給長安來的特使一行安排了一場宴席。然而馮吉本是個冷冷清清的宦官,哪里有什么聲色之好,席上沉默得很。顧淵當(dāng)社日大宴時的那份從容今日也不知丟去了哪里,始終板著臉,阿暖病臥,身邊的侍婢換了人,連斟酒都是抖抖索索,叫他一個眼神掃過去,險些都要灑了。于是最累的人便成了文婕妤,忙前忙后,勸酒說笑,又找了幾個梁國的官員應(yīng)和她的場子,才算沒砸了臉。
他看母親這樣,亦覺心酸,只恨自己不孝,不得不舉杯勸飲。賓客們見梁王開了竅,席上氣氛終于活絡(luò)起來。
當(dāng)筵席終于散盡,顧淵先送特使回館,再送母親回宮,終于自己走回勿憂宮的寢殿時,卻見到了幾日未見的阿暖。
她已將床被都整理好,蘇合香添好,燈釭水續(xù)好,見顧淵邁入,臉上匪夷所思地紅了一下,“殿下。”
顧淵點了點頭,“身子好了?”
阿暖皺了皺鼻子,沒有接話。顧淵一瞬間福至心靈,日前先生與他說的什么男女之道潮水一樣涌進(jìn)了腦海里,一下子將她的羞澀領(lǐng)會個徹徹底底。他只覺又是尷尬、又是迷惘,就像被什么鉛墜子拴上了,心跳都是遲緩又晦澀的;便慢慢道:“既然大好了,就回來伺候孤,明日的學(xué),照上。”
阿暖臉上的血色剎那間又褪得干干凈凈。
他頗得意地看著她的表情變化,“你放心,上不了幾天了。今日長安來人了你可知道?圣上有了老三,要賜宴呢。”
她微微疑惑地偏頭:“意思是陛下要召殿下去長安赴宴么?”
他輕輕哼了一聲,“可不是,還不僅是孤,還召了文婕妤,說讓孤全家都去,孤琢磨著,大約是要把整個梁宮外加湛園,都給搬空了他才滿意。”
她沉默了片刻。他語意中的不滿很明顯,他認(rèn)為皇帝有意趁他入京時要挾他。她其實有些不理解,但她沒敢多問,只是安安靜靜地道:“殿下去哪里,奴婢便去哪里,全聽殿下吩咐。”
他突然冷笑起來,一手鉗過她的下巴,逼她抬頭直視自己的眼睛:“好個伶牙俐齒,真是會說道的!你心里明明想去長安想得緊了,口上還這么謙讓,做給誰看?”
她艱難地喘息著,只覺自己好像要被那雙熠熠眼眸燒穿了,難道自己掩飾得當(dāng)真那么失敗?“殿下……”她的語氣是前所未有地愴然,“奴婢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難道很重要么?難道便能由著奴婢的想法來么?”
他看著她,她的眼神很深,帶著悲哀的霧。他不明白她哪里來的那么多悲哀,是因為她母親么?她母親才剛?cè)ナ腊肽辏魏稳硕紩纯鄳宜嫉陌伞O氲竭@層,他心中軟了,放開了她,疲倦地走去沐浴,“你下去吧。”
這句話意味著她今晚都不必再出現(xiàn)了。她應(yīng)了聲喏,慢慢挪步倒行離開,回到自己那方窄小的閣子里。坐在床頭看了一會兒書,不得要領(lǐng),心思卻愈加浮亂……
她今日是怎么了?本來都想好了,趁殿下喝了點酒,跟殿下提一提去長安的事情……誰知一句話就被人家反堵了回來。她雙目幽然地盯著床頂心上的石博山,心里盤算著,殿下必然不會將所有人都帶去長安的,他必要留一部分人在梁國以備后患,那么他會留下誰呢……
頭腦有些暈沉,大約是那蘇合香的緣故。夜色深濃,猶聽得殿中偶爾雜碎的聲響。她哪里敢睡,卻終究困乏了,迷迷糊糊之間眼前似乎浮現(xiàn)出母親過早衰老的美麗臉龐,母親在對她說:“阿暖,其實阿母并不在意那些……阿母只希望你過得快樂罷了。”
她看見自己哭暈在母親床邊,母親卻只是嘆息,手掌溫柔地?fù)崦拈L發(fā),輕輕地對她說:“阿暖,你可知道你這性子隨了誰?隨了太后啊!”
她哭著說:“太后與我有什么干系!太后是壞人!”
天在下雪,她似乎能感覺到寒冷滲進(jìn)了自己晏安已久的肌膚,母親望向門外的一片潔白,慢慢地道:“阿母知道……你必不甘心。阿暖,你只答應(yīng)阿母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可好?”
她慌忙地擦著眼淚,“何事,你說,你說!”
“你如有一日……如有一日,見到你的父親。”母親的話音漸漸低沉,仿佛雪夜里飄忽溯回的風(fēng),“你就對他說……對他說……未央宮……長生……長生樹……”母親的話語突然哽在了喉間,雙目翻白,臉色慘變,阿暖大驚,立刻給母親順氣:“阿母,阿母您慢點說!”幾乎又要哭了,“不急的,我聽著,我都聽著……”
母親已經(jīng)說不出話,卻只是死死地盯著她。
那一刻母親的眼神無法形容,那是一種絕望的蒼涼,是一種永訣的苦痛,她幾乎不敢與母親對視,只是哭,只是哭。
她根本還不能體會母親的眼神。母親就已經(jīng)去了。
“阿暖,醒醒?”
是誰在喚她?
“阿暖,阿暖!”
孫小言急了,伸手將她一推,她便自床頭滾了下來,披頭散發(fā)的,可不狼狽。怒目剜了孫小言一眼,“做什么!”
孫小言也是真的著急,覷了覷內(nèi)殿,“殿下叫您呢!”又瞇縫起雙眼,“有好事兒,還賴睡!”
阿暖實在恨透了他這副曖昧相,啐道:“你快出去,我整理一下就去!”
待她終于拾掇好自己,顧淵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不就是送個玩物給她,卻還累他等這么久!
阿暖走進(jìn)來時顧淵正在看書,低著頭,她不能知道他心中已攢了多少不快。她跪地請安:“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就不能找你了?”他不耐煩地將書簡一扔,堪堪砸在她面前的地上,長身立起,挺拔的身材,面如冷玉,“是孤慣的你,越發(fā)沒有王法!”